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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镯
     
    一
    是腊尽岁残的时候,北边的天气冷得特别早,从立冬开始,天就几乎没放过晴,阴冷阴
冷的风,成天飕飕不断的刮着,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里。腊八那天,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
雪,封住了下乡的小路,也封住了进城的官道。大家更不出门了,何况年节将近,人们都忙
着在家腌腊烧煮,准备过年。这种时候的街道总是冷清清的。天飘着雪,寒风凛冽。晚饭时
分,天色就完全昏黑了,一般店铺,都提前纷纷打烊,躲在家里围着炉火,吃火爆栗子。
    这时,韵奴却急步在街道上。披着一件早已破旧的多罗呢红斗篷,斗篷随风飘飞起来,
露出里面半旧的粉色莲藕裙。绣花鞋外也没套着双雪屐,就这样踩着盈尺的积雪,气急败坏
的跑到镇头那家名叫“回春老店”的药材店门口,重重的拍着门,一叠连声的喊:“朱公
公!朱公公!朱公公!开门哪,朱公公!”
    朱公公是这镇上唯一的一家药材店老板,也是唯一的一个大夫。因为年事已高,大家都
尊称一声朱公公。这晚由于天气太冷,早已就关了店门上了炕。被韵奴一阵急切的拍打和叫
喊,只得起身看个究竟。小徒弟早就掌着灯去打开了大门。“朱公公,朱公公在吗?”韵奴
喘着气问。
    “在家,姑娘。可是已睡下了呢!”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着。“求求他,快去看看
我妈,快一点,快一点!”韵奴满眼泪光,声音抖索着,嘴里喷出的热气在空中凝聚成一团
团的白雾:“求求他老人家,我妈……我妈不好了呢!”
    朱公公走到门口来,一看这情形,他就了解了。丝毫不敢耽误,他回头对小徒弟说:
    “二愣子,点上油纸灯笼,跟着我去看看。”
    穿上了皮裘,让徒弟打着灯笼,朱公公跟着韵奴走去。韵奴向前飞快的跑着,不时要站
住等朱公公。朱公公看着前面那瘦小孤单的影子,那双时时埋在深雪中的小脚,和那沾着雪
花的破斗篷……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
    “可怜哪,越是穷,越是苦,越是逃不了病!”
    来到了韵奴家门口,那是两间破旧得仅能聊遮风雨的小屋,大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窗
格子也已东倒西歪了。那糊窗子的纸,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全是补钉。看样子,这母女二
人,这个年不会好过了。朱公公叹息着跨进大门,才进堂屋,就听到韵奴母亲那喘气声,呻
吟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唤声:“韵奴,韵奴,韵奴哪!”
    韵奴抢进了卧房,一直冲到床边,抓住了母亲那伸在被外的、枯瘦而痉挛的手,急急的
喊着说:
    “妈!我在这儿,我请了朱家公公来给您看病了!”
    朱公公走近床边,叫韵奴把桌上的油灯移了过来,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那枯黄如蜡的
脸,那瘦骨棱棱的颞骨,和尖尖峭峭的下巴。他没说什么,只拿过病人的手来,细细的诊了
脉。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堂屋去开方子。韵奴跟了过来,担忧的问:“您看怎样?朱公
公?”
    “能吃东西吗?”“喂了点稀饭,都吐了。”韵奴含着泪说。
    朱公公深深的看了韵奴一眼,白皙的皮肤,细细的眉,黑白分明的一对大眼睛和小小的
嘴,瓜子脸儿,翘翘的鼻子。实在是个挺好的姑娘,却为什么这样命苦?他叹了一声,提起
笔来,一面写方子,一面说:
    “我开副药试试看,姑娘,你今儿晚上,最好请隔壁李婶子来陪陪你!”“朱公公!”
韵奴惊喊,一下子跪在朱公公的面前,泪水夺眶而出:“朱公公,您要救救我妈!求求您!
朱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妈……您一定要救救她,您一定要救救她呀……”“姑娘,你起
来!”朱公公搀了韵奴一把,鼻子里也酸酸楚楚的。“我回去就抓药,你也不必跟来拿了,
我叫二愣子给你送来。药马上熬了给你妈吃下去,如果能咽得下去,一切都还有指望,如果
咽不下去……”朱公公摇摇头,没说完他的话:“总之,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着急,我明
儿一早,就再来看看。”“朱公公,您一定能救我妈,我知道,您一定能!”韵奴像溺水的
人,抓到一块浮木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公公的身上,她仰着脸,满脸的祈求与哀苦,
泪水在眼睛里闪着光。“只要您救活了我妈,我虽然没钱,我可以给您做一辈子的针线活,
做您的丫头来报答您!”
    “姑娘,我会尽我的力量来救你妈的!”朱公公怜惜的说:“你快进去吧,我去抓药
了。听,你妈在叫你呢,去吧,陪她说说话,给她盖暖和点儿!”
    真的,韵奴的母亲正在屋里沙嗄的呼唤着韵奴,韵奴匆匆的抹去了眼泪,又合着手对朱
公公拜了拜,就急急的跑进里屋去了。朱公公再摇了摇头,叫着徒弟说:
    “二愣子,跟我去拿药吧!不过,药是救不了她了,好歹看命吧!拿了药,你去请隔壁
李婶子来帮忙守着吧!”
    韵奴跑进了卧室,走到母亲的床边,坐在床沿上,她用双手紧紧的握住母亲的手,怯怯
的唤着:
    “妈!妈!”病人勉强的睁开了眼睛,吃力的看着面前的女儿,枯瘦的手指下意识的紧
握着韵奴,她喘息的,断续不清的说了一句:“韵奴,你妈……是……是不行了!”“妈
呀!”韵奴大叫了一声,扑在棉被上,禁不住泪下如雨,她一面哭泣着,一面喊:“妈,您
不能走,您决不能走,您走了,要我怎么办?我不如跟着您去了!”
    “韵奴,孩子,别哭!”做母亲的挣扎着,用手无力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努力的在
集中自己逐渐涣散的神志。她有许多话要说,要在这最后一刻说出来,但她的舌头僵硬,她
的思想零乱,紧抓着女儿的手,她痛苦的叮嘱着:“听我说,韵奴……你……你一定要……
要继续走,到×城……里去,找……找你舅舅,他……他们会照顾你!”
    “妈呀,不要,我不要!”韵奴哭得肝肠寸断。“我要跟着您,您到哪儿,我到哪儿!”
