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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满西楼
     
    一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灵把我安排进了这个奇异的故事?但
是,一切开始了,发生了,我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而且,这
所有的事都那么真实,并非一个虚幻的、玄妙的梦!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二
    那是我领到学士文凭后的第三个月。
    刚毕业的兴奋和雄心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三个月来,我寄出了一百多张履历表,翻烂了
报上人事栏广告,发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甚至换不到一个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楼来吃
早餐的时候,就觉得叔叔婶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当然,我绝不能怪他们,叔叔只是
个公务员,他并没有责任养活我,更没有义务送我上大学,但,他却又养活了我,又送我上
了大学,他百分之百的对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毕了业,总应该赚点钱
给叔叔婶婶,支持堂弟堂妹们的学业,才算合理,如果继续在叔叔家吃闲饭,终日荡来荡
去,无所事事,那就难怪叔叔婶婶脸色难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是滋味。
    这天早饭桌上,婶婶有意无意似的说:
    “美蘅,可能是你的条件太高了,现在人浮于事,找工作越来越难,你也别希望待遇太
高,只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坏了。”言外之意,婶婶不欢迎我在她家继续住下去了,我不
是傻瓜,当然听得出来,叔叔有些过意不去,推开饭碗,他粗声的说:“急什么?让美蘅慢
慢去找,总找得着工作的!”
    好叔叔,好婶婶,我不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了,他们自己还有三个读中学的孩子呢!拿
起报纸,不看国家大事社会新闻,直接翻到分类广告那一页,从人事栏里逐条看下去,差不
多可应征的工作都在前一两天应征过了,只有一个启事,用两条宽宽的黑边框着,很触目的
刊在那儿:
    “征求中文秘书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岁,
    未婚,高中毕业程度以上,擅抄写,字迹清秀,对文艺
    有爱好者。应征者请书自传一份,四英寸半身、全身照
    片各一张,需注明身高体重年龄,及希望待遇,寄北投
    ××路××号翡翠巢石先生收。”
    一则很莫名其妙的启事,给我最直觉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么中文秘书,倒像是征求
女朋友。四英寸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注明身高体重年龄!这也是一个有工作能力的人所
必须要附带注明的吗?这是在求才还是求人呢?我抛下了报纸,不准备应征,事实上,即使
我应征,被录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经有了不下一百次的应征经验了。吃完了早餐,
我摆脱不开悒郁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的需要一个工作!重新抓回那张报纸,
我再看了一遍那征求启事,为什么不姑且一试呢?多一个机会总多一份希望呀!何况,这启
事也有诱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个字对我别具吸引力,该是个大花园吧!种满了
藤葛巨木,奇花异卉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一个巨人?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
过的一个童话,题目叫“巨人的花园”,述说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住着个寂寞的巨人的故
事,好吧!管他是求才还是求人,寄一份资料去试试!
    随便扯了一张纸,我写下了下面的应征函:
     
    “姓名:余美蘅年龄:二十二岁  学历:×大国文系毕业
  
    身高体重:身高一五九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如果我能获得一个工作,该可以增加
几公斤。)
    自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和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两只手,两
只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还有满脑子平凡的幻想和抱负。
但,我正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像成千成万的大学毕业生一般,发现铺在自己面前的并不
是一条康庄大道。不过,我有勇气去披荆斩棘,只要给我机会,我愿把平凡的幻想变为真实!
    你不会有兴趣研究我的资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白一切。我,十岁丧母,十五岁丧
父,从此依靠叔父婶母生活,他们已完成了我的大学教育,而堂弟妹们年纪尚小,叔父的家
境也极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个工作对于我的重要性,不过,我并不想博取同情——世间
多的是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自己并不笨。但愿你和我同
样相信它。
    我不敢期望过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钱,这该看我的工作情形来定,因此,我保留这一
点,留给你去填。假若我有幸让你来评定的话。”
    我想,我当时写这份应征资料的时候,多少有些儿戏的态度,我并不相信会被录用,也
不相信这是份适合我的工作,所以,这份资料寄出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实上,报
纸上那份征求启事一直刊登了一个星期,当它不再出现在报纸上之后,我就真的把这件事抛
到九霄云外了。那份应征资料和许许多多应征资料一样,有去而无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
了。我又继续了一个多月各处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现实磨损到可怜的程度,我不再
有勇气去应什么征,也不愿意去见任何人,婶婶不说什么,但她开始帮我物色男朋友了,我
看出铺在我面前的,连崎岖小径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无路的丛林。我几乎考虑结婚了,这
是绝大多数女性的路——
    离开书房,走进厨房。——但是,要命的,我竟连一个可嫁的人都没有。就在这绝望的
情况中,“翡翠巢”的回音来了,一盏亮在暗密的丛林里的明灯!那是张纸质极佳的白色信
笺,上面简简单单的批着两行漂亮的钢笔字:
     
    “余小姐:
  
    请于十月一日晨九时,亲至北投翡翠巢一谈。
  
    即祝好  石峰九月×日”
    信上并没有说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气了,我握着信笺,兴奋的计划着如何去
见我的雇主,丝毫没有去想迎接着我的是怎样奇异的命运。
     
三
    我在一个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预料的,这儿已远离了市区。我走
上一条很好的柏油路,这条路一直把我带上了山,虽然我对于即将面临的“口试”有些不
安,但我依然被周围的景致所吸引。我惊奇的发现这条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两边,一边竟然
是一片绰约青翠的竹林,另一边是苍劲雄伟的松林,竹子的修长秀气,和松树的高大虹健成
为鲜明的对比。竹林和松林间都很整洁,泥土地上有着落叶,但并不潮湿,松林里还耸立着
许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松林的气魄,柏油路很宽,汽车一定可以直接开上去,翡翠巢顾
名思义,应该在一片绿色的山林之中。我的兴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绪也被那山间清晨
的空气所鼓舞,我感到身体里蠢动着的喜悦,每当我向前迈一步,我渴望得到这工作的欲望
就更深一步。我就这样四面浏览着,缓慢的向前步行,平心而论,我正在胡思乱想,想许许
多多的事,未来,以及当前的工作问题。因此,我完全没有听到有辆摩托车正用高速度从山
下冲上山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已冲到我的身边,由于山路的环山而造,弯路极
多,那驾驶者在转弯前并没有看到我,当他看到的时候一定已来不及煞车,而我又走在路当
中。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跌倒,车子冲过去。我在路上滚了一滚,不觉得痛,只觉得满心惊
惶和愤怒,勉强爬起来,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并不严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点
狼狈,但是别无伤痕。我想,那车子并没有真正撞到我,只是扶手或是什么钩住了我的衣
服,我站直身子,那车子已折回到我的身边,驾车的人仍然跨在车上,他有张强硬的、男性
的脸,不太年轻,也不老,三十八、九岁的样子,满眉目的不耐。“我希望你没有受伤!”
他大声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我希望你开慢一点!”我气愤的说,声调愤怒,他应该下车,表示点歉意什么的。
“你没受伤是你的幸运,你挡了我的路!”他冷冷的说。
    “路又不是你造的!”他咧开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边的嘲笑味道。
    “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的说,然后提高了声音喊:“如果你没受伤,我走
了。”发动了车子,他立即又向山上冲。我非常愤怒,怎么这样倒霉,会碰到这种冒失鬼!
我在他身后大声说:“希望你撞到山上去!”
    他的车子走远了,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我在路边停了几分钟,整理我的衣服,平定
我的情绪。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没摔伤什么地方,也没扭伤筋骨,我又继续前进,很快的忘
记了这件不快的事。何况,晨间的树木那么苍翠,鸟鸣又那样的喜悦。
    太阳升高了,初秋的台湾,太阳依旧有炙人的热力,我逐渐感到燥热和口渴,前面有一
个交叉路口,路边有棵如伞覆盖的大树,我走过去,树下有一张石椅,上面刻着一行字:
     
