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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窗外是星期六的晚上。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爸爸妈
妈在客厅里听了一阵我所喜欢的古典乐,然后退回到我的卧室里。习惯性的,我先开亮了桌
上的台灯,再从抽屉里拿出了日记本,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颐,开始思索这一天有什么值得
记载的事。这是个平淡的日子,太平淡了,我发了许久的呆,日记本上仍然没有记下一个
字。我本能的凝视著窗帘,窗帘是淡绿色的,我爱绿色,室内所有的布置几乎都是绿,绿灯
罩,绿床单,绿桌布,窗台上还放著一盆小小的绿色的万年青。窗帘在微风中拂动,月光透
过窗帘,使那窗帘变得像烟雾般透明,绿得莹洁,绿得轻软。我走过去,拉开窗帘,只为了
想看月亮,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他笔直的挺立在窗外不远处的一盏街灯下面,静
静的凝视著我的房间。街灯把他照得很清楚,他的个子颀长,背脊挺直。虽然这是春天,他
却只穿著一件白衬衫,底下是条藏青色的裤子。我无法看清他的面貌,事实上,猛然发现窗
外站著这么个人,已经让我吓了一跳,尤其他那种若有所思的宁静,和围绕在他身边的阴沉
气氛,使我更加不安。我迅速的把窗帘拉上,回到桌前坐下,但却不能平静。十分钟后,我
再走到窗前,从窗帘的隙缝里向外窥视,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开始,三天后的
夜晚,那个陌生人再度出现在我窗前。当我拉开窗帘的一刹那,惊恐使我血液凝住,他依然
站在那盏街灯下面,注视著我的窗子。两次相同的情况,使我断定这不是偶然。几乎出于反
射动作,我立即拉拢了窗帘,但我没有退开,却在窗缝中窥视著他。他似乎有点失望,轻轻
的摇了一下头,靠在街灯的柱子上,低头望著地下,地下,他颀长的影子正被街灯长长的投
在柏油路面上。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又抬头望了我的窗子一眼,就转过身子,双手插在口袋
里,慢慢的向巷子的尽头走去。我目送他的影子在巷头消失。奇怪,心里竟浮起一种苍凉的
感觉。
    又过了几天,那是个雨夜,雨滴在窗玻璃上滑落,街灯上的电线上挂了许多水珠,晶莹
透明得像一串项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我正在书桌前记日记,窗帘是拉开的。偶然
一抬头,我看到了他,与以前不同的,他披了一件雨衣,并没有戴雨帽,我几乎可以看到他
的头发上的雨珠。我放下笔,用手托住下巴,静静的望著他,下意识的感到他也在望著我。
就这样,我们彼此望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雨下大了,大滴的雨点叮叮咚咚的敲著窗子,透过
窗玻璃上的雨水,他的身子变成个模糊的影子,但他仍然没有走。雨越下越大,看著他伫立
在雨中,使人惶惑而不安。我拉起窗帘,再度把他关在我的视线之外。不知道为什么,我没
有把这个困扰著我的陌生人事件告诉爸爸妈妈。每天晚上,我们一家三人照例是聚集在客厅
里,唱机上播放著一张我所爱听的唱片。爸爸叼著他的烟斗,坐在沙发里,膝上堆满了他的
设计图。有时,我会跑过去,把他的设计图抢过来抛在茶几上,警告的说:
    “你应该把你的晚上给我们,爸爸,这不是工作的时间!”
    爸爸会一把拉住我,故意板起脸来说:
    “告诉我,珮容,你今年几岁?”
    “十八!”我说。“胡扯!十九啦,腊月二十八日的生日,忘了吗?一辈子十八岁,是
不是?你看,你离开顽皮的年龄已经很远了!再过两年,也该找个男朋友结婚了……”
    “别说!爸爸!”我喊,挤在他身边坐下,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赖的说:“我不交男
朋友,爸爸,我嫁给你好么?”
    “胡说八道!”爸爸拉下我的手来,在我脸颊上拧一下,把我推开说:“永远长不大!
赶快去听你的莫……模特儿吧!”
    “莫札特!”我抗议的喊:“爸爸,你不尊敬音乐家!”
