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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
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
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
采,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
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走着。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
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
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
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
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
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
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
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的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
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
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他低低的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
唤:“涵妮!”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
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
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
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
夫妇作纪念了。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
再的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
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么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
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
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
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
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
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
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一年以来,他就住
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
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
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
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援,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
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
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
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
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
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着,沉痛的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
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
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
    “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呵!“悠
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
信用,你是残忍的!”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
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的、细碎的打击
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的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
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
问:“谁?”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么人都没
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
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
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
门边去,大声喊:“涵妮!”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
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
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
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摔了摔头发,摔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的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
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
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
    “是你姨妈叫你来的?”“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么?”看着
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
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
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
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
医院里。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的守
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
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
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
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
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沫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沫继
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
翠薇呆住了。“怎么了?”翠薇笑着问:“发什么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
    “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触景伤
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
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
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
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
    “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云楼望着翠
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
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
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
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
“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
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
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
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么
脏,这么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叠着,清
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
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
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的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
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
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
直的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
计的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像别人欠了你
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
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
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
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
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
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的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的说:“你
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止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的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
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
我的窗外。”“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
了你的窗子,什么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
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的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说:“可是,你在逃避
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陪葬进去
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
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么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
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的叫。
    “那么,还可能有什么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的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
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
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
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
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
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
来,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
们,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么,我是——”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
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翠薇注视着他,他
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
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
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
    “……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涵妮,你应该无苦
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的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
但愿什么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
苦,更无奈。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干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的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
声,跑过去拔掉插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看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的
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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