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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过去了。晚上,台北是一个夜的城市,华灯初上,西门町车水马龙,人潮汹涌。
霓虹灯到处闪烁,明明灭灭,红红绿绿,燃亮了夜。小吃馆,大餐厅,人头钻动,闹活了
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缤纷,唱醒了夜。这样的夜,是人类寻欢作乐的时候。这样
的夜,是人类找寻温馨与麻醉的时候。这样的夜,是属于所有大都市的,是属于所有人类的。
    在靠近西门町的外围,这家名叫“蓝风”的舞厅,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厅,不能算最大
的,却也不是最小的。一组十人的小乐队,正在奏着一支探戈舞曲,音乐声活跃的跳动在夜
色里,屋顶悬着的一盏多面的圆球,正缓缓的旋转着,折射了满厅五颜六色的光点。大厅
中,灯光是幽暗的、轻柔的,时而蓝,时而红,时而绿,时而杂色并陈。舞池边上,一个个
的小桌子,桌上都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着一朵小小的烛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
边走动,酒香人影,歌声语声。这儿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项间有一串发亮的项链,耳朵上也垂着同样式的亮耳环。
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着。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当纯熟,碧菡却跟得更加熟练。记
得三个月前,初来的时候,她甚至不会跳华尔滋。可是,现在,伦巴、恰恰、吉特巴、灵魂
舞、马舞、曼波、森巴……都已经难不倒她了,人类有适应的本能,有学习的本能。三个月
以来,她已从一个嫩秧秧的小舞女,变成这儿有名的“冰山美人”。“冰山美人”这外号是
陈元给她加的,陈元是这里的一个驻唱男歌星,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孩子,刚刚从大学毕
业,受完军训。什么事不好做,却在舞厅里唱起歌来了。当碧菡问他的时候,他耸耸肩,一
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说:
    “我爱唱歌,怎么办?”
    “去学音乐。”“我不爱学音乐,我只爱唱歌,唱流行歌,唱热门歌,唱民谣,唱——
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们来寻求
安慰,因为家里没有温暖,舞女们货腰为生,因为种种辛酸。不,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
的秘密,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冰山美人!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吃消夜”而
起的。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
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洁身自好’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除此而外,没有丝
毫好处!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她轻声
说,无奈的微笑着。“已经走入这一行,还谈什么高贵!”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我这
样做,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语,酒香雾汽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
    “为了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陈元叫着说,对她摇摇头:“曼妮,你是个傻瓜!”曼
妮是她在这儿的名字,舞厅老板帮她取的,多俗气的名字,但是,叫什么名字都一样,那只
是一个代号而已。她不在乎,一个出卖欢笑的女人,还在乎名字吗?她已经没有名字了。多
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进“蓝风”来以前,她已经把那个名字埋在地底层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吴,大家叫他吴老板,
是个菲律宾华侨,也是这儿的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
“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
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么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
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的戴着一副淡淡的墨镜,
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
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更不知道什么叫悲哀,
    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
    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
    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
    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
    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
    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
    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
    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
    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
    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
    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
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
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
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
醉。她问他:“为什么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
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说,迷迷茫茫的啜着酒。“你有你
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
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
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说完了,陈元望着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
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
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
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
    “这是在找你吗?”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
框着,里面写的是:
     
    “碧:
  
    忏悔莫及,相思几许?
    请即归来,永聚不离!
  
                           云天”
    她抬起头来,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
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
“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
乐。”
    陈元瞪着她。“那么,你以后怎么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
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
人跟你立贞节牌坊?”她摇摇头,固执的说:
    “我不!我做不出来!”“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
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于是,他们都笑
了。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
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
说:“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她问。“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
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
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
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
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着步子,心里
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
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
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
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
今晚剩下的时间!”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生客!”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
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
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后面坐
着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
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怎么知道我
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
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法保密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她注视他。
    “从你走了以后!”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光,那眼神是相当凌
厉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找遍了全台
北市,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你……”他咬牙,脸色发青。“你真狠!”碧菡垂下了睫
毛,泪珠缓缓的沿着面颊滚落。她沉默着,不愿作任何的解释,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泪珠
只是不断的淌下来,她找不到手绢,也找不到化妆纸,然后,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
她无言的接了过来,拭净了面颊,她仍然沉默不语。于是,他崩溃了,伸过手来,他一把握
住了她的手。“好了,碧菡,”他柔声说,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一切都过去了,是
不是?你的气也该消了,是不是?我来——
    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来,迷迷蒙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家。”她轻声说。
    他瞪着她。“什么意思?”他阴沉的问。
    “我没有家。”她再说了一遍。
    他捏紧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头都快碎了,她固执的不吭声,他放松了手,压抑
着自己,他说:
    “请你不要惹我发脾气,说实话,我最近脾气很坏很坏,我不想吵闹,不想和你辩论,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今晚,我八点钟就来了,坐在这儿,我已经看了你一个晚
上,你总不至于留恋这种生活吧!我来接你回家,你愿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愿意,也要
跟我回去!”
    她看着他,他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易处,谈笑风生的男人。现在,坐在她面前
的,是个半醉的、暴戾的、坏脾气的、阴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长气来,她再
摇摇头。“我不会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说:“请你原谅我,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回
去!”
    “你……”他提高了声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烟,他的手指颤
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么做?”他憋着气说:“你开出条件来吧,怎么样你就肯跟我
回去?要我和依云离婚吗?”她猛烈的摇头。“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过得好!”她说:
“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快乐!”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没有你,谈什么快乐?”他吼着说。
    她吓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陈元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以为她碰到了醉酒闹事的
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声说:“下班时间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来,急急的说:
    “陈元,这是高先生!”
    “哦,”陈元站住了,瞪着皓天,皓天也回瞪着他,脸色更青了。于是,碧菡推了推陈
元:
    “陈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陈元兀自瞪着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开了。
    皓天严厉的看着碧菡。
    “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吗?”他冷冷的问。
    碧菡愕然的望着他。“你以为……”“那个歌手!”他说:“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了,
是吗?这就是你为什么忍心不理我的启事,不管我的寻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
吗?”她默然片刻。“你醉了,”她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吧,有话,到外面去谈。”
“很好,”他熄灭了烟蒂!也站起身来。“我还需不需要付钱?听说带你们舞女出场是要付
钱的!你的身价是多少?”
    她张大了眼睛,于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说:“我快要死掉了!我语无伦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说八道
吧!在这种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开了。碧菡,我不管你做过什么,我不问你做过什么,所
有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请你原谅!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吗?你如果欠了人
钱,我帮你还,你如果有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泪又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谈。”
    他悄悄的望着她,带着一股阴鸷的、怀疑的神色,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他长叹了一声:
    “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谈都可以!我不发脾气,我会好好和你谈,因
为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并没有爱上那个歌手,没有爱上任何其他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颊上的泪痕。“走吧!”她说。他跟着她,跄踉的走出了蓝风。他找寻自己的车
子,她挽住了他。“你醉成这样子,怎么开车?”她说:“只有几步路,我们走走吧!”晚
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凉意。他跟着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东西南北,他的眼
睛,始终直直的瞪着她,带着一种固执的、强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说着:
“……你不会爱上别人的,你说过,你全世界只爱我一个!你说过,你只爱我!你不会爱上
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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