    “好好,莫札特!”爸爸笑著说,望了望妈妈:“静如,我们太惯这个女儿了!”妈妈
从她的编织上抬起头来,悄悄的微笑,她那美好的眼睛明亮而生动。哦,我真爱我的家,我
真爱我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是我的一切,爸爸学的是建筑,但他的绘画造诣也很深,他有科
学家冷静的头脑,也有艺术家的风趣和热情。我想,我至今没有男朋友,也和爸爸有关,他
使我轻视全天下的男孩子。虽然爸爸已经四十五岁,但他仍然是个极漂亮的男人,他的浓
眉,他的眼睛、鼻子都漂亮,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使人有安全感,我真喜欢把头埋在他的胸
前,不管我已经超过了撒娇的年龄。妈妈呢,她是个美人儿,我真庆幸自己遗传了她那对大
而黑的眼睛。每当有人夸我的眼睛长得好,我就想带他去见见妈妈,妈妈不但把她的眼睛遗
传给了我,而且把她的音乐兴趣也遗传给了我。她学的是钢琴,而我学了小提琴,不过,我
的小提琴远不如妈妈的钢琴。我的脾气急,耐心不够,很容易出错。妈妈则恬静温柔,清丽
得像一潭水。只是,妈妈比较多愁善感,也很容易受惊。爸爸和妈妈,好像天生就一个是保
护者,一个是被保护者。
    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我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世界上有忧愁,我尽我的全力去享受
著人生,享受著父母的爱。我没有一般少女们的什么春愁秋怨,也不想恋爱和交友,我只要
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音乐。但是,这个陌生人的出现扰乱了我的平静,我不想把这事告诉爸
爸妈妈。每到晚上,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总会拉开窗帘看看。雨夜之后一星期,他又出
现了。那夜,他出现得很晚,我已经记完了日记,正在练小提琴。对于正规的琴谱,我的兴
趣不大,总喜欢拉一些曲子,尤其是一些小曲子,像梦幻曲、冥想曲、罗曼史、小夜曲等。
这天,我爱上了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一连拉了好几遍,拉第三遍的时候,偶尔回
头对窗外看去,不禁吃了一惊。他站在那儿,这次,并不在街灯底下,而是就在我的窗子外
面,距离窗子这么近,我可以完全看清他。他依然穿著件白衬衫,看起来破旧,可是很整
洁,他的脸庞瘦削,两眼深凹,但却炯炯有神。我无法看出他的年龄,可能三十几,也可能
四十几,也可能五十几。他的眉头微锁,眼睛深邃,当我中辍演奏而注视他的时候,他也凝
视著我。一刹那间,我觉得像中了催眠术,这张陌生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撼动了我,我拿著提
琴,呆呆的望著他。他的眼睛像在对我说话,我渴切的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就在这时,门被
推开了,我迅速的转过身子,妈妈正走了进来。她望著我,温柔的说:
    “为什么一个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欢听你拉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妈妈。”我说,很快的回头再对窗子看一眼,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那个陌生
人已经不见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情绪如此不安定,脑子里像奔马飞驰似的闪著好几个
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样子并无恶意,也像受过高等教育,但怎
会如此的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的拉著琴,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只得停下来。妈妈诧异的看
著我问:
    “怎么了?”“没什么,”我懊恼的说:“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妈妈审视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妈妈走过来,牵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床
上,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抚平我的头发,沉吟的说:“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珮容?”
    “没有。”我很快的回答。
    “没有什么属于女儿要对妈妈讲的话吗?”妈妈说,紧紧的注视我:“在大学里,有没
有比较要好的男同学?”
    “哦,妈妈!”我说:“你知道不会有的!”
    妈妈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忧愁。
    “珮容,”她说:“你大了,有许多事,你是应该关心的,这个星期天,爸爸公司里新
进来的一个年轻人要来吃饭,你也学著招待招待客人!”“哦,妈妈!”我叫:“我不要长
大,我也不要你们给我安排这些事,我讨厌这些!我宁愿比现在再小十岁!”
    “不要说傻话!”妈妈拍拍我的肩膀,慈爱的说:“早点睡吧!记得关窗子,晚上风
大!”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门口,突然跳起来叫:
    “妈妈!”妈妈回过头来,我扑上去,像个孩子般抱住她,把头靠在她怀里:“妈妈,
我愿意永远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动的说:“直到死,直到死,妈妈,别急著要我出
嫁!”
    妈妈摸著我的头,微笑的说:
    “傻孩子!真的长不大!”
    妈妈走出房间,我关上房门,刚转过身子,就大大的吓了一跳,那个人!又站在窗外
了!因为事先毫无防备,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隐忽现使我想起幽灵和鬼怪。事实
上,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忧郁的眼光也真像个幽灵。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领,一连退后了
好几步,嘴里不禁颤颤抖抖的问:“你……你是谁?”他望著我,眼光变得非常柔和,然
后,他对我点了点头,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气,向窗口走了两三步,他又对我点点
头,同时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惧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我问:
    “你要什么?”“我不要什么,”他说话了,是北方口音,声调低沉而富磁性。“你的
琴拉得很好,只是,莎拉沙特作这曲子的时候是带著浓厚的感伤意味的,假若你能去体会一
个流浪者的心情,然后把你的感情奏进琴里去,那就更动人了!”
    “莎拉沙特!”我轻轻的叫著,靠近了窗口,奇怪这个陌生人对音乐竟是内行。而且,
他说这几句话,显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个行家。“你是谁?”我问。
    “一个流浪者!”他说,笑笑,笑得十分凄凉。
    “你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的问。
    他无所置答的笑笑,然后说:
    “明天你下了课在校门口等我,我们谈谈好吗?”
    “你知道我明天有课?你知道我在哪个大学?”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的课,对吗?你是×大音乐系二年级的学生,主
修管弦乐!”他笑著说。
    “你是谁?”我悚然而惊。睁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脸色显得很严肃很诚恳。“我对你没有一点点恶意和企
图,请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吗?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脸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
一种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点了点头,轻声说:
    “好,明天三点半钟在校门口见。”
    “还有一个请求,”他说,“能够不让你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吗?”我很犹豫,活了十
九岁,我从没有什么事是瞒著爸爸妈妈的。但,他那恳切的声调使我软化了,我点了点头,
很快的关上窗子说:“你快走吧!”同时我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爸爸的声音在
门外说:“珮容,是不是你在说话?”