    “翡翠巢敬赠”
    敬赠给谁?是了,给任何一个行人,让他在树荫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现在,它是被“敬
赠”给我的,我自我解嘲的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擦拭手臂上和
腿上的灰尘,坐在那儿,我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满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朦胧的感
觉到什么——彷佛,翡翠巢对我不是一个陌生的名称,它已和我有密切的关系。
    周围很安静,松林静静的躺着,竹林也静静的躺着,柏油路蜿蜒上山,另一条分岔的石
子路通向密林深处,一块小小的木牌竖立在石子路边,上面画着箭头,写着“往翡翠巢”的
字样,石子路也很宽,坐在这儿可以隐约的看到一带红墙和屋顶。我张望着,我的时间很宽
裕,不必匆忙的赶路,大可以再为我将面临的口试打一番腹稿。我坐了大约有十五分钟,没
有看到任何一个行人。阳光很好,天空澄碧,林间有小鸟清脆的鸣叫……什么都很好,很
美,很安详。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第六感还是什么,
使我猛然感到一阵寒颤,我清楚的觉得有人在我的附近,某一棵树后,或者某一块石头后
面,有个人正窥探着我。似乎阳光变冷了,我脑后的发根突然直竖,一种我不了解的因素使
我毛骨悚然。我跳了起来,完全出于直觉的回过头去,背后是一片松林,有三块并立的大岩
石,像一个屏风般遮在前面,阳光明亮,松林中什么都没有。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走上了那条石子路,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很快的,我
走近了那个地方。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是山坡上辟出来很开阔的一块平地,有十几幢房子耸
立在那儿,看样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孤独。这儿显然是高级的住宅区,那些有钱有闲
的人的别墅所在地。我走过去,很容易的找到了翡翠巢,它在路的尽头,占地广大,有白色
的围墙,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的枝干伸出了墙外,好几棵比墙高的大榕树,叶子被修剪成为弧
形、圆圈、和鸟兽的形状。这儿是什么地方?巨人的花园?我伸手按了门铃,那门上“翡翠
巢”的金属牌子对我发着光。
    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削的男佣来给我开的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机,
大家都叫他老刘。)大门内果然是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种满了玫瑰、石竹、菊花、和万年
青。花园是经过设计的,有个假山石堆砌成的喷水池,山石缝中长满了各种花草,一棵仙人
掌盛开着水红色的花。大约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种的玫瑰,红的、黄的、白的……迎着阳光绽
放着鲜丽的颜色。不过,这儿并不是一片巨木浓荫,除了围墙边经过修剪的榕树和凤凰木,
花园里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几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因此,整个花园都显得明亮,整洁,而
充满了生气。那幢建筑在花园中的西式二层洋房,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房子外部贴的是绛红
色的砖片,宽宽的走廊边竖着有简单花纹的水泥柱。从大门进来,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
和正房旁边的车房,车房门敞开着,里面有一辆深红色的小型篷车。我被带进客厅——一间
明亮的大房间,三面落地长窗迎进了一屋子的阳光,圆弧形的藤椅,椭圆的柚木小桌,绿色
的长沙发,简单的家具,显露着不简单的一些什么:漂亮,华贵,整洁,给人说不出的好
感。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向日葵。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佣迎接着我,对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齿,和这屋子、花园的一切相
似,她整洁而清秀。
    “是余小姐吧?先生正在等您。”
    “是的,”我说,开始有点微微的紧张:“石先生在吗?”我多余的问了句。“楼上,
他要在书房里见你,请上楼。”
    我上了楼,没有心情再打量房子的结构,我走进了一个大房间,很大很大,有沙发,有
书架,有令人眩目的那么多的书,有一张大大的书桌……有个男人背对着我,正在那顶天立
地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找寻书籍。我身边的年轻女佣说了句:“石先生,余小姐来了!”
    “知道了!”那男人头也不回的说。
    我听到门在我背后阖拢,那女佣出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心怀忐忑的看着我雇主的
背影,我的心脏在迅速的跳动,不知道为什么而紧张,手心里微微出着汗。
    那男人慢慢的转过身子,面对着我。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身子挺直,希望有个地缝可
以让我钻,希望我没有来这儿,希望退出这房间……但是,来不及了,那男人上上下下的打
量我,不惊异,也不希奇,他的眼睛里有着嘲弄的笑意,和刚刚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后的表情
相同。不慌不忙的,他说:
    “很失望吧?余小姐?我竟然没有撞到山上去!”
    “我——呃——”我狼狈的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刚刚知道是您的话……”“就不
会诅咒我了?”他问,盯着我。
    “我想——”我心中涌起一阵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觉,即使我迫切的需要这个
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人低声下气呵!“我想,我会保留一点,或者,我会在心里诅咒而
不说出口来!”我直率的说,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他看
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书桌后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他对我指指书桌对面
的椅子:
    “坐下谈,好吗?余小姐?”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气,我必须记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顺从
的坐了下来。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严肃:过于严肃了一些,和刚刚那种嘲弄的神色十
分不像出自一个人。我看得出来,他在研究我。“我伤到你了吗?”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愣了一下,仓卒的接口:
    “你指在山路上?还是说现在?”
    他又有了笑意,这次不是嘲弄,而是温和而感兴趣的。点了点头,他说:“看样子,两
者都让你受了伤,嗯?不过,我希望都不太严重。”“确实,”我也微笑了:“都不严重。”
    “那么,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他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些纸张来,是我的那
份应征资料。他拿起里面的照片,仔细看了看,又看看我,彷佛核对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个
人。他满意了,放下照片,他望着我说:“这次我征求秘书,来应征的有一千六百多份,我
选了五个人,你是我见的第五位。”
    我默然不语,五分之一的希望!我但愿在山坡上没有诅咒他。“工作的性质很简单,也
很不简单,主要是帮我整理一份资料,这资料是一部石家的历史,其中包括我祖父的文稿、
日记、诗词。需要抄写、分类,再根据我祖父的日记,用有系统的文字,写一本传记。”
    “我——”我插嘴说:“我想,您为什么不请一位作家来做这工作?”“你是说——”
他有恼怒的样子:“你不想做这工作?”
    “哦,不!”我慌忙说:“我要的,只要我能胜任。”
    “你的自传上不是说你很有能力吗?”他有些汹汹然。
    “哦,呃,是的,当然。”我连声说,这人击败了我,他比我强,我无能为力的,被动
的望着他。
    “把我祖父的资料弄完之后,还有我父亲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我会给你看很多东
西……其次,你要帮我看信、回信,你想,你行吗?”“是的,我想我行。”我说,心底不
无疑惑,他所做的这份工作,并不是非做不可的呵!还是他另有目的?
    “你必须住在我这里,因为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家,工作的时间也就不一定,每星期你
有一天假日,这休假的日子也由我决定,行不行?”“行。”我说,能减轻叔叔婶婶的负担
总是好的。
    “你的待遇——”他顿了顿:“暂定为两千元一个月,怎样?”“哦,”我有些惊异,
这远高过我的预料,我还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你——你的意思是——录用我了?”我嗫嚅
的问。
    “当然,或者你不想干?”
    “怎么会!”我叫着说,兴奋而喜悦:“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明天!”他简单的
说,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把你的东西带来,你最好中午以前搬来,下午我要出去。现
在,你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我也站起身来,不信任的望着他,一切对我像梦境,很不真
实,我喃喃的说:“但是,这——这——就说定了吗?”
    “怎么?”他眉端的不耐又浮了起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当然,还有一些问题,这个人是谁?石峰?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他的工作是什么?这
一切不是太奇怪了一些?太特别一些?他这幢房子里还住着些什么人?我将和怎样一些人生
活在一起?问题还很多呢,但是,我都问不出口,而我的主人已堆满了一脸的不耐,我必须
识相些,除非我不想要这个工作!于是,我咽下了喉间所有的问号,轻声的说:
    “不!我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明天见!”他说,转过身子,又去寻找他的书籍。我默默的退出了房间,我不
是客人,不能要求主人送客,我独自走下宽阔的楼梯。
     
四
    就这样,我搬进了翡翠巢。
    搬进翡翠巢的第一个早晨,我的主人把我带进一间设备整齐的房间,这房间属于楼上六
间房间之一。一开门,我就有些眩惑,房里的家具是齐备的,化妆台、衣柜、书桌、书橱、
床,以及床头柜、台灯、窗帘……无一不是准备得恰到好处,而且,是一间完全为女性准备
的房间,家具并不新,却很精致,窗帘是水红色的尼龙纱,墙也是同样的颜色,梳妆台上有
个镶着木刻花边的椭圆形镜子,书橱的玻璃门里,书籍琳琅满目。我惊异的望着我的主人,
这间房间总不至于是为我而准备的吧?“你就住这一间吧!”我的主人——石峰——说,他
的脸上一无表情。“这房间本来是另一个女孩住的,现在她已经离开了,目前就属于你,那
些书啦,小说啦,你有兴趣,也可以用来解闷。反正,这屋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动用。
今天我们不开始工作,你休息休息,我马上要出去,我们明天再谈。”他没有给予我发问的
机会,也没有再多解释什么,立即唤来了那个年轻的女佣,对我说:
    “这是秋菊,你有什么事,可以叫秋菊去做。”转向秋菊,他叮嘱了一句,“好好侍候
余小姐,不许让她感到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是的,先生。”秋菊恭敬的说。“再见!
余小姐!”他掉转身子,大踏步的走开。
    “噢,等一等,石先生!”我急急的说。
    他站住,回过头来,凝视着我。
    “我想——想向你道谢,”我说,“这一切对我是太好了!”
    他耸了耸眉毛,做了一个很特殊的表情,没说一句答覆我的话,转身走了。我出了几秒
钟的神,才走进“我的”房间,好奇的打量着室内的一切。秋菊跟着我走了进来,把我带来
的衣箱放在床上。“要我帮你整理东西吗?余小姐?”她问。
    “哦,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小姐。”她退出房去。
    “哦,再等一下。”我又喊住了她。
    “小姐?”她疑问的望着我。
    “我想问问,这幢房子里还有些什么人?”
    “现在,就只有石先生,我,和司机老刘。”
    “现在?”“有时候,石少爷会回来。”
    “石少爷?”我狐疑的问:“那是石先生的儿子吗?”
    “不,是石先生的弟弟,我们就这样叫惯了。”
    “石——太太呢?”我问。并没有把握这位石先生有没有太太。“她去年回来过一次,
今年还没回来过。”
    “她在什么地方?”“大概是美国吧!我弄不清楚。”
    “哦——”我顿了顿。“好,你去吧——”我又想起一个问题:“再有一件,这间屋子
原来是谁住的?”
    “这是——”她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这间屋子就空着,我
只是每天打扫它。
    或者,她知道而不愿意讲。我想,我盘问得太多了,但我实在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呵!
我对她笑笑,说:
    “好了,谢谢你,秋菊。”
    她嫣然一笑,红了红脸,走了。这是个好脾气的女孩,应该很容易相处的。我关上了房
门。走到窗前,拉开了窗纱,我正好看到那辆红色的敞篷车从花园的磨石子路上开出去,我
的主人出去了。我开始整理我的东西,把衣服挂进了衣橱,一些文具放在书桌上,整个整理
工作只费了半小时,实在我的东西都太简单了。东西收拾完了,我就在我的房里转着圈圈,
东摸摸,西看看,梳妆台上没有化妆品,只有一把用桃花心木精工雕刻着木柄的发刷。书橱
中大部份是小说,小说中又绝大多数是翻译小说。还有一套古本的红楼梦和元曲本的西厢
记、桃花扇、牡丹亭等。除了这些文艺方面的书,也有少数医学方面的书,像心脏学、遗传
学、病态心理学和畸形儿的成因等书。看样子,这房间原来的主人该是学医,或是学文学
的。我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左拉的(给妮娼的故事),我没看过这本书。翻开封面,扉页上有
几个清秀的字迹:
    “小凡存书第一百二十四种”
    小凡?这是这屋子原主的名字吗?随便翻开一页,我发现这位看书的人有在书页上乱写
乱画的毛病,一只长耳朵的小兔子,把文字都遮住了,书边的空白处,胡乱的写着几行字:
“妮娼——你不骄傲吗?好一个左拉哦!给妮娼的故事!
    可有一天,有一个人儿能为我写一本厚厚的书?‘给小
    凡的故事!’岂不美妙!谁会写?冬冬吗?冬冬,冬冬,
    你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你不害羞呵,小凡!”
    另外一页的横眉上,也涂着字:
    “冬冬就只能永远做冬冬,我的冬冬,不是别人的冬冬,
    等着吧,或者我来写一本给冬冬的故事呢!”
    再一页:“——呵,我是不会相信这个的,这种幸福里不能有阴影
    呵,冬冬也不会相信的,噢,冬冬呵!”
    再一页:“妮娼——我不嫉妒你!我不嫉妒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
    人能比我更快乐,我有冬冬呵!”
    再一页:“我希望我能更美一点,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只是为了冬
    冬才希望我长得美,可是,冬冬说,小凡,你够美了呵!
    我是吗?冬冬,我是吗?”
    诸如此类,书上画满了字,冬冬啊,小凡啊,我放下了这本书,另外换了一本《贵族之
家》,扉页上同样有“小凡存书第×××种”的字样,里面也有各种各样的乱画和文字,这
位小凡,她显然很习惯于把书中的主角和自身扯在一起:
    “丽莎呵,拉夫列茨基呵,这是残忍的,我不喜欢这些残
    忍的故事,啊啊,我流了多少的泪呵,丽莎,丽莎,该
    诅咒的屠格涅夫!不该活生生的拆散他们呵!我和冬冬
    会怎样呢?冬冬,别笑我,我是那么傻气的爱你呵,你
    不会离开我吗?即使我——噢,我怎敢写下去?”
    我放下书,上午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屋子里十分明亮。我不想再去翻阅那些书,那
每本书中都有的字迹,使我心头有种模糊的重负,小凡,冬冬,这是些什么人呢?和我风马
牛不相及,但是他们困扰我!我走到书桌前面,随便拉开了一个抽屉,有些东西在里面,几
本陈旧的、厚厚的日记本,但都包着很漂亮的包书纸,上面分别写着:
     
