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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悲剧是一口井,那么柯家历代似乎都逃不过陷溺的命运。而柯家百年来陆续发生的
几桩不幸事件,也确实和一口井有关。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园深处,一幢名为落月轩的
跨院后头。不幸的开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间,柯家的前五代。当时,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
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纪最轻,长得最美也最得宠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园的一位秀才
有了云雨。这段不能见容于世的恋情揭露之后,那位姨太太被逼着投了井,同一天夜里,秀
才也在书斋上吊,追随而去。从此以后,寒松园就开始衍生一些绘声绘影的鬼魅传说。
    柯府的下一代继承家业的同时,亦继承了相同的悲剧。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个年轻
貌美又受宠的姨太太,还有个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后者长期的凌虐,也选择了
投井的结局。前后两代添了三条冤魂,寒松园则添了更多捕风捉影的惊悚话题。悲剧仿佛有
着世袭的本质。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担任柯府主母的时候,她身边一个名叫纺姑的丫
头,差点儿又跳下那口井去,虽然被其他家丁拦住了,这丫头从此却不知去向。纺姑本是个
甜美、温顺又聪敏的女孩儿,可是当她被拦下来的时候,却披头散发,眼露凶光,说了许多
诅咒的疯话。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释,至于她的失踪,
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悬案。
    纺姑事件的前后,也正是柯士鹏结束在北京的生意,携眷返乡之时,路上发生的那桩恨
事,又成了第四代的连庄悲剧。有感于世世代代、层出不穷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
井,并且迁出寒松园,希望一切的悲剧到此为止。
    十多年来,关于那些历代鬼魂之说,已随着时间的累积渐渐淡化,沦为老一辈家丁们闲
嗑牙的话题;寒松园则沦为一座无人关心的荒宅,只有风雨偶来眷顾,只有年复一年、生生
灭灭的野花野草长期驻守。至于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栏玉砌之间缠绵飘荡呢?这就不可考了。
    这天夜里,回到雾山村之后,起轩在寒松园前遇见了一个陌生女孩儿。或许,更正确的
说法应该是撞见。他的自行车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场意外的巧合。
    当时,一来为了乐梅下午所说的话,令他整个人神思恍惚,二来这女孩儿忽然从墙角处
冒出来,让他一时措手不及,三来寒松园荒废已久,无人修剪的枝叶纷纷出墙挡住了月光,
使他看不清前路,于是,这场小小的车祸就发生了。
    赫然发现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轩慌忙丢下车子上前来扶。“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撞
伤了是不是?”
    她避开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抚揉着脚踝,失神的望着眼前这座野草侵阶、蛛网挂门
的深宅大院,答非所问的低叹:“怎么寒松园是这个样子呢?我大老远的找来,这儿却根本
没有人住。”起轩心中暗惊,忍不住蹲下身去,藉着月光打量她。她看来很疲倦,很憔悴,
怀里的一只花布包袱说明了她来自异地,褴褛的衣衫说明了她的穷愁潦倒,略显肮脏的脸颊
和打散的发辫,则说明了她曾走过一段坎坷、漫长的路,但这些落拓与风尘都未能掩住她清
秀的容颜。起轩心中涌起了一股好奇与同情。“你说你大老远找来,难道你认识寒松园里什
么人吗?”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怜的摇摇头。
    “我不认识什么人,只听说雾山柯家是著名的大盐商,还听说他们家有座大宅院,叫做
寒松园,所以我就来了。因为……”她略带羞涩的咬咬唇。“因为我想问问他们,需不需要
一个丫头。”起轩恍然的“哦”了一声,对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这样一个人来的?”
    她点点头,或许是因为脚伤的缘故,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脚踝,不
安的问:
    “很疼吗?是扭伤了还是怎么了?”
    “不碍事。”她忍耐的摇摇头,停了一会儿,又指着眼前大门上那块斑驳的横匾,有些
难为情的问:“我请问你,这儿是寒松园吧?我识字不多,中间那个‘松’字倒还认得,可
旁边那两个字就没把握了。也许我弄错地方了,是不是?也许这儿根本不是雾山村?”
