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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了云楼的房门,涵妮轻悄悄的走了进去。一面回头对走廊里低喊:“洁儿!到这儿
来!”洁儿连滚带爬的奔跑了过来,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狗了,两个月来,
它长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刚抱来的时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脚下,他们一起走进云楼的
房间。这正是早上,窗帘垂着,房里的光线很暗,云楼睡在床上,显然还高卧未醒。涵妮站
了几秒钟,对床上悄悄的窥探着,然后,她蹲下身子来,对洁儿警告的伸出一个手指,低声
的说:“我们要轻轻的,不要出声音,别把他吵醒了,知道吗?”
    洁儿从喉咙里哼了几声,像是对涵妮的答复。涵妮环室四顾,又好气又好笑的对洁儿挤
了挤眼睛,叹息的说:
    “他真乱,可不是吗?昨天才帮他收干净的屋子,现在又变成这样了!他可真不会照顾
自己呵,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间是够乱的,地上丢着换下来的袜子和衬衫,椅背上搭着毛衣和长裤。桌子
上:画纸、铅笔、油彩、颜料散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好几张未完成的油画。在书桌旁边,
涵妮那张巨幅的画像仍然竖在画架上,用一块布罩着。涵妮走过去,掀起了那块布,对自己
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画像进展得很慢,但是,现在终于完工了。画像中的少女,有那么
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涵妮叹了口气,重新
罩好了画,她俯身对洁儿说:
    “他是个天才,不是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不是吗?”走到桌边,她开始帮云
楼收拾起桌子来,把画笔集中在一块儿,把揉绉了的纸团丢进字纸篓,把颜料收进盒子
里……她忙碌的工作着,收拾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整理云楼的衣服,该收的挂进了衣橱,该
穿的放在椅子上,该洗的堆在门口……她工作得勤劳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声
息的。不时还对床上投去关怀的一瞥。接着,她发现洁儿叼着云楼的一条领带满屋子乱跑,
她跑了过去,抓着洁儿,要把领带从它嘴里抽出来。“给我!洁儿!”她轻叱着。“别跟我
顽皮哩!洁儿!快松口!”洁儿以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兴的摇着尾巴,一面紧叼着那
条领带满屋子乱转,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涵妮追逐着它,不住口的叫着:
    “给我呀!洁儿!你这顽皮的坏东西!你把领带弄脏了!快给我!”她抓住领带的一
头,死命的一拉,洁儿没叼牢,领带被拉走了,它开始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伏在地上对那条
领带狺狺作势,彷佛那是它的敌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
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语着:
    “别叫!别叫!好乖,别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这个坏东西!别叫呀!”一面
说着,她一面担忧的望向床上。云楼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没有醒,翻了一个身,他嘴
里模糊的唔了一声,又睡着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来,对着洁儿,她忍俊不禁的说:
“瞧!那个懒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会知道呢!”站起身来,她走到床边,用
无限深爱的眸子,望着云楼那张熟睡的脸庞,他睡着的脸多平和呀!多宁静呀!棉被只搭了
一个角在身上,他像个孩子般会踢被呢!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季节了,中秋节都过了,夜里和
清晨是相当凉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轻轻的盖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
间,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楼睁开了一对清醒白醒的眼睛,带笑的瞪视着她,说:
    “那个懒人可真会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涵妮吃了一惊,接着
就叫着说:
    “好呀!原来你在装睡哄我呢!你实在是个坏人!害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你真
坏!”说着,她用拳头轻轻的擂击着他的肩膀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进了怀里,用
手臂圈住她,他说:“我的小妇人,你忙够了吗?”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问。“在你进房之前。”“哦!”涵妮瞪着他:“你躺在那
儿,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踮着脚做事,是吗?”“我躺在这儿,”云楼温柔的望着她。“倾听
着你的声音,你的脚步,你收拾屋子的声音,你的轻言细语,这是享受,你知道吗?”她凝
视着他,微笑而不语,有点儿含羞带怯的。
    “累了吗?”他问。“不。”她说,“我要练习。”
    “练习作一个小妻子吗?”
    她脸红了。“你不会照顾自己嘛!”她避重就轻的说。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条领带缠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闹得个不亦乐乎。
云楼笑着说:
    “瞧你的洁儿在干嘛?”
    “啊呀!这个坏东西!”涵妮赶过去,救下了那条领带,早被洁儿咬破了。望着领带,
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说话,云楼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了?一条领带也值得难过吗?”