    “孩子,别……说傻话!妈……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韵奴,你……你把床头
那……那拜匣给……给我拿来,快……快一点!”病人痉挛的、费力的指着床头的小几,那
上面有个红漆的小拜匣。红色的底,上面漆着金色的送子观音,由于年代的久远,送子观音
已模糊不清,红漆也斑斑剥剥了。韵奴泪眼婆娑的捧起了拜匣,她知道,这里面是母亲一些
有限的首饰,当她们离开家乡,想到×城去投奔舅舅,一路流浪着出来,就靠母亲这些首
饰,走了好几百里路。而今,母亲病倒在这小镇上已经两个月了,为了看病付房租,多少首
饰都变卖掉了,她不相信这拜匣中还能剩下什么。即使还有些未变卖的东西,又怎能抵得了
失母的惨痛?她把拜匣放在床上,泣不可仰。母亲摸着拜匣,说:
    “钥匙……在……在我贴身小衣的……口袋里,拿……拿出来,把……把匣子打开!”
    “妈!”韵奴哭着说:“您省点力气吧!”
    “快!韵奴,快……一点,打……开它!”病人焦灼的说。“快……一点呀!”“是
的,妈。”韵奴不忍拂逆母亲的意思,伸手到母亲的衣襟里,取出了钥匙,她泪眼模糊的把
钥匙插进锁孔中,打开了锁,拜匣开开了。韵奴含泪对拜匣中望过去,里面除了一个蓝色锦
缎的小荷包之外,已经一无所有,显然,这荷包中就是母亲仅余的东西了。她把拜匣推到母
亲手边。“这儿,妈,已经开开了。”病人伸手摸索着那锦缎荷包。
    “打开……它!”她喃喃的。
    “打开这荷包吗?”“是——的,是的,快!韵奴!”
    韵奴打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她看看,那是一枚手镯,一个透明的水晶镯
子。水晶镯子并不希奇,奇的是这水晶镯的雕工,那是由两只雕刻的凤盘成的镯子。凤上的
翎毛、尾巴、翅膀……都刻得细致无比,神情也栩栩如生。水晶原是石头中硬度极大,最难
雕刻的,而这镯子却雕得玲珑剔透,千载也难一见。韵奴举着那镯子,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
之下,她必然有心情来欣赏这个稀世的宝物,但现在,她什么心情都没有,只隐隐的有点儿
诧异,跟着母亲长大,她居然是第一次见到这镯子。
    “给……给我!”母亲喘成了一团。
    “这儿,妈。”韵奴把镯子递到母亲手中。
    病人握紧了那镯子,摸索着上面的花纹,那镯子在透明中带着些极浅极浅的微蓝色,在
油灯的红色灯晕中,就显出一种奇异的淡紫。病人吃力的审视那镯子,放心的叹了口气,拉
过韵奴的手来,她把镯子放在韵奴手中。经过这一番揉挫挣扎,她似乎已力尽神疲,低低
的,她像耳语般,声如游丝的说:“拿好它,韵奴,这……这是一件宝贝……一件宝贝。这
镯子……跟了我——跟了我十几年了,你……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保存它。听着,韵奴,
我——我——我要告——
    告诉你,关于——关于——关于这镯子,它……它……啊……哎!”病人长长的呼出一
口气,头猛的向后一仰,握着韵奴的手顿时一松,脑袋就从枕头上歪到枕头下去了,再一阵
全身收缩的痉挛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韵奴狂号了一声:
    “妈——呀!”她扑过去,抱住了母亲的头,紧紧的,紧紧的摇撼着,嘴里不停的呼
唤:“妈呀,妈呀,妈呀!”
    但是,病人不再回答了,那嘴唇上最后的一丝血色,也逐渐消褪了。韵奴狂呼不已,力
竭声嘶,好半天之后,她终于放开了母亲,坐正了身子,不相信似的望着母亲那张毫无生气
的脸庞。难道这就是生命的结束吗?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就只剩下这样一个不说不动的
躯体吗?她傻了,愣了,痴呆了。她不再哭,也不再说话,只是这样痴痴傻傻的坐在那儿,
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床上的人。窗外,风声在呼啸着,雪花扑打着窗纸,发出一连串的簌簌
声。
    当二愣子拿了药,陪同着隔壁李婶子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病人,早就
断了气。韵奴如痴如呆的坐在床沿上,手里紧攥着一个晶莹夺目的水晶镯。
     
二
    “韵奴,听我说,你妈去世已经两个月了,你以后要怎么着,也该自己拿个主意,整天
在屋里抹眼泪是不行的,把身子哭坏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何况,你妈的遗体厝在庙里也
不是长久之计,是要运了灵柩回乡呢?还是就在这儿入土呢?还是去找了你舅舅,商量个办
法呢?”李婶子坐在韵奴身边的板凳上,手按在韵奴肩上,温柔的劝导着。
    “啊,李家婶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韵奴低垂着头,不住的绞着怀里的一块罗
帕。“以前,我什么事都听我妈的,现在,叫我一个女孩儿家,能拿什么主意呢?我只懊
恼,没跟着我妈去了!”“傻丫头,怎么说这种话呢,年纪轻轻的,说不定有多少好日子在
后头呢!”李婶子抓过韵奴的手来,轻轻的拍抚着。“韵奴,当初你们不是要去×城投奔你
舅舅的吗?你为什么不去呢?”“我妈临死,也要我去找舅舅,可是……可是……可是这儿
离×城还有好几百里,我身上……连……连一点儿盘缠都没有,妈的棺木钱,还是您和朱家
公公帮的忙,您这儿的房租,我也没付……”“噢,韵奴,还提房租做什么,我这两间房
子,空着也是空着。你离乡背井的,又遭着这些变故,我们不帮你忙,谁能帮你忙呢?”李
婶子温和的说,好心肠的望着韵奴。“本来啊,韵奴,如果我有办法,是该帮你筹点儿钱
的,但是你知道我也不是很富裕的……”
    “噢,李家婶婶,你帮的忙已经够多了,我是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再破费了。我想……我
想,我可以做一点活计,赚点钱……”韵奴嗫嗫嚅嚅的说。
    “不是我说泼冷水的话,韵奴,你如果要靠做活计来赚钱的话,赚一辈子也不够你的盘
缠。何况,这儿镇上都是小家小户的人家,谁还用针线上的人呢?都是自己做做罢了。除非
是西边周家,但是周家又太有钱了,现成的针线人就用了好几个。我看,你这办法是行不通
的。”
    “那……那么,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还认得点字……”“那也没用,又没有谁要请
女师傅的。”
    韵奴的头垂得更低了,一溜刘海遮着白皙的额,黑蒙蒙的眸子里充满了凄凉与无奈,细
小的白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李婶子深思的望着她,猛的想起了什么,跳起来说:
    “对了,韵奴,我有办法了。”
    “怎么?”“我记得你妈死的那天晚上,你手里拿着一个镯子……”
    “水晶镯!”韵奴说。“是了,那水晶镯可能还值点钱……”
    “可是,可是……我妈临死的时候,巴巴的把那水晶镯拿出来交给我,像是要告诉我什
么,没来得及说出来就死了。妈什么都卖了,就舍不得卖那镯子,又说那是个宝贝,叫我好
好保存着,只怕那是个传家之宝,我总不能把它卖了呀!”