    说到这里,她已是一脸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层泪的薄膜。起轩越发不忍,赶紧说:“这
儿是雾山村,你没有弄错,这座宅子也的确是寒松园。只不过那个告诉你的人所知有限,柯
家在十多年前就迁出这座宅子了。”“他们搬走了?”她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说不出的失望
和沮丧。“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别紧张!他们并没有搬得多远。这儿是村头,现在的柯庄不过就在村尾。”她一时似
乎没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着他,接着,她的神情忽然一凛。“你也受伤了?”“嗄?”他
不解的。她指指他右颊上的那块瘀青,他才会意过来。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伤的。”她放心的点点头。
“不是因为我而跌伤的就好。”
    多么单纯、善良的女孩儿,他撞倒了她,她还担心是否伤了他!在好奇与同情之外,他
对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南平乡。”
    他飞快的想了想,不觉讶然。
    “那儿离这里,少说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几里路,总之天还没亮我就开始走,直到刚才发现了这座大宅院。”她
的视线又飘回寒松园的横匾,怅然的对自己笑了笑:“虽然没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对了,没
迷路呢。”“怎么你的父母放心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实在
太冒险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儿落脚呢?这儿有亲戚吗?”
    她垂下眼,黯黯的摇了摇头。
    “我什么亲戚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双唇一抿,酝
酿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娘几个月前也去了。幸亏隔壁大婶儿好心,让我帮她干活
儿,换口饭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呀。后来就听人说起柯家,于是我就想来试试运
气……”
    “那么你的运气不错,”他鼓励的对她一笑。“因为你遇见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
径自起身,把自行车牵到她跟前,温和的说:“来,我载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对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爷!”他停了停,又问:“你
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愣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久久才怯怯的开口:
    “我姓方,名紫烟,紫色的紫,烟火的烟。”
    他又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好,紫烟,如果你想进我家当丫头,必须看我奶奶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会替
你说情的。”
    “谢谢二少爷!”她感激又谦卑的说:“您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当她坐上自行车后座
的时候,起轩似乎从她对寒松园的临别一瞥里,窥见了某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但他并未
经心,只是苦笑着想:这个叫做紫烟的可怜女孩儿说我是她的贵人,而我和乐梅之间的僵
局,又有谁能打开?谁能拯救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见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从前当家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可亲的主母,但现在年纪大了,主要事务有儿子
和媳妇操劳烦心,她反而随和起来。听说了紫烟的情况,觉得可怜,再看了紫烟的容貌,又
觉得可疼,虽然家里实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还是决定收容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让她在自
己房里当差。
    令人惊喜的是,这紫烟不仅乖巧伶俐,还相当麻利勤快。知道柯老夫人有夜里咳嗽的毛
病,她就在老夫人房里加了水盆,帐上挂了湿毛巾,这么简单的小偏方,竟解决了老夫人经
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为风湿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药酒给老夫人推拿,又解决了老夫
人长期的酸痛。也难怪老夫人对她疼怜之余,又多了一份宠爱。
    老人牙齿松动,咬不来费力的东西,爱吃甜烂之物,而紫烟顶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
汤、酒酿蛋之类的甜食,每天变换着花样讨老夫人喜欢。如此殷勤服侍了几天下来,更难怪
老夫人对她不仅疼宠,还频频告诉别人,自从这小丫头来了之后,她的日子顺心多了。
    要不是为了起轩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会更顺心。这天午后,在花园亭子里喝茶时,她
把孙子叫到身边,当着儿子媳妇的面,和颜悦色的劝告:
    “我跟你说,袁乐梅那档子事儿不成就算啦,也没什么大不了嘛。这些时日,都见你无
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实在瞧不过眼儿了,所以刚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儿上邀请唐
老爷带他的千金到咱们家里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岂只袁乐梅一个!明天你
可得仔细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书达礼……”
    起轩起先听到乐梅的名字,早已凿心万段,这会儿又听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别人,更是烦
乱万分,忍不住剪断奶奶底下的话:“我不要相亲!倘若你们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
途!”老夫人和悦的表情霎时一垮,延芳赶忙打圆场:
    “你怎么这么说呢?奶奶也是为你好啊!她不忍心见你成天垂头丧气,请唐小姐来玩,
主要是想转移一下你的心思,谁说一定是相亲来着?”连母亲都站到那边去了!难道家里就
没人了解他吗?起轩越发烦躁了。“我自个儿的心思,转不转得了我最清楚!我都无可奈何
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么呢?”
    “你还没见着她,怎么知道她不能做什么?”老夫人生气的说:“既然你可以对袁乐梅
一见钟情,焉知这样的事儿不会发生在唐小姐身上?”“奶奶!您以为一见钟情是很容易发
生的吗?许多人怕一辈子都没有过!好比您,好比爷和娘,难怪你们无从体会!那么我告诉
你们,所谓钟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每一缕心思、每一寸意识
都被那人占据了呀!”尽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轩还是抑止不住这些日子以来,反复煎熬的激
越情绪。“见不着她,天地化为零!天地都化为零了,你们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个唐小姐,
我也视而不见!”
