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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小眉跟着云楼来到云楼的住宅。
    一走进云楼那间小屋,小眉就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所抓住了,一开始,她不知道这种感觉
的来源在什么地方,接着,她就发现了,是那些画像!是那些琳琅满目的画像。她站在屋子
中间,愕然四顾,那些画像都静静的望着她,另一个小眉的脸谱!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
战,觉得有股奇异的寒流从她的背脊里钻了进去。那些画画得那么好,那么传神,那么栩栩
如生,竟使她觉得那每张脸都是活的,都会从画纸上走下来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还
有个画架,画架上钉着画纸,上面有张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个人,涵妮!她慢慢的走过
去,望着那水彩画像出神,她被这屋子里的气氛所震慑住了。“像不像?”云楼问,一面给
她倒了杯开水。
    小眉怔了怔。“像不像什么?”她心神不宁的说。
    “你呀!”“是——是的,”小眉结舌的说。“她确实很像我,尤其这张水彩,连神态
都——都像。”“她?”云楼一愣:“你在说什么?小眉?这画的是你呀!我昨夜回来之后
才画的,我无法睡觉,就画了这张画,你以为我画的是涵妮吗?”“哦!”小眉哦了一声,
再凝视那张水彩,又掉头打量了一下墙上所挂的。“别人会以为你是同一个模特儿!”她
说,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觉,觉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觉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这屋
子的每一个角落里,连自己都仿佛变成了涵妮!她走到书桌前面,无力的在书桌前面的藤椅
里坐了下来,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压着的画像和词: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她深抽了一口气,用手支住颐,她呆呆的望着玻璃板下那张画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
越是自己,她的头有些晕,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带恐惧。云楼走了过来,用手扶住她的肩膀,
他说:“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
    “没有,只是有点头晕。”她勉强的说,抬起头来看着云楼,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坐正
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云楼的手说:“你告诉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详详细细
的告诉我,我从没有弄清楚过。”
    云楼的眼睛暗了一下。“你真要听?”他问。“是的。”她坚决的回答。
    “好吧,我说给你听。”云楼点了点头,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边,他们面对
着面,她的手被他阖在他的大手掌之中。于是,他开始叙述那个故事,详详细细的叙述,从
初到杨家,午夜听琴说起,一直说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殒为止,他足足说了两小
时,每个细节,每个片段,都没有漏过。小眉仔细的听着,随着云楼的叙述,她仿佛看到了
涵妮,那个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动容了,她为这个故事而动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
意,她融化进了云楼和涵妮这份凄苦无奈的恋情之中。当云楼说完,她已经含着满眼眶的
泪,和满心灵的激动与柔情。望着云楼,她怜恤的,关怀的,惋惜的说:“哦,云楼,我为
你们难过,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震撼了她,她突然那
么热爱起涵妮来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种一往情痴,不也和她一样?涵妮,涵妮,
到底她和她之间,有什么隐秘的关联吗?“故事还没有完,”云楼继续说下去。“涵妮死
后,我发现我自己不能画了,我画什么都画不好,画涵妮都画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张,连
神韵都不是涵妮的,我画不好了,我失去了灵感。”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张画
像,怪不得他说:“一片伤心画不成”呢!忽然,她惊跳了一下。“这张画像像我!”她喃
喃的说。
    “是吗?”云楼问,俯身看了看那画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时间,他们两人静
静相窥,都被一种神秘的、难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灵吗?有第二个世界吗?有
操纵这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吗?有第六感吗?他们惊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
望着彼此。
    好一会儿,小眉才恢复过来,说:
    “说下去吧!”云楼凝视着她,半晌,喘了口气。
    “好,我说下去。涵妮死后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还记得那晚的事吧?”“是
的,”小眉说:“我以为你不是疯狂,就是个瞎捧歌女的轻薄子,可是,我又觉得对你有份
莫名其妙的好感,觉得不忍也不能拒绝你。所以我约你去青云。”
    “对我呢,那晚的一切像梦,我以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冲到杨家去
大吵大闹,直到杨伯伯杨伯母都对我指天誓日的发誓为止。然后,那晚我住在杨家,夜里,
我竟梦到了涵妮,她对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么歌?”小眉着迷的问。
    “我不会唱,只记得一部份的歌词,有这样的句子,”于是,他念:
     
    “苦忆当初,耳鬓厮磨,
    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
    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
    忍泪吞声为君歌!”