    “没有,”我慌乱的说,一把拉上了窗帘,“我在背诗呢,爸爸。”“背诗?”爸爸推
开房门,衔著他的烟斗,含笑站在门口,对我眨眨眼睛说:“什么时候你对诗又感到兴趣
的?念出来让我听听是首什么诗?”要命!我就从来记不住一首诗,这个谎撒得实在太不高
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临时想起来的两个乱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来:“山前有个崔粗腿,
山后有个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烟斗差点滚到地下,他忍住笑说:“你这是一首什么诗
呀?”
    我也想起来了,这原是个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来了。没办法,只得也望著爸爸发笑。
爸爸笑得摇摇头说:
    “你怎么越大越顽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念什么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
只脚跨出房门,又回过头来说:“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公司里新聘了一个成大建筑系毕业
的学生,名字叫唐国本,星期天我们请他吃饭,你别出去,在家里招呼一下。”“糖果
盆?”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个糖果盆介绍给我做男朋友呀?我对糖果盆不感兴
趣,你还不如找个盐罐子来!”“好了,别说笑话了吧,快睡觉!”爸爸说,跨出房门,眼
角却堆满了笑。关好了门,我立即上床睡了。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之夜。我眼前始
终浮著那个清癯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对深邃忧郁的眼睛。何况,从不撒谎的我竟撒了谎,
我欺骗了我所挚爱的爸爸,只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该不该这样做?我会不会做错
了事?
    第二天,准三点半钟,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这次,他的衬衫烫得很平,头发也梳得很
整齐,他眼睛中有著喜悦的光辉,嘴角带著微笑,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走过
来,从我手中接过提琴盒子,说:
    “我们到哪里坐坐?”“随便!”我说。“植物园,怎样?”他问。
    植物园!那是个阴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现在是个大白天,阳光正和煦的照著大
地。而且,这个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会出什么事。于是,我点了点头,跟他
到了植物园。在植物园的一棵椰子树下,我们坐了下来。奇怪,我,竟会跟一个陌生的男
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来自何方——在植物园中单独约会!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
面,一只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饰虽简单破旧,但却另有一种高贵洒脱的气质。我看看
他,等他开口,但他一直没有说话。在我们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叶子扁而长。过了许
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树说:“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花,
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我跑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东西。”他笑笑说,
然后望著我,眼睛里带著几丝令人难解的伤感。“你问过我为什么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
吗?”
    “当然!”我说。“在一个月前,我一次从你的校门口走过,刚好你从学校里出来,我
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门口,望著你走进去,同时也发现你的房间有个靠街的窗口,以后,我
就无法自已,只得常常去探望你!”“哦,这理由并不好!”我说,心里有点气愤,无法自
已,这个无法自已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理由并不充足,”他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主要是,你长得
像极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诧异的问。
    “嗯。”他点点头,神色有点凄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你——”我望著他,他那忧郁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么会和她失散的呢?”“这个——
”他苦笑了一下。“这说来太复杂了,你不会懂的,别说了!”“你说吧,我会懂的!”我
热切的说。
    “不,还是不谈的好,简单说起来,是她母亲离开了我,把她也带走了。”“她母亲不
要你了,是吗?她母亲很坏吗?”
    “不!不!她母亲很好,你不会懂的,不要说了,许多事——”他困难的望著前面那棵
印度松香,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们不能解释的,那时候,我太年轻,把她带走是对的,她
母亲是好的,我的过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
白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要再追问了,再问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旧伤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了。我点点头说:“你很想你的女儿
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会了解这种渴想的。人,年纪越大,对于家的渴望就越深
切。”
    “你现在没有家吗?”他笑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说,然后挺了挺身子。
“来,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你的音乐!”他打开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
望著我。“那天晚上,我听到你拉的琴,你的技术已经很纯熟了,但是情感不够,要做一个
好的音乐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乐揉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十分内行的把琴夹在下巴
下,试了试音。然后紧了紧弓上的马尾,又重新调了调琴弦。接著,就轻缓的奏出那首莎拉
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声像奇迹般从他的弓下泻了出来,那熟悉的
调子在他的演奏下变得那么哀伤凄凉。他的脸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
完全被他的脸色和琴声所震慑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对我笑笑,在
琴上拨了两下,放下琴说:“这和你拉的有没有一些不同?”“你——”我迷惑的说:“你
是谁?”
    “别管我是谁!来,让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递给我。“不,”我
说:“我不能拉,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个音乐家吗?”“我不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音乐
家!”他说,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经学过几年音乐。你好好练习,你是有天才的。你现
在缺乏的只是经验。来,你不愿意拉给我听听吗?”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话对我有著魔力。站起身来,我奏了几个练习曲,他认真的听著,
也认真的指正了我的几个错误。我发现他所说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内行,这使我对他更感到茫
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会儿,太阳已经偏西了,椰子树瘦长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
帮我收起琴,像个长辈般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免得你妈妈爸爸著
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我没有名字。”他回避的说,调开话题问:“你每天在灯底下写些什么?”“记日
记!”“提起过我吗?”“是的,我常写‘那个陌生人又来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车!”我们向植物园门口走,我觉得有满腹的疑问,却无法问
出口。走了一段他说:“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对你本就是个‘陌生人’,不是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说。
    “现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这太简单了,随便问问人就知道了!”
