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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寒风无拘
无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驰。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用围巾连下
巴带嘴都蒙了起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这是个下午,
太阳缩在云层后面,时而露出一角来,没有几分钟,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
    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带着满面的倦容,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
住址,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门外面,她伸了伸头,高高的围墙,
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树,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靠在门边,她休息了一两分钟,心
头有如万马奔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路上,带着股狂热和勇气,千辛万苦的寻到昆明,
日日夜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找到何慕天!在这个念头下,多少的苦都挨过了,
多少的罪都受过了!尘埃漫天的公路,颠簸的木房汽车,小客栈里无眠的夜,呕吐,晕眩,
一一忍受,只求见到何慕天!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几分
钟之后,可能就要面对面了。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倚在门边的柱子
上,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风霜之苦,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
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穿着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条围巾包着头。露在围巾外
面的脸苍白瘦削,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显得憔悴,无神,而疲倦。倚在门上,她不知
道站了多久,寒风扑面而来,逼住了她的呼吸,围巾在风中飘飞,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
高高的围墙,这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她?一个
单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从重庆追到昆明!他们会嘲笑她,会轻视她,会认
为她下贱,淫荡,和无耻!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记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
了。否则,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不不,一定不是这样!多半他出了什么事,他们
会告诉她,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那么,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会是这样!也
不能是这样!她猛烈的摇摇头,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终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
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横了横心,她重重的扣了
两下门环。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露了,她忽
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谁知道
门后面有着什么?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
死……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疼痛。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
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你找谁?”
“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么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
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吃力的问:“你是
说,他是——现在不在家呢?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说,奇
怪着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看来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我……”梦竹嗫嚅着。“想……想见见他。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一清
早。”“一清早?”梦竹松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轻声的自语了一
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说他不在家!”男仆说,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八成,这是个女疯子,
必须小心一点!
    “是的,我知道。”梦竹疲倦的说:“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或者,见一见别的人——有
谁在家吗?”“太太在。”男仆说,颇带戒意的望着她:“你贵姓?我进去通报一声再
说。”“我姓李,”梦竹犹豫的说,“李梦竹,从重庆来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诉太太。”
    太太?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心中狐疑的想着。什么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
母亲!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紧张使她忘了寒冷,事实上,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何慕
天的母亲!她会见她吗?会轻视她吗?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会……男仆又出来了,开了大
门说:
    “请进来!”她走了进去。男仆在前面带着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过了大大的院
落,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书画琳琅,屋内燃
着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养着
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男仆
指了指椅子说:
    “你坐一会,太太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张望着,多么温暖的小屋!多么可
爱的环境!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头,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这也将是她的
家,是吗?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兴
奋和紧张,她又开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
了行期。而现在,她来了,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么,他
们可以在昆明结婚,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环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携儿回家探
母……噢,她想得太远了?解下了包头的围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
发,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积满了灰尘和黄土。她微微有
些后悔,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应该先找个旅馆,洗一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也给未来的
公婆一个好印象。但,那时,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么想他、念他、
渴望见他!一声门帘响,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珠络的门帘动荡着,一个十四、五岁清清
秀秀的小丫头,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小丫头好奇的看了她一
眼,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凝视着那杯茶,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爽。一杯热
茶,一盆炉火……多么浓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
所吞咽了。那朦胧的感觉,对她更深更厚的包围了过来。
    再是一声门帘响,她看过去,有些愣住了。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艳的少妇,穿着件宽宽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说
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满头黑发厚郁的披在肩上,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张
坚定的嘴!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梦竹有些迟疑,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少妇!她是谁?这张脸似曾相
识,在哪儿见过?她在记忆中搜索,那对美丽而野性的大眼睛……对了!何慕天的书中曾有
她的照片,那么,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是嫂嫂……不!何慕天是
独子,那么,她是谁?
    “你请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吗?”对方用一种从容的,带着优越感及权威性的语气
问。同时,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的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你从重庆来的吗?”对
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很靠近炉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钳拨弄着
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着她。“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
—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
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着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么
一回事?何太太?什么何太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
更加糊涂了。“关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着眉梢,嘴边挂着个凛
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静静的望着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
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眯着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怯
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梦竹?何慕天说:“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换取一张离婚证书,
我要娶那个女孩子,李梦竹!”就是这个女孩吗?那样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个乡下姑娘
般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使慕天终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蕴文,你会
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蕴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爱
她!蕴文!我爱她!”爱她?爱上这么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但是,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
“蕴文,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
双方痛苦!蕴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来,我愿抚养这孩子,请你同意离婚。我爱梦竹,你
不知道爱得有多么深,多么强烈!请你让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哼!何慕天!你错了,
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么爱她?什
么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抛开?“你并不爱
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
子爱你,是吗?什么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
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
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就凭你这
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强?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
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
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
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
不怕伤害别人!“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眯起眼睛来望着梦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
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
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
天的妻子?她脑中零乱成一团,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的旋转,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
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着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
少妇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着话……“唉!李小姐,慕天这个毛
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
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
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
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
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
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
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
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
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
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
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
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
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着,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
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
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着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
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
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
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
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
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
来。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着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
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
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
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
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
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
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
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
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
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着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
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
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撕裂着。……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
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
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着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
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着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
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
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着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
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
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
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头转开,扶着墙,
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
佛践踏着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着时,她最
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
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
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
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着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
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着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
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
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着:“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
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
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
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
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
么这样做……”她咀嚼着母亲的话,回味着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
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
    “妈妈!我的母亲!”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
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
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
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着头,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
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她哭着,不断的哭着,哭
得神志迷惘,头脑昏乱。“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摇头,和自己挣扎,仰视着窗子,
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
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
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
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着满心的创痕,满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
妈,她颤巍巍的扶着门,以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梦竹喘息着靠在门
上,闪动着泪眼,急迫的问:
    “妈妈呢?”“你?你,”奶妈口吃的望着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
“你,你怎么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着的心脏,哑着嗓子说:“妈妈
呢?我要妈妈。”
    “你,”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着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奶妈,你怎么
了?”梦竹嚷着说:“我要妈妈!”
    推开奶妈的手,她穿过院子,向房里跑去,冲进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
上,正陈列着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两支白蜡烛高高
的燃烧着……她两腿颤抖,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张椅子,她仰视着烛光下
母亲的脸,瞪大了眼睛,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唇剧烈的颤抖,像
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来,接触到奶妈泪眼婆娑的脸。捞起了衣服下摆,奶妈
擦了擦眼睛,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你走了没多久,她就病了,我请医生来,吃了
药也没效,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记挂着你,
要……要……要我告诉你,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说,你过得幸福,
也就好了……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强,无法对你屈服……她……她说,那个何慕天,只要对你
好,她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更……更好的愿望呢?……”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
着奶妈的脸,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着料理的,一个姓杨
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
你……给你作陪嫁……”
    “奶妈!”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就用两只手抓住了奶妈的肩膀,一阵乱摇,嘴里乱
七八糟的嚷着说:“奶妈!不不!不!奶妈!不!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哭了
起来,把奶妈摇得更厉害:“妈妈在哪儿?你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
儿?……”她停下来,奶妈被摇得白发零乱,脸色苍白。她凝视奶妈,再掉头望着桌上的香
案灵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不
会待我这样残忍……”再望着灵牌,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她把拳头塞进嘴里,用牙咬
住手指,泪水迸流,跺着脚,狂喊着说:“奶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
这样?”
    嚷着,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
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边。流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着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
越过草丛,对着那滚滚涛涛的江流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
身子,一个男性的声音沉着的响了起来:“什么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着,哭叫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嚷完,她浑身一软,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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