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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楼站在那幢大建筑前面,抬头看着那高悬在三楼上的霓虹灯“青云歌厅”四个大字,
就是这个地方吗?他不敢肯定,今天,当他询问广告公司里的同事时,答复有好几种:
    “青云?是的,有个青云酒家。”
    “青云吗?谁不知道?青云歌厅呀!”
    “好像有家青云咖啡馆,我可不知道在那条街。”
    “青云舞厅,在××路的地下室。”
    这么多不同的“青云”,而他独独的选择了青云歌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
因为那女郎的一句:“你听过我唱歌?”也或者,因为这儿离广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饭,很
容易的就按图索骥的摸到这儿来了。但是,现在,当他仰望着“青云歌厅”那几个霓虹灯字
在夜空中明明灭灭的闪烁时,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气了!他来这儿找寻什么呢?涵妮的影
子?他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涵妮和歌厅联想在一起的。就为了那个酷似涵妮的女人说了一
句青云,自己就摸索到这儿来,也未免有点儿太傻气了!但是,“酷似”?岂止是酷似而
已?他回忆着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须要弄弄清楚,必须要再
见到她,问个明白!否则,自己是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怎么样也不肯放弃的!
    走到售票口,他犹疑着要不要买票,生平他没有进过什么歌厅,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
等着自己去做,放下正经的工作不做,到歌厅来听歌,多少有点儿荒谬!何况,那女郎所说
的“青云”,又不见得是指的这个青云!还是算了吧!他正举棋不定,却一眼看到售票口的
橱窗里,悬挂了一大排的驻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识的打量着这些照片,并没有安心
想在这些照片里找寻什么。可是,一刹那间,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所吸引了,所震动了,
所惊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眉毛,同样的鼻子和嘴,所
不同的,是装束,是表情。当然,照这张照片之前,她是经过了浓妆的,画了很重的眼线,
夸张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发髻上,簪着亮亮的发饰,耳朵上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这样的
打扮,衬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看来是并不谐调的,难怪她脸上要带着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
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气,涵妮,这是你吗?这不是你吗?是你?为什么不像你?不是你?
又为什么像你?他呆呆的瞪着这张照片,然后,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绍了:“本歌厅驻唱歌
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么,不是涵妮了!却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样的脸庞,岂不滑稽!世界上会
有这样的巧合,写到小说里别人都会嘲笑你杜撰得荒谬!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涵
妮!他不再犹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儿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口还要拥挤,没有料到
竟有那么多爱好“音乐”的人!好不容易,他才买到了一张票,看看开始的时间已经差不多
了,他走上了楼梯。他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里,像电影院一样排着一列列的椅子,椅子
前面有着放食品及茶杯的小台子。他被带票员带到一个很旁边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
百个位子几乎全满,“音乐”的魔力不小!
    他坐着,不知为什么,有种强烈的,如坐针毡的感觉,侍应的小姐送来了一杯茶,他轻
轻的啜一了口,茶是浓浓的苦苦的,有一股烟味。他望着前面,那儿有一个伸出来的舞台,
垂着厚厚的帘幔。然后,表演开始了,室内的光线更暗了,有一道强烈的、玫瑰红色的灯光
一直打到台子上。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艳的、身材丰满的报幕小姐,穿着件
红色袒胸的夜礼服,在红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红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段简短
的报告和介绍之后,她隐了进去,换了一个穿绿衣服的歌女出来,高高的个子,冶艳的长
相,一出场就赢得了一片爆发似的掌声。
    她开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摆着腰肢,跟随着韵律扭动,她的歌喉哑哑的,满有磁
性,唱的时候眉毛眼睛都会动,满场的听众都受她的影响,一曲既终,掌声如狂。她一连唱
了三支歌,然后,由于不断的掌声,她又唱了一支,接着,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第二
个歌女登场了,云楼不耐的伸长了他的脚,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地方
放,浑身都有局促的感觉。这第二个歌女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纪很轻,歌喉还很稚
嫩,看样子不超过十八岁,打扮得却十分妖艳。她唱了几支扭扭,很卖力的扭动着自己那瘦
小的腰肢,但,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只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几声
响亮的口哨。
    然后,是一段舞蹈的节目,一个披挂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随着击鼓声抖动着出来了,观
众的情绪非常激动,云楼身边的一位绅士挺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在观看。于是,云楼发现
了,这是夜总会中都不易见的节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脱”,怪不得这歌厅的
生意如此好呢!这是另一个世界。舞蹈节目之后,又有好几个歌女陆续出来唱了歌,接着,
又是一段舞蹈。云楼相当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这儿完全是“谋杀时间”,他几乎想站起
身来走了,可是,帘幔一掀,唐小眉出来了!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吗?她穿了件浅蓝
色轻纱的洋装,脖子上挂了一串闪亮的项链,头发仍然盘在头顶上,梳成挺好看的发髻,耳
朵上有两个蓝宝石的耳坠。她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的弯腰行礼,气质的高贵,台风的优
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这不是涵妮吗?只有涵妮能有这份高贵的气质,这份大家闺秀的
仪态!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屏息着,等待着她的歌声。
    她停在麦克风前面,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先对台下的观众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然后,她
说话了,声音轻而柔:
    “我是唐小眉,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这静静的晚上’。”
    于是,她开始唱了,歌喉是圆润动人,而中气充足的,一听就可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良
好的声乐训练。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调很高的歌:
     