    “哦,是传家之宝吗?”李婶子也失去了主意,站起身来,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个劲的
在怀里搓着手。然后,她忽然停在韵奴的面前。“韵奴,我能看看那水晶镯吗?”
    “好的。”韵奴取来红拜匣,开了锁,拿出那蓝缎子的小荷包,再郑重的托出了那个镯
子。李婶子小心的接了过来,细细的审视着。那镯子透明晶莹,流光四射。奇的是那雕工,
双凤的羽毛,纤细处仅有一发之细,而凤尾的花纹,凤头的精细,使人叹为观止!李婶子抽
了一口气,活了半辈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种稀世奇珍!她不自禁的赞美着说:
    “啊呀,真是个好东西呢!”
    “我妈临死也说,说它是件宝贝。”
    “快收起来吧,我拿在手里都怪担心的,只怕把它碰坏了。”李婶子看着韵奴收好了镯
子,沉吟片刻,她又说:“我又有一个办法了。”“是什么?”“知道镇上那家‘有利’当
铺吗?”
    “是的。”韵奴有些儿羞涩,到这镇上不过四个多月,那家当铺她倒去过好几次了。
    “那家当铺的掌柜都挺识货的,你何不拿这个水晶镯去当一笔钱呢?你看,韵奴,当当
和卖断不同,只要你在死当以前,能筹到款子来赎回,东西就还是你的。我为你盘算啊,你
最好是用水晶镯当一笔钱,马上动身去×城找你舅舅,找到你舅舅之后,你反正得回来安葬
你母亲,那时再把水晶镯赎回。你看,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又保有了水晶镯,又投奔了你
舅舅。”韵奴深思片刻。“好是好,只是……如果我舅舅不肯来呢?”
    “你妈既然肯远迢迢的去投奔他,一定有相当把握,我想他总不会不认你这个穷亲戚
的。再有,你不妨问问他,或者他能知道这水晶镯的来历呢!如果真是你家传家之宝,他也
不会让它流落在外边的。”
    韵奴咬着嘴唇,左思右想,似乎是除了李婶子这个办法之外,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
法了。回忆母亲临终时,拿着这镯子郑重交付给她,好像这镯子有什么古怪似的,是不是母
亲也想要她靠这镯子去×城呢?不,不,母亲分明交代过要好好保存它。但是,现在什么都
顾不得了。当务之急,是她必须要找个栖身之地!咬咬牙,她扬了一下头:
    “好吧!李婶子,我今儿下午就去有利当铺试试看!希望他们能给我当个好价钱!”
    就这样,这天午后,韵奴终于怀着那个锦缎荷包,走进了有利当铺的大门。当铺的一
切,对韵奴来说,并不陌生,从家乡一路出来,她们已经进过无数次当铺了。当铺的布置总
是相同的,大门口的珠串帘子,门里那暗沉沉的光线,那高高的柜台,和那躲在柜台后的掌
柜,以及那小小的当当口。虽然对这些已不陌生,韵奴仍然抑制不住走进当铺门的那种局
促、不安,和羞涩的感觉。想当初在家乡的时候,韵奴也是名门闺秀,父亲在京城里还作过
官,只是时运不济,因事辞了官还乡之后,靠家里的千顷良田,也还生活得十分舒适,韵奴
一样是丫头老妈子侍候着的千金小姐,那时,她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孤苦伶仃的
流落异乡,瑟瑟缩缩的走进当铺来当当!唉,假苦家乡不接二连三的先闹旱灾,再闹水灾,
接着又闹瘟疫……假若父亲不那么好心的散财济贫,或者父亲不死……假若那些穷凶极恶的
亲族们不欺侮她们寡母孤女,或者她有个兄弟可以承继宗祧……假若……唉,如果没有这些
假若,她又怎会和母亲离乡背井,去投靠亲戚?母亲又怎会客死异乡?她又怎会孤苦无依呢?
    韵奴站在那柜台前面,心里就在七上八下的想着心事。那掌柜的隔着当当口向外望,依
稀认得韵奴那张怯怯的、羞涩的面庞。当铺掌柜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只一看韵奴的举止装
束,他就知道她是那种没落的豪门之女。
    “要当当吗?”他温和的问。
    “是的,请看看货。”韵奴小心翼翼的递上了那锦缎荷包。“请小心点,别碰坏了。”
掌柜的取出了那枚水晶镯,对着亮光,他细细的审视着,然后,他似乎吃了一惊,抬起头
来,他满面惊疑的望着韵奴,深深的盯了韵奴好几眼,那眼光怪异,而又充满了不信任似的
神情,半晌,才站起身子,有些紧张的说:“姑娘,你请那边坐坐,喝杯热茶,我要把你这
镯子请进去,和咱们家老板研究研究,这不是件寻常物品,你知道。”
    果然这是件宝贝了。韵奴点了点头,跟着掌柜的走到另一个小房间里,在一张紫檀木的
椅子中坐下了。掌柜拿着那水晶镯走进了里间,大概和老板以及朝奉等研究去了。韵奴在那
儿不安的等待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这水晶镯的价值。片刻,有个小徒弟送上了一杯热腾
腾的上好绿茶,又片刻,另一个小徒弟又送上了一个烤手的烘炉,只是不见那掌柜的出来。
韵奴啜了一口茶,抱着烘炉在那儿正襟危坐,她没有料到他们要对那水晶镯研究这么久的时
间。她看到那倒茶的小徒弟钻出门帘走到大街上去了,她看到一只老黄猫在柜台下打呼
噜……她的热茶变冷了。
    那掌柜终于走了出来,他手中却没有那镯子。
    “姑娘,你再坐坐,”掌柜的微笑着说,眼底的神情却是莫测高深的。“我们朝奉还在
研究你那镯子呢!姑娘,你以前来过的吧?”“是的。”韵奴的不安加深了。或者,她不该
拿那镯子来当当的,或者,那是一件根本无法估价的宝贝。
    “姑娘想要把那镯子当多少银子呢?”
