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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远面对着自己那张“浣纱图”,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烦,这已经是今晚画的第三张
了,竟连个美人脸都画不好!“天才”早已是过去的东西了,他在自己的画里找不到一丝才
气,别说才气,连最起码的工力都看不出来。他皱皱眉,“重拾画笔”,多荒谬的想法,徒
然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一阵烦乱之下,他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用力的对墙角扔过去,
纸团击中了正坐在墙角补衣服的梦竹身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怒目。
“又画坏了?”梦竹柔声问,小心翼翼的。“慢慢来,别烦躁,现在就算是练练笔,笔练顺
了,就可以画好了!”
    “废话!”明远叫:“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该听王孝城的话,画画!他以为我还是以
前的明远呢!殊不知我早已变了一个人,艺术家的梦只有留到下辈子去做了!从明天起,我
发誓不再画了!把这些画笔颜料全给我丢进垃圾箱去!”
    梦竹带着几分怯意站起身来,她实在怕极了明远的砸颜色碟子和摔笔摔东西。她走过
去,代他把颜料收拾好,笑着说:“今晚别画了,明远。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
要画画,休息一晚吧!明远,我们也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干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吗?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满天下,一小张横幅卖个两三千,大家
还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画……”“明远,”梦竹锁紧了眉:“你变了!孝城是我们多
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说起他来口气中充满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们不错……”“是的,他
待我们不错!”明远干脆大叫了起来:“每隔两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头什么的来,他现
在阔了,他送得起东西,他的东西使你对他五体投地……”
    “明远!”梦竹叫。“他对我们施舍,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着!他阔了,他
不在乎,但是,我杨明远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济,我告诉你,梦竹!你不许再接受他的
礼物……”
    “我并没有要他的礼物,只是他的诚意使人难以拒绝,每次提了东西来,还陪尽笑脸,
又怕给我们难堪,又怕我们拒绝!人家是一片好心。”“好心!”明远咆哮着:“我杨明远
就要靠别人的好心生活吗?是的,我穷,你嫁给我了,你就要跟我过苦日子!我的运气不
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楣!……”
    “明远,你别把话扯得太远好不好?难道我嫌你穷了吗?收孝城的礼是不得已,你为什
么一定要把别人的好意当恶意呢?人家又没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没有恶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觉得压迫,你懂不懂?无时无刻,他都用他的成
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分地位来压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对我的评价都比他高!现
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礼物,用那些同情的怜悯的眼光来堆积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
懂吗?我受不了他那种把我当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样子……”
    “他成功了,这并不就是他的过失,是不是?”梦竹问。“你不能因为他的成功,就抹
煞掉你们的友谊呀!”
    “友谊!”明远嗤之以鼻:“这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梦竹呆呆的站着,沉痛的望着明远,好半天,才幽幽的说:“明远,你变得太多了。”
    “是吗?我变得太多了?”梦竹的话更加勾起了明远的怒火,他逼视着梦竹说:“是
的,我变了,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变?你知道我一点都不爱这份生活吗?你知道我厌倦得想死
吗?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梦竹叫着说,被明远逼迫得忍无可
忍:“就因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坏脾气,忍受你的嚣张和无理,忍受你
的怪僻!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后悔了吗?后悔嫁我了吗?”
    “我有什么资格后悔!”梦竹神经紧张的大叫了起来:“你娶我是你对我的恩惠,我还
有什么资格后悔!十几年来,我必须时时记住这一点,杨明远,你是个伟人!你伟大!你在
我落魄的时候——”猛然间,她缩住了口,瞪视着房门。在门口,晓彤正张皇的站在那儿,
恐惧的望着争吵中的父母。梦竹泄了气,她费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
自己激动得发烫的面颊,低低的对明远说:
    “对不起,我,我是太激动了!”
