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皮皮


 
第四十六章
     
    洛阳死后又过了很久,刘云接到一个包裹。当她正坐在办公室看着这个包裹出神儿
的时候,侯博进来了。
    “哎,刘云,你好像恋爱了?”侯博打趣地说,“走神儿走得厉害啊。”
    “别胡说八道吧!”刘云开始转移话题,“找我有事吧?”
    “这包裹就是一个证明吧?!”侯博好像还不想马上谈工作。不知为什么,他有时
喜欢跟刘云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尽管刘云比他年长一些。
    “我发现你越来越喜欢胡说八道。”
    “那你说包裹是谁寄来的?”侯博像个顽皮的小弟弟,他的情绪感染了刘云。
    “是个老朋友,他不久前去外地工作。走了好长时间,既没有写信也没打电话,却
寄来一个大包裹。”刘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这种包裹很可疑的,让我看看吧?”
    “随你便,我看你神经兮兮的。”
    侯博打开包裹,发现里面都是些小纸包,每个纸包上写着“清肺”,“补血益气”
等字样。
    “是广东人用来褒汤的。”刘云有些骄傲地解释说。
    “天呐,我现在终于看清楚些了。”侯博把小纸包重新装回去。
    “你清楚什么呀?”
    “你对我说这些,因为我是新来的,你以为我不认识你这个老朋友,可惜的是,刘
大夫。我认识他,还知道他姓吴名刚。”
    听了侯博的话,刘云有些窘迫,但随后也就坦然了。她暂时忘了侯博,想起吴刚。
她刚接到包裹时的那种温暖又包围了她。
    这天晚上,刘云回到家里,突然想起耿林。她觉得自己应该见耿林一面。同时,她
也觉得自己有了见耿林的勇气和心理准备。她看看表,然后简单地洗洗脸,就离开了家。
来到街上,她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段,然后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处之后,她就
眼睛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等待着车把她载到目的地。刘云以少有的平静面对生活中每天
发生的一切,渐渐地,她感到,她已经在一个崭新的阶段上。离婚现在只是手续问题。
她觉得浑身积聚着力量,尽管她还不知道具体朝什么方向去,但改变自己生活的目标就
像刷在墙上的口号那么清晰。
    有时,一个生命以不寻常的庄严方式结束后,会在另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唤起另外新
的生命。这不是能说得清楚的感觉,但因此得到的力量却是永远的提醒。这个坐在出租
车里急忙朝前夫家奔去的女人,正慢慢感受到这种力量的升腾。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耿林,这是我四十年来,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知道,自
己要什么,要怎样。如果我说心里话,也许你会笑我。可我真的觉得幸福,我都这么老
了,还能有一次机会开始新的生活,感谢老天睁眼,救了我。我现在有力量决定,不靠
任何依赖,所以我不可能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你放心吧。”
    “有一天,你会有所成就的。”耿林开始明白刘云了。
    “让我高兴的还不是这个,当然,如果有一天我能作出成绩,我也会高兴。”
    “现在让你高兴的是什么?”耿林感兴趣地问。
    “我独立了。”刘云小声地说。
    耿林的胸腔里涌起一团发热的东西。他的前妻对他说,这个女人独立了,他无话可
说。可惜,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不仅仅是从他那儿独立了,而是从男人那儿独立了。
    “我走了。”刘云说。
    “我送你到前面吧,这条小街不好打车。”耿林说。
    “不用了。”刘云说。
    “我担心你……”耿林说。
    “我心里很稳当。”刘云说。
    “那就好,那就好。”耿林说。
    “再见耿林,多保重。”刘云说。
    “你也保重。”耿林最后说。
    刘云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在风中她羸弱的身体有些摇摆。耿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女人所经历的痛苦像幻影一样飘到耿林的眼前,他的鼻子酸了。
    她还在往前走,离开他越来越远了。他知道,这个女人会一直往前走,但是,无论
她走到哪里,他都不会忘记今天晚上,他妻子在风中的背影,她多么衰弱啊。
    泪水走了上来,耿林把头仰向天空。一轮又圆又大又明亮的月亮挂在那儿。他就这
样看了好半天,偶尔过去的行人看看他,可是他在看月亮。
    可惜,月亮不能像太阳那样帮助他流泪,当他把头低下的时候,小街的尽头已经没
有刘云的身影了,他的眼泪也重新回到了他的里面,眼睛涩涩的。
    “天呐…”尾声
    一个在异国生活的中国女人,如果她有些与众不同(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
去理解所谓的“与众不同”),你就会从她的脸上读到只能在域外生成的表情。你无法
说这表情透着忧郁,因为它还有来自自信的平静和冷漠;你也无法说这表情神秘,因为
它让你觉得熟悉,你大概能想到有这样表情的女人可能经历的故事,但它拒绝你挖掘,
好像在告诉别人,除非她愿意,不然没人能知道她的故事。她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
势,但同时也有玩世不恭的小笑含在嘴角,好像在嘲笑自己前一种态势。
    这是美国西部一个著名的城市,三年后这里发生了地震。在地震中这家叫“南美”
的咖啡馆除了坏了几个杯子,并没有重大损失。现在,在一个角落的桌旁就坐着这样的
一个女人,她只是旅游路过这里,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个叫“南美”的咖啡馆既不
放南美音乐,主人也不是从南美那边来的,所以也没什么特点,好处是人不多,所以你
一眼就能发现坐在角落里的这个中国女人。她好像在望着一个地方,很安静的样子。
