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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好几天,她没有四A的消息。虽然同住在一层楼上,韦家却安静得出奇。她甚至没
有见到韦楚楚和阿香,也没再听到那孩子撒泼撒赖的叫声。在幼稚园里上课的时候,有好几
天,她都觉得自己若有所待,她以为,那父亲一定会把楚楚送来,因为爱儿幼稚园是安居大
厦附近最大的幼稚园,可是,韦楚楚并没有来。然后,在她那忙碌的、年轻的、充满青春梦
想的生涯里,她几乎忘记了蛮横的韦楚楚,和她那蛮横的父亲。有好几个黄昏和晚上,她都
和邵卓生在一起。邵卓生和她的认识毫无神秘可言,邵卓生是她同学的哥哥,在她念师专
时,就已对她倾慕不已。她和一般少女一样,对爱情有过高的憧憬,幻想中的爱人像水雾里
的影子,是超现实的,是朦胧的,是空中楼阁式的。邵卓生没有丝毫地方符合她的幻想,他
学的是政治,却既无辩才,又无大略,只得在一家公司当人事室的职员。灵珊常常怀疑他这
人事室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不觉得他能处理好人事,最起码,他就处理不好他和灵珊间的
关系。他总使她烦腻,使她昏昏欲睡。私下里,灵珍她们叫他“扫帚星”,她却给他取了个
外号叫“少根筋”,她始终感到,他就是少了一根筋,虽然,他也漂亮,他也有耐性,好脾
气,灵珊怎么拒绝他,他都不生气,不气馁。可是,就少了那么一根筋,那属于罗曼蒂克
的,风趣的,幽默的,热情的,吸引女孩子的一根筋。虽然,这邵卓生是“少根筋”,灵珊
在没有其他男友的情况下,也和他若即若离的交往了两三年了。灵珊并不欺骗邵卓生,她从
不给他希望。奇怪的是,邵卓生也从不在乎有没有希望,他们就在胶着状态中,偶尔看一场
电影,吃一顿晚饭,如此而已。这天晚上,她和邵卓生看了一场晚场电影,回到安居大厦,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钟了。邵卓生和往常一般,送她到大厦门口就走了,他一向都很怕面对
灵珊的家人,尤其是那口齿伶俐的灵珍,和那很会敲诈的灵武。
    灵珊一个人走进大厦,习惯性的,她不坐电梯而走楼梯。这已是秋天了,白天下过一阵
雨,晚上的气温就降低了好多。她穿了件短外套,仍然颇有凉意。拾级而上,她心里无忧无
虑无烦恼,却也无欢无喜无兴奋。生活是太单调了,她模糊的想着,单调得像一池死水,连
一点波浪都没有。她跨了一级,再跨一级……忽然间,她站住了。
    在楼梯的一角,有个小小的人影,正蜷缩在台阶上,双手抱着扶手下的铁栏杆。她一
怔,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竟然是多日无消息的的韦楚楚!那孩子孤独的,瑟缩的,瘦小的坐
在那儿,弓着小小的膝头,下巴放在膝上,一对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睁着,头发依然零乱
的披散在脸上,面颊上有着纵横的泪痕和污渍,这孩子哭过了。有什么事会让这小野蛮人流
泪呢?更有什么事会让她深宵不归,坐在这楼梯上呢?灵珊不由自主的蹲下了身子。
    “喂!楚楚!”她叫了一声,伸手去抚摩她的肩膀,一抚摩之下,才发现这孩子只穿着
一件单薄的、白色尼龙纱的小睡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楚楚抬起头来看着她,嘴唇瘪了瘪,想哭
    “我在等我爸爸!”她细声细气的说,往日那种蛮横粗野完全没有了,现在的她,只是
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毕竟,她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你爸爸?”灵珊愣了愣。“你爸爸到
哪里去了?”
    “去上班。”“上班。”她看看表,将近十一点半了。“你的意思是,爸爸早上去上
班,到现在还没回来?”
    “嗯。”“为什么跑到楼梯上来?为什么不在家里等?”她不解的问。“家里没有人,
我怕。”她的嘴角向下垮,眼中有泪光,睫毛闪了闪,她又倔强的把眼泪忍住了。
    “家里没有人?阿香呢?”
    “走啦!”“走了?”她更困惑了。“她走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楚楚撇了撇嘴。
    “为什么会走?”她斜睨着楚楚,心里有些明白。
    “不知道。她说不干了,就走啦!她把东西都拿走了!她骂我,她是坏人!”
    灵珊更加明白了。点点头,她凝视着楚楚。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没有。”“不可能没有!”灵珊严厉的说:“你又踢她了,是不是?”
    她猛烈的摇头。“抓她了?咬她了?打她了?掐她了?”
    她拚命摇头,把头发摇得满脸都是。
    “好,你不说,我也不管你!你就坐在这楼梯上等吧!”灵珊站起身来,往楼上走去。
“当心老鼠来咬你!老鼠专咬撒谎的坏孩子!”楚楚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倔强从她的脸上
隐去,恐惧和求助明显的写在她的脸上。
    “我……”她嗫嗫嚅嚅的说:“我用打火机烧了她的衣服,她就走啦!”“什么?”灵
珊吓了一跳。“你烧了阿香的衣服?”