    “小凡手记——一九五九年——”
    “小凡手记——一九六○年至六一年——”
    然后,六二年,六三年,底下没有了。一年一本,我想打开一本看看,可是,迟疑了一
下,我又把抽屉砰然阖上,这是别人的秘密,我最好不参与。而且,我觉得这位小凡的影子
充塞在这房间里,使我有些不安,又有点沉重。换了一个抽屉,我打开来,有个K金项炼,
坠子是个心形的牌子,上面刻着字:“给小凡——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把抽屉迅速的关上,我心头忽然浮上一股凉意,这个小凡一定已经死了,否则,她不会
遗落“冬冬”送给她的东西,而不随身带着。我走到床沿上坐下,心头的寒意在加重,这张
床,是小凡睡过的,那张椅子,是小凡坐过的,这间屋子,是小凡住过的……而小凡,她可
能已经死了……我狠狠的摔了摔头,不愿去想那个小凡了。走到窗边,我热心的看着满园的
玫瑰和鲜花。那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秋菊请我下楼吃午餐,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吃
饭,我的主人还没有回来。
    整个下午我都过得很无聊,空闲而无所事事,石峰始终没有回家。我到花园里走了走,
在喷水池边看那些金鱼闪来闪去。花园很空旷,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做长久的逗留。我不敢出
去,怕万一石峰回来找不到我,这毕竟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折回到我的房里,我开始觉得时
间很难挨,这种“上班”的滋味也颇不好受。从窗口远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原野、房屋、火
车轨道和绿色的农田。我百无聊赖的荡来荡去,从中午直到黄昏。暮色涌进了室内,我倚着
窗子,思量着我的新工作的性质。忽然,一阵钟磐的声音远远传来,绵邈的,沉着的,一声
又一声。这山上何处有着庙宇?这钟声带给我一种特殊的感受,我倾听着,神志飞向一个空
漠的境界。然后,汽车喇叭响,我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他并没有派人来叫我,我和他再见面是在晚餐桌上。他用锐利的眼光望着我。问:
    “怎样,在这儿过得惯吗?”
    我注视着他。“我觉得——”我坦白的说:“你并不需要一个秘书。”
    “需不需要由我来决定,嗯?”他继续盯着我:“我无意于浪费自己的金钱,但我也不
想在我的秘书上班的第一天,就用过多的工作来惊吓她!”
    “过少的工作也同样可以惊吓人呢!”我说。
    “你会很忙的,”他说:“不过,我希望你先熟悉一下环境。你——喜欢你的房间吗?”
    “很——喜欢,”我说:“但是,好像——有些属于私人的东西你忘记取走了。”“你
是说小凡的东西?”他毫不在意的问:“让它留在那儿吧!你高兴看就看看也无所谓。”
“我不想去发掘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秘密。”我说。
    “是吗?”他用研究的神色看我:“你是个鲁莽而不识好歹的人啊!那些东西妨碍了你
吗?你爱看不看呀!”
    “当然,它们并不妨碍我,”我犹豫了一下:“可是——小凡是谁?”他眼底闪过一丝
笑意,又是那带点嘲弄性的!不过,只是那么一闪就消失了,他沉吟了说:
    “你还是先问问我是谁吧?”
    “真的,”我说:“你是谁?”
    “一个工程师,目前在××公司担任总工程师的职务。”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似乎说过了。”“似乎。”我说:“不过,我还是弄不清楚。”
    “慢慢来吧,过两天再说,你会弄清楚的!”他下了结论,开始埋头吃饭了,彷佛这是
一个不值得一谈的问题。
     
五
    过两天再说?真的又过了两天,石峰都是早出晚归,我很难得和他见到面,他也始终没
有交代工作给我,我的狐疑越来越深,不知道他到底找我来做什么?在无聊的长昼和孤寂的
晚上,我终于打开了小凡日记的第一本,随便翻翻吧,让这个小凡来来陪伴陪伴我。
    那是个晚上,我躺在小凡曾经睡过的床上,打开了注明“一九四九年”字样的那本手
记。它立即吸引了我,窗外月光似水,窗内一灯如豆,我走进了小凡的世界。
     
    ×月×日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会让我决心写日记的?对于我,倪小凡,会安下心来写点什么,就是
很奇怪的事了,不过,我是应该写的,那么,当我有一日会——噢,可怕的!那么,我总多
少可以给冬冬留下一点东西,让他来回忆我,来纪念我。啊,冬冬,我好像做一切都只是为
你!只是为你!包括我的呼吸,我的生存,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你啊,冬冬!
     
    ×月×日
     
    冬冬今天和我提抗议,他说我不该再叫他冬冬了,他说:“小凡,你要叫我冬冬,叫到
几时呢?难道我们都七老八十的时候,成为老公公和老婆婆,你还叫我冬冬吗?”我说:
“是的,你是我的冬冬呵!”他抱住我,他说:“小凡呵,闭上眼睛,你能看到什么?”我
闭上眼睛,说:“冬冬,还是你!我只看得到你!”他说我是个傻里傻气的小女孩,和他第
一次见到我时一样。
    第一次?噢,那时我几岁?五岁?梳着小辫子,在山坡上那棵树下玩,他从树后突然冒
了出来,一把小手枪对着我:“咚咚!”他喊,我“哇”的哭了,他抱住我,说:“傻呵!
傻呵!我逗你的,跟你玩呢!”我惊异的望着他,跟我玩!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大家看
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样,我挂着眼泪笑了,他说:“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于是,我们笑
作一堆儿。从此,我心里就只有他了,那个对我喊“咚咚”的男孩子,我就这样叫他的,后
来就干脆叫他冬冬了。那时他几岁?九岁?想想看,我怎能记得那么清楚呢?有关冬冬的一
切记忆,都是那样清楚呵!
     
    ×月×日
     
    (这一页上画了一张男人的脸孔,有线条夸张的宽额和嘻笑的嘴,滑稽兮兮的。)冬
冬!看到么?这就是你,加两个长耳朵,你就像一只小兔子了。像我们小时候共养的那一窝
小兔子。像吗?你说!冬冬!最近,童年的事总在我脑子里萦绕,大概因为我想记日记的关
系,值得我写的只有和你的一切呵,冬冬!我真庆幸爸爸把我们带回家乡,使我能够见到
你,五岁和你认识,生命里就只有你了!噢,冬冬!记得小时候你为我打过多少次架呵!当
那些孩子们嘲笑我的时候,当他们捉弄哥哥的时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呵!那次,为了他们把
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绳子,当作牛一般牵到河里边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们打了两个多小
时,你被十几个孩子包围,打得头破血流,晕倒在河边的草堆里,我伏在你身上号啕大哭,
你醒了,反而抱着我说:“我没事呀!傻小凡,你干嘛哭得这么伤心呵!”可是,你后来在
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复元。你复元后,你大哥把那些围攻你的小孩捉来,监视着他们,让你
一对一的把他们打了个遍。噢!我现在回忆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禁不住眼泪汪汪。多动人
啊,你大哥的侠义心肠和你的英雄气概!我真傻,不是吗?呵!我又要哭了!
     
    ×月×日
     
    (这一页中夹着两瓣枯黄的玫瑰花瓣。)
    早晨,我在门缝里拾到一朵新鲜的红玫瑰,是你送来的么?当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
唇边,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后簪在头发上。下楼吃早餐的时候,你那样赞美的、深情的凝
视呵!我真宁愿在你的凝视下死去。“我美吗?我美吗?”我在你面前转着圈子。“小凡,
呵,小凡!”你喊着,假若没有你大哥在旁边,你一定会来抱着我,吻我了。你大哥那样看
着我,他的眼光那样奇怪,那样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觉得我终有一天会——
噢,可怕的!冬冬呵!
     
    ×月×日
     
    今天我又明显的看到那个阴影了,那阴影罩在我的额上,那样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
来。整日我埋在书堆里,冬冬去上课了。我翻遍了遗传学,困惑已极,我研究不清楚。对着
镜子,我审视自己,十七岁,我毕竟已经十七岁了!上帝助我,我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活
下去呵!
     
    ×月×日
     
    冬冬说:“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进你的骨头!”我们整天缠在一块儿。午后,大哥
发了脾气,他对冬冬说:“你不能整天赖在小凡的屋里呀!别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
仁慈一点吧!
     
