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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跑得非常之快,原野上凹凸不平,没有多久,我已气喘不已,但他的脚步丝毫都不放
松,反而步步加快,我踉跄着,挣扎着,喘着气喊:“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不去!”
    “去找绿绿!”他也跑得气喘吁吁:“去找他们理论!”
    “我不去!”我喊。“你非去不可!”他喊。
    我们跑进了树林,荆棘刺伤了我的手臂,树枝勾破了我的衣服,他紧抓住我的手,发狂
的向前奔跑,我跟不上他的步子,数度跌倒又爬起来,我的头发昏,喉咙干燥,被他紧握的
手每个骨节都在痛楚。一根藤蔓绊住了我的脚,使我整个身子冲出去,再跌倒下来,我的手
臂擦在一株树干上,痛楚使我放声尖叫,他停住,喘息的望着我。
    “你发疯了!”我喊着,坐在地下,用手蒙住了脸。
    “好了!咏薇,”他把我拉起来。黑暗的树林内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被痛苦燃烧着
的眼睛。“你要跟我去弄清楚这件事!我们走!”“我根本不要去!”我大喊:“你放开
我!”“你一定要去!”他也大喊:“我会把绿绿捉来,她凭什么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我要把她吊起来,审问出事情的真相!”“你想威胁她,我知道!”我发着抖,他眼睛中有
一抹狂野的光。“你想让她害怕,使她不敢说出来!我明白了,她怕你,所以不敢说出你的
名字!你现在又想威胁她,叫她另外说出一个人来……”“啪”的一声,他猛的抽了我一个
耳光,我站立不住,差点跌倒,退后了几步,我望着他。月光和树影在他的脸上交错,他的
嘴扭曲着,眼睛疯狂而凶狠。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表情使我恐惧,而那一耳光
的重击,在我脸上热辣辣的发着烧。生平没有挨过打,也从不知道挨打的滋味,这一耳光带
来的不止委屈,还有更多的恐怖,再加上他那凶狠的表情,和林内黑黝黝的光线,我不知道
我是和怎样的一个人在一起?是人还是魔鬼?他向我走近了,我不住的后退着,四肢剧烈的
发起抖来,喃喃的,我语无伦次的说:
    “你你——你——不——不能碰我,你——你——你——
    不能——不要打我!你——”
    他逼得我更近了,他的嘴唇也在颤抖:
    “咏薇,你过来,你别怕我,我不是要打你,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咏薇,你别怕,我
不打你,是你把我逼急了,咏薇,咏薇……”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看到他越来越向我逼近
的脸,和那只他曾打过我耳光的手,他向我伸出手来了,我退着,退着,一株树挡住了我,
我退无可退,他的手已接触到我的衣服,他嘴里还在不停的说:
    “你怕什么?咏薇?是我呀,是凌风。我没有想到会吓着你,咏薇,你别怕,我不再打
你,咏薇……”
    我抖战得十分厉害,直直的瞪着他,当他的手接触到我的衣服的一刹那,我爆发了一声
恐怖的尖叫,掉转身子,不辨方向的狂奔而去。凌风在后面紧追了过来,同时发狂般的大
喊:“咏薇!咏薇!你别跑呀!咏薇!我不打你!你回来,咏薇,你会摔交,咏薇……”
    我没命的奔跑,脑子里糊里糊涂,除了恐怖的感觉,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知道要逃开
凌风,必须逃开他!穿出了树林,我不辨方向,在原野上狂奔。凌风紧追不舍,边追边喊:
“咏薇!咏薇!咏薇……”
    我跑着,目光模糊,呼吸急促,突然间,斜刺里窜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来,拦住了我的去
路,我抬头一看,是张狰狞可怖的脸!绿绿的父亲!他举着一把刀像个凶煞神般对着我,我
大叫一声,折回了头再跑,我撞在凌风的身上,跌倒在地下,凌风弯腰注视着我,他的手颤
颤抖抖的抚摸着我的面颊,嘴里喃喃不清的说:“都是我不好,我吓着了你,我不该打你,
都是我不好,咏薇,我那么那么爱的咏薇,我怎么会打你……”
    那高大的黑影扑了过来,我完全昏乱了,只会不断的狂喊,那山地人攫住了凌风,我什
么都弄不清楚了,只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女性尖锐的呼叫:“凌风!小心!刀子!”