    最后,你可能读累了,索性转过目光看看别人,到处都是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的美国
人。但很久以后,你还会想起这个女人,你甚至还会想,这个女人怎么应付晚年啊?可
惜,不是每个生活复杂的女人都对晚年寄予了厚望。
    看过前面的故事,你会认出她,是我们的娄红。
    其实,娄红是在等人。她没有想到,在她等的人来之前,走进来另外两个让她大吃
一惊的人。他们选了离门口很近的桌子,侍者走近他们时,他们点了咖啡,好像还点了
些吃的,娄红看见那个女人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形。
    娄红一直看着他们吃完了侍者端来的圆饼,然后好像突然下了决心,朝他们走过去,
在快接近他们时,她大声说:
    “刘云,为什么你喜欢的男人都挺吸引我的?”娄红说着坐到了他们旁边的椅子上。
    刘云和吴刚都吃惊地看着娄红,还没相信眼前的巧遇。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刘云问。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呐。”娄红显然不想唠家常嗑。
    “你在这儿上学吗?”吴刚问。
    “不是,我们说点有意思的。”娄红不耐烦地说,“你是和刘云一起来的?”她对
吴刚说。
    吴刚和刘云互相看看,都笑了。娄红把这理解成了默认。
    “哎,吴刚,你能跟我说说吗,在全国男人都喜欢小姑娘的时候,你干吗不喜欢?”
娄红说,“你能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不喜欢我,而是喜欢刘云,她比我更有魅力吗?”
    “你变了好多。”吴刚低声地对娄红说。
    “没关系,半个小时后,我就从你们眼前消失了,所以你们也不会烦太久。”
    “别开玩笑了,娄红,吴刚昨天刚到。说说你这些年怎么样,在哪儿,干什么?”
刘云又捡起了老大姐的责任,她没有说吴刚来的真正目的。
    “说这些没用,怎么样都是那样。不过,刘云,我觉得真正有变化的是你。”娄红
突然认真地说,“从上一次我见你,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六年时间,你好像变成了另一个
人。”
    “越变越没意思了吧。”刘云说。
    “谁知道,”娄红说话时又有了嘲讽的意味,“看样子,现在谁都得瞧得起你了。”
娄红的话让吴刚不安,他从这话里听出了过去娄红根本没瞧得起刘云的弦外音。
    “我来这儿读博士,刚刚毕业。”刘云并没有理会到娄红的话外音。
    “刘云发明了一个仪器叫动脉球囊反博仪。”吴刚插话说,“是帮助心衰病人起博
心脏的。现在已经申请到美国的专利。”
    “是嘛。”娄红的惊奇不仅表达了吃惊,也表示了祝贺。“你这么干就对了,刘云,
女人就该这样。”
    娄红这么说的时候,刘云又想起了洛阳的死。洛阳最后的直接死因是心衰。如果那
时她已经发明了这个反博仪,可能洛阳还活着。
    这时,一个六十左右岁的美国人走近了他们。
    “你们好。”他操着生硬的汉语说。
    娄红撇他一眼,然后站起来,对刘云和吴刚说: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兼保护人,彼得。”娄红说的时候故意把“老”字强调了一下。
    彼得把手放到娄红肩上捏了一下,像松土一样,露出亲昵。
    “别碰我。”娄红推了彼得一把,彼得一点儿也不生气,微笑地耸耸肩膀。
    像浓烟一样卷来的娄红,又像烟一样散去了。告别前,她除了说再见,没有说别的,
仿佛她知道这对幸福的人并不需要她的地址。
    “那个人是不是太老了一点儿?”吴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
    “今天,我们不说别人坏话,也不把任何人往不好处想,怎么样?”刘云说。
    “明白了,你想换话题了。”
    “有时,我想,要是每个人都能幸福就好了,那样大家都可以善待他人。”刘云说。
    吴刚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听你说挺好的。”吴刚真心地说。
    “再换个话题吧,你好像在取笑我。”刘云说。
    “这么说太不友好了吧。不过我倒是同意换个话题,跟我说说你的专利。”
    “你不知道我的专利是什么?”
    吴刚摇摇头。
    “你不知道我的专利是什么,干吗来买啊?”刘云快要生气了。
    “跟你联系的那个张经理什么都知道。”
    “那他们干吗派你来?”刘云说这话时,像一个幼稚的小姑娘。
    “因为他们突然发现我跟你有特殊关系,所以派我来,想让你卖得便宜些,说吧,
你想要多少钱?”吴刚故意拿着商人腔。
    刘云由衷地笑了。这也许是第一次,她为自己的成果狠狠地得意了一把。
    “看来在钱的方面你没什么经验,我有个建议想听吗?”吴刚说。
    刘云点头。
    “跟我回去,带着你的专利,嫁给我。”
    笑容从刘云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她看着吴刚,忘记了自己周围的一切,好
半天之后,她说:
    “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结婚了吗?”
    “但是,现在我面对一个富有的女人,改主意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刘云差不多要伸手去打一下吴刚,像一个初恋的小姑
娘。
    吴刚欣赏地看着“失态”的刘云,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这个女人终于为自己的奋
斗成果得意了,忘形了,而他为刘云的此时此刻也尽了自己的努力。他脑袋里冒出一句
歌词:爱别人也是爱自己。
    “可惜我们来不及要个孩子了。”吴刚说。
    刘云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就像一个能呼吸的幸福木偶。
    “但我们还来得及过个不错的晚年。”吴刚又说。
    一颗很大的泪滴从幸福木偶的脸上流了下来,窗外有人大喊了一声:
    “嗨!”
     
(全文完)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返回目录: 比如女人    下一页: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