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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匆匆过去了。
    这星期中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老人的腿已几乎完全康复,他能拄着拐杖上下楼
了,也能在花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了。黄医生来出诊过一次,对老人的进步感到满意,对
他肝脏及心脏的情况却不表满意,他仍维持原来的看法,老人不会活过一年。耿克毅似乎并
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他照常每天接见唐经理,吩咐业务,每隔一天和朱正谋小聚一次。这星
期里唯一使风雨园中充满风雨气息的一天是星期六,培中和培华两家都携眷而来了。
    那是令人烦扰的一天,那是充满大呼小叫的一天,培中的太太思纹一进门就教训了翠莲
一顿,说她没有把窗隙擦干净,一直把翠莲骂哭了。培华和老李争吵了起来,因为老李最近
把培华小时手植的一棵夹竹桃连根拔掉了,这争吵逼使那一向沉默的老李竟冒出一句话来:
    “反正风雨园不会是你的,二少爷!”
    于是,这就翻天覆地的引起一场咒骂,培华说老李“不敬”,老李掉头而去,根本不
理。美琦阴阳怪气的劝解,不知怎的又惹怒了思纹。于是,思纹和美琦也开始彼此冷嘲热
讽,偏偏这时培中的小儿子凯凯和培华的大儿子斌斌又打起架来了,大人就借着喝骂孩子,
彼此攻击。一时间,大的吵,小的叫,闹得简直不成体统。耿克毅呢?自从培中培华一进
门,他就关在自己卧房里,说是需要睡觉,而避不见面。这时,听到楼下闹得实在不像话
了,他才拄着拐杖走下楼来,他的出现那样具有权威性,使满房间的争吵声都在刹那间平息
了,连孩子们都没有声音了。老人严肃的站在那儿,眼光凌厉的从培中、培华、思纹、美
琦……的脸上一一扫过,冷冰冰的说了句:“你们的探访该结束了!”
    “爸爸!”培中惊愕的喊。
    “够了!”老人做了个阻止发言的手势:“别说什么,我了解你们的‘孝心’,不过,
我的护士认为我需要安静休息,是吗?雨薇?”江雨薇只得点头。“所以,你们还是带着孩
子回去吧!”
    “爸爸,”培华把握时机说:“您的身体不好,别太累着,公司里需不需要我去帮忙?”
    “用不着,”老人的声音更冷涩了。“我还管理得了我的事业!你们去吧!”“爸
爸!”培中又开了口:“我觉得唐经理不见得靠得住……”老人仰起头来,陡然发出一声暴
喝:
    “你们有完没完?能不能让我耳边清静一点?如果你们还懂得一点为人子的道理,现在
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听到了吗?你们走吧!统统走!马上走!”
    思纹首先尖叫了一声:
    “好吧!我们走!我们统统走!凯凯,中中,云云,我们回家去了!快穿上大衣,别在
这儿招人讨厌,有那个祖父当你们是孙儿呢?只怕是群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呵!”
    老人气得发抖,他用拐杖指着培中:
    “把这个女巫婆给我带出去!让我永远不要见到她!你们还不滚?一定要气死我吗?”
    培中一把掐住了思纹的胳膊,对老人强笑:
    “爸爸,您别生气,何必和妇人家生气呢?”
    几分钟内,培中培华这两个家庭就离开了风雨园,当他们的车子都开出了大门,老人才
一下子颓然的倒在沙发上了。江雨薇赶过去,按了按他的脉搏,立刻上楼拿了针药下来,帮
老人打了一针,她用药棉揉着那针孔,一面温和而低柔的说:
    “何苦呢?耿先生?何必要和他们生气?”