    我们走出了植物园,向三路公共汽车停车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严肃的说:
    “我有一个要求!”“什么?”我问。“你决不能把我们认识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
括你的父母!行不行?”“为什么?”“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你愿不愿意和
我做个忘年之交,有时间的时候和我散散步,谈谈音乐?相信我,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想做
你一个‘老’朋友!”他特别强调那个老字。“你并不老!”我说,热切的望著他:“我愿
意!很愿意!你可以到我家来,我爸爸妈妈一定会欢迎你!”
    “不!绝不!”他坚定的说:“如果你把这事告诉了你的父母,那我们的交情就到此而
止,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好吧,我同意保密!”我说,猜测的看著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个有名的音乐
家,但是现在落泊了,所以你不愿意别人知道你!”他笑了笑。“随你怎么猜吧!”他说。
    公共汽车来了,我接过提琴盒子,上了车,他微笑的站在下面看我。我对他挥挥手说:
    “星期天上午九点钟,还在植物园见!”
    他点点头。车子开走了,我才想起星期天还有个什么糖果盆呢!但是,管他呢,我的心
已经被这段奇遇所涨满了,再也没有空余的地方可以容纳什么糖果盆盐罐子了!
    星期天,我和他又在植物园碰头了。他看来精神很好,我们谈了许多话,我告诉了他很
多我自己的故事,他耐心的倾听,鼓励的微笑著,我说得多,但他说得很少。到中午,我们
才勉强的分手,我说勉强,是因为我多么希望继续留在他身边!他照旧送我到车站,当我上
了车,他说:
    “再见,小朋友!”“我不是你的小朋友!”我从车窗里伸出头去说:“我已经十八
岁,不,十九岁了!”
    “我可以做你的父亲,你还不是我的小朋友吗?”他笑著说,亲切而温柔。车开了。我
带著迷茫而温暖的心跨进家里。客厅中,妈妈爸爸正在款待一个青年,看到我进去,那青年
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我望著他,他有宽宽的肩膀和高高的个子,一对坦白而澄清的眼睛,薄
薄的嘴唇,宽阔的上额和英挺的眉毛。怪不得爸爸妈妈会看上他呢,实在漂亮!但是,我不
会爱上他的,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爸爸对我责备的看了一眼,大概是怪我一清早就跑了出
去。一面对那个唐国本说:
    “这是我的女儿,沈珮容。来,珮容,见见这位……”
    “我知道。”我抢著说,对那青年眨眨眼睛:“你就是糖果盆吧?”“糖果盆?”他
说,挑了挑眉毛:“看样子我这名字取得不大好!”他洒脱的笑了起来,毫无拘束及难堪的
样子。糟糕,这正是我所欣赏的典型,爸爸的眼光真厉害!我必须筑起坚固的防御工事,不
让这个男孩子攻进我的心中来,因为从他的眼睛中,我已经看出他对我的欣赏和好奇了。这
是个危险人物!“我这个女儿是从小骄纵得不像样子的!”妈妈说,对我皱皱眉,但嘴角却
带著笑。
    “你不知道,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孩子,”爸爸说:“又顽皮成性,从小就是……”
“哦,好了!”我叫,对唐国本说:“赶快设法打断他的话,要不然你就必须听上一大堆我
小时候的故事,那些真没意思!”唐国本又笑了,爸爸妈妈也笑了,我呢,也跟著笑了。我
们吃了一顿愉快的午餐,午餐后,妈妈似乎特别高兴,居然破例的弹了一段钢琴。由于妈妈
的演奏在先,我的小提琴也无法逃避,只得奏了一段小步舞曲。但听众并不放松,我只好再
奏,这次,我奏了流浪者之歌,这曲子使我想起那“陌生人”,我贯注了我的情感,专注了
我的精神。一曲既终,唐国本疯狂的鼓著掌,妈妈有点诧异的说:
    “你好像进步了很多!”
    “我最近得到名师指导嘛!”得意之余,我差一点儿泄露天机,幸好大家都没有注意。
只有妈妈沉思的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唐国本一直在我们家玩到了五点钟才告辞。这之后,他
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每隔一两天,总要在我们家吃一顿饭。爸爸欣赏他,妈妈喜欢他。我
呢,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我坚定的不让自己走进他细心布置的陷阱里去。因此,直到夏天
来临,我没有跟他出游过一次,我利用各种藉口,推掉了他每一个约会。而另一方面,我和
那个“陌生人”却频频见面,现在,已不限制于植物园。碧潭、乌来、银河洞,我们都同游
过。这天,我们相约在碧潭游泳,太阳灼热的照著,我穿著件大红的游泳衣,戴著一顶大草
帽。我们并坐在茶棚里喝汽水。最近,他显得沉默而憔悴,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我用吸管
敲著他的手背说:“你不快乐,为什么?”