    小眉敛眉凝思,然后问:
    “你能哼哼调子吗?”“我试试看。”云楼哼了两句,小眉点着头说:
    “我知道了!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theGeoaming’,中文名字是忆别离,但是,
歌词更改了一些!”
    “你也会唱?”“是的,还有那支‘我怎能离开你’!这些都是老歌。”
    “你看!”云楼眩惑的望着她:“你们都会唱相同的歌!这岂不奇怪!”“不过,很多
人都会唱这几支歌的,只是——”她想着“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的句
子,有些说不下去了。“你再继续说吧!”
    “醒来我很迷糊,”云楼接着说:“老是反复的想着这几句话,然后,我和你就陷进那
段忽冷忽热的情况里,到前天晚上,我从中央酒店回来,几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你了,
结果,夜里我又梦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这支收,唱着唱着,却变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
一片流云’,于是,我忍不住,终于昨晚又去了青云。”故事完了。小眉看着云楼,小眉被
涵妮的影子所占满了,再抬头看涵妮的那些画像,一张一张的,那些满脸充满了恬静的温
柔,满眼含着痴迷的深情,满身带着飘逸的轻灵的那个少女,她着迷了。被这个女孩所迷住
了。把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云楼。
    “我怕——我没有她那么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边,轻轻的吻了那双柔软的小手。“你和她的个性完全
不同,她柔弱,你坚强,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点蓝色的光焰,你却是火焰的
本身。整个说起来,你像一个实在的物体,她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小眉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后,突然渴望画画,我画了那张水彩人像,把记忆中的
你画出来,这是我一年来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我的灵感回来了,甚至没有用模特儿。”
    小眉唇边涌上一个微笑。
    云楼凝视着她,突然握起她的手来,紧压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着她的手,他
低喊着:
    “喔,小眉,你重新创造了我!你知道吗?给了我新的意志,新的灵感,新的生命!”
他拉她过来,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着她的,带着如饥似渴的需索与热情。“喔,小眉!
我全身每根纤维都在需要你!”
    “噢,云楼,”小眉挣扎的说:“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们吗?”“她会看到,她会
欢笑。”云楼模糊的说。
    是吗?小眉从云楼的头后面看过去,望着墙上的画像,忽然,她觉得那些画像真的在
笑,欣慰而赞美的笑,她吃惊了,慌忙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献上自己的唇和整个的心。
    下午四点多钟,云楼和小眉来到了杨家的门口。
    按门铃之前,云楼打量着小眉说:
    “看吧!他们也会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样,吓得跳起来!”
    小眉笑笑,没说话,她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来这儿是智还是不智?也不知道这
扇门里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云楼按了门铃,仍然在打量着小眉,她今天没有经过浓妆,只
擦了点口红,长发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鹅黄色的一件头的洋装,她乍一看来,和涵妮几
乎一模一样。世界上竟会有这样难解的偶合!门开了,秀兰的脸孔露了出来,看到云楼,她
高兴的说:
    “孟少爷!先生在公司还没回来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张大了
嘴,愕然的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云楼怕她发出惊喊或怪叫,慌忙说:
    “秀兰,这是唐小姐,你看她长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兰张口结舌的说,接着就猛烈的摇了摇头,嘴里喃喃的嚷着说:
“不,不,不,不对!不对!”接着,她像见了魔鬼,喊了一声,掉转头,就沿着房子旁边
的小路,跑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她吓昏了!”云楼说:“小眉,我们进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真的这么像涵妮吗?”她不信任的问。
    “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云楼说。
    走进了杨家的客厅,那一屋子静幽幽的绿就又对云楼包围过来了。偌大一间客厅,好冷
清好安静,没有一个人影,雅筠显然在楼上。云楼四面张望着,看着那沙发、那钢琴、那窗
帘、那室内一切的布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觉得,那往日的时光又回来了。小眉仍
然没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静有股慑人的力量,她走到云楼的身边,轻轻的说:
    “这屋子布置得好雅致!”
