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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与不幸,不论哀愁与欢乐,不论痛苦与折磨,不论生活的担子
如何沉重,不论命运之手如何播弄……时间的轮子,却永不停止转动。转走了日与夜。
转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八七水灾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过去。当初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有
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园。有的远走他乡,不再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样,
大肚溪的悲剧,已成为"历史"。
    豌豆花呢?
    水灾之后,豌豆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兰是真的都不在
了。命运对她是多么苛刻呀!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玉兰回乡,最后,失去了弟弟
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兰。忽然间,她就发现,她生命中只有鲁森尧了。这个只要咳
声嗽,都会让她心惊胆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森尧没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和他之间连一点点血缘
关系都没有。或者,因为鲁森尧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个女孩帮他做家事,或者,他
需要有人听他发泄他的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后有个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
豌豆花。而且,在水灾之后,他把豌豆花带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来寻找一个乡亲的,来台北之后,才知道几年之间,台北早已街道都变
了,到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找不到乡亲,他拿着水灾后政府发的救济金,在克难街
租了栋只有两间房间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后被拆除了,当时,
它是密密麻麻拥挤杂乱的堆在一块儿,像孩子们搭坏了的积木。
    他摆了个摊子,卖爱国奖券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豌豆花在管,因为摊
子摆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鲁森尧总是醉醺醺的。
    刚来台北那两年,鲁森尧终日酗酒买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当哭。他过份沉溺在
自我的悲痛里,对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这样倒好,豌豆花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
上了国民小学,她插班三年级,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
可能随时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咽着文
字,更疯狂的吸收着知识。每天下课后,她奔到奖券摊去,努力帮鲁森尧做生意,只要
能赚钱回家,自己才能继续念书。她生怕随时随地,鲁森尧会下令她不许上学、不许读
书。才九岁左右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从小颠
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
    由于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鲁森尧白天的好几倍,鲁森尧干脆白天也不工作了,
而让豌豆花去挑这个担子。但是,他嘴里却从没有停止吼叫过:“我鲁森尧为什么这么
倒霉,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是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
蛋!总有一天我把你赶出去!让你去露宿街头!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捏
紧:“我告诉你,你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来养活你!”
    豌豆花从不敢辩解什么。只要能念书,她就能从书本里找得快乐。虽然,挨打受伤
依然是家常便饭。但她已懂得尽量掩藏伤口,不让老师们发现。偶尔被发现了,她也总
是急急的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是我被火烫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师们尽管奇怪,却也没时间深入调查。尤其,那国民小学
的学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绝大部分都来自违章建筑木屋区里的苦孩子。家庭环境只要
不好,每个孩子都常常有问题,带伤上课的,豌豆花并不是唯一的。
    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
有时,兄弟姐妹间,也会打得头破血流来上课。
    对豌豆花而言,功课上的困难并不多。每学期最让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调查表"。
刚进台北这家小学,她告诉老师,继父不识字,不会填表。老师问了一些她的家庭状况,
她一脸惶惶然,大眼睛里盛满了超乎她年龄的无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师都不忍心再深问
下去。于是,这个学名叫杨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调查表上,是父丧母亡,弟妹失踪……
另外许多栏内,都是一片空白。
    至于豌豆花的学杂费,由于她属于贫民,都被豁免了,又由于她在功课上表现的优
异,每学期都领到许多奖品,或者,这也是她在无限悲苦的童年里,竟能念到小学五年
级的一个原因吧!