    “您看能当多少呢?”韵奴腼腆的说:“当然希望能多当点儿,我只当个一年半载,好
歹是要赎回去的。”
    “哦?”掌柜的应了一声,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不知怎的,那眼
底竟有抹惋惜与忐忑。“这镯子,想必是……想必是……你们家传的吧!”
    “是家传的,所以要赎回去的。”
    “哦,是的,姑娘。”那掌柜的继续打量她,看得韵奴更加不安了。“只是,姑娘有没
听说过,当当容易,赎当难哪!”
    原来他怕我不来赎吗?韵奴把烘炉抱紧了一些,挺了挺背脊。“我一定会来赎的,我只
是缺盘缠。”
    “姑娘要离开这儿吗?”
    “是的,我要去×城找我舅舅。”韵奴说着,开始感到一些儿不耐烦了,她是来当当
的,不是来聊天的。当一个镯子有这么多噜苏吗?正在沉吟着,门帘儿一响,刚刚出去的那
小徒弟同着好几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走进来了。那掌柜的立即抛开了她,向他们迎了过去,一
面对她说:
    “姑娘再坐一下就好了。”
    掌柜的迎着那几个汉子,一起走到里面去了,显然,这几个人不是来当当的,而是老板
的朋友。韵奴继续坐在那儿,百无聊赖的拨弄着小手炉。那小徒弟又出来了,给韵奴斟上了
一杯热茶,就呆呆的站在韵奴旁边看着她,不再离开了。韵奴心头忽然一阵悚然,一种莫名
其妙的惶惑和恐惧笼罩了她,她这时才模糊的感到,自从她递上了那个水晶镯以后,所有的
发展都那样不寻常。她茫然四顾,那暗沉沉的房间,那高高的柜台,那在寒风里飘荡的珠串
门帘,以及那直挺挺站在那儿,对她瞪着眼睛的小徒弟……她的恐惧更深更切了,一股寒意
从她的心坎上直往上冒,她猛的站起了身子,对那小徒弟说:“告诉你们掌柜的,把那镯子
还给我,我不当了!”
    小徒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掌柜的已大踏步的跨了出来,在那掌柜身后,是那几个彪形
大汉,和当铺的老板及朝奉,他们一直走向韵奴,就那样一站,韵奴已经发现自己被包围在
一层密密的肉屏风里了。四面都是横眉竖目、不怀好意的脸孔。韵奴惊惶的望着这些人,浑
身抖索着,结结巴巴的说:
    “你……你……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大汉向前跨了一步,一只粗大的手骤然间擒住了韵奴的手腕,像老鹰捉小鸡般把她
抓得牢牢的,另一个大汉取出了一捆粗壮的绳索。“你——你们——怎么——怎么——”韵
奴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倏然间变得惨白了。“你……你们是……是要镯子还是……还是要
人?”“都要!”一个大汉说,把她的手反剪到身后,开始拿绳子把她密密麻麻的捆了起来。
    “请——请你们放了我,镯子——镯子——镯子给你们吧。”韵奴颤抖着,泪水夺眶而
出,再也想不到当这镯子竟惹起杀身之祸!她仰起脸儿,祈求的看着那个掌柜:“掌柜的,
你——你行行好,求求你,求求你!”泪珠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滚落,她小小的身子在那几个
大汉的拨弄下无助的打着旋转,绳子把她绑了个结实,她看起来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可怜儿。
    “嗳,姑娘,”那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咳了一声,他对韵奴说:“这是你的不该呀,
我可没有办法救你,我们也是奉了命令,公事公办,谁让你还把镯子拿出来当当呢?我们每
家当铺都有这镯子的图样呀!”
    “那镯子——那镯子——那镯子到底有什么不好?”韵奴挣扎着,抖索着,泪眼婆娑的
问。
    “别问了,跟我们走吧!还在这儿装模作样!”一个大汉拉住她身上的绳子:“倒看不
出这样标标致致的小姑娘会作贼!”“作贼?”韵奴陡的一惊,这时才看出这几个彪形大汉
原来是县府里的捕役,她的牙齿打起战来,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天哪!我什么时候做过
贼?”
    “还说没做过贼呢!你有话,去县太爷那儿说吧!”大汉扯着她向门外拖去。当铺门
口,早已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对韵奴指指戳戳议论纷纭,韵奴又羞又愧,又惊又气,
又恼又痛,又悲又愤,真恨不得立刻死掉了好。哭泣着,她一边被拖着走,一边挣扎着说:
    “我到底偷了什么东西哪?”
    “别的东西还弄不清楚,那水晶镯子可是确确实实从西边周家偷走的!人家几个月前就
报了官的!早就画了图在各地察访了,至于你还偷了些什么,就要你自己去堂上说了!”
    “水晶镯!水晶镯!”韵奴惊呼,举首向天,她泪雾迷蒙。“天哪,那要命的水晶镯!
妈呀,你给我这水晶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三
    县太爷程正升了堂,高高的坐在台上的椅子中,他望着跪在下面的韵奴。韵奴是昨天被
捕的,在女牢里押了一夜,早已哭得双目红肿,鬓发篷松。但是,尽管那样脂粉不施,尽管
那样发乱钗斜,她仍然充满了一股灵秀之气。那坦白的双眸,那正直的面容,丝毫不带一点
儿妖魔邪气。程正是个清官,他一向以脑筋清楚,剖事明白而著称。看着韵奴,他真不敢相
信她是个贼,他素来相信面相之说,如果面前跪的这个小姑娘真是贼,他的面相也就看左了。
    可是,这件案子可真让人棘手。西边周家是全县的首富,老太爷已过世,公子名叫周仲
濂,年纪虽轻,却能诗善文,有“才子”之称。只因为老太爷当初多年仕□,对于名利早已
淡泊,所以遗言不愿儿子做官,所以这周仲濂从未参加过科举。只在家里管理佃户,从事农
耕,并奉养老母。程正出任这儿的县官已经多年,看着周仲濂长大,喜欢他的满腹诗书,竟
成忘年之交。这周家遇盗是在四个月前,据说,半夜里有一伙强盗翻墙进去,可能用什么薰
香之类薰倒了家里的人,偷走了老夫人的一个首饰匣。周家报官时说,别的物件丢了犹可,
只是里面有个水晶镯,是件无价之宝,务必希望追回。于是,程正命画工们画了这水晶镯的
形态,广发给百里之内各乡镇的当铺及珠宝店,根据他的经验,盗贼们一定会耐不住,而把
偷来的东西变卖的。何况,盗贼们不见得真知道这水晶镯的价值,很可能送进当铺里去。而
今,他所料不虚,这水晶镯果然出现了!使他惊奇而不解的,是那持镯典当的,竟是这样一
个柔柔弱弱,娇娇怯怯的小姑娘!跪在那儿,她含羞带泪,像个待宰的小羔羊。
    “赵韵奴!抬起头来!”他喊着。
    韵奴顺从的抬起头来,举目看着程正,眼中泪光莹然,那神态是楚楚可怜的。尤其那对
浸在泪水中的眸子,那样黑,那样亮,那样凄然,又那样无助,这实在不像个贼呀!