    “我很快乐。”他笑著说,然后突然问:“你那个糖果盆还常来吗?”“是的,”我迅
速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有著关切,除此以外,看不出别的东西。“他常来,而且越来越
勤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他追问。
    “我很喜欢他呀!”我辩解的说。
    他深深的凝视我,我站起来说:
    “划船好吗?”我们租了一条小船,他划,我坐在船头玩水。烈日把水都晒温了。只一
会儿,他的额上已布满汗珠,他把船搁浅在沙滩上,我们相对静静的坐著。这是个十分炎热
的下午,风是静止的,天上的浮云好像都不移动。我觉得脸颊发烧,脑中膨胀。过了许久,
他说:
    “再过不久,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我问,诧异的看看他。
    “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他说,避开我的眼光。
    “什么时候去?”我问,呼吸急促,我的手抓紧了船舷。
    “还没有一定,也许五、六个月以后,也可能几星期以后。”他说,淡淡的,好像在讲
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我忽然对他萌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他说得那么轻松,轻松得可恶!这个
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了解他多少?相交半年,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恨恨的瞪著
他,说:
    “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干什么?”
    他像受到针刺一样猛的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脸,严肃的望著我说:“你在说什
么?”“我说,你为什么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为什么要和我一次又一次的约会?你是什么
鬼存心?”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好半天没说话,然后叹口气,显得十分懊丧。“是的,我错
了!”他无力的说:“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当女儿看的,你是——你——”他困难的咬
咬嘴唇,又叹了口气:“你长得太像我的女儿,我一直有个幻觉,以为我是带著我的女儿散
步,带著我的女儿玩,我在给我的女儿讲音乐家的故事,教她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没
有把我当作父亲看。是的,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
    他的声音苍凉忧伤,我注视著他,他似乎在一刹那间变得苍老了。我坐近他,激动的抓
住他的手:
    “好吧,”我说,“你把我当女儿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吗?”他对我苦笑,用手
抚弄我的头发,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样,他轻声说:“不行,珮容,许多事我们是不能自己做
主的。”
    我默然不语,第一次领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励的笑笑说:“高兴起
来!珮容!”我勉强的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样勉强。我觉得心中充满了激情和哀伤,
泪水悄悄的升进了我的眼眶里,在我眼眶中打转。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著,不让
泪水滚下来。他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
    “别难过,在你这一生,这种分离总会有的。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有很光明的未来,
你是个值得人羡慕的孩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流泪呢?我是流浪惯了的,从不会在一个地方久
住,你问过我为什么和我的女儿分开,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关。那时候,我很年轻,而且
很苦,我半工半读的进了音乐学院,同时我和一个富家名媛恋爱了。她的父亲反对我,甚至
囚禁起她来,但,她私自来找我。为了她,我没有毕业,我们逃到远方,没有一点积蓄,也
没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参加一个巡回乐队,到各地表演,这是我流浪生活的开始。她也跟著
我到处流浪,一年后,孩子落地了,娇生惯养的她,实在吃不了这种苦,而我又无力改善这
种生活,于是,争吵发生了。我没办法请佣人帮忙带孩子,她又要带孩子,又要洗衣烧饭,
而且三两天就转换环境,这些,把她折磨得瘦骨支离。她开始责备我没有用,骂我连家都养
不好,发誓不愿再过流浪的日子,甚至于骂我不是个男子汉!我在她的责备下几乎要发疯,
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难过得想自杀。在苦闷了的时候,我就喝酒求醉,结果,我们的生活越
来越恶劣,我酗酒,她骂街,孩子哭叫不停,整日几乎没有片刻宁静。一天,我醉了,她又
叨叨不休的骂了起来,趁著三分酒意,我叫她滚,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她跑到我家里来找
我,我就不会拿不到毕业文凭,更不会找不到一个正经的工作,也不必吃这许多苦。这些话
伤了她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节目回来,发现她已经走了,把孩子也带走了!从此,我失
去了她和女儿,我在灯前发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她们找回来,到现在,我已经找了十
七年了。”他看著我,感伤的笑笑。“珮容,你是个快乐的孩子,你不会明白人生也有苦
的。”
    “我知道了,”我说,“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儿了?”
    他摇摇头。“不,我已经放弃了,这次,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
后,她们或者也会到那个地方来找我的。”
    他抬头看著天边,眼睛中闪著奇异的光。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慑,也呆呆的望著他。好久
之后,他突然说:“走吧!该回去了!”他拿起了桨,向回程划去。
    在公共汽车站,我向他说:
    “我喜欢你,真喜欢你,但愿你永远不走!”
    车来了,我跳上了车,从窗口看著他,他伫立在那儿,脸色显得出奇的感动,眼睛里有
著泪光。
    回到家里,给我开门的竟是唐国本,他用手撑在门上,拦住门不让我进去,瞪著我的脸
说:
    “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让开路!你管不著!”我没好气的说,但他仍然拦在门上,微笑的看著我,好像我是
个供人观赏的小动物似的。我跺了一下脚,对他狠命的推了一把,趁他身子一歪的时候,从
他胳膊底下钻进了房里。进房后一抬头,才发现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抬抬眉毛又皱皱眉
毛,说:
    “怎么了?永远长不大!你今年十几岁了?”