    小学五年级那年,豌豆花面临了她一生中另一个悲剧。这悲剧终于使豌豆花整个崩
溃了。
    那年,豌豆花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了。
    自从过了十一岁,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窜,以惊人的速度长高。她依然纤瘦,可是,
在热带长大的女孩,发育都比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渐有个曲线玲珑的身
段。
    豌豆花从同学那儿,从老师那儿,都学习到"成长"的课程。
    当胸部肿胀而隐隐发痛,她知道自己在变成少女。躲在小厨房中洗澡时,她也曾惊
愕的低头注视自己的身子,那娇嫩如水的肌肤,洁白如玉,尽管从小就常被体罚,那些
伤痕都不太明显。而明显的,是自己那对小小的、挺立的、柔软而又可爱的乳房,上面
缀着两颗粉红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从颈项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挂着两颗小小
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儿,晶莹剔透。
    第一次发现鲁森尧在偷看她洗澡时,豌豆花吓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浑身都遮盖起来。
从此,她洗澡都是秘密进行的,都等到鲁森尧喝醉了,沉沉入梦以后,她才敢偷偷去洗
净自己。而那些日子,她来得爱干净,她讨厌底裤上偶尔出现的污渍,她并不知道这是
月信即将开始的迹象。
    然后,鲁森尧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
    每次,他喝醉以后,那眼底流露的贪婪和猥亵常让她惊悸。她小心翼翼的想躲开他
的视线。这种眼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这种眼光看玉兰,然后就
是玉兰忍耐的呻吟声。她尽量让自己逗留在外面,可是,每夜卖完奖券,她却不能不回
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样让她恐惧,她怕黑,怕夜,怕无星无月的晚上,怕暴风雨……
这都是那次水灾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只是,她从不把自己的恐惧告诉别人。
    那夜,她卖完奖券,和往常一样回到家里。
    小木屋一共只有两间,鲁森尧住前面一间,她睡后面一间,每晚回家,她必须经过
他的房间,这对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这段"经过"中,被扯住头发,狠揍一顿,或
挨上几个耳光,理由只是:“为什么你活着?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克死的?你这个天
生的魔鬼,碰着你的人都会倒霉!你克死了你母亲、你父亲、你弟弟妹妹还不够!你还
克死我的女儿!你这个天生的扫把星!”
    这一套"魔鬼"、"扫把星"的理论,是鲁森尧从巷口拆字摊老王那儿学来的。老王对
他说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带煞,所以克妻克子,
最好不要再结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只有天知道。他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对鲁森尧的几句胡言,
也不过是略知鲁森尧的过去而诌出来的,反正"老鲁"(在克难街,大家都这样叫他)也
不会付他看相费,他也不必说什么讨人喜欢的江湖话。何况,老鲁又是个极不讨人喜欢
的人。
    但是,自从鲁森尧听了什么"克妻克子"这一套,他就完全把这套理论"移罪“于豌豆
花身上。天天骂她克父克母克亲人,骂到后来,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邻居也都有些相信
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背负着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经常挨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时已快十点钟了。邻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经一路祷告,希望鲁森尧也睡了,那么,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卧室里。但是,
一走到家门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还亮着灯。同时,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听到
鲁森尧那破锣嗓子,正唱着"秦琼卖马"。这表示他已经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恶
劣"。他总以落魄的秦琼自居,每当唱这出戏时,就是他"遭时未遇,有志未伸"而被人"
欺凌压榨"的时刻,也是他满腔怒火要发泄的时刻。豌豆花走到门口,悄悄推开房门,踮
着脚尖,还企图不受注意的走进去。鲁森尧正用筷子,敲着桌上的杯子碟子当锣鼓,嘴
里唱到最精彩的一段:“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
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饭钱,没奈何只得来卖
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在谁家……”
    豌豆花已走到墙角,把那包奖券香烟都悄悄的搁下了。她的心咚咚跳着,还好,他
唱得有劲,没注意到她。她正要掩进自己的房间,忽然,身后传来鲁森尧一句平剧道白:
“呔!你这小丫头要往哪里走!左右!给我绑过来!”
    豌豆花站住了。然后,鲁森尧的一只手重重的落在她肩上。她只得转过身子来看着
他。他又是满身酒气,满眼邪气,满脸鬼里鬼气。她有些发毛,最近,她变得越来越怕
他了。上次,他曾经拿了把刮胡子刀,威胁要毁掉她"漂亮的脸蛋"。
    另一次,他把隔壁张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捡回家,当着她的面,嘿嘿嘿的笑着,把那
洋娃娃的脑袋,用长长的铁钉一根根钉进去。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恶梦,梦到他用大铁
钉来钉她的脑袋。
    “别想溜!豌豆花!"他喊着:“你存心要躲开我!是不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他
妈的!"他在她下巴上一托,顺手拧住她的面颊。"你看着我!”
    她被动的看着他,张着那对无辜的、清澈的大眼睛。
    “妈的!"他给了她一耳光。"你干嘛用这种骄傲的样子看我?你这双贼眼,满眼睛
都是鬼!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高贵的大小姐吗?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着他,咬着牙不说话。
    “妈的!"他又给她一耳光。"你变哑巴了?你的舌头呢?”