    ×月×日
     
    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庙里去求了一个签。签上写的是:“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勿把音
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几番风雨费疑猜。”这是我和冬冬的写照吗?我满怀惊恐,冬冬揽
着我说:“这是什么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黄色的签条,拉着我在庙前庙后的
石阶上奔跑。黄昏的时候,满山夕阳,我站在阳光里面,他忽然大声喊:“别动,小凡!你
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
呢?后天呢?我总有一天会褪色!我投进了冬冬的怀里,嚷着说:“让今天停住!让今天永
远停住!”“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说,他的声音好奇怪,“今天永远在我们手里!”是
吗?是吗?冬冬呵!
     
    ×月×日
     
    我还记得家乡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还记得屋顶上那阴森森的阁楼,和楼上那口
漆得亮亮的空棺材。那是冬冬的爷爷的棺材,人没有死为什么就要准备棺材呢?每年油漆匠
来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还厚了。那一次,我们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里
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彷佛是爷爷在楼下发脾气大叫,他们都一哄而散,跑得一个都
不剩,只有我在空棺材里面,因为抬不起那棺材盖,躺在里面吓得直哭。没多久,冬冬溜了
回来,把我从空棺材里放出来,他的脸孔吓得雪白雪白:“你没事吧?小凡?你是活的
吧?”他用颤抖的手摸着我。我“哇”的大哭,嚷着说:“我吓死了!我吓死了!”他把我
紧紧的抱在怀里,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叠连声的说:“别哭,别哭,小凡,好小凡!”
    然后,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压在我的额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抬起头来,
我郑重的说:“我长大了要嫁给你!冬冬。”
    那时,我七岁,他十一,我已经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远是他的人!多么美的童年,冬
冬,你也记得和我一样清楚吗?
     
    ×月×日
     
    冬冬又去上课了,窗外下着雨,我倚着窗子坐着,看山,看云,看雨。我的情绪那么低
落,没有冬冬的日子就长而无聊,我不知道怎样打发我的时间!(下面画着两颗大大的、相
并的心形。)
    雨总使我寒颤,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着雨,他们给我和哥哥穿上鲶衣,牵着哥哥到爸爸
的坟前,哥哥只是笑,不停的嘻笑,傻傻的玩弄着鲶衣上的带子。爸爸死了,他却在笑,我
哭着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爷爷把我拉开,抚摸着我的头说:
    “小凡,以后,你就住到我们家来吧!我把你当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冬冬站在一
边掉眼泪,揉着眼睛说:“是的,小凡,你跟我们一起住,别哭了,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也
没有爸爸妈妈呀!”
    于是,石爷爷也哭了,我们的眼泪和雨一样多,只有哥哥在笑。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
里,以后也就都住在冬冬家里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里来,用他的胳膊搂着我,我哭,他
陪我哭。三年后在台湾,石爷爷下葬之后——可怜的石爷爷,他毕竟没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几
次的棺材!——我也同样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间里,紧紧的抱着他,他哭,我陪他哭。噢!为
什么我会想到这些伤心的事?都是这讨厌的雨!
     
    ×月×日
     
    石家和倪家,解不开的孽缘,世世代代!这是以前家乡的人的说,下面还有一句,是:
“永不得善果!”真的吗?冬冬说这些都是鬼话,但是为什么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恋的故
事?也都不得善终?难道我和冬冬也会——呵!我害怕这些!我害怕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么爱你呵,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可怕的一天——请你,求你,
永不要遗弃我,永不要遗弃我!
  
                           冬冬!
     
    ×月×日…………×月×日…………
     
    这就是那一个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记的一部份,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们的恋爱,那
第一本日记让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头脑昏沉,眼睛胀痛。整夜,我脑子里就浮着小凡和冬
冬的影子。摆脱不开,挥之不去。从这第一本日记中,我归纳出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小
凡和冬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当小凡父母双亡后,她就被
收留在石家。她在石家长大、长成,和冬冬耳鬓厮磨,感情也与日俱增。但是,他们之间一
直有一种神秘的阴影,这阴影不是他们两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这困扰着他们,使他们不
安、痛苦。而且,这恋爱显然还有一份阻挠的力量,那位不时在日记中出现的“大哥”!这
就是我综合出来的故事,至于那阴影是什么?我不知道。冬冬和小凡是何许人?我也不知
道。可是,随着第二三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们是越来越熟悉了。
    我终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记。事实上,最后一本日记已经不是记载事实,而是全部胡
说八道,一些不连贯的句子,没有意义的单字,布满一张又一张的纸,还有些恐怖兮兮的图
画,一个骷髅头,一张狞恶的脸上洒满了红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迹,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
和被钢笔所划破的纸张。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后一张比较清晰和通顺的文
字,是这样写的:
     
    “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睛,在我的房子里跳舞,我讨厌它
们!整夜我都被几十个黑色的小鬼抓着,它们在抽我的筋,剥我的皮,用几千万根针来扎
我,呵,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谁?我拚命想也想不起来,他们要抓我,我知道,那么多的人,他们问我
问题,问我问题,不停的问,不停的问,呵,呵,呵!我要,我要干什么呢?”
    下面没有了,从这以后都是看不懂的东西。我抛下了日记本,脑中迷糊得厉害。这是怎
样奇怪的事?我,应征来做一个人的中文秘书,可是,这人并没有工作给我做,却把我安置
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充塞着一个神秘的影子——小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谜,也解不开这个谜。我的主人依旧早出晚归,每天搪塞
我关于工作的问题,我越来越感到情况的不妙,终于,我决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辞呈了。可
是,就在这时候,我的主人“召见”了我。
     