    “我不知道会烧痛她。”
    “什么?”她越听越惊奇。“你烧她身上的衣服吗?”
    “我烧她的长裤,把她屁股上烧了一个洞。她哭哩,哭完了就骂,骂完了就走哩!”
    灵珊定定的望着韦楚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楚楚小小的身子,怯怯的倚着楼
梯站着。她凝视着这个小女孩,谁说儿童都是天使?谁说孩子都天真无瑕?谁说人之初,性
本善?她真想一摔头,置之不顾,这样顽劣的孩子,管她做什么?可是,楚楚忽然连打了两
个喷嚏,接着,她就用小手悄悄的抓住了灵珊的衣摆,轻轻的拉了拉,低低的,柔声的叫了
一句:“阿姨!”灵珊的心脏怦然一跳,这声“阿姨”那么甜蜜,那么温柔,像一根细线从
她心上抽过去,唤醒了她所有女性温柔的本能。她长叹一声,弯下腰,她抱起那孩子,叹息
的说:
    “你应该上床睡觉去!”
    她抱着楚楚,走到四A门口,大门虚掩着,如果有小偷,把这家搬空了,也不会有人知
道。她推门进去,那一屋子冷寂的空气又对她包围了过来,她不自觉的就打了个寒噤。把楚
楚放在沙发上,她望着那阒无一人的房间,心里竟有些发毛。真的,这空空落落的房子,确
实令人有恐惧感。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楚楚却怯怯的说了一句:
    “阿姨,你不要走,你陪我!”
    “你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他常常不回来睡觉。”
    这不行!她皱了皱眉,忽然决定了,从皮包里取出了原子笔,她在茶几上找到一本书,
撕下书上的空白扉页,她匆匆的写了几行字:“韦先生:你的女儿在我家,阿香大概不堪
‘虐待’,已不告而别。请来我家接楚楚。
    灵珊”
    她把纸条放在茶几上,用烟灰缸压着。就返身握住楚楚的手,说:“走!先到我家
去!”楚楚顺从的站了起来,显然,她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对于留在空屋子里更是心寒,
她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撒野撒赖,反而乖巧而听话。跟着灵珊,她们走出了大门,灵珊
把房门关好,才牵着楚楚回到自己家里。
    用钥匙开了门,客厅里空空的,似乎全家都睡了。灵珊不敢吵醒父母,刘思谦每天早上
六点钟就起身,八点要上班,刘太太也跟着要起床。她用手指压在嘴唇上,对楚楚低声警
告:“嘘!不要出声音!”楚楚懂事的望着她,点了点头,她牵着楚楚,一直走到自己和灵
珍合住的房间里。
    灵珍还没睡,躺在床上,她正捧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得津津有味。一眼看到灵
珊牵着个小女孩进来,她诧异得书本都掉到地上去了。
    “这是干嘛?”灵珍问。
    “我在楼梯上‘捡’到了她。”灵珊说:“没法子,我们得收留她一夜!”“你从小就
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动物,猫哩,狗哩,小鸟哩……都往家里抱,可是,这次,你收留的
东西实在奇怪。”灵珍说。一面笑嘻嘻的伸手去摸楚楚的头发,楚楚立即一副备战态度,脖
子一硬,就把头转了开去。
    “你最好别碰她,”灵珊警告的说:“她会咬人。”
    “什么?”灵珍瞪大了眼睛“咬人?”“她是一只刺猬,浑身都有刺。”
    “你把这刺猬带回家来干嘛?”
    灵珊扬了扬眉毛,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把楚楚带往浴室,给她洗干净了手脸,
楚楚又连打了两个喷嚏,再连打了两个哈欠,她显然是又冷又累又倦又怕,现在,一来到这
个安全而温暖的所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灵珊看她不住用手揉眼嫂哈欠连连而睡意惺忪,
就也不多问她什么。从浴室出来,灵珊给她刷了刷头发,整理好睡袍,梳洗干净了的韦楚楚
倒真像她的名字;是楚楚可怜的。灵珍希奇的看着这一切,问:“你让她睡在哪儿?”“和
我睡一张床。”灵珊让那孩子上了床,用棉被好好的盖住她。楚楚的头一接触到那软绵绵的
枕头,睡意立即爬上了她的眼皮,她朦朦胧胧的望着灵珊,忽然对灵珊甜甜的一笑,就闭上
眼睛几乎是立即就酣然入梦了。灵珊呆呆的注视着这张白皙而美丽的小脸,被她那一笑而震
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楚楚笑,从不知道这孩子的笑容竟如此具有魔力。
    “喂,灵珊,我看你对这孩子中了邪了!”灵珍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是那家的
孩子?”