    “十八岁!”我说,向自己的卧室冲去。
    “又变成十八岁了!”爸爸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声。
    我从卧室门口回过头来,对唐国本作了个鬼脸。
    “再见,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会儿!”我溜进房里,带上了房门。夏天过去了,秋
天来了,太阳收敛了它的威力,人们也披上了夹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熟稔,也更加亲密
了。山边泽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静的他。他和我谈萧邦和李斯特的故事,讲星星的位
置,讲北国及各地的风俗,讲他的流浪经历。他不再说他要远行的话,我们相处的每个时间
都充满了愉悦,我常戏呼他作“老爸爸”,因为他总以老爸爸自居,他也常玩笑的叫我作
“女儿”,甚至“宝宝”,说我是他女儿的化身。我们真成了一对忘年之交,听他轻哼著世
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乐。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嗓音柔美,感情丰富,我实在奇怪他以
前的爱人怎会舍得离开他!
    那天,我们在碧山岩玩,因为不是星期天,游人非常稀少。在那小小的瀑布旁边,他唱
起一支我从没有听过的歌,歌词不是中文,无法听懂,调子却婉转缠绵,回肠荡气。我问:
    “这是首什么歌?”“一首意大利的情歌,”他说,眼睛闪亮,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
辉。“许多年前,我常唱这一支歌,这是她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她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我
再唱一遍。有了孩子后,冬夜,我们守在炉边,每当她不高兴了,我就唱起这首歌,她会溜
到我的膝前来,把头放在我的膝上,我们的小女儿躺在摇篮里,瞪著大而黑的眼睛向我们凝
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人,到中年之后,竟会这样渴望一个家!”
    “歌词的意思是什么?”我问。
    “我们曾试著把它译成中文,”他说,忧郁的笑笑。“事实上,大部分是她译的,我对
诗歌的领略力没有她高。让我念给你听吧。”他柔声的念出一首十分美的小诗:
    “春花初绽,看万紫千红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鸟枝头歌唱,
    江南春早,莺飞柳长,
    啊,莫负这,大好时光!
    我心已许,两情缱绻,
    愿今生相守,恳再世不离,
    啊,任时光流逝,任物换星移,请信我莫疑!
    啊,任云飞雨断,任海枯石烂,此情永不移!”
    他念完了,又用中文轻轻将这首歌再唱了一遍,我阖目凝神,为之神往。等他唱完后,
我热切的说:
    “教我唱!好吗?”他教了我,十分细心的教了我。然后,他说: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怎么?”我诧异的问。
    “要走了!以后,”他顿了一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再见面了!”“啊!”我叫,抓
住他的手。“不!你不要走!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快乐吗?难道你对于我没有一点留恋!”
    “我留恋,太留恋了。”他说,神色凄然。“但是,我必须走,这是——不得已的。”
他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你要安安定定的生活,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告诉我,你到哪里去?离开台湾吗?”
    “是的,离开台湾。”他轻声说。
    “到哪里?告诉我,有一天我或者会去找你的!”
    他笑笑,没有说话。“你什么时候走?”“快了,下星期,或者再下一个星期。”“我
要去送你。”我说,想让自己坚强起来,我向来自认为是个坚强的孩子的。但是,泪水升到
我眼眶里来了,我抓牢他的手,哽塞的重复了一句:“我要去送你。”
    他突然揽住了我,把我的头拥在他的胸前,他的嘴唇轻碰我的前额。他喃喃的说:
    “好孩子,别流泪!宝宝!”
    听他叫“宝宝”,我哭了。始终,我弄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对他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和崇拜。听他用亲密的声音叫宝宝,使我肠为之折,我像孩子般攀住他,近乎撒赖似的说:
    “不要走!不要走!”“别哭,珮容,”他说,“我还会再见你一次,下星期天在植物
园见!”“你一定要走吗?你是个狠心肠的人!”我叫。
    他叹息了一声。“下星期天,我等你!”
    这一天,我失去了欢乐,我们变得非常沉默,当他照例在公共汽车站和我道别的时候,
我觉得他似乎离我已经很遥远了。他的眼睛迷离如梦,神色憔悴,脸颊分外消瘦。我们在车
站握手道别。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车,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望他,他孤独的伫立著,夕
阳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地下,显得那样寂寞凄凉。忽然,我觉得心中一阵痛楚,我有个预
感:我已经失去他了。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等著那个见最后一次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唐国本
又来了,他技巧的想约我出去跳舞,我拒绝了。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厅里,他
的谈锋收敛了许多,我看得出来,他那漂亮的眼睛里有著忧愁。我,一直自认为还是孩子的
我,难道已经使这个男孩子痛苦了?我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自动的为他拉了一两
段小提琴。然后,只为了一时的兴致,我说:
    “我唱一个最近学会的歌给你们听吧!”
    放下小提琴,我走到钢琴前面坐下,打开琴盖,开始以不十分纯熟的手法弹起“陌生
人”教我的那一首意大利情歌。一面弹,一面唱了起来:
    “春花初绽,看万紫千红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鸟枝头歌唱,
    江南春早,莺飞柳长,啊,莫负这,大好时光!”