    “这水晶镯是你拿到有利当铺里去典当的吗?”他严肃的问,手里举着那闯祸的水晶
镯。“是的,老爷。”“你从哪里得来的?快说实话,不要有一句谎言!”
    “是我妈给我的,老爷。”
    “你妈呢?”“她两个月以前死了。”
    “她从哪里得来这个镯子的?”
    “我不知道,老爷。”“说实话!”程正用惊堂木猛拍着桌子。
    “我真不知道!老爷!”韵奴被他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受惊的向上望着,那眼光更
加的悲苦和无告了。
    “你是本地人吗?”“不是,老爷。我们四个多月前才到这儿,本来是要到城里去的,
因为我妈病了,就在这儿住下来了,两个月前我妈去世了,临死的时候,她给了我这镯子。”
    四个多月前迁来本县,周府是四个月前遇盗,时间相当吻合,有些意思了,程正思索
着,只是仍然抓不住要点。再仔细的望向韵奴,那姑娘虽然惊惶失措,却仍然不失大家规
范。或者,她是真不知道这镯子的来源呢!
    “在你妈去世以前,你见过这镯子吗?”
    “没有,老爷。”“你妈给你这镯子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吗?”
    “她说这是件宝贝,叫我好好保管它,还说是家里早就有的东西。另外,她还说……她
还说……”
    “还说什么!快说出来!”程正又拍了一下桌子。
    “哦,老爷!”韵奴又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说:“她说要告诉我一些事,是关于这镯
子的,但是还没说完,她老人家就断了气。”韵奴说着,心里一酸,泪珠就滚滚而下,用手
帕擦了擦眼睛,她默默的举首向天,心里在反复呼唤着母亲,绝望的呼唤着母亲:母亲,救
我!母亲,助我!母亲,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苍天冥冥,谁知道那母亲正魂游何处
呢?程正凝视着堂下那个小小的人影,若有所思的转动着眼珠,一个思想在他脑子里很快的
生长、成形。托着下巴,他沉思了片刻,再看向韵奴。他说:
    “你是哪儿人?”“河南,老爷。”“你父亲死了吗?”“是的,老爷。”就是这样
了,一个寡妇带着女儿,远迢迢的从河南跑到这儿,是为了什么?周家那案子不是女人家做
得了的,一定是一群江洋大盗。看这女孩儿就知道她妈长得不错,年岁也不会大,三十七、
八而已,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年岁的女人最靠不住,或者,那水晶镯是一项赠品吧!
    “所著,赵韵奴,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妈平常和些什么人交往?”“我们不认得什么
人,老爷。只有给我妈治病的朱公公和隔壁家的李婶子。您老人家可以传他们来问,我们是
经过这儿,根本没朋友。”“胡说!”程正发了脾气,又不自禁的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东西是周家丢掉的,怎么会落进你们母女手中?这之间必定有文章,你还不说实话,难道
要我用刑吗?快老实说出来,你妈怎么认识那些强盗的?”
    “啊呀,老爷!”韵奴会过意来,不由得悲愤填膺,身子就像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仰着
头,她直视着程正,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惊骇,她一脸正气,清清楚楚的说:“想当初,我
爹是两榜出身,在翰林院多年,我们赵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好人家,如果不是家乡又闹旱又
闹水,再接着闹瘟疫,爹去世了,家人门丁,死的死,走的走,一个家在几年内凋零殆尽,
我们又怎会流落到这儿来?我妈虽然不是名门才女,却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夫人,您以为我
妈会轻易结交匪人吗?老爷呀,我是真不知道水晶镯的来源,求您老人家明察!但是,您千
万别冤枉我妈,她如今尸骨未寒,您别让死者蒙冤呀!”
    程正听着韵奴的一篇述说,看着那张泪痕狼藉的脸,不知怎么,他只觉得有股恻然不忍
的心情。这小女子脸上有那样一种不能漠视的正气,慷慨陈辞,声音又那样清脆有致。听那
言语措词,确实不像无知无识的乡村女子,而像个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姑娘怎会和
窃案连结在一起呢?程正皱着眉,完全困惑了。如果他不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如果他是个昏
官,那么,事情就好办了,反正现在人赃俱获,断它个糊里糊涂,把案子结了,也就算了。
可是……可是……正像韵奴说的,别让死者蒙冤呀!
    “赵韵奴!”“是的,老爷。”“你妈除了给你这镯子之外,还给过你别的首饰吗?”
程正问着,如果能再找出一两件失单里的东西,那么,那死者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没有,老爷,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样首饰了。”
    “怎么会只有这一样首饰呢?”
    “禀老爷,我妈生病的时候,我们把首饰都当了。
    “当了?当了些什么东西?”
    “金项练、翁翠耳环、玛瑙镯子,以及各种宝石戒指……我也不大记得清楚。”“谁拿
去当的?”“是我,老爷。”“送到哪一家当铺去了?”
    “就是那家有利当铺!”