六
    这是我到达翡翠巢的第六天,一个明亮的早晨,秋菊来通知我,说是石峰请我到他的书
房里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一份什么工程设计图一类的东西,他手上拿着
圆规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计算。看到了我,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请坐,余小姐。”我坐了下去,疑问的望着他,但他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坐
了好一会,实在按捺不住,咳了一声,我说:
    “石先生,秋菊说是你请我来。”
    “是的。”他头也不抬的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给我做?”
    这次,他抬起头来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的注视着我。然后,他们圆规的针
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着眉,显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说:
    “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我有同感,石先生。”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唇边微露笑意。抛下了圆规,他坐正了身子,说:“好吧!余小姐,你
看完了小凡的日记吗?”
    “这——”我错愕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慌不忙的燃起了一支
烟,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笑了笑——我发现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的脸孔一向冷淡而严肃。—
—他的笑带点鼓励和安慰的味道,不勉强我回答,他凝视着烟蒂上的火光,说:
    “我知道你看过了,几天来,你很寂寞,你无事可做,你又很好奇,于是,你接受了小
凡。我猜想,你对她应该是很熟悉了?你也阅读过她在书上乱批的那些字吧?”
    “我——我想。”我仓卒的说:“你在暗中窥探我。”
    他又笑了。“确实不错,你完全猜中。”
    “这——这并不很公平,石先生。”我有些气愤:“我不懂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要我
做什么?”
    “第一步,我要你看小凡的日记,”他慢吞吞的说:“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可
是——你不必这样神秘,如果这是我工作的一部份,你尽可以交下来让我看。”
    “这不同,当你把它当工作来做的时候,你不能自然而然的接受它。小凡也不能像现在
这样深深嵌进你脑子里去。告诉我,你对小凡的印象如何?”
    “那是个很可爱,很活泼,很痴情,而略带点任性和神经质的女孩子。”我说。“很正
确。”他满意的喷出一大口烟:“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仍然不懂,”我说:“小凡的日记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他打开了书桌
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丢在我的面前,说:“看看这个,是不是能使你懂一
些?”
    我拿起来,那是一张照片,一个少女的四英寸照片,挺秀的眉毛,一对莹澈的眸子,嘴
唇很薄,唇边有个小酒涡,微笑的样子十分俏皮。翻过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小凡摄于一九六一年春”。
    “怎样?”石峰问,注视着我的眼睛迷离难测:“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会不会对照片
上的人有些面熟?”
    经他这样一提示,我才发现确实如此,这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越看就越面熟,但又实
在没见过,我困惑的抬起头来,石峰正审视着我。“看不出来吗?”他问,又丢了一张照片
到我面前:“那么,看看这个。”我拿起那第二张照片,却赫然是我的照片,我应征时寄给
石峰的那张照片,两张照片一对比,我立即发现似曾相识的原因了。我和小凡,我们竟然长
得非常相像,仔细看当然分别很大,猛一看却确实有四五分相同,尤其是眼睛和脸庞。我疑
惑的望着石峰:“我像她,”我说:“是么?”
    “是的,你像她,但并不是最像的一个。”
    “怎么讲?”“在应征的一千多个人里,有比你更像她的,我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你
那篇自传,你文笔活泼而心思灵巧,再加上,你还有一个地方和小凡相同——你是个孤儿。”
    “我懂了,”我说,呼吸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我十分激动。“你并不是在找什么中文
秘书,那些都是障眼法,你是要找一个小凡的替身,你就是那个冬冬,你无法使小凡复活,
你就挖空心思想再找一个小凡,对吧?不幸我被你选中,你把我弄到小凡的屋子里,让我看
小凡的日记,想把我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你的小凡。但是,你错了,天下没有相
同的两个人,我也不可能变成小凡,这工作我不干!”
    “冷静一点,余小姐,”他说,态度沉着而稳重:“你并没有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你有
丰富的联想力,却没有细密的推断力。第一,小凡并没有死。第二,我也不是冬冬。”
    “哦,是吗?”我愕然的问。
    “你想,冬冬只比小凡大四岁,小凡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冬冬也不过二十七、八,
我呢?我已经三十七、八了,这不是很明显吗?”“这——”我顿住,半天,才说:“那
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如果小凡也没有死。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像小凡的人?”
    他沉思片刻,烟蒂上的烟灰积了很长的一段。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点迷离,有点落
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
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冷漠的,却又充满灵性和生命力。“故事必
须从很久以前说起,”他慢慢的说:“希望你有耐心听我说完它。”我有耐心,事实上,他
撼动了我,他的神情令我感动,他的语气使我沉迷。我静静的听着他的叙述。
    “说起这个故事,我必须先说石家和倪家的关系。”他开始了,烟蒂上的烟在缭绕着。
    “在我的家乡,石家和倪家是当地的两大家族,追溯到我们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几乎
同样富有,同样有庞大的土地、家园、和为数众多的子孙。两家都是务农为本的书香世家,
都出过才子,有过中科举的子弟。而且,两家一向友好,也互通过婚姻。这样,不知道到了
我们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变。石家的一个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
能是我玄曾祖的父亲,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声望也不
可能嫁女为妾。于是,我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计的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
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来达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
落,就吞鸦片烟自杀了,据说死得很惨,临死的时候,她咬牙切齿的诅咒着说:
    “‘诅咒倪家!诅咒石家和倪家的恋爱!让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终!如果石家和倪家的
子弟相恋,天罚他们!天咒他们!’“据说,从此之后,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诅咒,永远摆脱
不开恶运的追随。当然,这只是传说,彷佛每一个地域,都有许许多多古老的传说,用来解
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离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确实从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从此结下许
许多多解不开的孽缘。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从那一代开始,就几乎代代都有相恋的
子女,而每一对都有最悲惨的结局。据说,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终于娶了
倪家的小姐,婚后三年,这小姐疯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内疚,壮年夭折。
    “接着,倪家就被——按乡下人的说法——恶鬼缠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们都要出一
个疯子、白痴,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来越减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经是独子单
传。“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从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们曾经一起念书,结拜为兄弟。正
像每一代一样,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为懔于
家乡的传说,不愿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结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这
在当时,是一件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
了,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带了一儿一女回到家乡,那个儿子就是小凡的父
亲,那个女儿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岁那年死于疯癫。
    “小凡的父亲长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爱上了我的姑妈,这次,坚决反对婚事的却
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惧的声音反覆说:“‘石家和倪家绝不能通婚!绝不能通婚!不但先
祖的诅咒尚存,中表联姻,血缘也太近!’
    “这样,他们的婚事终于受阻,我的姑妈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而死。小凡的父亲因而心
碎,就此远离了家乡。连我祖姑母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奔丧。在祖姑母临死的时候,
她才对我祖父说:“‘让石家的孩子远离开倪家,倪家的血统是有病的,是遭过诅咒的,他
们永远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孙!’
    “她始终没说出来她的丈夫是怎样死的,不过,后来我们辗转听说——也可能是传说—
—说他并没有死,而终老于一栋疯人院里。“然后,许多年过去了,小凡的父亲带着小凡他
们回来了,他没有带回小凡的母亲,据说她母亲很早就死了,带回三个孩子:小凡、小凡的
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顿了片刻,烟蒂已经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熄灭了烟,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
重,而眼光困惑。深锁着眉,他在沉思,也在回忆。我没有去惊动他,好一会儿,他又继续
了下去:“那三个孩子,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获得一些线索,她哥哥是个白痴,她姐姐——
那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说什么?倪家是遭过诅咒
的?他们把她关在阁楼上,我总听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岁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
己的喉咙,死了。”
    我打了个寒战,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锐的问:
    “还想听吗?”“是的,”我说:“你刚谈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记中屡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
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岁,他的名字是石磊。我们兄弟自幼父母双亡,依靠祖父生活,小
凡的父亲死后,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后的骨肉了,算起来和石家还有一些亲属
关系。至于那个白痴哥哥,我们把他送进了当地一家类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当我们
来台湾后,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于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恋爱悲剧再度开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称他为小磊,
小凡却总用她自己发明的称呼,‘冬冬’来喊他——他们的爱情开始得更早,几乎在童年的
时候就开始了。以前,家乡的人把倪家称为‘狂人之家’,都严禁孩子们和小凡来往,小凡
从小就很孤独,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们捉弄的对象。小磊数度为小凡而打架,他保护
她,爱她,怜惜她,对她一往情深,从不改变。至于小凡,她从小心里就只有小磊一个人,
这个,你当然可以从她日记中领会到。“来台湾那一年,小凡只有七岁,没多久,我祖父去
世,临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说:
    “‘长兄如父,从此,小磊交给你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
孩是不健康的。’
    “我当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败了。我负起了教育小磊的责任,也曾经度过一
段困苦的时期,兄弟两人,加上小凡,相依为命的生活。小磊是个懂事而肯上进的孩子,我
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灿烂的远景,但是,他根深蒂固的爱上小凡,他不肯相信
任何对小凡不利的话,斥之为迷信,为胡说,我越反对,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
凡——我怎么说呢?”他用手抵住额,略事沉思,他的脸深刻动人——是一张重感情的,富
思想的脸。“小凡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带她去做过一番精密的检
查,医生证实她的脑波和心理测验都不正常,换言之,尽管她一如常态,她的血管中却潜伏
着病态的因子。除此之外,她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医生说她绝不可能长寿。我没有把结果
告诉她,但她自己也经常恐惧怀疑。我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顾,斥之为荒
诞不稽,这样,直到前年,小凡终于病发。最可怜的,是小磊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正满腹计
划的想和小凡结婚,这打击,使小磊一直到现在无法抬起头来。”
    “小凡呢?她在哪儿?”我插嘴问。
    石峰静静的望着我,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蒂,慢吞吞的说:“在疯人院里。”我又一次
寒战。望着石峰,我说不出话来,怎样可怕的一个故事!它震动我每一根神经,牵动我每一
缕感情,尤其,我看过小凡的日记,读过她的心声,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痴情。那样一
个有条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现在竟在疯人院里!老天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剥夺了她获得幸福
的权利!这种生命,何必到世界上来走一趟?何等残忍的故事!
    “她——她——”我迟疑的说:“疯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有兴趣,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样,狂
歌狂哭,狂喊狂叫。看过她以前的样子,再看她目前的情况,那是——”他摇摇头,眉毛紧
锁在一起:“让人心碎的,所以,我不愿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瞒着我去,每次去过了回
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酗酒买醉,放声痛哭。”“他——他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小磊?”“是的。”“在念书,念研究所,他大学里念的是外文,现在却跑到
研究所里去念中国文学,住在学校里很少回来,这儿使他触景伤情。”我沉思不语,这故事
多么沉痛,一对深爱的恋人,被这种残酷的事件所分开!我沉浸在这故事之中,几乎忘记了
自己。石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对面,静静的抽着烟。好一会儿,我才惊觉的抬起头来:
    “那么,”我鲁莽的说:“我能做些什么?”
    “挽救小磊。”他从容不迫的。
    “什么?”我疑惑的望着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他的语气沉痛而怆恻:“小磊原是一个脚踏实地,极肯努力的孩子,我们
一度过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筑界奠定了基础,情况才好转。对小磊,我抱着极大的希望,祖
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宠儿,祖父临终把他托付给我,我必须承认,他是个能多好就有多好的
弟弟,可是,现在,”他把眼光调向窗外,烟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毁了。”
    “你是说——他不再振作了?”
    “两年中,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他继续说:“我并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
业,但他绝不能沉沦。而现在呢,小磊的念书只是藉口,这样他可以不回来住,又可以不做
事,但他根本没有念什么书,他喝酒、赌博,逛舞厅,用种种方法麻醉他自己,来逃避现
实。我不能眼看他继续摧毁自己,所以——”“你想出征求女秘书这样一个主意,事实上,
你在找一个小凡的替身。”我嘴快的接了下去。
    他深深的凝视我。“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并不想找到第二个小凡,”他说:“我只是
在冒险,找一个和小凡长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过去,要在思想上、修养
上、风度上、学识上都不亚于小凡,用来——”“还是一样,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说。
    “不错。”我望着他,我想我的眼光并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钱为你的弟弟买一个爱人!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感情都如
此廉价?”
    他迎视着我,他的眼睛锐利而不留情的望着我,我觉得,那两道眼光一直透视到我的内
心深处。这个人,他显然能剖析我的感觉,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静的说,把手边的一个镜框递给了我。“这
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个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张
脸:浓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带点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弥补了这点野性,反
增加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当漂亮,比他的哥哥强得多。以我来配他,可能是
“高攀”了!
    “嗯,”我冷冷的哼了一声:“很漂亮,但是不见得赶得上亚兰德伦和华伦比提!”
“当然,”他淡淡一笑,彷佛胸有成竹。“我并不勉强你,余小姐,你可以考虑一下:愿不
愿意继续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着他:“已经断定我会接受这个工作。”
    “是的。”他也望着我。
    “为什么?”“因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颗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独。”我震
动了一下,愕然的看着他,他的眼光温和而诚恳的停在我的脸上,继续说:“你放心,余小
姐,我并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疗他,使他不再沉沦,就是成功,随你用什么方
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该是你栖身的好地方,没有人会亏待你,而且,你会发现小磊的许
多优点,他是——值得人喜爱的。”
    “但——但是,”我结舌的说:“你应该知道,成功的希望并不大。”“值得尝试,是
不是?”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注意我呢?”我问。
    “你长得像小凡。”他低低的说。
    我们彼此凝视着,我心里有些迷糊,整个事情太意外了,我来受聘做秘书,却变成了来
做——做什么呢?心灵创伤的治疗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极点,一时十分心乱,不知
是否该接受这个工作,石峰又静静的开了口:
    “怎样?余小姐?或者你愿意明天给我答覆。”
    “除了长得像小凡之外,你凭那一点选中了我?”我问。
    “你的机智——你是很聪明的,余小姐。”
    “你知道吗?”我盯着他:“我的理智要我向你辞职,这工作并不适合于我。”“你的
感情呢?”他问。
    “不是感情,”我闷闷的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好奇,我愿意见一见你的小磊,小
凡的冬冬。但是,这只是我帮助你,并非一个职业,你必须明白。”
    “好的,余小姐,”他很快的说,一层胜利之色飞上他的眉梢:“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
方,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一言为定!”我说。“一言为定!”他说。
     