    “不是,”涵妮幽幽的说。“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云楼怔了
怔,凝视着她。
    “你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说:“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么多,车子那么
多,我越看头越昏,越看头越昏,后来就昏倒在街上了。醒来后在医院里,一直住了一个星
期的医院才出院,以后妈妈就不让我上街了。”
    云楼沉吟了片刻,然后下决心似的说:
    “我要带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兴奋的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真的?”“真的!”云楼穿上
晨衣,沉思了一会儿。“今天别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课,下课之后还有点事,要很晚才
回家。”
    “不回来吃晚饭吗?”“不回来吃晚饭了。”涵妮满脸失望的颜色。然后,她抬起头来
看着他,天真的说:“我还是等你,你尽量想办法回来吃晚饭。”
    “不要,涵妮,”云楼托起了她的下巴,温和的望着她。“我决不可能赶回来吃晚饭,
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饭,而且,也别等我回家再睡觉,我不一定几点才能回来,知道吗?你要
早点睡,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视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跟一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拜访一个教授。”云楼支吾着。
    “很重要吗?非去不可吗?”涵妮问。
    “是的。”涵妮点了点头,然后,她故作洒脱的摔了摔头发,唇边浮起了一个近乎“勇
敢”的笑,说:
    “好的,你去办事,别牵挂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会很闷的,你知道。”
    云楼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装的愉快,比看到她的忧愁更让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
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实上,早就该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颊,他像哄孩子似的说:
    “那么你答应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觉,不等我,是吗?如果我回来你还没睡,我会生气
的。”
    “你到底要几点钟才回来?”涵妮担忧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这样黏你,
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傻瓜!”云楼故意呵责着。“别说傻话了!”打开房门,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快
了,九点钟的课,看样子我会迟到了!”
    “我去帮你盛一碗稀饭凉一凉!”涵妮说,带着洁儿往楼下跑。“算了!我不吃早饭
了,来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着:“人家特地叫秀兰给你煎了两个荷包蛋!”云楼摇了摇
头,叹口气,看着涵妮急急的赶下楼去。涵妮,涵妮,他想着,你能照顾别人,怎么不多照
顾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强壮一些儿,可以减少人多少的威胁,带来多大的快乐呵!吃完了
早饭,云楼上课去了。近来,为了上课方便,减少搭公共汽车的麻烦,云楼买了一辆90CC
的摩托车。涵妮倚着大门,目送云楼的摩托车去远,还兀自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喊:“骑车小
心一点呵!别骑得太快呵!”
    云楼骑着摩托车的影子越来越小了,终于消失在巷子转弯的地方。涵妮叹了口气,关上
了大门,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立即对她包围了过来。抬头看看天,好蓝好蓝,蓝得耀眼,有
几片云,薄薄的、高高的、轻缓的移动着。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这是
秋天,不冷不热的季节,花园里的菊花开了。她慢慢的移动着步子,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有
两盆开红色小菊花的盆景,是云楼前几天买来的,他说这种菊花名叫作“满天星”,满天
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楼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
为什么叹气,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那种发泄不尽的柔情。望着客厅的门,她不想进去,怕那门
里盛满的寂寞,没有云楼的每一秒钟都是寂寞的。转过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开的
季节已经过了,本来还有着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现在,就只剩下
了两朵残荷,颜色也不鲜艳了,花瓣也残败了。她坐在小桥的栏杆上,呆呆的凝望着,不禁
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喜欢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事来。又联想起前几天在云楼
房里看到的一阕纳兰词,其中有句子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
一瓣,记前生。”她猛的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头一冷。抬起头来,她迅速的摆脱
了有关残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楼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对着云楼
的窗子痴痴的发起呆来。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冲开了客厅的纱门,对她奔跑了过
来。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来,把两个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对她讨好的叫着,拚命摇着
它那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头,她抚弄着它的耳朵,对它说:
    “你可想他吗?你可想他吗?他才出门几分钟,我就想他了,这样怎么好呢?你说!这
样怎么办呢?你说!”
    洁儿“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觉得浑
身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
儿,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父母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内有压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争
吵的,怎么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
    “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声音小一声,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么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伫立在那儿,她呆呆的倾听
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我刚刚看过了。”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
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子明的语气
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
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
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么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他
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你去香港也没
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投鼠忌器呵!”杨子明说
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么,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涵妮忘记了回
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
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他们不愿接受她吗?
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血液变冷。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
    “涵妮!”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色变白了。
    “涵妮!你在这儿干嘛?”她紧张的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我听到你们在吵
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说:“你们在吵什么?我听到
你们提起我和云楼。”“哦,”雅筠迅速的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
事情。”“讨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的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们没
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
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内心中充满了困扰与惊惧的感
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么母亲和父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
洁儿,她喃喃的说:
    “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于是,涵妮有一整天
神思不属的日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
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
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的拖过去的。晚饭后,她
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性的抬
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
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的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弄着洁儿。雅筠望
着她,关怀的问:
    “你怎么了?”“没有什么,妈妈。”她温温柔柔的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暗中
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么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
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么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
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涵妮?”“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么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的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云楼温柔的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再见!”“再见。”涵妮依依不舍的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咔嗒声
传了过来,她才慢慢的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
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开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台灯
下,一张云楼的四□照片,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低的说:
    “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回来陪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
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
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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