    “是杨伯母设计的。”云楼说,指指那架钢琴:“涵妮就经常坐在那儿弹梦幻曲。”
“梦幻曲?”小眉歪了歪头。“我也会弹,如果我有架钢琴就好了!”“为什么不试试?”
云楼走过去,打开了琴盖。“这琴好久没有人弹过了,来吧,小眉。”
    小眉走到钢琴前面,犹疑的看看云楼。
    “这样不会不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呢?弹吧!小眉,我急于想听!”
    门口有一阵抓爬的声音,夹杂着呜呜的低鸣,云楼回过头去,一眼看到洁儿正爬在纱门
上面,伸长着头,拚命摇尾巴,急于想进来。云楼高兴的喊着:
    “洁儿!”开了纱门,洁儿一冲就冲了进来,扑在云楼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鸣,小眉惊
喜交集的低喊:
    “好漂亮的狗,那么白,那么可爱!”
    几乎所有的女性,对小动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抚弄着洁儿的耳朵,洁儿
畏缩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礼,小眉兴奋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洁儿一样,
她高兴的喊着:“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云楼望着洁儿和小眉,一阵心神恍惚。拍了拍琴盖,他说:“你不弹弹吗?”小眉坐了
下来,立即,她开始弹了,一连串的音符从她手指下流泻了出来,梦幻曲!涵妮生前曾为云
楼一遍又一遍的弹过的曲子,小眉对钢琴并不很娴熟,弹得有些生疏,但是,听到这同一支
曲子再流动在这间室内,由一个和涵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弹来,云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狂
猛而迅速,觉得一切像个梦境。连洁儿也似乎震动了,它不安的竖起了耳朵,又闻了闻周遭
的空气,然后,它竟熟练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脚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样。
    琴声流动着,扩散着,云楼痴痴的看着。忽然间,楼梯上传来一声惊呼。云楼迅速的回
过头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着楼梯,慢慢的走下来,眼睛紧盯着小眉的背影。云楼跨上了一
步,正要解释,小眉听到了人声,停止弹琴,她回过身子来了。于是,雅筠的脸色一下子变
得惨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涵妮!”接着,她用手扶着头,身子就摇摇欲坠。小眉大叫了一声:“快!云楼!她
要昏倒了!”
    云楼抢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面。雅筠躺在那儿,呻吟着说:
“给我一点水,给我一点水!”
    云楼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来,扶着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释:“我很抱歉没有先通知
你,杨伯母。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过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女孩子!”
    “不,不,”雅筠无力的摇着头,她一向是坚强的,是有绝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
这件突来的事故把她完全击倒了。她本来正在睡觉,琴声惊醒了她,她以为自己又是想涵妮
想出来的幻觉,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间,琴声更加清晰实在,她下楼,一眼看到室内的景
象,云楼坐在那儿,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弹着琴,洁儿睡在她的脚下。她已经受惊了,心
跳了,喘息了,而涵妮却从钢琴前面回过身子来……“不,不,”她继续呻吟着,用手遮住
了眼睛。“我在做梦。我睡糊涂了。”“不,杨伯母,”云楼大声说:“您没有做梦,这是
一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是我带她来的,带她来见你的,杨伯母!你仔细看看她,
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态举止还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复了一些,云楼的话逐渐的在她脑海里发生作用,她终于慢慢的放下了遮
着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来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于自己的来访竟引起了这么大
的惊恐和震动,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她勉强的笑了笑,弯弯腰轻声的
叫:
    “杨伯母。”雅筠闭了一下眼睛,杨伯母!这多么滑稽,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张开眼
睛,仔细的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子,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
比她消瘦,比她苍白,比她多一份柔弱与稚气。不过,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人?怎会?