七
    星期天,早晨。满花园的玫瑰花在盛开着,我一早就挽了个小篮子,在花园里剪着花
枝,我要剪一篮玫瑰花,把翡翠巢每间房间都插上一瓶花。我剪着,走着,哼着歌儿。
    有摩托车疾驶而来的声音,门铃响,老刘去开了门,我正远在花园的一角,是谁?翡翠
巢几乎是没有客人的,我回过头去,手里还拿着一枝刚剪下来的玫瑰。一个年轻人扶着摩托
车,愣在那儿,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我有些诧异,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这是他,石磊。
    我想,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会儿,他发怔,大概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幻觉,我发怔,是
因为他确实漂亮,更赛过了他那张照片。好一会,我才醒悟过来,笑了笑,我说:
    “嗨!”他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向我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
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低低的诅咒了一声:
    “见鬼!”
    然后,他问:“你是谁?”“余美蘅,”我说:“你呢?是石磊?是不?我听你哥哥谈
起过你。”他用牙齿咬了咬嘴唇,眉宇间充满了烦躁和不驯之气,再盯了我一眼,他说:
“你在这儿干嘛?”“剪玫瑰花,”我说。“见鬼!”他又诅咒了:“我问你在我家做什
么?”
    “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我说,对他微笑。“你愿意帮我提一下篮子吗?我马上就剪
好了。”我不由分说的把篮子递给了他,他也顺从的接了过去。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正像
石峰所预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这样盯着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时,我
有一个感觉,觉得我在冒充别人,在诱惑这年轻人,一阵不安和烦躁掠过了我,我不经思索
的说:“你是不是见了任何人都这样死盯着人看的?”
    “噢,”仓卒中,他有些狼狈:“对不起,这是,因为——
    因为你长得像一个朋友。”
    一千多个应征者里挑出来的!当然有些像啦!我望着他,那层烦躁的神色已经从他眉宇
间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狈,几分不安,和几分颓丧。我顿时同情他起来,深深切
切的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毁,被幻灭?已经摧毁的世界又如何
能重建起来?我不由自主的为他难过,被他感动,放柔和了声音,我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
情的声音说:“是吗?很像吗?”“并不很像,”他垂下头,嗒然若失的。“你来了多久
了?”
    “一个星期。”“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请秘书,”他自言自语的说,再度抬起头来,
注视着我,他看来有些神思恍惚:“你该穿粉红色的衣服。”他说,声音很轻。
    “因为她最常穿的是粉红衣服?”我不经心似的问,再剪了两枝黄玫瑰,放进他手中的
篮子里。
    “她?”他皱着眉。“是的,她——小凡,对不对?”
    “小凡!”他像被刺着般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知道些什么?”“知道
一个故事,”我轻声说:“一个关于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无意间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
间。”
    他眉间的紧张神色消失了,那层落寞又浮了上来:
    “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他说。
    “是的。”我把最后一枝玫瑰放进他的篮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蓝得透明,云稀薄
得像几缕白烟,淡淡的飘浮着,阳光明亮,秋风轻柔,我不由自主的伸展着手臂,说:
“噢,好美好美的天气,一到这种不冷不热的季节,我就会浑身都舒畅起来。我们总是很自
然的就接受了许多变化,是不是?像季节的转换,花开花谢,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
是……”“可是,”他接着说了下去:“有些变化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不错,”我看
看他:“当这变化和感情纠葛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调转了话题:“来
吧!进屋里去,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花插起来吗?”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屋里,突然阴暗的大厅里带着凉意,我把花朵放在桌
子上,秋菊已经善解人意的收集来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发里,把花一枝枝剪好
了,插进瓶子里。室内很安静,石磊坐在一边,闷闷的看着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
么?好半天,当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边,再新插一瓶的时候,他突然轻声的念出几句
话:“雨过园林晴昼,又早暮春前后,名花独倚芳丛,露湿胭脂初透,折取归来,更觉丰韵
撩人,正是欲开时候,翠压垂红袖。”我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代他念出下一半:
    “低亚帘栊,爱护殷勤相守,妖娆无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东风,惯能搓捻韶华,故
把轻寒迤逗。”
    他对我扬起了眉毛:“这是清词,你怎会知道?”
    “你又怎会知道?”我笑着说。
    “我在研究所里念中国文学!”
    “我在大学也学的是中国文学!”我说。
    他瞪着我,我也凝视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张年轻的脸看来成熟了
一些,然后,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发中,默然的瞪视着天花板。我不再理会他,把花插
好了,我说:“我要上楼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给我做,你呢?”
    “别管我!”他鲁莽的说,没好气的样子。是个变化无常而难缠的人呵!我抱着两个花
瓶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我回过头来,一些话突然冲出了我的喉咙,完全不受管束的溜了
出来:
    “别生活在过去里,石先生。有许多事情,我们自己控制得了,也有许多事我们永远无
能为力,我们总无法扭转天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们人类是太渺小了,我们无法和那些看不
见的恶运来苦斗呵!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对抗呢?只是徒然自苦!
忘掉吧!石先生,我们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
    我的话一定很笨,从一开始见到石磊我就很笨,我应该装作对小凡的事一无所知的。我
看到怒色飞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来,暴怒的说:
    “你是谁?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你最好滚到楼上去,
滚!滚!滚!”
    我狼狈的冲上了楼,我听到他在开酒柜,取酒喝。我做了些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做这些
事呀?我在楼上的楼梯口碰到了石峰,他显然站在那儿很久了,也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接触
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说:
    “我不干了,石先生。”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轻声的,他说:“你不要离开,
留下来,余小姐。”
    他的话里有着什么?他的眼睛里又有着什么?我迟疑的站在那儿,他又低声的加了一句:
    “留下来——我们需要你。”
    是吗?是吗?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说别人“需要我”,带着突发的、不可解的激动,我
说:
    “是的,我会留下来,我会。”
    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的把花分别捧进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间。
     
八
    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用各种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
然无法入睡。于是,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小灯,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记,随便翻开,跳入眼帘
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带潦草的字迹:“如果真有那么恐怖的一个日子,冬冬会怎么样?我自己
    死亦无关。但是,冬冬,冬冬呵!好上帝,假若真有那
    样一天,照顾冬冬吧!让他有勇气活下去!让他能继续
    欢笑,能再找到幸福……”
    我抛开了这本册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当空。花园里,花影仿蝾。
月色凉凉的照着窗子,花香清清的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我拉开房门走出去,沿
着走廊,我轻轻的向走廊的尽头走,那儿有一道玻璃门,通往阳台。把手扶在玻璃门的扶手
上,我怔了怔,阳台的栏杆边,有个人倚在那儿,有一点烟蒂上的火光闪烁在夜色里。是
谁?石峰?还是石磊?推开门,我走了出去,那个人斜靠着,修长的身子,长长的腿,他一
动也不动。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静静的开了口:“晚上的空气真好,是不?余小姐?”
    我听出来了,这是石峰。
    “是的,”我深吸了口气:“有花香。”弯腰伏在栏杆上,我望着那浴在月光下的花
园,又抬头看看那半轮明月。“小时候,我总相信有某个夜晚,月亮上会垂下银色的梯子,
有个好仙女会从月亮里走下来,带给我许多东西,实现我的愿望。”
    “是吗?”他吸着烟。“那时候,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被爱,”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爱,愿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个朋友都爱我。”
    “贪心呵!”他说。“你的愿望不小。”
    “是的,确实不小,”我望着月亮:“到现在,这好仙女还没有下来呢!”“你怎么知
道?”他说:“说不定她已经下来了。”
    “啊?”我望望他,夜色里,他的脸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样严肃和难以接近了。“如
果她下来了,她是为别人下来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爱,我不。”
    “你的傲气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碍。”他说。
    “你又何尝不是?”我说。月光使我胆大。
    一阵沉默,然后,他笑了。“或者我们都该撇开一些障碍。”他说。
    我不语,但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说
话,好一会儿,他才又慢吞吞的开了口:“你从小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
    “是的。”“那么,你也认识过孤独,也领略过那种被压迫着的寂寞,和想闯出去,想
挣扎、呐喊的滋味。”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叠连声的说:“你也是这样的吗?”“我自幼是独子,好
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继而去,结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亲。”
    “你的童年里也没有欢笑吗?”
    “孤独,和过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点,压在肩膀上的就是责任,但是—噢!就像你
说的,人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这些都是该忘的!”
    “可悲的是,该忘的都是我们忘不了的,而被我们遗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里留不下痕
迹的东西。”
    他望着我,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
    “你的话超过了你的年龄。”
    “我的年龄该说些什么话呢?”
    “梦话——这是做梦的年龄。”
    “你像我这样的年龄,就在做梦吗?”“不,那时祖父正病着,我身上是整个家庭的重
担,念书,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没有时间做梦。”
    “当你有时间做梦的时候,你做了吗?”
    “做了,一个荒谬的梦,”他咬咬牙,脸上的线条突然僵硬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像
晚霞一样,美得迷人,幻灭得也快,接踵而来的,就是黑夜。”
    “你是指——”我冲口而出:“你的太太吗?”
    他猛的一震,彷佛烟蒂烧到了手指。迅速的掉过头来,他的眼睛狠狠的盯着我。友谊从
我们之间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里去了。他的声音冷冰冰而又怒冲冲:
    “别去探问你所不该知道的事,余小姐。你未免太越权了。”我的心发冷,寒气从月色
里传来,从花香里传来,从我脚下的磨石子地上传来。我挺直了身子,我的声音尖刻而生
硬:“我会记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会记住我自己的身分。”我的话说得很快,说完,我
就及时离开了那座阳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我用
手捧着头。见什么鬼?我会留在这个地方?担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么命运把我带到
这儿来?认识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个离奇的故事?床头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我就这样坐
着,一动也不动。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阵脚步声所惊动,有人在走廊里走动,脚步
沉重而不整,是谁?我正在愕然之间,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用手蒙住
嘴,差点爆发出一声尖叫,但是,立即我认出他来,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蹒跚,他喝
了过多的酒。
    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想去搀扶他。
    “你喝醉了。”我轻声说,不愿惊醒屋子里其他的人。“你应该回到屋里去睡觉。”他
瞪视着我,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簇奇异的火焰,他整个脸庞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
了。伸出手来,他颤抖的碰触着我的脸,嘴里梦呓般的反覆低唤着:
    “小凡,呵,小凡!小凡!”
    我的心痉挛着,他的颤抖迅速的传染给了我,我看到了一个被感情折磨得濒临死境的年
轻人,听到了他痛楚、疯狂,而炙热的呼唤,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于
说明,不忍打破他的梦境。
    “小凡!”他再喊,他的手揽住了我,于是,骤然间,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嘴唇
饥渴的压在我的唇上,狂猛的揉搓吸吮。我的头发昏,喉咙里干燥欲裂,但我没有失去我的
理智,余美蘅,可怜的美蘅呵!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而我是另一个女
人的替身!
    他突然放松了我,他的眼睛一变而为狂怒凶狠。
    “你是谁?”他恶狠狠的问。
    “余美蘅。”我的声音又干又涩。
    他的脸扭曲而变色。“余美蘅是什么鬼?”“不是鬼,是人。”我无力的说。
    “你从哪里跑来的?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冒充小凡?你说!你说!”他咆哮着。我振作了
一下,走开去,我开亮了房间中间的小吊灯,我知道,我必须击倒他,如果我一味让他在我
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无法救他的。我猛的车转身子面对着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声,
也对他吼了起来: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请你解释,石先生,我不认
得什么小凡,根本不认得小凡,你不要满嘴胡言乱语!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你深夜到这儿
来是什么道理?你解释!”我的声音真的把他吓住了,他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我,接
着,他就颓然的垂下头去,就像我在花园里碰到他之后的表情一样,狼狈而沮丧。他踉跄后
退,嘴里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的乱摇着
他的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我以为——反正,我抱歉!”他退向房门口,那满面的
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的追到门口,用手扶着门,我目睹他踉踉跄跄的退回自己的
房间。然后,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里,穿着睡衣,双手插在口袋中,静静的望着这一切。我
们四目相瞩,好半天,他才轻声的说:“做得不坏,余小姐!”
    我心中忽然冲上一股怒气,我控制不住自己,气愤而不平的,我说:“你不该把我拉进
这个故事里来,使我退不出去,我跌进了你的陷阱!别以为我高兴做这件事,我不走,只因
为我同情他!”他向我走来,眼睛生动的停在我脸上。
    “怎么,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他问。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泪翳,我受伤的又岂止是自尊?“我是万万不应该到
这儿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鬼让我接受这荒谬的工作!”“不是鬼,是你宽厚的同情心!”
他学我刚刚对石磊的口气。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云的摇摇头,慢慢的关上了我的房门。天
已经快亮了,曙色爬上了远远的山头。
     