    然后,我看到月光下刀光一闪,接着是凌风的一声痛苦的呼号,我从地下跳了起来,正
好看到那山地人把刀子从凌风的肩膀上拔出来,我张大了嘴,望着从凌风肩膀上汩汩涌出的
鲜血,完全吓呆了。然后,我看到那山地人再度举起了刀,对着凌风挥下去,我大喊,出于
下意识的扑了过去,但是,有个人影比我还快,一下子窜过来抱住了那山地人的胳膊,我看
过去,是绿绿!月光下,她的脸苍白紧张,那山地人怒骂着要拔出手来,但绿绿拚死抱住她
父亲的手臂和刀子,同时,对我大喊着说:“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叫人来!去
呀!去呀!去呀!”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转身向着幽篁小筑飞奔,同时尽我的力量大声喊:
“救命呀!救人啦!”但是,在各种刺激和惊恐之后,我已经浑身无力,跑了没有多少步,
就摇摇欲坠的要跌倒,扶住了一棵树,我靠在树干上拚命喘气,只觉得眼前发黑,头中嗡嗡
作响。好一会儿,我才回过气来,又拉开喉咙大喊,迈着不稳定的步子向前奔跑,当我看到
手电筒的光的时候,我真高兴得要晕倒,我鼓足余力来喊:“救人呀!谁在那儿?”
    来的不止一个人,是凌霄和老袁。秀枝看到我们出去的时候就告诉了章伯母,一定是章
伯母的第六感使她派出凌霄和老袁来找我们。凌霄扶住了我,我们尽快回到凌风被刺的地
方,远远的,老林看到我们就带着绿绿窜进了黑暗里,等我们赶到,月光下,只有凌风独自
倒卧在血泊里,鲜血把他的白衬衫染成了一片鲜红。
    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了一句:
    “他杀死了他!”就双腿一软,晕倒了过去。
    这以后的事我都是朦朦胧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带回幽篁小筑的,也不知道凌风
是怎样被抬回去的,只晓得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整个幽篁小筑都是沸沸
扬扬,全是人声。我站了起来,虽然软弱,神志却清明多了,打开房门,正好凌云从对面走
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的说:“凌风呢?他死了,不是吗?”
    “他没有死,”凌云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握住,她一定怕我再倒下去。“他只挨了一
刀,血流了很多,你现在可以去看他吗?他在找你。”我抽了一口气,然后,我仆在门框
上,轻轻的啜泣了起来,凌云用她的胳膊围住我的肩膀,她在危急之中,反而比我坚强。好
一会儿,我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拭去了泪,跟她走向凌风的房间。房里全是人,章伯伯、
章伯母、凌霄、韦白,还有韦白学校里的校医,挤满了一个房间,吵吵嚷嚷的。章伯伯在摩
拳擦掌的说要剥老林的皮,韦白在劝解。不过,这些对我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的眼光
只是定定的停在凌风的身上。
    他躺在那儿,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上没有丝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却瞪得很大,带着
种烧灼般的痛苦,用眼光环室搜寻,我们的眼光接触了,立即像两股电光,绞扭着再也分不
开来。在这一瞬间,我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对他是爱是恨,只觉得酸甜苦辣各种情
绪,涨满胸怀,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只能愣愣的站着,愣愣的望着他。
    好半天,他微微掀动了嘴唇,虚弱的低唤了一声:
    “咏薇!”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到如今,我才了解自己竟是这般软弱无能,似乎除了流
泪,我就没有任何办法。呆站在那儿,我低着头唏嘘不已,章伯母长叹了一声,说:
    “唉!这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笔孽债!”
    推了一张椅子到凌风床边,她把我按进椅子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孩子,你就陪陪
他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动的坐在那张椅子里,我只是一个劲儿的低头垂泪。章伯伯在
和校医研究,是不是要把凌风送到埔里或台中去医治,校医表示没有伤到筋骨,目前又血流
过多,还是在家调养比较好,韦白也说缺乏交通工具,如果用三轮板车颠上一两小时,可能
再度造成伤口流血,一动不如一静。只有章伯伯坚持要送医院,怕有校医没检查出来的伤
势。最后,还是凌风呻吟着说了一句:
    “我绝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里。”
    章伯伯看看凌风,不再坚持了,但又想出一个新的问题:
    “经过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咏薇?”