    明远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才用阴沉的眼光,扫了晓彤一眼,冷冰冰的说:“你下了
课,怎么到现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学校做功课。”晓彤嗫嗫嚅嚅的说。
    “晓白呢?”明远又问。
    “我,我没有看到。”明远调回眼光来,冷漠的看了梦竹一眼,说: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连家都不要了!放了学不回家,吃晚饭也不回家!”他的口气,
好像孩子们不回家,都应该是梦竹的责任似的,梦竹想说什么,又忍耐的咽了回去。孩子们
是最敏感的小动物,家里的气氛一不对,他们就会最先领略到。近来,明远的坏脾气笼罩着
全家,动不动就要咆哮骂人,连小鸟都知道巢里是否温暖,又怎能怪孩子不愿回家呢?家系
不住孩子,这不是孩子的过失,而是父母的过失。怎么能让正在求学的孩子在一个充满火药
味的家中做功课?准备考大学?
    在梦竹的沉默中,明远换了一件衬衫,准备出门。
    “你到哪里去?”梦竹问。
    “看电影去!”明远没好气的说。
    梦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睁大了眼睛,目送明远走出房门。
    听到大门阖上的声音后,梦竹浑身无力的坐回椅子里,用手支撑着疼痛的头。疲倦、懊
丧,和绝望的情绪像潮水般对她涌了过来,她感到自己像只无主的小船,正眩晕的飘荡在这
潮水之中。晓彤远远的望着母亲,看到梦竹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她走了过去,把手放在梦竹
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声:“妈妈!”梦竹抬起头来,接触到晓彤一对不安的、关怀的眼
睛。她不愿让女儿分担她的烦恼,勉强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气说:“你吃过
饭没有?”
    “吃,吃过了。”“在那里吃的?”“学校福利社。”晓彤说着,脸微微的发起烧来,
由于说了谎话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近半个月来,魏如
峰带着她,几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们都要换一个新的地方,他总是笑着说:
    “我要让你见识见识台北市,领略各种不同的情调!”
    有时,她的一袭学生制服,出现在比较大的餐厅里,显得那么不伦不类。而他却豪放如
故,骄傲得如同伴着他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贵妇人,这种种作风,使晓彤既感动又心折。她
常常想,魏如峰是个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厅
里,傍着一个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告诉她每种鱼的名称:电光、孔雀、黑裙、红剑、
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着她,一股调皮的神情,说:“神仙鱼是取神仙伴
侣的意思,因为这种鱼总是捉对儿来来往往,不肯分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她们一样吗?”
    “晓彤,在想什么?”梦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晓彤吃了一惊,惶恐的说:
    “没,没有什么呀!”“晓彤,”梦竹叹了口气:“从明天起,回家来做功课吧,不要
在外面逗留,也别三天两头的往顾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饭总不是办法。你
爸爸的心情不好,你们就别再惹他不高兴了。”“噢!”晓彤怅怅的应了一声,顿感若有所
失。下了课就回家,放弃那两小时的欢聚?两小时,每次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两小
时却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为想到有放学后的那两小
时,而觉得欢欣鼓舞。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冗长而乏味的讲述,因想起不久之后,就可以
有那两小时而心情振奋。放学前的清洁扫除,握着扫把,在扬起的灰尘中,看到的是他扶着
摩托车,倚在路口转弯处的电线杆下的神情!背着书包,和顾德美跨出校门,一声“再
见”,难得会有那么轻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脚底下踏着的是云是雾,整个身子都那么轻
飘飘的。心里面怀着的是梦是情,全心灵都那样荡悠悠的。然后,一张充斥着生气的脸,一
对期待而狂热的眸子,一声从心灵深处窜出来的呼唤:“嗨!”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每日生
活的重心所在!而现在,必须放弃这两小时?生活将变得何等空虚和乏味!“晓彤,你怎么
了?发什么呆?”梦竹诧异的望着冥想中的晓彤。“哦,没——没有怎么。”晓彤一惊,回
复过心神来。
    梦竹凝视着晓彤,这孩子有些不对劲,那对眼睛朦胧得奇怪,那张小小的脸庞上有些什
么崭新的东西,使她看起来那样焕发着梦似的光彩——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她无法确
定——但她能确定一点,这孩子浑身都散放着青春的气息。她有些眩惑,一个小小的女孩
子,怎么会忽然在一夜间就长大了?除了眩惑外,还有更多的,类似感动的情绪:晓彤,一
个多么美丽而可爱的女孩!母性保护及爱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咛了几句:“以后,还是一下
课就回家的好,一个女孩子,回来太晚,让人担心。现在社会风气越来越坏,晚上摸着黑回
家,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噢,不会的,妈妈顾虑太多了。”晓彤说,有些不安。
    “唉,”梦竹又叹了口气:“所有的妈妈都是噜苏的,所有的女儿也都厌倦听这些话。
在你做女儿的时候厌倦听,等你做了母亲却又不厌其烦的去说了。如果每一个母亲,都能知
道她孩子的未来是怎样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门,梦竹停止了说了一半的话,说:
    “去看看,大概晓白又把他那份钥匙弄丢了!”