    李妈也端了杯开水过来,颤巍巍的说:
    “真的,老爷,如果您少跟他们生点气,也不至于把身体弄得这样糟呵!”老人乏力的
仰躺在沙发上,阖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心灰意冷而又筋疲力竭。“儿子,儿子,”他喃喃自
语:“这就是我的儿子们!这竟然是我的儿子!”江雨薇把手盖在老人那枯瘦的手背上,她
紧紧地,安慰的紧压了那只手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站起身来,她和李妈交换了了解的一
瞥,她知道,刻不容缓的,她应该去做那件艰苦的工作了!星期天,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
    早上,她帮老人打过针,又详细的吩咐李妈老人吃药的时间,要她记得提醒老人。然
后,她穿了件黑色滚红边的洋装,和同色的外套,准备出去了。耿克毅上下的打量着她,问:
    “告诉我,你准备如何消磨这一天?”
    “我要分别去两个大学,看我的弟弟,然后……”她笑笑,沉吟着没说出口。“那个X
光科的吗?”老人锐利的问。
    江雨薇蓦的一笑。“或者。”她说。“小心点,”老人警告的说:“男人是很危险的动
物。”
    “谢谢你,我会记住。”
    “让老赵送你去,晚上,你在什么地方,打个电话回来,让老赵去接你,这山上太冷
僻,不适合女孩子走夜路,而且,最好尽早回来!”“一切遵命。”江雨薇微笑的应着。
    老人没有再说话,只是目送江雨薇退出房间。
    一坐进老赵的车子,江雨薇就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了老李给她的纸条,她毫不迟疑的说:
    “和平东路,老赵,你知道的地方!”
    “你不是先要去看你的弟弟们吗?江小姐?”
    “弟弟有的是时间可以看,”江雨薇轻叹:“下个星期也不为晚,这件事呢,却越早越
好!”
    老赵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开足了马力,向山下驶去。江雨薇靠在车中,望着车窗外的
树木丛林,她轻咬着嘴唇,心中七上八下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也不
知道见了那个耿若尘之后,该说些什么。多么鲁莽呵!自己怎么会决定来做这件事呢?
    车子驶进了台北市区,转进新生北路,然后新生南路,再左转,上了和平东路,路面由
宽而变窄,越开下去,道路就越来越窄了,路旁的建筑,也由高楼大厦转而为低矮的木造房
屋,房子层层叠叠的拥挤在一堆,孩子们在路边嬉戏,街道的柏油路面早已残破,人们在房
门口洗衣淘米,因此,街边是一片泥泞。在一条窄窄的巷子前面,车子停了,老赵回过头来:
    “就是这条巷子,江小姐,车子开不进去了,你走进去到巷底,有个更窄的弄子,转进
去左边第四家就是了,那是间小小的木屋子。”江雨薇下了车,迟疑的看看这巷子:
    “你以前来过吗?老赵?”
    “和老李来过一次,不会错的,江小姐。”
    “好吧,你回去吧,告诉老爷,你送我到师范大学的,知道吗?”“我在这儿等十分
钟,万一他不在家,我好送你去别的地方。”老赵周到的说。“这样也好,十分钟我不出
来,你就走吧!”
    她走进了那条小巷子,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巷子”,街边有些小杂货店、菜摊子、鱼
肉贩子,因此,整条巷子弥漫着鱼腥味和说不出来的一股霉腐的味道。江雨薇对这味道并不
陌生,她住过比这儿更糟的地方,使她惊奇的,是耿若尘居然会住在这儿!那个充满奇花异
卉的风雨园中的小主人!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弄,也终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码!她望着那房子,事实上,这不是
房子,这只是别人后门搭出来的一个屋披,房门所对的,是别人后门的垃圾箱和养鸡棚,一
股浓厚的垃圾气味充塞在空气里。
    江雨薇在门前伫立了两秒钟,终于,她深吸了口气,在脑中准备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
然后,她鼓足勇气,叩了房门。门里寂然无声,他不在家。她想着,有些失望,却有更大的
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叩了叩门,她准备离去,却蓦然间,从门里冒出了一声低吼:
    “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一怔,倏忽间,以为门里是耿克毅,但是,立即她醒悟了过来,这是耿克毅的儿子!