    “我——”我收集着散乱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筑附近,跟
踪着我们到野地里,等我们离幽篁小筑很远了,就乘人不备窜了出来。”
    “哼!我要剥他们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简直没有法律,任这般野人杀
人放火,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来,看吧!我不报这个仇我就不姓
章!这些王八蛋……”“我说算了吧!”章伯母又叹口气,声音十分疲倦和苍凉:“仇恨都
不是简简单单一点小原因造成的,这些年来,你用山地人做工,又不肯客客气气的待他们,
他们早就怀恨在心,再加上绿绿——”她咽住了,又叹口气:“唉,总之一句话,他们如果
有五分错,我们就也有五分。现在,千幸万幸没有出人命,我们就别再追究了吧,继续闹下
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怎么?”章伯伯跳了起来:“凌风挨他一刀难道就算了?他以为我们章家人好欺
侮……”
    “你不是不了解,”章伯母幽幽的说:“山地人都单纯朴实,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
去惹他们,他们绝不会来惹你的,这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绝不这样——”章伯伯的话讲
了一半。
    “好了,”韦白插了进来:“凌风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讨论吧!让凌风睡一下。”他们
向门外走去,章伯母回头对我说:
    “你陪他一会儿?嗯?”
    “我——”我犹豫着。
    “咏薇,”凌风在床上恳求的唤我:“请你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情不自已的坐了回去,当他们退出门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绿绿,那个在最危急的关
头,拚死命保护了凌风的那个女孩子,我对她的最后的一个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亲的
刀子。她怎样了?会不会也受了伤?在那种情况下,要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谁会去治疗
她?我追到房门口,叫住了凌霄:“你最好去找一找绿绿,”我低声说:“可能她也受了
伤。”
    “是吗?”他的脸微微的扭曲,眼睛里有着痛苦:“她怎么会——”“是她救了凌
风,”我说:“她用身子扑在她父亲的刀上。”
    凌霄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沉思片刻,他点点头说:
    “你放心吧,我会去找她。”
    我回到凌风的床边,他的脸色更苍白了,被单上到处都染着血渍,伤口虽被厚厚的绷带
所包扎,血仍然渗了出来。我有些惊悸,血使我害怕。“你还在流血,”我说:“我去找医
生来!”
    “不要,咏薇,”他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抓住了我,他的手是灼热的。“你坐下来,好
吗?”
    我坐了下来,不安而且担心。
    “你在发烧。”“别管它,好吗?”他软弱的,却坏脾气的说:“你只是想跑开而已,
陪着我对你是苦刑,我想。”
    我忍耐的坐着,咬住嘴唇,默然不语。被伤害的感觉咬噬着我,各种复杂的情绪包围住
我,仅仅是昨天,我还多么愉快而骄傲的享受着我的爱情和生命,张开了手臂,拥抱着整个
的世界。现在呢?我处在多么可悲而尴尬的地位!他对我还要求些什么呢?那个女孩怀着他
的孩子,又拚了命来保护他,一个男人,还不该对这样的女孩负责任吗?我应该走开了,走
开,走开,走开……走开到远远的地方去,到世界的尽头去。“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暴躁
的说:“你觉得勉强就不要待在这儿!”他呻吟着,头在枕上转动,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了
下来。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继续忍耐着,因为他显然十分痛楚,而且
在发着烧,抬起眼睛来,我望着他,哀求的说:“你别折磨我了吧,凌风!”
    我的眼泪软化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把灼热的手压在我的手上。“对不起,咏薇,”他
呻吟的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我发脾气,是因为我太痛苦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心里是
怎样想的,这使我焦急——哎,”他把头转向一边,汗湿透了枕头套。“你已经相信我了,
是不是?哎唷!”他呻吟,抓紧了我的手:“给我一点水,好么?”