怎会?她不信任的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云楼,你从哪儿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后来还到你们这儿来吵,你和杨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
吗?”云楼说。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发热,如果涵妮也像她
这样健康……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小眉伸出手去。“过来,孩子,让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来,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搁脚凳上,把手给了雅筠。她自幼失母,
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种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情的气质,何况,她曾有个酷肖小眉的女儿!小眉对
她就本能的产生出一份近乎依恋的好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看雅筠那含泪的眼睛,
和那又惊、又喜、又怀疑、又凄恻的神情,她那颗热烈的心就被感动了,被深深的感动了。
雅筠紧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脸上逡巡着。然后,她问:
    “你姓———?”“唐。”“唐!”雅筠震动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
邃而迷蒙,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她的嘴唇蠕动着,喃喃的重复着那个姓氏。
“唐?唐?是了!是唐!”她惊异的看着小眉:“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唐文谦。”“唐文谦?”雅筠惊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天
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来你是……你是……你竟然是……”“我是什么?”小眉不解
的问,看着雅筠。
    “再告诉我一句,”雅筠奇异的看着小眉说:“你的生日是那一天?”“阴历四月十
七。”“四月十七!”这次,惊呼的是云楼,他的脸色也变了。“涵妮也是四月十七!”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说。“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庆,你的母亲—
—死于难产,是不是?”
    “哦!”小眉喊着:“你怎么知道?杨伯母?”
    “杨伯母!”云楼也同样吃惊,他紧紧的盯着雅筠。“这是怎么回事?小眉和涵妮,竟
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的脸色仍然是
奇异而苍白的。“岂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说:“而且是同时同分,同一个母亲生
的,她们原是一对孪生姐妹呀!”
    “什么?”云楼大叫:“难道——难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儿?”“不,不,不,”雅
筠猛烈的摇着头,眼睛模糊的看着虚幻的空间。“世界上一切的事多么不可思议呀!天意是
多么难以预测!二十年来的秘密就这样揭穿了!”
    “杨伯母!”云楼喊着。“你说吧!说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早就觉得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合!孪生姐妹!杨伯母!”雅筠虚眯着眼睛,又仔细的看着小眉,慢慢
的,她微笑了,笑得好凄凉好落寞。“好吧!我讲给你们听,涵妮已经死了,这秘密早也就
没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着小眉的手,就像当初摩挲着涵妮的,她带泪的眸子里含满了
某种属于慈母的挚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脸上。“在我讲给你们听以前,先告诉
我,唐小姐,你父亲好吗?”“是的。”小眉犹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吗?”“是的。”“哦,”雅筠徘徊在她记忆的深处。“他——还喝酒
吗?”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吗?”小眉惊叹的。“他整天都在醉乡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唉,是吗?”雅筠叹口气,怜惜的看着小眉。“那么他如何养活你呢?”“刚到台湾
的时候,他还工作,他在一个中学教音乐,教了好几年,而且,那时他手上还有一点钱,一
到台湾就曾以低价买了幢房子,后来他喝酒,教书教不成,就把房子卖了,租了广州街现在
的房子住,房子的价钱卖得很好,这样,总算好勉强好勉强的支持我到中学毕业,毕业以
后,我就……”她看云楼一眼,低低的说:“出去做事了。”“在那儿做事?”雅筠追问着。
    “我……”小眉有些羞惭。
    “她在一家歌厅唱歌。”云楼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长的叹息了一声。“多么不同的命运!”