一个那么“酷似”的儿子呵!
    推开门,她跨了进去,一阵油彩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对她扑鼻而来,好呛鼻子,她不自
禁的打了个喷嚏。定睛细看,她才看到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板和画布,一个高大的男
人——她所熟悉的那个耿若尘,只穿着件汗衫,下面依然是那条洗白了的牛仔裤,正握着画
笔和调色板,在一张画布上涂抹着。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眉头蹙得紧紧的。
    “你是谁?”他问。“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打量了一下室内,一张木板床,
上面乱七八糟的堆着棉被、衣服、画布、稿纸、颜料等东西。一张书桌上,也堆得毫无空
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几册文学名着,还有很多稿纸。房里除了这张床和书桌之
外,所剩下来的空隙已经无几,何况,还有那么多画板、画框。使整个房间零乱得无法想
像,她不自禁的想起风雨园里那间宽宽大大的书房,和那些分类整齐的书籍。
    “哦,”耿若尘把画笔抛在桌上,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她:“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
特别护士。”
    “是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眼神紧张。
    “你不是来告诉我什么……”
    “哦,不,不!”她慌忙说:“他现在还很好,已经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错。”他紧
盯着她。“听说你已经住进风雨园去照顾他了?”他问,声音冷淡而严肃——另一个耿克
毅,一个年轻的耿克毅。
    “是的。”“好了,你找我干什么?”他咄咄逼人的问。
    “我……我……”江雨薇突然张口结舌起来。“我想和你谈谈。”“谈吧!”他简明的
说,把一张藤椅子用脚勾到她面前。“请坐!别想我给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这儿什么都没
有!好了,你要谈什么,开始吧!”
    江雨薇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局促的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手紧握着手提包,感到浑
身的不自在。她的声音干而涩:
    “耿先生……”“见鬼!”他立即打断她,“我叫耿若尘!”“是的,耿若尘,”她慌
忙说:“我……我……”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他吼了一句:“能不能干干脆脆的说出来?”“啊呀,”江雨
薇冲口而出:“你比你的父亲还要凶!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大家要把你当宝
贝!还要千方百计的把你弄回去?”“你是什么意思?”他恶狠狠的问,眼睛瞪得好大好
大,直直的盯着她。“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她恼怒的叫了起来,耿若尘那盛气凌人
的态度激怒了她,那对闪闪逼人的眸子更使她有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准备了许久的话都忘到
九霄云外去了,这句最直接的言语就毫不经思索的冲出口来。
    “回去?!”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声音阴沉而严厉:“谁派你来的?”他其势汹
汹的问:“谁叫你来找我的?我父亲吗?”“哈,你父亲!”她愤怒了,她代耿克毅不平,
那两个儿子是那样的猥琐与卑劣,这个儿子又是如此的张狂与跋扈。“你休想!他根本不会
叫你回去,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他凭什么要叫你回去呢?”“那么,”他怒吼:“是谁要我
回去?”
    “是我!”她大声说。一说出口,她自己就呆住了,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
为什么如此不平静?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已经揽上这件事了,不是
吗?“是你?”耿若尘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惊异使他的声音都变了。“你要我回去?”他不
相信似的问:“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耿若尘,”她的声音坚定了,她的勇气恢复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在亢奋
的奔流,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着他。“是我要你回去,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回到风
雨园里去!”“为什么?”“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她重重的说:“因为他爱你,因为
他想你,因为他要你!”
    “你怎么知道?”他粗声问:“他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他不会说,他永远不会说,因为他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去向他的
儿子乞求感情,尤其在他生命已将结束的时候!”他浑身一震。“你是说,他快死了?”
