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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那个特别护士要了我的命!”耿克毅坐在轮椅中咆哮着。“她是一块木头,一个
标准的傻蛋,你跟她讲什么她都不懂!我真不知道你们受了几年的护士训练,怎么会训练出
这样一批傻瓜蛋来的!前天夜里那个护士也是,我才对她吼了几声,她居然就哭起来了!”
    江雨薇一面整理着病床,一面微笑的倾听着。站直身子,她回头看着他。“护士训练只
训练我们照顾一些正常人,不是专门训练我们来照顾你的,耿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算个正常人了?”
    “不算。你是个特殊的人。”
    “如何特殊了?”“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沉吟的注视着他。“你暴躁、易怒、敏锐、
固执、跋扈、任性,甚至不近人情。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是能忍受你的,你无法去责备
那些护士,她们的工作里是不包括受气的!”“啊呀,”他翻了翻白眼:“你把我形容成了
一个暴君!”
    “可能你就是一个暴君,”她深思了一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王国,在自
己的小王国里,我们有权做暴君,但是,当你走出了自己的小王国,你就无权做暴君了。”
    他紧紧的盯着她,眼光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他就这样盯了她好一会儿,沉默的,研
究的。然后,他把轮椅推向窗边,面对着窗子,他低沉的说:
    “你是个奇怪的小女人,你有许多奇怪的思想。”
    “我并不奇怪,”她轻轻一笑。“我只是比一般女孩坚强些,我不喜欢被打倒。”“所
以,你想打倒我!”
    “怎么会?”她挑挑眉。“你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我只是说,做你的护士是对我工作
上的一种挑战……”
    “因为没有护士受得了我?”
    “是的。”他从窗前转回过来了,把轮椅推到床边,他看着她熟练的铺床叠被,看着她
那忙碌的手整理着室内的一切,然后,他看着那张脸——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满了灵秀
之气的一张脸孔。那对灵活而善于说话的眼睛,那张小巧而善于诡辩的嘴,那修长的眉,那
小小的鼻头,和那唇边的小涡儿,……他第一次发现,这机伶古怪的小护士竟有张相当动人
的脸孔!他不由自主的微笑了。“告诉我,你在你自己的小王国里,是不是也是个暴君
呢?”“我的小王国?”她一愣,立刻,她的眼睛暗淡了一下。“我的王国太小了,我的领
土太贫瘠,我没有时间来做一个暴君。”“你的王国太小了?你的领土太贫瘠?”他盯住
她。“别骗我,一个像你这样丰富的女孩子,必定有个大大的王国。”
    她注视他,迅速的领会了他话里的意义,她觉得自己的脸孔在发烧了,她对他点了点头。
    “是的,你指的王国在我的内心,是的,我承认我内心里有个大王国。只是,我还不能
肯定自己是不是这王国的君主。”
    “放心,有一天,会有个年轻的人闯进来,占领你的王国。”他笑了。“或者,已经有
人了?”
    江雨薇蓦然笑了起来。
    “好了,耿先生,我们谈得太远了,我该推你到电疗室去了。”“现在离电疗还有半小
时,”他看了看表。“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谈谈天。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怎样一个人?”