    “好了!”程正大声说:“今天先退堂,来人啦!把赵韵奴还押下去,立刻着人去有利
当铺,起出所有赵韵奴当过的东西!并着人去传李婶子和朱公公,明天一早来堂上对质!退
堂!”退堂之后,程正回到衙门后的书房里去休息着。靠在太师椅中,他烦恼的转着脑筋,
办过这么多案子,没一件像这样莫名其妙的。那闯祸的水晶镯在桌上放着光彩,晶莹夺目,
他不自禁的拿起来,细细瞧看,双凤盘踞,首尾相接,祥云烘托,振翅欲飞,真是件好宝
贝!他称赞着,又不自禁的叹息了,人类为了这些宝贝,化了多少的工夫,还不惜争夺、偷
窃,与犯罪,而这些宝物到底是什么呢?严格说起来,不过是块石头而已!他拿着镯子,慨
然自语的说:
    “水晶镯!水晶镯!你要真是件宝物,应该带来的是一片祥和喜气,而不该是犯罪与灾
难呵!”
    他正在沉吟与感慨,下人进来回报说:
    “禀老爷,周家公子来了!”
    周仲濂!程正一早就叫人去通知他,镯子已找到的事情,想必是为这水晶镯而来。程正
立即叫请,周仲濂走了进来,这少年不但诗书文字好,人长得也五官端正,神采英飒,程正
常和自己的夫人说,自己有三个儿子,没一个赶得过周仲濂的,而且惋惜没个女儿,否则也
可让周仲濂做他的女婿。周仲濂因为眼光过高,挑剔得厉害,东不成,西不就,始终还没订
亲。“程老伯,听说您找到了我家的水晶镯!”周仲濂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说,他和程正已熟
不拘礼,一向都称程正为老伯。
    “这不是吗?”程正把手里的镯子递了过去。“你来得正好,该仔细看看,是不是你家
丢掉的那一个?”
    周仲濂接过了镯子,在程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下人们倒上了茶。周仲濂细细审
视,笑容满面的抬起头来,说:
    “一点儿也不错,正是那个镯子,这是传家之宝呢!失而复得,真不容易!家母要高兴
极了,丢了这镯子,她老人家跟我叽咕了好几个月呢!到底老伯有办法,那伙盗贼,您也抓
着了吧?”“不是一伙,只是一个。”程正摇摇头,低声的说。
    “一个?单人匹马做的案吗?”周仲濂惊奇的问:“这人必定是个三头六臂的江洋大
盗!”
    “你要不要见见这三头六臂的江洋大盗?”程正忽然兴趣来了,心血来潮的说:“这犯
人强硬得很,又能说会道,始终不肯承认东西是偷来的,还坚持说这镯子是她家里的东西
呢。如果不是你报案在先,我也几乎要相信她了。你不妨和她对质一下看看,本来,也该请
你到堂上去对质一下的,可是,堂上总有那么多规矩,怕你不习惯。”
    “好呀,”周仲濂颇为热心。“我对这犯人倒很好奇,您叫人押他上来,让我看看是怎
样一个厉害人物!”
    程正即刻让人去押韵奴来,看着周仲濂,他知道周仲濂做梦也不会想到犯人是个娇滴滴
的小姑娘,他倒很想看看周仲濂的惊奇样儿!韵奴被带上来了,低垂着头,她走进门来,满
脸的萧索与委屈,怯怯的站在那儿。由于程正的特别吩咐,她没有带枷锁,也没捆绑,但一
日夜的牢狱生活,以及满心的委屈,满腹的辛酸,和自从离开家乡以来,所积压的辛劳与煎
熬,使她形容憔悴,面色苍白。但,这份憔悴与苍白仍然掩饰不了她的美丽和娟秀。站在那
儿,她娇怯如弱柳临风,清丽如白莲出水。“这就是犯人,”程正对周仲濂说。“镯子是她
拿去典当的。”周仲濂看着韵奴,禁不住目瞪口呆。就是程正真的押出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来,也不会比押出韵奴来更让周仲濂吃惊。他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韵奴,完全愣住了。
    “赵韵奴,”程正喊着。“这位就是失主周公子,水晶镯已经给周公子辨认过了,确实
是他家所失窃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韵奴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瞬了周仲濂一眼,
这一眼是凄楚万状的,是哀怨欲绝的,也是愤恨而无奈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她低低
的,自语似的说,头又垂了下去,看出自己简直没有脱罪的可能,连失主都咬定这是他家的
失物,自己还能怎样呢?她心灰意冷,不禁赌气的说:“我所知道的,我都说过了。现在,
有失物,有失主,又有盗贼,随你们把我怎样处置吧,我还有什么可说呢?”
    “赵韵奴!”程正厉声喊:“不许强嘴!”
    韵奴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又很快的扫了周仲濂和程正一眼,泪水就涌进了眼眶,
低俯着头,用牙齿紧咬着嘴唇,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你有话要问她吗?”程正问周仲濂。
    “是的,”周仲濂转向韵奴,后者那股凄凄然,楚楚然,和那种哀哀无告的模样使他心
里猛的一动,他竟无法把目光从她那秀丽可人的面孔上移开,他的声音不知不觉的放得非常
非常的温柔:“姑娘,你别害怕,你只说这镯子是从哪儿得来的吧?”“我可以说话吗?”
韵奴幽幽柔柔的问。
    “怎么不可以呢?”周仲濂说。
    于是,韵奴润了润嘴唇,低低的,委屈的,她把已经在堂上说过的话又重说了一遍。说
完了,她举目望着周仲濂,怯怯生生的说:“或者,你们那个镯子和这镯子并不完全一样
呢?或者有一点点分别呢?也或者,当初那雕刻这镯子的师傅,雕了两个差不多的镯子
呢!”周仲濂有些犹疑了,不由自主的,他又把那水晶镯拿了起来,仔细研究。真的,假若
这镯子并不是自己家丢掉的那一枚,假若这真是这姑娘家里的东西,那么,这误会可不是闹
大了,而且……而且……而且还把人家一个好姑娘给押在牢里!看她那娇娇怯怯,弱不禁风
的模样,怎禁得起狱卒的摧唇,怎禁得起那粗茶淡饭,冷衾冷炕?何况这年下里,天气如此
之冷,把人家冻病了怎么说?再有,如果真冤枉了人家,这份委屈,叫她那纤弱身子,又怎
生承受得起?越想越不对,越想越迟疑,周仲濂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他对程正说:“程老
伯,我得把这水晶镯拿回去,问问家母看。您知道,这镯子原是家母的东西,我根本没见过
几次,不见得认得准。这姑娘的话也有点道理,万一弄错了,委屈了人家姑娘不说,还损及
人家名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正扬了扬眉毛,看看周仲濂,又看看赵韵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看样子,周仲
濂毕竟是个少年书生哪!他是真怀疑镯子不对呢?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怜惜起面前这待罪佳
人呢?程正没有把自己的感觉流露出来,拍了拍周仲濂的肩膀,他笑笑说:“是该这样子,
仲濂,你就把镯子带回家去,问问老夫人看吧。失镯事小,冤枉人事大,你说是吗?”