    晓彤高兴这敲门声打断了母亲长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开了大门,出乎意料之外的竟
是王孝城,晓彤叫了声“王伯伯”,一面扬着声音喊:“妈,王伯伯来了!”王孝城提着一
大堆奶粉牛油罐头等东西,走上了榻榻米,梦竹迎上来,一看到孝城手里的东西,就皱起眉
头,埋怨的说:“孝城,你怎么又带东西来?你这样子实在让人不安,我说过……”“好了
好了,梦竹,”王孝城打断她说:“以前在重庆的时候,你也和我这么见外吗?我常在你们
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现在我给孩子们带点东西,你就叫得像什么似的,时间没有加深彼
此的友谊,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远呢?”
    “出去了。”梦竹说,一面接过王孝城手里的东西,拿到后面交给晓彤,低声对晓彤
说:“找个地方藏起来,别给你爸爸看到。”再走出来,王孝城已经坐在藤椅中,正在看墙
上用图钉揿着的一张明远画了一半的画,看到梦竹,他问:
    “明远最近怎么样?画得很多?”
    梦竹默默的摇摇头,递给王孝城一杯茶。
    “没完成过一张,都是画了一半就撕了。”
    “脾气好些了吗?”梦竹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
    王孝城深深的看着梦竹,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把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啜了两口
茶,终于,忍不住的开了口:
    “梦竹,你无法改善你们的生活吗?”
    “改善?”梦竹迷惘的抬起眼睛来:“都是你建议他画画,想改善。结果,更弄得合家
不安,画没画出来,整天听他发脾气,最近,连孩子们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谈何容易!明
远的个性是……”“我觉得,”王孝城插嘴说:“你有点过份对明远让步了,才会弄得他要
发脾气就发脾气,他以前也不是这样不近情理的,你处处让他,他就会越来越跋扈……”
    “这都是因为——”梦竹顿了顿,才又轻声说:“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
有些对不起他,何况,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学了艺术,却当了十几年的公务员。这些,好像
都是我牵累了他。”“你的思想就不对!”王孝城说:“你想,当初——”
    “嘘!”梦竹警告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后面的房间低声说:“别谈了,当心给
晓彤听见。”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冲到嘴边的话,却仍然默默的望着梦竹发呆。好半天,梦竹抬起头
来问: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提起有个人在台湾,是——
    谁?”“哦,”王孝城一怔,接着,就有点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梦竹
好几眼,才吞吞吐吐的说:“没,没有谁。只是听——听人说,小罗现在在南部,不知是屏
东还是嘉义,在做生意。”“哦——”梦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几个月来压在心上的一
副重担突然卸下了,于是一种解脱感和轻松感包围住了她,扬起头来笑笑,用近乎愉快的声
音说:“是小罗?他好吗?在做什么生意?”“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
支吾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机会可以托人打听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湾,那真不错,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大家聚聚。他怎么会做起五金
生意来的?”“唔,唔,这个……”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来,他看看手表,大发现似
的说:“哦!差点忘了,我八点钟还有一个约会,不多坐了,你代我问候明远!”