    “他随时都可能死亡,他挨不过明年的秋天。”江雨薇深深的凝视着耿若尘。“但是,
我要你回去并不是因为他快死了,而是因为他孤独,他寂寞,他需要你!需要这个他认为唯
一算是他儿子的人!”他又一震。“你是什么意思?”他问,喉咙粗嗄。
    “你和我一样清楚,耿若尘!”她直率的、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他讨厌培中培
华,他打心眼里轻视那两个儿子,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可是你背叛他,你仇视他,
你故意要让他难过,你折磨他,你,耿若尘,你根本不配他来爱你!”
    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眼睛里冒着火。
    “你是个什么鬼?”他叫:“你懂得些什么?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傻瓜!他恨我!你知道
吗?他一向恨我,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两只斗鸡,我们会斗得彼此头破血
流,你明白了没有?我不回去,我永远不会回去,因为我恨他!”
    “你恨他?!”江雨薇呼吸急促而声音高亢:“你才是自作聪明的傻瓜!你才是什么都
不懂!你真恨他?事实上,你爱他!就和他爱你一样!”“哈!”他怪吼:“我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江雨薇高高的仰着下巴。“你们彼此仇视,你们彼此争斗,你们彼
此挑剔,只因为你们的个性太相像!只因为你们都骄傲,都自负,都不屑于向对方低头!尤
其,最重要的一点,你们都太爱对方,而感情的触角是最敏锐的,于是,你们总是会误伤到
对方的触角,这就是你们的问题!”耿若尘紧紧的盯着她,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去。
    “哈!”他再怪叫了一声:“你说得倒真是头头是道!你以为你是调解人间仇恨的上帝
吗?你对于我们的事根本不清楚,我奉劝你,少管闲事!”“我已经管了!就管定了!”她
执拗的怒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吗?你自卑,因为你是个私生子!你把这责任归之
于你父亲!事实上,你心里根本明白,爱情下的结晶是比法律下的结晶更神圣!但你故意要
找一个仇视你父亲的藉口,这就成了你的口实!”
    他俯近了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气,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
威胁性:
    “好,好,”他喘着气:“你连我是私生子也知道了,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知道你
被一个女人所骗,竟然没有面目再去见你父亲!我知道你胆小而畏缩,倒下去就爬不起来!
我知道你恨你父亲,因为他料事如神!我知道你没有骨气,不能面对现实!我知道……”
“住口!”他厉声大叫,声音凄厉而狂暴,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在我把你丢出这房子之
前,你最好自己滚出去!”
    “很好!”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用你赶,我也准备走了,和你这种人没有道理好
讲,因为你不会接受真实!我懊悔我跑这一趟,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我根本就不该来
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天知道,你也值得你父亲夜夜失眠,做梦都叫你的名字!原
来是这样一个没心少肺的——浑球!”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老人的口语。“好吧!让开,算
我没来过!”
    他挡在她的面前。“你不是要把我丢出去吗?”她挑高了眉毛:“你拦在这儿做什么?
反正我已经来过了,说过我要说的话了,你回去也罢,你不回去也罢,我只要告诉你,你两
个哥哥随时准备把你父亲切作两半!你就躲在这儿画你的抽象画吧!把那孤独的老人丢到九
霄云外去吧,反正他也快死了,你现在回去,别人说不定还会嘲笑你是要遗产去的呢!”她
瞟了那些画布一眼:“顺便告诉你一句,你这些抽象画烂透了!只能放在中山北路的三流画
廊里骗骗外国人!我真奇怪,一个有那么高天才的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冲过去,从
他身边一下子冲到门口,但他比她还快,他伸手支在门上,迅速的拦住了她。
    “站住!”他大喊。她停住,抬起眼睛来,他们相对怒目而视。
    “你还要做什么?”她问。
    “你怎么有胆量对我说这些话?”他狠狠的注视她。“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盯着他:
“别让你过强的自尊心与毋须有的自卑感淹没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为你父亲代表的是权利
与金钱,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亲低头,而是向你自己低
头!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错误低头!”一转身,她冲出了那间杂乱的小房间,很快的向小弄
的出口走去,一直转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尘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后逼视
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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