    “是的,”周仲濂收起了镯子,不由自主的又看了那韵奴一眼,正巧,韵奴也在悄悄的
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周仲濂陡然间又感到心里怦然一动,而韵奴已迅速的垂下了
头,一层羞涩的红晕,慢慢的在那苍白的面颊上扩散开来。周仲濂有点迫不及待了,对程正
深深的一揖,他说:“程老伯,小侄这就告辞了,早点把事情弄明白,大家也早点安心!”
“好的,我也不留你,我等你的消息!”
    “再有,”周仲濂又看看韵奴,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也别太委屈了这位姑娘,在目
前这种情况下,她不能当一般囚犯待的,您说对吗?”“当然,当然。”程正一叠连声的
说,一面吩咐人把韵奴带下去,韵奴退开的一刹那间,她再度抬头,很快的望了望周仲濂,
那眼里已蕴满了泪,而泪光中,又蕴满了感激、祈求、委屈、希望,以及千千万万的言语。
周仲濂愣住了,扶着门框,他忘形的痴立着,活了二十年,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心中
涨满了某种酸楚的,温柔的,而又恻然的,激动的情绪。
     
四
    周仲濂一回了家,就迫不及待的冲进了内院,不等丫头回报,他已直入了老夫人的房
间。老夫人正带着丫头老妈子们在准备灯节的一应物品,看到儿子那样急冲冲的跑进来,以
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禁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她焦灼的问:“怎么了?”“哦,没什
么,”周仲濂煞住了脚步,感觉到自己有些忘形了,他竟莫名其妙的嗫嚅了起来,望着那些
丫头老妈子们,他欲说不说的抿了抿嘴角。
    “哦,你们都下去吧!”老夫人体会到儿子有话要说,对丫头们命令着,等她们都退下
了,老夫人望着周仲濂。“什么事情呢?不要是又丢了东西吧?”
    “不,正相反!”周仲濂说,托出了那个晶光闪闪的水晶镯。“妈,您看看,咱们家丢
掉的那个水晶镯,是不是这一个?”
    “噢,找回来了吗?”老夫人高兴的叫着,取过那枚镯子来。“可不是吗?就是咱们家
那个,这镯子原名叫作双凤水晶镯。能找回来真不错,别的东西丢了也就算了,这镯子实在
是件无价之宝呢!”“妈,”东西被证实了,周仲濂反而感到一阵烦躁,他不耐的锁起了眉
头。“您也不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咱们家那个,有没有弄错了?有时候,两个镯子看起来
差不多,事实上不完全相同呢!您再看看对不对?”
    “怎么了?仲濂?”老夫人困惑的看着儿子。“这镯子是你妈家里传了好几代的宝物,
当初你外祖父有三件宝贝,一件就是这双凤水晶镯,一件是一对水晶如意,上面刻的是双
龙,称为双龙水晶如意,还有一件是一对水晶瓶,每个瓶上都刻着一对麒麟,称为双麟水晶
瓶,这三件宝贝合称为水晶三宝。后来,双龙水晶如意给了你舅舅,双麟水晶瓶作了你大姨
妈的陪嫁,这双凤水晶镯就作了我的陪嫁。这样的东西,你妈怎会认错呢?一点都没错,这
就是咱们家丢掉的水晶镯,只除了……”“除了什么?”周仲濂紧张的问。
    “那盛镯子的荷包儿可不是咱们家的,我原有个锦缎匣子装着的,他们把匣子丢了,换
了荷包儿。”
    周仲濂泄了气,倚着桌子,他失望的瞪着那镯子,无可奈何的拨弄着手里那锦缎荷包的
穗子。老夫人注视着周仲濂,不解的问:“你是怎么回事?仲濂?找到了镯子,应该高兴才
是,你怎么反而失魂落魄起来?快去歇着吧,你大概是累了。”
    “等一下,妈,”周仲濂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您说,那水晶三宝中,是
一对双龙水晶如意,一对双麟水晶瓶,对吗?”“是呀。”“那么,为什么这镯子却只有单
单的一个,而不是一对呢?”“哦,儿子,你问得不错。”老夫人怔了怔,接着就微微的笑
了,她慢慢的在椅子中坐了下去,眼睛中露出一股深思的笑意,似乎沉浸进了某种回忆里。
她迟迟的不开口,但是,那笑意却逐渐在她脸上蔓延开来。终于,她望着儿子,笑吟吟的
说:“这镯子本来也是一对的。”
    “那么,另外那一个呢?”周仲濂急急的问。
    “你妈把它送人了。”老夫人说。
    “送人?为什么?送给谁了?”
    “噢,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老夫人靠在靠垫上,把另一个团珠靠垫抱在怀中,看着
周仲濂,仍然笑吟吟的。周仲濂心急如火,老夫人偏偏慢慢吞吞!他拉了一个搁脚凳坐了下
来,催促着说:“妈,您说呀,快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说起来还与你有关系呢!”老夫人喝了一口茶。“那时,
你爹爹还在京里做事,他有个好朋友,也一同在翰林院里任职的,我们两家的家眷,也就成
了要好的小姐妹。那时,你刚三岁,他们家没儿子,却有个女儿,才满周岁。有一次,他们
来我们家作客,抱着那才满周岁的女孩儿,你不知道,那女孩儿生得唇红齿白,小模小样的
真惹人疼。你那时才会说话,走还走不稳呢,不知怎么,就闹着要抱人家,要和人家玩,不
让你抱你就哭,那女孩儿也来得喜欢你,看到你就咧着嘴笑。我看着你们玩,不知怎的心里
一动,就和那夫人说,要他们的女孩儿作媳妇,本来吗,大家门当户对,又是好朋友,能结
成亲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他们也一口答应了,就这样,说说就都认了真了,当天晚上,
我就把这水晶镯给了他们一个,算是聘定之物,他们因为来作客,没带东西,就留了那女孩
儿身上戴的一个金锁片儿。直到现在,那锁片儿还在箱子里呢!这事当时就说定了。谁知没
几个月,你爹补了个实缺,去南方当知府,咱们就离开京里了,当时两家还约定要保持联
系,以待你们长成好完姻。那知事不凑巧,第二年他们家就因事而辞了官,听说是还乡了,
你爹也不得志,辗转做了好几个地方的地方官,都不顺心,就告了老。于是,两家就再也没
有音讯了。这样,一晃眼十七、八年了,也不知道他家怎么样了,前五、六年,还听说他们
家乡不大安静,恐怕他们也迁走了,你爹也因家乡不宁静,搬到这儿来落了籍。咱们是再也
碰不了头了。我想,他们那小姐大概早嫁了人了,当时口头的一句约定也算不了一回事,所
以,我也没和你提起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提起这水晶镯怎么少了一个,我还把这事都忘了
呢!”