    梦竹有些诧异,但她也没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后,她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长长
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托着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为王孝城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原来是小罗,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乱想,什么都要和那件事缠在一起。她坐了许久,才惊觉
的站起身来,八点半了,晓白怎么还不回家?她推开晓彤的纸门,晓彤正在书桌前做功课,
听到门响,她似乎猛吃了一惊,迅速的拖过一本书来,盖在自己的练习本上。梦竹并没有注
意她这个小动作,只担心的问:“晓彤,你知道晓白这两天在搞什么鬼?每天都弄得那么晚
回家?”晓彤定了定心,说:“不清楚,大概在练篮球吧,他好像被选进校队了。”
    “篮球!篮球!”梦竹不满的说:“只知道打篮球,功课怎么办?靠篮球来考大学
吗?”说着,她愤愤的拉上纸门,回进自己的房中。晓彤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
推开盖在练习本上的书,看了看写了一半的那页,就不满的撕掉了,提起笔来,她重新写:
“如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黄昏聚会’要
    结束了。今天,妈妈限制我放学就回家,不许在外多事
    停留,我……”信又只写了一半,一声巨大的门响使她吓了一跳,准是晓白!她想。预
备继续写信,可是,梦竹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明远!你怎么了?你从哪儿回来?谁灌你
喝酒了?”
    再拖过一本书来,遮在笔记本上。她打开纸门跑出去,一眼看到明远正摇摇晃晃的走上
榻榻米,衬衫扣子散着,满头乱发,脸红得像猪肝,酒气逼人。他一面打着酒噎,一面扶着
墙,跌跌冲冲的向前走,在门口的榻榻米上,他差点被纸门绊倒,梦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时
叫晓彤:
    “晓彤!快来帮我扶扶爸爸!”
    晓彤跑上前去,和梦竹一边一个搀住了明远。明远醉眼迷糊的看着梦竹,又转头看着晓
彤,露出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就傻傻的笑了起来。晓彤被父亲的样子吓住了,她知
道父亲向来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么回事?梦竹满脸的惶惑和紧张,焦急的说:“你到哪
儿去喝了酒?明明不会喝,你这是何苦嘛?”
    明远瞪着梦竹,不停的傻笑,等梦竹说完,他就摔摔头,用手托起梦竹的下巴来,斜睨
着梦竹的脸,笑嘻嘻的说:
    “别多说话,小粉蝶儿!哈哈,小粉蝶儿,沙坪坝之花,我杨明远何等运气!穷书生一
个,却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儿!”
    “明远,你怎么醉成这样子?”梦竹皱紧了眉头,和晓彤合力把明远扶到椅子上坐下。
明远倒进椅子里,却一伸手抓住了梦竹的胳膊,乜斜着醉眼,盯着梦竹说:
    “那么美,那么沉静,那么温柔,追求的人起码有一打,我杨明远是走了什么运?桃花
运!哈哈!桃花运!他们告诉我:‘那是个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会倒楣!’哈哈,小妖
精,现在已经变成老妖精了……”
    梦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晓彤惶恐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明远一转头发现了晓
彤,就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一只手抓一个,瞪着眼睛轮流在她们脸上看,然后就点头晃脑的
说:“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拉住晓彤说:“你是个
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总会有一个男人为你着迷,记住!小妖精小姐,抓一个有钱的,
要抓牢一点,别上了当,富人没嫁着,嫁一个穷人来受苦……”“明远!”梦竹喊:“你说
些什么?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远打了个酒呃,点点头说:“该醒一醒了,我杨明远该醒时不醒,该睡
时不睡!呃!”又是一个酒呃。
    “你为什么要喝醉嘛?”梦竹说,试着想走开去给明远弄一个冷毛巾来,但明远抓着她
不放。
    “醉?我才没有醉呢!”明远打着酒呃说:“是那一个作家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一
种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来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
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涂,所以我也不清
楚明白!”
    梦竹凝视着明远,听着他这几句似糊涂却清楚的话,她有些怀疑他的酒醉是装出来的,
怀疑他在借酒装疯来骂人。但是,明远才说完这几句话,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从椅子
里向前扑倒下来。梦竹伸手没扶住,他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响亮的打起鼾来。
梦竹蹲下去,喊了两声,又推推他,他却纹风不动。无可奈何的,梦竹叹了口长气,从床上
拿一条毯子盖住了他,对站在一边发愣的晓彤说:
    “你去做功课吧,爸爸没什么,只是喝醉了,让他就这样睡睡好了。”晓彤“嗯”了一
声,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亲,转身回进了自己的房里。梦竹望着通晓彤屋里的纸门
拉拢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说:
    “天哪!这是什么生活?什么日子?”