    她停止了工作,面对着他,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好吧,看样子,你对我相当好奇。”她把两手放在裙褶中,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
他。“你是个商业钜子,耿先生,一个大富豪,但是,我也知道,你是赤手空拳创下的事
业。”
    “喂,别弄错了,我们要谈的是你而不是我。”他皱起了眉。“是的,”她点点头,眼
珠黝黑,而脸色苍白。“我的父亲和你一样,也是赤手空拳的创天下,他和你不同的,是你
成功了,而他失败了。我的母亲在我幼年时已去世,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从不知世事的艰
苦,以为父亲的事业很成功。当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宣告破产,他的工厂被接收了,房子
被拍卖了,他不是个能接受打击的人,竟遽而选择了自杀的途径。留下了十五岁的我,两个
年幼的弟弟,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她停了停,大眼睛依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的老
人。耿克毅微蹙着眉,深思的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孔。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哀伤,”她接着说下去:“我告诉弟弟们,我们要走得比任何
人都稳。我进了护专,晚上帮人抄写,帮人写蜡纸,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骑着脚踏车去送
报,小弟弟还太小,却懂得给哥哥姐姐烧饭,做便当。我们没有停止念书,过得比谁都苦,
却比任何兄弟姐妹更亲爱。这样挨到我毕业,做了护士,又转为特别护士,我应付各种不同
的病人,已成了我的专业,我从不休假,经常加夜班,赚的钱比别的护士多。这样,我的弟
弟不用再送报了。”她微笑的抬高了她那带点骄傲性的小下巴。“如今,我的两个弟弟,大
的在师范大学念教育系三年级,小的今年暑假才刚刚考上台大,中国文学系。”她停止了,
凝视他。“好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他仔细的、深刻的审视着她。
    “你仍然和弟弟们住在一起吗?”
    “不,他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再来租房子住,我呢?我住在医院附
近,一栋出租的公寓,我称它护士宿舍。”他继续盯着她。“你今年几岁?”“二十二。”
她坦白的说:“我的弟弟们和我成等差级数,二十岁和十八岁。好,”她的眼光神采奕奕
的。“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男朋友的事。”
    “哈!”她轻笑了一声。微侧着头,她沉思了片刻。“奇怪,我竟没有一个特别知心的
男朋友,我想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恋爱了。”“但是,总有人追求你吧?”
    “哈!”她的笑容更深了。“起码有一打。”
    “没有中意的?”“或者,我会嫁给其中的一个。”她说:“我还不能确定是谁,百分
之八十,是个医生。”
    “为什么?”“护士嫁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忽然感到
一阵迷惑,怎么回事?自己竟和这老人说了许多自己从未告人的事情。她的笑容收敛了,眼
睛变得深邃而朦胧。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声。“别说了,这些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现
在,你该去电疗了吧?”
    老人没有再抗议,他一任她推他去电疗,去打针,去物理治疗。这一天,他都显得顺从
而忍耐,不发脾气,不咆哮。只是,常常那样深思的望着江雨薇,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当
黄昏来临的时候,她问他:
    “你今天相当安静呵?”
    “我想,”他深沉的说:“我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暴君,尤其,你肩上还有那么
多的负荷。”
    她微微一震,迅速的抬眼注视他,她在那老人眼中立刻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温
柔与慈祥,这老人,他决不像他外表那样暴戾呵!她俯身向他,一些话不经思索的冲出了她
的口:“耿先生,别在乎我身上的负荷,那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你的负荷来,我那些又算什
么?所以,假若你想发脾气的话,你就发作吧,我不会介意的!”
    他的眼睛阴沉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有负荷?”他喑哑的问,眉头开始虹结,似乎已经准备要“发作”了。
    “我已经担任了你四天的特别护士,我能看,我能听,我能体会,我还能思想。”她把
手温柔的盖在他那苍老而枯瘠的手背上,她的眼睛更温柔的注视着他的。“你很不快乐,耿
先生。”“见鬼,”他猝然的诅咒:“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她点点头,却固执的重复了一句。“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耿先
生。虽然你富有,你成功,你有许多的事业,你有儿子,车子,房子……一切别人所羡慕的
东西。但是你不快乐。”他的眼光变得严厉了起来。
    “要不要我给你几句忠言?江小姐?”他冷冰冰而阴恻恻的说。“好的。”“永远别去
探究别人的内心,那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等于在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裸体相对!这是
极不礼貌而可恶的!”“谢谢你告诉我,”她挺直了身子。“我以为我可以去探究,只因为
别人先探究了我,我没料到,”她咬咬牙,向房门口走去。“你依然是个暴君!”他愣住
了,仓卒的说:
    “你要到那儿去?”“已经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了,耿先生。晚班的护士马上会来。”
“慢着!”他恼怒的说:“我们还没有谈完。”
    “我是护士,只负责照顾你的病,不负责和你谈话。何况,和一个暴君是没有什么话好
谈的!因为,我们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门柄上,准
备离去。“喂喂,”他吼叫了起来:“你还不许走!”