    我从钢琴上看过去,唐国本正欣赏的倾听著。我继续唱了下去:
    “我心已许,两情缱绻,
    愿今生相守,愿再世不离,
    啊,任时光流逝,任物换星移,请信我莫疑
    啊,任云飞雨断,任海枯石烂,此情永不移!”
    我唱完了,十分得意的站起身子,阖上钢琴盖,回过头来说:“怎么样?好不好听?”
    可是,我的笑容顿时凝结了。我看到妈妈靠在沙发里,脸色惨白,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
著我,她拿著茶杯的手剧烈的颤抖著,茶都溢出了杯子。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面如死灰。我
跑了过去,叫著说:“妈妈,你怎么了?”爸爸也跑过来,焦急的摇著妈妈的手问:
    “静如,什么事?”妈妈看了爸爸一眼,神智似乎回复了一些,她软弱而无力的说:
“没什么,我突然有点头晕。”
    “我去请医生!”唐国本热心的说,向门外冲去。
    “静如,你去躺一躺吧!”爸爸说。
    我和爸爸把妈妈扶进屋里,让妈妈躺下。爸爸著急的跑出跑进,问妈妈要什么东西。一
会儿,医生来了,诊察结果,说是心脏衰弱,要静养。医生走了之后,唐国本也告辞了。妈
妈对爸爸说:“我想休息一下,你到外面坐坐吧,让珮容在这儿陪我。”
    爸爸温存的在妈妈额上吻了一下,要我好好侍候妈妈,就带上房门出去了。爸爸刚走,
妈妈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她紧张的注视著我,迫切的问:
    “珮容,刚才你唱的那一支歌,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望著她,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热而紧张,一个思想迅速的在我心中成形,我觉得心脏
沉进了地底下,手指变得和妈妈的同样冰冷了。“妈妈,”我困难的说:“你知道这首歌
的,是吗?”“你从哪里学来的?谁教你唱的?”妈妈仍然问。
    “一个男人教我唱的,”我说,残忍的盯著妈妈变得更加苍白的脸。“一个小提琴手,
一个流浪的艺人。他面貌清癯憔悴,个子瘦削修长,有一对忧郁而深邃的眼睛。”妈妈的脸
色已白得像一块蜡,我继续说:“他年约四十三、四岁,他说他在找远离他而去的妻子和女
儿,已经找了十七年了!”
    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拉著我,喘息的说:
    “他在哪里?带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挣脱了妈妈的手。我所归纳到的事
实使我震惊,我茫然的向门外跑去。但,妈妈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
说:“告诉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是吗?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是
不?”
    “不!”我站定身子,回过头来看著母亲,母亲的脸在我的泪光中显得模糊不清。“他
从没有告诉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亲!他从没有对我说过,从没有!”我用
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么孤独寂寞,而又贫困!妈妈,你不该离
开他!”
    “我折回去找过他,”妈妈说,眼光如梦:“但是,他已经离开了!我贫病交迫,你爸
爸收留了我,为我治病,一年后,我改嫁了他。珮容,我只是个弱者,我无力扶养你,也无
脸回到娘家去,而且,你爸爸确实好,他待你就像亲生女儿一样。”这是实情,不是吗?但
我另外那个亲生父亲呢?那个孤独而寂寞的父亲呢?我扑到妈妈怀里,断断续续的说出了整
个经过情形,然后,我抬起头来,坚定的说:
    “妈妈,让我回到他身边去吧!你不知道他多么渴望一个家!哦,妈妈,我喜欢他!你
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我知道,你离不开这个爸爸,而且,这样对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
让我走吧!我要给他一个家。哦,妈妈,假若你看到他那种忧伤的样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
他的女儿,他早已知道你在这儿,但他不想破坏我们,反而宁愿自己独自离去!妈妈,我要
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亲!”
    我哭了,妈妈也哭了,直到爸爸闻声而来的时候。爸爸急急的走进来,诧异的看著哭作
一团的我们,然后,他搂住我说:“别哭,珮容,妈妈的病没关系,马上就会好的!”然
后,又吻著妈妈的脸颊说:“静如,只要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千万别担心,珮容是小孩,不
懂事!”
    我挣脱开了爸爸的怀抱,迅速的跑出了房间,跑到我自己的卧室里。我把房门锁上,冲
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窗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街灯光秃秃的站在街边。我扑倒在床
上,静静的哭泣起来,我为我自己哭,也为妈妈哭,也为我那个可怜的爸爸哭。我一夜不
眠,睁著眼睛等天亮,终于,星期天的黎明来临了,我悄悄的下了床,梳洗过后,就溜出了
大门。踏著清晨的朝露,我来到植物园。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小时。我在那棵印度松
香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计划看见到他后要讲的一切话。我要告诉他,妈妈对他的思
念和我对他的爱,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慰他,也陪伴他。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九点钟已经到了,我变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却毫无踪影。
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我不住打量著,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终于站定在我面
前,问:“你是不是沈珮容小姐?”