    把头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有一份强烈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好半天才又低低
的自语了一句:
    “但愿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吗?”
    晓彤回到房里,再也写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课,面对着台灯,她怔忡的发着呆。父亲喝
醉酒的样子使她受惊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话,老妖精与小妖精!这是什么话?不知道过了多
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轻敲后门,竖起了耳朵,她侧耳倾听,于是,她听到晓白在低声的叫:
    “姐,姐!给我开一下后门!”
    她诧异的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了后门。晓白一闪而入,立即,晓彤差一点惊
叫起来,晓白的左眼下肿了一大块,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从袖口一直撕破到肩
膀上,手腕上也是伤痕累累。晓彤正要叫,晓白就一把蒙住了晓彤的嘴,低声说:
    “别叫!不要给爸爸妈妈知道!”
    “你,你是怎么弄的?”晓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问。
    “和人打了一架。”“为什么?”“那个人欺侮我们的小兄弟。”
    “小兄弟?”晓彤皱着眉说:“什么小兄弟?”
    “结拜的。”晓白简单的说:“我们有十二个人,结拜为兄弟,我是老三。”“啊
呀,”晓彤变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么太保组织了?”
    “胡扯八道!”晓白说:“我们正派极了,就是看不惯那些太保,才组织的。我们就专
打那些太保,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他们还敢不敢横行霸道!”
    “可是……”晓彤觉得这事总不大对劲,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看了看晓白,她暂
时无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了:“你受伤没有?”
    “才没有呢!我的身体那么棒,怎么会受伤!那小子又不经打,才那么两拳,就躺在地
下直哼哼……”
    “你没有打出人命来吧?”晓彤提心吊胆的问。
    “没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惩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晓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着嘴唇考虑了半天说:“怎么办呢?给妈
妈看到怎么说呢?一定要骂死——
    这样吧,脱下来给我,晚上我悄悄的补好,洗干净晾起来,下次妈妈发现的时候,就说
打球的时候撕的,妈妈看到已经补好了,一定不会太怎么样。”
    晓白立即把制服脱了下来,交给晓彤,一面悄悄的在晓彤耳边问:“姐,带你骑摩托车
的那个男人是谁?”
    晓彤迅速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她盯住他问。
    “我看到你们的!在西门町。那人挺帅的,是你的男朋友吗?比顾德美那个哥哥漂亮多
了。”
    “嘘!说低一点,”晓彤说:“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晓白说着,对晓彤会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间溜去。晓彤抓住了
他叮嘱的说:
    “记住,一进房间就蒙头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妈妈如果问起你来,我就说你是在
爸爸说醉话的时候回来的,反正我会应付。明天见着爸爸,别忘了说你脸上的伤痕是打球摔
的。”晓白一个劲的点头,又问:
    “爸爸怎么会喝醉酒?”
    “我不知道,”晓彤摇摇头。“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议他画画,从他画画以来,就天下
不太平了。”
    晓白轻轻的溜进了他的房间。晓彤眼望着他回房了,就关好了后门,帮母亲把煤球炉接
上一个新煤球,再关掉厨房里的灯,蹑手蹑脚的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晓白的房间时,想来
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不对头。轻轻拉开晓白的房门,她伸进头去,对正在钻被窝的晓白警
告的说:“晓白!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伤怎么办?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诉
妈妈了。”
    晓白挑挑眉毛,望着晓彤走开了,耸耸肩,对自己满不在乎的一笑,自语的说:“女孩
子!总是胆小一些。”
    翻开床垫,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侠小说“原野侠踪”,他躺在床上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晓彤拿着晓白撕破的衣服,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灯荧然,她忽然感
到心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问题:爸爸的、妈妈的、晓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简单!
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返回目录: 几度夕阳红    下一页: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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