九
    星期一石磊没有回学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个星期过去
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们迅速的建立起友谊来。我在石峰的脸上看到了喜悦,我在石磊
的脸上看到了生机,只有我,像沉在一个万丈深的井里,挣扎不出去,我不明白我为石家兄
弟做了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直觉,觉得整个事件都不太自然,觉得我该离去,觉得平静的状
况底下随时隐藏着风暴。但我走不了,一种无形的束缚牵掣着我,我爱上了翡翠巢,和翡翠
巢中的一切!
    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处去的。午后,他和他的摩托车风驰电掣的
回到翡翠巢。他在楼下的大厅里抛下他的手套和墨镜,就冲到酒柜旁边去攫出一瓶酒来,我
从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成这样,握着酒瓶,他冲上楼梯,我不由自主的追过去,喊了一声:
    “石磊!”“滚——开!”他大喊,继续冲上去,石峰从他书房里跑了出来,拦在楼梯
口,皱着眉喊:
    “小磊!”“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他大叫,叫得声音都裂了,用力推开了石
峰,他冲进他的卧室,砰然一声阖上了门。立即,门里传出他强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
饮泣之声。
    我和石峰面面相觑,石峰一脸惨然之色,半晌,才轻声的说:“他又去看过小凡了。”
    “她在哪儿?”我问。“就在这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附设病房里,医生是我的朋
友。”“她——”我犹疑的说:“没有希望治好吗?”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遗传——你知道的。”
    我知道,换言之,这病是不治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人这么多苦难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
门口,门内,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惨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颤栗。石峰用手
叩着房门,喊着说:“小磊!小磊!开门,小磊!”
    “滚!”是石磊号叫着的回答,接着,是一声重击的,破碎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砸碎
了。再接着,更多的东西被疯狂的抛在门上,墙上,屋里充满了一片抛掷和破碎的音响。在
这些音响声中,夹着石磊疯狂的哭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神吗?有公平吗?为什么呵!”闹了好
半天,室内终于安静了,他一定把能够砸碎的东西全砸完了。跟着这阵沉寂,又是他的啜
泣,他多半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声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无奈的看了看我。说:
    “我们走开吧,让他自己去好好的哭一场。”
    我跟着石峰走进他的书房。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是人间最悲
惨的事情,”我说:“眼看自己所爱的人,被恶运所控制,这比爱情的幻灭更悲惨!”
    “未见得!”石峰说,燃起了一支烟,“他们这段爱情,是被外界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所
摧毁的,这总比爱情本身发生动摇好得多。”“你是说——”我不解的望着他。
    “若干年后,”石峰半坐在书桌的桌沿上,用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深思的说:“当小
磊回忆起这段恋情来,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和动人的地方,这段恋爱在他记忆里将永远绚
丽,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况固然残忍,总比小凡变了心,或者,小磊发现小凡完全不是他
想像中的那种女性,而是一个破灭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破灭了的幻像?”我咀嚼着他的话,凝视着他。
    “我认识一个人,”他忽然有些激动的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认为她是完美的化
身,崇高,不凡,神圣。他用各种方法追求她,最后娶了她。却发现她是个虚伪而又虚荣,
谈不上丝毫内在和修养的女人。你能了解这种幻灭吗?”
    “这人也该负责任,”我说:“他应该在婚前观察得清楚一些。”我说。“爱情是很容
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对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有纤细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哼!”他哼了一
声,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不过,”我接着说,我的舌头灵活得出奇:“欺骗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过份
丰富的感情!”
    “见鬼!”他把头转开,低低的诅咒,牙齿咬着烟蒂。
    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说。
    “等一下!”他喊。我站住,他走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阵神志朦
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宽宽的肩膀,有张坚定而易感的脸。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
茫。他的手轻轻的伸了过来,碰碰我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
来深深幽幽的。他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你应该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
    是吗?我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感到他身子的颤动,我看到他眼睛
里炙热的火焰,他的头向我俯来,喉咙里低低的、喃喃的说:
    “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好仙女呵!”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但是,我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泪水,我的心脏
里涌塞满了急须奔放出来的东西……我微仰着头,他的脸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热热的吹
在我脸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他突然重重的推开了
我,用沉浊的鼻音,迅速的说: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
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
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的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
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
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
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的
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
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
    “叮——当!叮——当!叮——当!”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着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着暮色一起卷进我的
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
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着声音问:
    “是谁?”“我,石磊。”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的
望着我,他求救似的说: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的说:“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着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的堆积着,晚风里
带着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着细碎的黄叶。我们沿着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
树,树下有张刻着“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
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的说:“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
来。”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
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这
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的说:“那时这山坡
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
初真是惨淡经营。”
    “那么,”我沉吟的说:“这路也是他建的。”
    “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我想起第一次
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着眉,他
说:
    “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着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
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着:“她在地狱里。”
    “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
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你怎么知道?”“我猜想。”我们站了
起来,沿着那条路.我们无目的的向上走,松树低吟,竹叶簌簌,我们没有说话。凉凉的
风,凉凉的黄昏,我们来到一个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块!有慑人的气势,
我愕然的说:
    “这么大的石头,是怎么搬到这出上来的?”
    石磊噗哧的笑了,难得的笑!望着我,他说:
    “连参孙也搬不动这样大的石块,这怎么会是搬上来的?这是本来就在山上的,这座山
遍布这种大岩石。”“是吗?”我笑着问。“我以为是人工!”
    “这人可太傻了!”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庙宇了,庙前有一块空地,庙内设着观
世音菩萨的神座和拜坛。青烟缭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香。我们走过去,在庙门前伫立
片刻,一层无比无比的宁静来到我心里,我在观世音菩萨前面垂眸片刻,石磊问:“你干
嘛?”“祷告。”“祷告什么?”“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苍生!”我说。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
    绕过庙宇旁边的走廊,有个小天井,天井里,三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
一面跳,一面跳着歌谣:
    “三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掉头看
着石磊,学着孩子们的声音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凝视着我,我说:
    “石磊,别再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会希望你这样,她如果无知,你的痛苦对
她也没有帮助,是吗?”
    他深深的望着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是的。”我点点头。“你是个好女孩,美蘅,”
他的脸色平静安详,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从哪儿把你找来的?”
    “他登报征求,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我说。
    “征求——女秘书?”他微微扬起了眉毛:“这是烟幕弹,对吗?他是为了我,是不?”
    我的脸红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坦白的迎着他的目光,轻
轻的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
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断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热情,我感谢你—
—留下来了。”
    “但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释,却又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要解释些什么,我碍
口的说:“但是——石磊,我——
    我想——”“别说什么,美蘅,”他阻止了我,他发光的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意:“你
说得对,我该振作起来了,不为了你,为了——我有那么一个为我处心积虑的好哥哥!”
    我们彼此注视,天知道,我的脸是那样的发着烧,我的心是那样轻快的跳动……这个年
轻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们对视良久,然后,都笑了。他拉
住我的手:“走吧!我们回去!”我们回到翡翠巢,已经是灯烛辉熄的时候了。石峰坐在餐
厅里等我们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着我们,从鼻腔里问:“你们到那里去了?”“散
步,”石磊抢先回答:“一直走到庙里。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气真好,它使人
振作。唔——我饿了!”
    石峰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我:
    “很开心?”他特特别别的问。
    “是的,”我回覆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很开心。”
    “唔——”他咬咬嘴唇,突然大声说:“我们一定要等饭冷了才吃吗?”我们坐了下
来,开始吃饭。
     