    周仲濂仰着头,听得呆住了。这时,才急急的追问:
    “那家人姓什么?”“赵。”“天哪!”周仲濂拍了拍头,不知心里是惊是喜,是急是
痛!那姑娘可不是姓赵吗!站起身来,他又紧张的接问了一句:“那家小姐名字叫什么呢?”
    “说起那小姐的名字呵,也怪有趣的。”老夫人仍然慢条斯理的说:“听说她妈生她的
时候,梦到一个踩着红云的小仙姑,抱着个琴,一面弹着,一面降到她家,然后她就肚子疼
了,生下了个女孩儿,传说那小姐出世的时候,丫头家人们都还听到那乐声呢!所以,他们
就给那小姐取了个名字,叫作仙音。”“仙音?”周仲濂愣了愣。
    “可是,她妈只嫌这名字叫起来拗口,就又给她取了个小名儿,叫作韵奴。”“啊呀!
我的天!”周仲濂跌着脚叫,那样惊喜,那样意外,又那样焦灼和心痛,他真不知该怎样是
好了!只是在屋子里打着转儿,不住的跌着脚叫:“啊呀!我的天!啊呀!我的天!”“你
这孩子是怎么了?”老夫人诧异的问:“今天尽是这样疯疯癫癫,奇奇怪怪的?你撞着什么
了?还是冲克了什么鬼神了?”“啊呀!妈呀,您不知道,”周仲濂喊着说:“那个被他们
抓着的盗贼呵,就是偷这水晶镯的盗贼呵,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人家的名字就叫赵韵奴
呵!”
    老夫人吃了一惊,一唬的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你这话是真是假?”“还有什么是真是假!”周仲濂仍然在跌着脚,仍然在屋里打着
转儿。“我就刚从衙门里回来,已经见着那小姐了,人家被关在牢里,哭得像个泪人儿,在
那儿有冤没处诉呢!”
    老夫人回过神来,猛的拉住了儿子的手腕:
    “你见着那姑娘了?”“是呀!”“长得什么模样儿?”周仲濂蓦然间红了脸,跺跺
脚,他咳了一声,背过身子去,说:“您还问我?是您老人家看中的儿媳妇呀!您还有不知
道的?”听出儿子的意思,这真是喜从天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情。老夫人比儿子还紧张,
还惊喜,还迫不及待!推开椅子,她拍着手,一叠连声的喊了起来:
    “准备轿子!快,给我准备轿子!”
    “妈,您要做什么?”周仲濂问。
    “做什么?”老夫人指着儿子的鼻子说:“我要亲自去衙门里接我的儿媳妇呀,还有什
么做什么!程正那个老糊涂,我真要去找他算算帐,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糊里糊涂就把我的
儿媳妇给关在牢里呢!”“您也别尽怪着程老伯,”周仲濂说:“如果程老伯不押着她
呀……”“别说了,儿子呀,妈知道你的心事了!”老夫人又笑又兴奋:“你千挑不好,万
挑不好,这些年也没挑到个媳妇儿,原来命中该娶这赵家姑娘的!你也别感激程老伯,感激
那个有神迹的水晶镯吧!怎么咱们家的水晶镯刚好失窃,怎么她那个水晶镯又赶这时候拿出
来呢!可见姻缘一线呵,千里相隔,也断不了呢!”周仲濂站在那儿,禁不住有些羞涩,但
却有更多的喜悦。回忆韵奴那似嗔似怨,娇羞怯怯的模样,他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却说不
出一句话来。带着个讪讪的傻笑,他一直愣愣的看着桌上那晶莹透明、流光四射的水晶镯。
     
五
    周仲濂和赵韵奴赶年下就成了亲,因为韵奴还在热孝期间,如不在热孝中结婚,就还要
等三年。于是,这水晶镯的佳话就不胫而走了。整个乡间都传说着这个离奇的故事。周仲濂
和赵韵奴啊?他们对这姻缘充满了神奇的感觉。尤其是韵奴,这镯子曾让她受了多少折磨,
却终于完成了她的终身大事。在洞房花烛夜里,新郎曾托着韵奴那羞红的面庞,低低的俯耳
问道:“你恨那水晶镯吗?它害你坐牢,又害你受苦!”
    “恨它吗?”新娘怯怯的,羞涩的,却又微笑的,喜悦的说:“哦,你别和我开玩笑
吧!我为什么要恨它呢?我感激它还来不及呢!”“你也从不知道这水晶镯与你的终身有关
吗?”
    “不知道。”新娘低垂了头。“想当初,我妈给我镯子的时候,曾经想告诉我一些事,
没来得及说就去了,想必她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呢!如果当时她说了……”“你就不会吃这
么多苦了。”新郎叹息着接口。
    “不,我就遇不到你了。”新娘摇摇头说。
    “怎么呢?”“那么,我怎么还会把一件订定终身的水晶镯拿去当当呀!”韵奴说,羞
红了脸。那面颊的颜色几乎和那高烧的喜烛一样的红。是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每个故事都
几乎由一连串的“偶然”串连而成。这“水晶镯”的一串“偶然”,串成的就是周仲濂和赵
韵奴这一对恩爱夫妻,他们的相亲相爱,闺中唱和,是远近皆知的。后来,他们安葬了韵奴
的母亲,厚赏了李婶子和朱公公。至于程正呢,更成了周家经常的座上客,他常忍不住要嘻
嘻哈哈的拿这对小夫妻开开玩笑,说他们的“相亲”是在他衙门里呢!而那水晶镯呢?数月
之后,邻县破了一个盗贼案子,在赃物中,却有那枚真正失窃的水晶镯,于是原壁归赵了,
两枚镯子又成了双。周仲濂夫妇把这对镯子高高的供奉着,经常出示于人,并津津乐道的向
客人们叙述它所造成的奇迹呢!
    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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