    我大吃一惊。“是的,你是谁?”“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我,我接过来,迅速的抽出信笺,于是,我看到几行简单的字。
     
“珮容:
     
    请原谅我等不及再见你一面了,我走了!
    人生,有许多事不能由我们自己安排,能够遇到你,是我这生最大的幸福,可见命运对
我依然是宽大的。你给过我许多快乐和安慰,不是你自己所能预料的,小珮容,谢谢你,我
能再叫你一声宝宝吗?若干年前,我曾叫我那襁褓中的小女儿作‘宝宝’。
    你有个幸福的家,但愿你能珍惜你的幸福,爱你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
母!
  
    祝福你
  
    陌生人”
    我看完信笺,那个工人模样的人依然站在那儿没有走,我急急的问:“你认得这个写信
的人吗?”
    “是的,”那人说:“不但认得,而且我们同住在一起,他是个好人!”“他现在到哪
里去了?”我迫不及待的问。
    “他去了!”他肃穆的站著,用手指指天。
    “你是说——”我两眼发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简洁的重复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医生就宣布他顶多
活六个月,但他奇迹似的还超出了六个月。星期一晚上去的,临死前,他叫我把这封信在今
天到这儿来交给你!”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的坐著,这打击来得太
快,使我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犹豫的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说:“葬了吗?”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们几个伙伴出钱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丢进了海里,他真是
个好人,对朋友真够慷慨,临死的时候,他还含笑说他无牵无挂了,他说,他最关心的两个
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个好人!”
    我靠在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人和我点点头,就自顾自走了。我茫然的抓著椅
子和信笺,心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灵魂和思想都已经脱出了我的躯体,我不能想,也不能做
什么,这两天来的遭遇使我失魂。过了许久许久,我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望著那棵印度
松香,自言自语的说:
    “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小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
到。”
    这是第一次约会时,“陌生人”,不,我的父亲说过的话,我依稀记得他怎样站在那椰
子树下,调整琴弦,教我拉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
    我不稳定的迈著步子,走出了植物园。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样会走到了家门口,我机械化
的按了铃,有人给我开门,我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晃进了家门。一只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
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
    “珮容,你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茫然的瞪著他——那个年轻而漂亮的男人。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是谁。
然后,我又晃进了妈妈的房间,接触到妈妈那对大而黑的眼睛,听到她惊恐的叫声:
    “珮容!你怎么了?”我站住,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妈妈,他已经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后,我就像个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
    我病了两个月,病中,似乎曾经呓语著叫爸爸,每当此时,爸爸的脸一定会出现在我的
床前,用他大而清凉的手放在我灼热的额上,安慰的说:
    “珮容,爸爸在这里!”
    “爸爸,我要爸爸!”我叫著,心中想的是另一个爸爸。
    当我神智恢复时,已经是冬天了。我的身体逐渐复元,妈妈爸爸小心呵护著我,爸爸每
天给我买各种水果点心,妈妈呢,在这儿,我看出一个女人的忍耐力,她曾经倒下去过,但
她迅速的站起来了。现在,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她谨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个“陌生
人”。每当我们单独相处时,她握住我的手,我们静静的不发一语,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个
人。唐国本,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他带来各种书籍和说不完的笑话,还带来属于青年的
一份活力,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输到我身上来,鼓舞起我以前那种兴致和欢笑。他每次
来了,总高声的叫著:
    “糖果盆又来了!欢不欢迎?”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两个月的卧病,我该是一个最幸福的病人,周围全是爱我和关心我的人,但,我却寂寞
的怀念著那自称“陌生人”的父亲,是的,他是个陌生人,直到他死,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
唯一的亲人!“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后,她们或者也会到那个地方来
找我的!”这是他说过的话,不错,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见面,但愿那个世
界里,不会有贫穷、矛盾和命运的播弄。
    在我又满屋子里走动时,已是腊岁将残,新年快开始的时候了。爸爸始终不知道我致病
的原因,只有妈妈明白。那天,我们在客厅中生了火,唐国本也来了。我仍然苍白瘦削,安
静的蜷缩在沙发椅中。爸爸想提起我的兴致,要我拉一下小提琴,卧病以来,好久没有碰琴
了。拿起了琴,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一曲未终,已经热泪盈盈了,爸
爸把我拉过去,审视著我说:
    “怎么了,小珮容?”“没什么,”我笑笑,泪珠在眼眶中转动。“我爱你,爸爸。”
我说,这是真的,我多爱我的两个父亲!我开始明白我的幸福了。“哦,”爸爸揉揉鼻子,
故作欢笑说:“你还想撒娇吗?珮容,你今年几岁了?”“二十岁。”我说。“哦?”爸爸
诧异的望著我。
    “你忘了,腊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我说。
    “嗯,不错,你长大了!”
    不是吗?二十岁是成人的年龄了,我确实长大了。唐国本在望著我微笑,我走过去说:
    “国本,陪我去看场电影吧,我闷了。”
    “喔,”唐国本有些吃惊的看著我,然后笑著说:“好,我们去看《出水芙蓉》吧,这
是旧片新演。”
    我们走出房子,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门在我们身后阖拢了,关起一个未成年的我,
也关起我的天真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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