    老夫人一时目瞪口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士鹏震慑的望着儿子,好半晌才沉重的开口:
    “天地化为零,你用这么强烈的字眼来表达,是要叫我怎么办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
都可以为你搬出家世、财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这个袁乐梅,我和你一样,是一
筹莫展啊!”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忧愁的接口:
    “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则这样愈陷愈深,怎么得了啊?”他何尝不想克制?但感
情岂是几上尘灰,可以一拍就化为无形!起轩把双手插入发中,痛苦又烦乱的喊道:“我早
就深陷进去了,早就无可自拔了!”
    然后,他一转身,绝望的奔出花园。这头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滋味。稍后,老夫人
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叹不已。
    “□!合该是欠了他们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转眼间就颠倒成这个样子?”
    紫烟在一旁递上怀炉,体贴的说:
    “方才在园子里过了风,这会儿先暖暖手吧。”
    “咱们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煞星,几人下来都要出些不安宁的事儿!”老夫人一面
搓着怀炉,一面对着紫烟继续嘀咕:“你先前认错的那座宅子寒松园啊,就是风水不好。所
以在老太爷过世之后,咱们家便搬来这儿了,一住十多年,倒还真风平浪静;谁知冤家路
窄,鬼使神差,竟让咱们起轩碰上那个袁乐梅……”她忽然警觉的打住了,有些讪讪的望着
紫烟:“哦,我说这些,你一定听得没头没脑,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紫烟从一只精致
的小锅里盛起一碗粥品,微笑着说:“那不打紧,只要您想说,我总乖乖的听。您大可把心
烦的事儿全倒给我,就当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净了,您也无事一身轻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
    “真有这么简单就好喽!”想想,她又感慨起来。“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经过的风浪也
算不少了,偏就这儿孙的事儿让我觉得力不从心,唉!”紫烟捧着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轻
吹着使凉,言语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么事儿
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紧。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气自然可以庇护儿孙,就好像福星高照一样,
那还用操什么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望着紫烟摇头直笑。
    “你这张嘴天生涂了蜜是吧?”
    紫烟把手中的碗盅递给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
    “要说甜,我的嘴可比不上这碗花生羹,您快尝尝。”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边吃边称赞。紫烟殷勤的说:“这花生羹吃起来,牙齿不
费劲儿,又顶润喉止咳,您老人家喜欢,以后我常煮给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着,喜孜孜的点头。“想不到这样廉价的东西,竟然可以
做出这么好的滋味!你这丫头真聪明呀,这费了你许多工夫吧?”
    紫烟捂着嘴笑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只消在汤里加一点儿苏打粉,花一个钟点的时间就熬成了。”“好孩
子!你是打哪儿学来这么多诀窍啊?”
    紫烟的笑容蓦地一收,咬着唇低下头去,好半天才轻声回答:“都是我娘教给我的。”
    见她神情伤感,老夫人不觉涌起一股关怀。
    “你进门好些天了,我都还没好好问问你的身世。说说看,你家里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紫烟的唇咬得更紧,眼圈也红了。
    “紫烟是个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说出来怕污了您的耳朵。”“你只管说吧。”
老夫人坚持着。“我想听!”
    “是!老夫人想听,那我就说了。我家住南平乡,当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出远门做生
意去,谁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根本连爹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
苦苦的把我拉拔长大……”
    “你爹人不回来,难道连信也不曾捎过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岔。紫烟黯然的摇摇
头。“没有!他就像断线的风筝,不见了。”
    “那么你娘也不改嫁,居然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说,还要养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烧饭,什么粗活都做,好
不容易苦苦撑到我长大,她却再也撑不住自己,她……”紫烟噙着泪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
吐出两个字:“疯了。”老夫人呆望着紫烟,又是惊异,又是疼惜,怎么也没想到这么聪敏
的女孩儿,竟有一个失踪的爹,一个发疯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身世。“不过我娘并没折
磨自己太久,又疯又病的过了一年,她就去了。”紫烟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不知道,
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垂怜?”老夫人赶忙将碗筷往几上一放,执起紫烟的手,慈祥恳切的劝
慰:“是的是的,你应当想成是天可怜见,让你娘早些解脱,少受些苦。至于你呢,你现在
咱们柯家,吃穿用度都不必愁,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而且你又这么能干乖巧,这么善体人
意,叫我是打从心底喜欢,所以你放心吧,往后咱们柯家会好好照顾你的,嗯?”紫烟怔怔
的望着老夫人,脸色忽然一僵,久久才生硬的道谢:“谢……谢谢老夫人。”
    这孩子一定是受宠若惊了,也难怪她不习惯,只怕是从前吃了太多苦头的缘故!老夫人
更加怜惜的拍拍紫烟的手背,却没看见她的眼底又掠过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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