    “四A的。”灵珊喃喃的说。
    “四A?这是人名还是绰号?”灵珍更迷糊了。
    灵珊回过神来,走到梳妆台前面,她一面梳头卸装,一面把和韦楚楚相识的全部经过,
告诉了灵珍,灵珍听完,看了床上那熟睡的孩子一眼,她说:“我有预感,你在惹麻烦。”
    “不是我惹麻烦,是麻烦惹我。”灵珊说,走到浴室去放洗澡水。“假若是你,也会惹
这麻烦的!”
    “我不会!”灵珍说:“这种顽童,就该把她关在空屋子里关一夜,让她受点教训,她
以后才会重视陪伴她的人,才不会欺侮女佣!”灵珊怔了怔,想想,这话倒也有理,只是,
这样来对付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一些。洗完澡,换上睡衣,她走到自己
的床边,看着楚楚,她不禁有些失笑,怎样也没料到,她要和这孩子同睡,床不大,今晚别
想睡得舒服了。怕惊醒孩子,她小心的躺上了床,紧挨着床边睡下,伸手关了灯。有好长一
段时间,她没有睡着,只因为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又不敢翻身,又不敢碰到她。好不容易,
她终于朦胧入睡了,大概刚刚才进入迷糊状况,她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惊醒,从床上跳了起
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门铃又响了,同时,灵珍含糊的问:“是门铃吗?”灵珊开
亮了灯,看看手表,凌晨两点!这是什么冒失鬼?灵珍也醒了,打个哈欠,她说:
    “告诉你在惹麻烦吧!”
    一句话提醒了灵珊,是韦鹏飞来接孩子了,在凌晨两点钟!她慌忙跳下床,怕惊醒了父
母,她披上一件晨褛,直奔到客厅里去。但,刘太太已经醒了,从卧室伸出头来,她惊愕的
问:“什么事?谁来了?”“妈,你去睡觉!没事!”
    灵珊冲到大门边,打开大门,果然,韦鹏飞正挺立在门外,一阵酒气扑鼻而来,他的脸
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几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严肃而口齿清
楚:“刘小姐,我女儿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放火烧走了阿香。”
    “放火?”韦鹏飞的眉毛在眉心虬结了起来。
    “是用打火机去烧阿香,把阿香烧跑了。”灵珊简短的说:“你等着,我把她抱过来,
她已经睡着了。”
    她折回到卧室去,刘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的看着女儿,愕然的说:“你在忙些什
么?”“没什么。邻居来接他的孩子。我当了三小时的babysitter!”跑进卧
室,她从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的呓语了一两句,居然没有醒,头侧在灵珊的肩
上,照样沉睡着。刘太太眼看女儿抱出一个孩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话都不会说了。灵珊把
楚楚抱到门口,交给韦鹏飞说:
    “抱过去吧!”韦鹏飞接过了孩子,并不抱她,他重重的把孩子往地上一顿,楚楚在这
突然的震动中惊醒了过来,茫然的睁大了眼睛赤着脚,摇摇晃晃的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上。韦鹏飞不等她站稳,扬起手来,他就狠狠的给了她一耳光,苍白着脸说:“跟我回去!
让我好好的抽你一顿!”
    楚楚被这突来的耳光打得跄踉着差点摔倒,韦鹏飞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老
鹰抓小鸡般把她抓住,倒拖着往自己的房门口拖去。灵珊大惊失色,她慌忙追了出来,嚷着
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打她?你怎么这样残忍!你没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吗?你……”
    “刘小姐,”韦鹏飞铁青着脸,回头对灵珊说:“是你告诉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十
年后,我会到感化院里去找她!与其十年后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这一耳光之后,又被这么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惧、疼痛、惊吓……同时
对她当头罩下,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韦鹏飞怒吼一句:
    “闭嘴!你放火烧人,还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时,他打开了房门,把楚楚直摔了进去。灵珊看他的神气不对,横眉竖目,声音都气
得发抖。心里就怦然乱跳,顾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紧张的喊:
    “韦先生!你听我说!韦先生,你不可以这样乱来!韦先生,她只是个小孩子……”
    忽然间,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头一看,刘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着眉头说:“你疯
了?灵珊?穿着睡衣往别人家跑?”
    她犹豫了一下,楚楚的一声尖叫使她心惊胆战,她仓促的对母亲说:“妈,我的睡衣很
保守,没关系,我要去救那个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挣脱了母亲,她奔到四A的门口,
房门已经关上了,她听到门里一声尖锐的大叫,紧跟着是皮鞭抽下去的声音,她心惊肉跳而
额汗,发疯般的按着门铃,她在门外大叫大嚷着:
    “开门!韦先生!开门!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打她!你会打伤她!开门!韦先生!”
    门里,皮鞭的声音一鞭一鞭的传来,夹带着楚楚的尖叫和号哭。她用力敲击着门铃,死
命的揿着门铃。终于,门开了,韦鹏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根皮带,眼睛发
直,声音沙哑:“你要干什么?”她直冲进去,冲向倒卧在地毯上的韦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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