    “在这静静的晚上,让我俩共度一段安闲的时光,
    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
    把世界都遗忘!在这静静的晚上,树荫里筛落了梦似的月光,
    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
    相对着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词一样,像个梦,不过,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
声是疏疏落落的。云楼觉得满心的迷惘和困惑,这不是涵妮的歌声,涵妮无法把声调提得那
么高,也无法唱得这样响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转睛的紧盯
着唐小眉,她开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
     
    “心儿冷静,夜儿凄清,
    魂儿不定,灯儿半明,
    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她唱得很苍凉,云楼几乎可以感觉出来,她确有那份“茫茫人海,何处知音?”的感
慨。她的歌声里充满了一种真挚的感情,这是他在其他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
是她并不太受欢迎,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叫好声,也没有喊“安可”的声音。大概因为她
并不扭动,不满场飞着媚眼。她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味,她不是一个卖唱
的歌女,倒像个演唱的女声乐家,这大概就是她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对四周的听众打量了
一番,云楼心底涌上了无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里自语着:“你的歌不该在这种场合
里来唱的!”涵妮?这是涵妮吗?不,涵妮已经死了。这是唐小眉,一个离奇的、长着一张
涵妮的脸孔的女人!他望着舞台上,那罩在蓝色灯光下的女人,不!这是涵妮!这明明是涵
妮!他用手支着颐,感到一阵迷糊的晕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声中退了下去。云楼惊跳了起来,这儿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走出边门,向后台的方向走去,他必须找着唐小眉,和她谈一
谈。在后台门口,他被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女孩拦住了。
    “你找谁?对不起,后台不能进去。”
    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了纸笔,说:
    “你能帮我转一张纸条给唐小眉小姐吗?”
    “好的。”他把纸条压在墙上,匆匆忙忙的写:
     
    “唐小姐:
  