    “为什么?”她回过头来:“我已经下班了!”
    “给你加班费,怎样?”他大叫。
    “对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开门,她迅速的走了出去,把他的
大吼大叫和怒骂声都关进了屋内,把他的骄傲与跋扈也都关进了屋内。
    在走廊上,她几乎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认出这个男人,五十余岁,戴着
宽边的眼镜,提着重重的公事包,一脸的精明与能干。这是朱正谋,一个名律师,也是耿克
毅私人的律师,他曾在前一天来探望过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师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还有
颇为不寻常的友谊。
    “哦!对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
    “你要去看耿先生吗?”江雨薇问。
    “是的,有些业务上的事要和他谈,怎么,他仍然禁止访客吗?”“不,禁止访客的规
定昨天就已经取消了,他进步得很快。不过,”她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不选择这个时
间去和他谈业务。”“为什么?”“他正在大发脾气呢!”
    朱正谋笑了。“他有不发脾气的时间吗?”他问,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他显然深深
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我无法碰运气去等这个‘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朱正谋走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在开门的那一刹那,江雨薇又听到耿克毅
的咆哮声:
    “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独的老人哪!一个有着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子的老
人,怎会如此孤独呢?她再度摇了摇头,难解的人类,难解的人生!她走行了楼梯,穿过医
院的大厅,走出了医院。今晚,她有一个约会,吴家骏,正确的说,是吴家骏医生,请她去
华国夜总会跳舞,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选之一!她急着要回宿舍去换衣服和化妆。
    可是,在医院的转角处,她被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所拦住了。“江小姐!”低
沉的嗓音,阴郁的面孔,破旧的牛仔夹克,洗白了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深黝黝的眼
睛……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像尘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头去,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关心的神
态来。“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你说耿先生?”“当然,还能有谁?”他鲁莽的说,有几分不耐,眉头不由自主的蹙
紧,那神情,那模样……相当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间的眩惑。“他已经好多了,先生。”她
说:“大概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说,”他的眼光闪了闪:“他不会死
了?”
    “并不是。”她忧郁的说:“这种‘痊愈’是暂时性的,一年之内,死亡随时会来临
的。”
    “难道你们不治好他?”他仰起头来,愤怒的说,他的眼睛里像烧着火焰。“他有的是
钱,他买得起最贵重的药,为什么你们不治好他?”“这是没办法的事,”江雨薇温柔的
说,这年轻人激动的面容撼动了她。“医生会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
不是医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说,他死定了?”他大声的问,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厉。“我也不敢断言,你应该
去请问他的医生。”
    “你们医生护士都是一群废物!”他粗声的说,喉咙沙哑。“我早知道你们是一点用也
没有的!”“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着面前这鲁莽的年轻人。“你那么关
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疗他?”
    “我?关心他?”那年轻人紧钉着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
毒,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告诉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我也
是他最恨的一个人!知道了吗?”
    江雨薇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仇恨的声音,看到这样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这“像
尘土一般”的年轻人与耿克毅是什么关系?但是,人与人间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
且,这年轻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为何又如此关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么人?”她惊愕的问。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么,”江雨薇萧索而冰冷的说:“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人并没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涨红了。他恶狠狠的望着江
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进肚子里去,从齿缝中,他迸出了几个字:
    “你是个冷血动物!”说完,他猛的车转身子,大踏步的冲向了对街,自管自的走了。
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来,透过那苍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轻人,也看不清所有的
事与物,她完全陷进一份深深的困惑与迷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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