    “伯母,”云楼急了。“您还没有说出来,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是的,我要
说,”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还没有从激动中完全恢复过来,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来的
秘密对她是件很困难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她振作起来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
口水,下定了决心的说:“好吧,这事并没有什么神秘性,我就从头说起吧!云楼,你记得
我告诉过你,我当初是受过你祖母的诅咒的……”
    云楼不解的望着雅筠,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是的,这诅咒立即应验了,”雅筠说了下去,并没有等云楼回答。“我和你杨伯伯结
婚后,两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们热爱孩子,可是,我一连小产了两次,而你家却有了你,
我们仍然没有孩子。到民国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怀孕了,你们可以知道我有多么欢喜,我们
用尽了全力来保护这个胎儿,居然顺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
庆某家产科医院生产……”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云楼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摇头。“我生下了一个女孩,阵痛了四十八小时之久,那
女孩漂亮极了,可是,我是受过诅咒的,我没有做母亲的那种幸运,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
而且,医生判定我终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顿了顿,云楼和小眉都定定的望着她。“这使
我几乎发疯发狂,几乎自杀,杨伯伯终日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怕我寻死。而这时,一件
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她停住了,眼睛痴痴的看着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个凄婉的微
笑。“怎么呢?”云楼追问。
    “原来,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说:“有一个产妇也在那家医院生产,那
年轻的丈夫是个穷苦而落拓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那产妇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
醒了,医生为了挽救胎儿,破腹取胎,取出一对双胞胎,一对粉妆玉琢的小婴儿,那就是涵
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
    “那产妇在生产后只活了两小时。两个婴儿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个,生下来还不足五
磅,像个小老鼠,医生听过那婴儿后,认为她发育不全,根本带不大。另一个比较大,也比
较健康,两个孩子的长相都一模一样。那年轻的父亲呢,在产妇死后就发疯一般的狂吼狂
叫,他诅咒婴儿,也不管婴儿,终日喝得烂醉如泥,呼天抢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声,眼睛里已蓄满了泪。
    “那正是抗战的末期,奶粉的价钱很贵,那两个孩子没有母亲,只好吃奶粉。但是,那
父亲拿不出钱来买奶粉,情况很尴尬,于是,一天,一个护士抱了那较小的婴儿来找我,我
那时的奶已经来了,却没有孩子可喂,她问我肯不肯喂一喂那个失母的,可怜的孩子!”
    室内好安静,云楼和小眉都听得出神了。“我答应了,护士把那孩子交给了我,一个又
瘦又小的小东西,可是,当那孩子躺在我的怀中,吸吮着我的乳汁,用她那乌溜溜的小眼睛
对我望着的时候,所有母性的喜悦都重新来到我的心里了,我说不出我的高兴和狂喜,我热
爱上了那孩子,甚至超过了一个母亲对亲生子女的爱,我再也舍不得让人把她从我怀中抱
走。于是,我们找来了那个年轻的音乐家,恳求他把这孩子让给我们。”
    “噢,我懂了。”云楼低低的说。
    “那时,那父亲已经心碎了,而且他的境况很坏,他是流亡学生,学业既未完成,工作
又无着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来就是两个婴儿,让他手足失措。何况,医生已经断定那
个小的婴儿是无法带大的,即使要带,也需要大量的补品和医药。所以,那父亲在喝醉的时
候就狂歌当哭,不醉的时候就对着婴儿流泪,说她们投错了胎,来错了时间。当我们的提议
提出来的时候,那父亲起先很不愿意,但是,后来发现我们确实是真心爱着那孩子,家庭环
境和经济情况又不坏,他终于叹息着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惊叹。“我从不知道我有个孪生姐妹!爸爸一个字也没提过!”
“涵妮也不知道,我们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涵妮,同时,我们也一直和——”雅筠注视
着小眉。“你的父亲保持联系,关心着你的一切,我们用各种藉口,给你的父亲许多经济的
支援,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但是,他始终沉溺于酒。抗战胜利了,接着又是打内战,我们离
开了四川,从此,也就和你父亲断了音讯,不过,临走,我们还给你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钱。
然后,辗辗转转的,我们到了台湾,以为你一定留在大陆了,再也没有料到……”她不信任
的摇着头:“今天会又见着了你!”“噢,伯母!”云楼喊着:“我实在没有料到是这样
的!我只是觉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却从没猜想过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姐妹!怪不得她
们两个都爱音乐,怪不得她们都会唱!哦,现在,一切的谜都解开了!”
    小眉深深的陷进这故事里,一时竟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会儿,她才眩惑的说:
    “我竟有一个双生姐妹!假若涵妮还活着,我们能够见面……噢!那有多好!哦,云
楼,”她看着云楼。“我们两姐妹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和家庭里,却都偏偏碰到了你,这岂不
奇怪吗?”“这是天意。”云楼喃喃的说,脸上焕发着光采。
    雅筠看看云楼,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是的,天意真
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样的安排!她忽然心头掠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
来,她兴奋的说:“你们得留在这儿吃晚饭,我去告诉秀兰!噢,”她用手抚摩了一下胸
口,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着光。“云楼,我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云楼默然不语,
他的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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