    他伸出手指去掏她的嘴。
    她嫌恶的挣扎开去。这举动使他暴怒如狂了。他一把就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直扯到
自己面前,她想挣开,脑袋被拉得直往后仰。这一拉一扯之间,她身上那件原本就已太
小了的衬衫接连绷开了两个扣子,她没穿内衣,她没有钱买内衣。
    他的眼光直勾勾的盯在她胸前了。她飞快的用手抓紧胸前的衣襟,这动作使他更加
怒火中烧,他劈手就打掉她的手。
    她开始觉得大事不妙,急得想哭了。惶急中,竟迸出一句话来:“别碰我!妈妈的
魂在看着呢!”
    如果她不说这句话,或者,事情还不会那么糟。这句话一出口,鲁森尧是怒上加怒,
而且豁出去了。他的眼珠都红了,额头都红了,脸也红了,脖子也红了……他握住她的
衣领,"哗"的一声,就把整件衬衫从她身上拉掉了,他盯着她,磔磔怪笑着,嘴中咆哮
着:“嗐!你妈看着呢!让她看!让她看!看她能怎样?她那个鬼婆娘,抱着我女儿去
送死!她该下地狱!该上刀山下油锅被炸成碎块!你……你这下贱的小婊子,居然用你
妈来吓唬我!你以为我怕你妈吗?你以为我怕鬼吗?嗬。"他的大手顺着她的肩头,黏腻
腻的抚向她那初挺的、小巧的乳房,在那峰顶的小花蕾上死命一捏,她痛得眼泪水都滚
出来了。同时,恐惧、厌恶,以及那种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灵魂深处去,使她匝身
惊颤而发抖了。张开嘴来,她大叫:“你不能碰我!你才会下地狱!你才会上刀山!放
开我!放开我!碰了我,你会被天打雷劈……”
    他狠狠的甩了她一耳光,正巧打在她的左耳上,她耳朵中一阵嗡嗡狂鸣,眼前金星
直冒,头脑里的思想全乱了,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滚了出来。她张着嘴,还想叫,但
他用一只手,死命的蒙住了她的嘴,她叫不出声了。挣扎着,她使出浑身的力量,想逃
出他那巨灵之掌。她那半裸的、纤细的、年轻得像嫩草般的、处女的身躯,因挣扎而扭
动,雪白的肌肤,在灯晕下泛着微红,娇嫩得几乎是半透明的。这使他的兽性更加发作,
欲火在他眼中燃烧,眼光喷着火般扫向她的全身上下。他挪开蒙住她的嘴的手,一把扯
掉她的裙子,她乘机就狠命对他手腕咬去,他抓起她来,把她摔在床上,然后,他扑过
来,先用她那件撕开的衬衫,绑住了她的嘴,用两只袖管,在她脑后打了个死结。
    她喉中呜咽,徒劳的在床上挣扎,他再找了些绳子,绑起了她手,把她双手摊开,
分别绑在木板床的床柱上,她毫无反抗能力了,开始发疯般踢着腿。他站在床边,低头
像欣赏艺朮品似的看着她挣扎、扭曲、踢动……然后,他走到桌边拿起酒瓶,仰头喝了
一大口,伸手把她身上仅余的那条底裤一把扯下……她悲鸣着,喉中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她的两条腿,依然在狂踢狂踹,他的大手,一把盖在她两腿之间,她浑身一颤,大眼睛
里滚出了泪珠,一滴又一滴,疯狂的沿着眼角滚落。他把酒瓶中剩余的酒,倾倒在她胸
前、小腹上、两腿间、大腿上……由于她挣扎得那么厉害,她的双腿终于也被分开绑住
了。她成了一个"大"字,摊开在那张小床上,酒在她浑身上下流动。他笑着,笑得邪恶、
狰狞而猥亵。低下头来,他开始吮着她身上的酒,从上到下。
    她全身的肌肤都起了疙瘩,汗毛全竖了起来。恐惧和悲愤的情绪把她整个攫住了。
她的眼睛大张着,看着天花板,似乎想看穿天花板,一直看到穹苍深处去,在哪儿,有
她的生父、生母、玉兰……和老师提到过的上帝。她睁大眼睛,眼光直透过天花板,她
在找寻,她在看,她在呼号……上帝,你在那儿?
    同时,他的嘴,他的手,在她脸上身上腿上到处游走。她全身绷紧得像一把拉满了
的弓。而她不能喊,不能动,不能说,她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
光始终定定的穿越着天花板,好象整个宇宙中的神灵,都列队在那穹苍中,注视着这小
小屋顶下发生的故事。
    他的身子终于压上了她的身子,一阵尖锐的痛楚直刺进她身体深处去。
    从此,豌豆花没有再回到学校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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