    我倒了一杯水,把手插进他脑后,扶起他的头来,喂他喝着水,他如获甘泉,大口大口
的把水喝完了,然后,他侧过头来,把灼热的嘴唇贴在我的手臂上,轻轻的吻着我,低声的
说:“咏薇,我多么多么爱你!”
    泪沿着我的面颊滚落,他的声音绞痛了我的心脏。把他的头放回在枕头上,我用一块毛
巾打湿了,压在他的额上,含泪说:“你就好好睡一下吧!”
    “但是,你已经相信了我,对不对?”他固执的问。
    “相信你什么?”“我没有做过那件事!绿绿那件事!”
    我默然,我知道那个孩子必定是他的,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喂!”他的坏脾气又来
了,暴躁的喊:“你相信了,是不是?”我望着他。“现在不要谈这个问题,好不好?”我
勉强的说:“你需要休息,赶快睡吧!”“但是,你相信我了,对不对?”他大声喊,用手
扯住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相信我了,对不对?”
    我挣脱了他,走到门边去。
    “我不相信,凌风,我无法说我相信!”我哭了出来:“你别再问我,你睡吧!我去找
医生来看你!”
    “你不要走!”他大叫,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我告诉你,那不是我干的事,我告
诉你——哎唷!”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碰到了伤处,痛苦的大叫:“哎——啊!”
    我跑回床边,用手按住他,哭着说:
    “好,好,算我相信你,你别再折磨我了,你躺着吧,凌风……”我泣不成声,真不知
道这是哪一辈子的冤孽!
    章伯母和校医闻声而至,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又打了两针消炎针,他烧得很
高,医生表示,如果发烧持续不退,就只有赶快送医院。整晚,我,凌云,和章伯母都守在
他的床边,轮流照顾他,不停的把冷毛巾敷在他的额上。
    他辗转呻吟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的烧退了,开始进入平静的睡眠状态。“他没事
了,”医生说:“以后只是休养,给他在学校里请假吧,他起码要在床上躺两个星期。”
    他睡得很安稳了,呼吸均匀的起伏着,我注视着他,他熟睡的样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婴
孩。我的凌风!我那样深深切切爱着的凌风!当他好了之后,他不会再属于我,我也不会再
属于他。另一个善良而无辜的女孩有权利得到他,这是我离去的时候了。“咏薇,你去睡一
下吧!”章伯母说:“你已经累了一整夜。”
    “是的,我要去了。”我说,拉平了凌风的被角,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见了,凌
风!别了,凌风!我抬起含泪的眼睛来望着章伯母。“他醒来的时候……”
    “我会告诉他你怎样看护了他一夜,”章伯母温柔的说:“你去吧!”我点点头,没什
么可多说的了,也不必说了。我慢慢的走向门口,轻轻的说了一句:
    “再见!”走出凌风的房间,我看到韦白一个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里,背着手,望着
天空的曙色。看到了我,他深深的审视我,温和的说:“咏薇,够你受的了!”
    我冲向他,把头仆在他的胸前,低低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韦白,为什么人
生这样苦呀!”
    他用手揽住了我,轻抚着我的头发,像个慈父般拍着我的背脊。这个我崇拜过,敬爱
过,甚至几乎爱上了的男人,这时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综合汇集成一种最单纯的、最诚挚
的孺慕之情。以后,我什么时候再会见到他?我不知道。但几个月来,他对我助益良深。捧
起我带泪的脸,他低低的说:
    “咏薇,生命就是这样,昆虫每蜕变一次要受一次苦,而成长就在这种痛苦之中。”
    “是么?”我傻傻的望着他。
    “是的,”他点点头:“你比刚来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很多,你还会再长大的。”我也
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低低的说了声再见,我离开了他,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立即收拾我的东西,我只带了那顶蓝帽子和几件换洗衣服,留了一张简单的纸条,在
曙色里离开了幽篁小筑。
    我将徒步到埔里,然后搭车去台中。
    戴上帽子,我对幽篁小筑再看了最后一眼,这幢农村的小屋,有我的初恋,我的眼泪,
我的欢乐,和我的悲哀。现在,我走了,带去的只是满怀愁苦。
    我迈开步子,踏上了一段漫漫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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