    急欲一见,万请勿却!
    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
  
                         孟云楼”
    那服务生拿着纸条进去了,一会儿,她重新拿着这纸条走了出来,抱歉的说:“对不
起,唐小姐已经走了!”
    这是托词!云楼立即明白了,换言之,唐小眉不愿意见他!撕碎了那张纸条,他走出了
后台旁的一道边门,默默的靠在门边,这儿是一条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着,微仰着头,
无意识的看着对面墙上的一盏壁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愿见他?以为他是个拦街追逐女
孩子的太保?还是……还是不愿重拾一段已经埋葬的记忆?他站着,满怀充塞着凄凉与落
寞,一层孤独的、怅惘的、抑郁的情绪抓住了他,涵妮,他想着,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
同一个人,你都是已经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离开了。可是,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接着,唐小眉从边门走了出
来,他下意识的回头,和唐小眉正好打了个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惊,禁不住的“哦”了
一声,云楼却又感到那种心灵深处的震动。
    “涵妮!”他脱口而出的呼唤着。
    “你——你要干嘛?”唐小眉仿佛有些惊恐。
    “哦,”云楼省悟了过来,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惊走了她。他盯着她,嗫嚅的
说:“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谈谈吗?”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请
你!请求你!”唐小眉望着眼前这年轻人,这人是怎么回事?是个轻浮的登徒子,还是个神
经病?为什么对她这样纠缠不休?但是,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
    “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她带着种嘲弄的意味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云楼急促的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跟你谈谈。”
    “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要不然,你送我去金声。”“金声
是什么地方?”他率直的问。
    “你——”唐小眉锁起了眉头,瞪视着他。“你装什么糊涂?”“真的,我不是装糊
涂,我跟你发誓,今天到青云来,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哦?”唐小眉诧异的望着
他,那坦白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这是个多么奇异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
歌!”
    “是——的,是——”云楼望着她,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
了。“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是吗?”唐小眉扬起眉毛,对他看了一眼。“这是
个笨拙的解释。”云楼苦笑了一下。是的,这是个笨拙的解释!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自
己才真笨得厉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寻什么呢?下了楼,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这样吧,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他们
走了进去。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名叫“雅憩”,只要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个不俗
的所在了。顶上垂着的吊灯是玲珑的,墙上的壁画是颇有水准的。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
坐下来。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云楼叫了杯咖啡。他们静静相对的坐着,好一会儿,云楼都
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唐小眉握着杯子,带着种研究的神情,注视着云楼。她自己也有些恍
惚,为什么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她曾经拒绝过那么多的追求者。“怎样?你不是要
‘谈谈’吗?”她说,轻轻的旋转着手里的杯子。“哦,是的,”云楼一怔,注视着她,他
猝然的说:“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
    “杨子明?”小眉歪了歪头,想了想。“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不,”云
楼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广州街。”“最近搬去的?”“住了快十年了。”“你一
个人住吗?”“跟我爸爸。”“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颇不友善的盯着云楼。
    “你要干什么?家庭访问?户口调查?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再下去,你该要
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云楼有些失措。“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垂下头,他看着自己手里
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涵妮,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
人,你相信吗?涵妮!抬起头来,他看着小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着雾气。“为什么要出
来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问了一句。“生活呀!”小眉说,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
方式有许许多多种,这是其中的一种。”
    “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云楼自语似的说:“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
的。但是,那个环境里没有歌,根本没有歌。”小眉震动了一下,她迅速的盯着云楼,深深
的望着他,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是的,就是这几句
话!从到青云以来,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
作风一向都不高级,自己早就厌倦了,而他,竟这样轻轻的吐出来了,吐出她的心声来了!
这岂不奇妙?
    “你说在今晚以前,你从没进过歌厅?”她问。
    “是的。”“那么,今晚又为什么要来呢?”
    “为了你。”他轻声的说,近乎苦涩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
    “我也同样糊涂,”云楼说,恍惚的望着小眉。“给我点时间,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我该听你的故事吗?”小眉眩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小眉凝视着云楼,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着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热情
啊!她被他撼动了,被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
了。她深吸了口气:
    “好吧!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会准时
到。”云楼说:“你也别失信。”
    “我不会失信,”小眉说,望着他。“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孟云楼,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学生,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没有,我该知
道你的名字吗?”
    云楼失意的苦笑了。“你很喜欢问:我该怎样怎样吗?”他说。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温柔,淡淡的带点羞涩,这笑容使云楼迷失,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气很坏,动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够味儿,这是他们说的,所以我红不起来。”她
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
    “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了?”
    “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够长了!”云楼望着她,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堕落在泥沼里
的宝石。“那些人,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他们的生活里,何尝有歌呢?歌厅!”他叹息了
一声:“这是个奇怪的世界!”“你有点愤世嫉俗,”小眉说,看了看手表:“我,我该走
了!”“我送你去!”云楼站起来。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说:“我们明天见吧!”
    “不要失信!”“不会的!再见!”“再见!”云楼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
车,计程车很快的开走了,扬起了一股灰尘。他茫然的站在那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精
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这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二个涵妮?可能吗?仰首望着天,他奇怪
着,这冥冥之中,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操纵着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
故事?天空广漠的伸展着,璀璨着无数闪烁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纵者,居住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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