十
    接着的一个星期,石磊又到学校去上课了,但他一到没课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
一定回到翡翠巢来。我们相处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翡翠巢了。同
时,我真的开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记来,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从那些零
星散乱的文字里,看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中国传统农村的风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诗
词都美极了,使人爱不释手。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两兄弟,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外交,却
都有极高的中国旧文学修养的原因,他们有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祖父!又在这祖父的薰陶教
育下长大,环境和教育对人的影响毕竟是太大了。
    我热衷于这份整理和阅读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两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谊里,日
子就十分容易过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阅读到深夜,一天夜里,他捧着一个
托盘来敲我的房门,托盘里是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两个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的站在
那儿,他说:
    “我看到你的房里还有灯光,我想,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这壶咖啡。”我喜悦的开大了
房门,他走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喝着咖啡,谈着天。从他的祖父谈起,他的童年,倪家的
白痴孩子,小凡,小磊……然后,是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叔父,和我的孤独。咖啡
既尽,明月满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来告辞,用手扶着门,他深深的望
着我,迟迟疑疑的说:“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见吧!”
    他猝然的转过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伫立,和一夜的失眠。日子就这样流
过去了,我和石磊变得经常去竹林里散步,松林里谈天,或去山上的小庙,求求签,听听尼
姑们念经,也都特别喜欢听那暮色里的晚钟和木鱼声。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永远谈的是他
的小凡,和他的“大哥”,这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几乎可以背得出
来,至于那位“大哥”呢?“大哥在八年前结的婚,”石磊说,我们在一片松林里,他的一
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无意识的扫着地上的落叶,一面
说:“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求我的嫂嫂,简直对她如疯如狂,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变成
了长期的冷战,然后,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大哥依旧是大哥,只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
她用哥哥的钱,去买自己的快乐。”“他们为什么不离婚?”我不经心似的问,用手抱住
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嫂嫂要哥哥付一笔钱,一笔庞大的数字,大哥并不是没有,但他不
甘心,于是就拖着。不过,我看,这问题快解决了。”“怎么?”“有朋友从美国来信,我
嫂嫂找到更好的对象了,”石磊轻蔑的撇了撇嘴。“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在纽约有两家中
国餐馆,她不会在乎我哥哥的赡养费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会来办离婚手续的。”
    “你大哥——”我有些碍口的说:“他对你嫂嫂——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了?”石磊的
眼睛闪了闪,很快的扫了我一眼,他笑笑说:
    “岂但没有感情,有一段长时期,我哥哥憎恶全天下的女人,他说女人全是虚伪的动
物,爱情是多变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他连——”他的眉头微微的蹙
了蹙:“小凡都不信任。”“是吗?”我深思的问。
    “是的,不过现在——”他突然把话咽住了。
    “现在怎么?”我问。“不怎么,”他丢掉了手里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
回去吧!”我们回到翡翠巢,刚好满天晚霞,映红了客厅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
圆形的藤椅里,意态寥落的握着一个高脚的小酒杯,静静的望着我们。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
烧,是两簇奇异的火焰。这天早上,石磊去学校上课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
整个翡翠巢都静悄悄的。那天天气不好,有些阴云密布,风中带着雨意,室内显得阴暗和森
冷。从一清早起来,我就有不安的感觉,属于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点钟左右,石峰
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的脸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别的声调,他说:
    “美蘅,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问。“去看小凡。”我背脊上有股凉意,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那个
长得像我的女孩!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实想见见她,基于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
么不对?
    “她——怎么了?”“不知道,医生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
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
    “我们去吧!”我们下了楼,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上了车,车子开出翡翠巢
的大花园,驰向石子路,转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没走多远,车子转向一条岔道,又
开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果然,车行不过半小
时,我们到了。
    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有个很宽大的花园,铺着草皮,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二
层楼的建筑,大约有十几间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养病的好地方,大门口竖着一块牌
子,写着:“心安精神疗养院”车子一直开进花园,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
迎接着我们,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对石峰恭敬的点了点头,说:“石先生,我们院
长正在等您。”
    我们走进了院长室,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大概四十岁出头,戴着近视眼镜,整洁而
给人好感。石峰担忧的望着他,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立即问:
    “小凡怎么了?”“噢,石先生,您坐下谈。”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沉吟的说:“小
凡目前没有什么,以病情来论,她在进步。”
    “你是说——”石峰不解的皱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长深吸了一口烟:“我对小凡的病,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
我一直不死心,像她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来,小凡确实有了进步,你记得
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现在呢,她喜欢穿衣服了,也不再撕东西,最可
喜的,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怎么?”石峰焦灼的问。“她近来常常独自坐着,彷
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东西,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有一天我去看
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说,她的意识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
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
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石峰用
疑问的眼睛瞪着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
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
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的自语:
    “受诅咒的家族!”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
心脏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猛抽着烟,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
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那对眼睛里带着深沉的痛楚。“你认为——”他说:“她的心脏病
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长摇了摇头,说:
    “我认为没有,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说:“那么,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李院长犹疑的看看
石峰,又摇摇头。
    “我没有把握,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伤害自己的
可能性大,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着她。”石峰又沉思了片刻,决然的站了起来:
    “她留在您这儿,李院长,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你现在——给她
用心脏药吗?”
    “是的。”“您是个好大夫,李院长。”石峰说。
    李院长微笑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
    “你们兄弟使我感动,”他说:“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带我们去看看她吧!”石峰说。
    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着他走出院长室,沿着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
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
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
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看
着那大部份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着一条鲶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为什么不
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
住的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鲶
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
玩弄着一条纸带,嘻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
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她今天怎么样?”“还好,院长。”护士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
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
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
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
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的瞪着门
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着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声:“小凡!”她猛跳了起
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石峰。
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
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石峰颓然的垂下了头,
我们默默的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
对着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
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
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着走向医院门口。石峰的脸
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低低的说:
    “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
    “可是——”李院长不以为然的说:“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我们上了车,向
李院长挥手告别。车子发动了,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我把头转向一边,石峰伸手握住了
我,问:
    “怎么了?”“我不舒服。”我说。“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石峰的声音很轻,望着
我:“对不起,美蘅,我不该带你来。”
    “不。”我虚弱的说。“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的说。想着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时,是如何忍受的?“可怜的小
磊!”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他叹息着。“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谁知道?”我诧异的问。
    “哦……不,”石峰咽住了。“我是说——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将尽
的真相告诉小磊。”
    “我——知道。”我说,望着石峰,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是——他还隐藏着一些什么
秘密?
    车子平稳的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
     
十一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骤然的转凉了,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室内就充满了阴冷
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觉的深了。连日来,石峰都很忙,早出晚归,回来后就显得特别
的疲倦和忧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他开始帮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
着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闭上眼睛,我就能
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对天真的孩子,嬉戏于山前水畔,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
恼,和将来会降临的恶运……噢!慈悲的万物之神!这天晚上,石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书
桌前面,他静静的告诉我:“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
    “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我问。“是的,好几个医生会诊,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
月,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的说:“这不是诅咒,只是遗传。”他不语,
室内很静,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好半天,他长叹了一声,说:“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
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说,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来。雨点敲击着玻璃窗,叮叮当当的响着。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盏台
灯,映亮了他的脸。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我看着
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悟。良久,我说:
    “小凡没有白来一趟,别忘了,她爱过。人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是吗?”石峰
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辞不达意的想解释我的思想。“但,每个人都会
有一分光,一分热,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尽管爱心有多有少,总是会有的,不是吗?
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有的是一支蜡烛,燃烧得长久一些,有的是
一盏灯,有的是炉火,有的是——太阳。”“太阳?”他沉吟的。“是的,这种人他的爱心
是用不完的,像太阳,普照大地,广施温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爱心的,多的像太
阳,少的像一支火柴,他们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烧过。”我想,我
有些辞不达意,但,石峰显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移开他的目
光。然后,他用特殊的声调说:“美蘅……你简直——令人眩惑!”
    我的脸蓦然发热,这赞美竟鼓动了我的心,使它快速的跳动起来,我又感到我潜意识中
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绪了。我垂下眼帘,竟然呐呐的不知所云:
    “你——你在嘲笑我——”
    “我吗?”他低喊了一声,骤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发
热,而我的冰冷颤栗,他的眼睛发着光,热烈的盯着我,急促的说:“我嘲笑你?美蘅?从
看你的自传起,从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对你……”他说不下去,眼睛热切的在
我脸上搜寻,然后,他低喊:“噢!美蘅!”我的呼吸静止,我的灵魂飞向了窗外,驾着雨
雾在山间驰骋……但是,他突然放开了我,走向窗口,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僵硬:“我们刚
刚在谈什么?小凡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我的面庞。逃避吧!石峰!你尽管逃避!咬紧了牙,我摔了摔头:
    “是的,小凡,”我的声音坚定而冷淡。“你告诉我,她活不了六个月。”“你会对小
磊保密吧?”“当然。”“那么,好的,”他退向门口:“再见!余小姐。”
    “再见,石先生!”他退出去了。门,在我们两人之间阖拢,是一道坚强而厚重的门。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庙里,我们在细雨之中散步,别有情调,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
竹叶,在雨中更显得庄严。黄昏后我们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诉我们家里有客人,在石峰的书
房里已经谈了很久。
    “是谁?你认得吗?”石磊有些诧异的问,石峰在城里另有办事处,很少有客人会到翡
翠巢来。
    “是方先生,方律师。”
    “哦。”石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站在大厅里,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
顷,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他匆匆的跑上了楼,我有些诧异,这是个特殊的客
人吗?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什么,走到窗前,我眺望着窗外的雨雾和暮色。石磊跑回来了。
“美蘅,”他走到我的身边,带着一脸的不安和忧愁。“哥哥离婚了。”“你说什么?”我
怔了怔。
    “方律师是我嫂嫂的律师,他带了委托书和离婚证书来,刚刚我哥哥已经签了字。”
    “哦。”我看着那些雨。
    “可怜的哥哥!”石磊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挚情。“他一生只会为别人安排,为
别人设想,却最不会安排他自己。”他盯着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样坚强,他有一份自卑,
对于爱情,他比我受的伤害更大。”
    我迎视着他的目光。“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是吗?”他的目光深沉莫测,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我们是彼此了解
的,对不对?美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来的,我会好转
的,美蘅。你放心。”我迟疑的看着他,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也不知道怎么谢谢哥哥。我想,就像
你说的,小凡有知,不会愿意我沉沦,小凡无知,我的痛苦对她更无助于事。我是该振作
了,为你,为哥哥。”“石磊!”我眼眶潮湿的喊。“不过,我——”
    “别说!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轻,但你对待我像一个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
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满了——别怕你会给我伤害,美蘅。”
    我们对视着,在这一刹那,我满心充满了感动和温情,是的,我们彼此了解。他紧握着
我的双手,我们就这样站在暮色渐浓的窗口,然后,我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我和石磊猝然
分开。但是,来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楼梯口,他看到了我们:手握着手,依偎在一
块儿。
    石峰的脸色很坏,一刹那间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对我随便的点了点头,他送走了他
的客人。回到大厅里,他面有怒色,没好气的说:“你们不一定必须在客厅里表演亲热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吗?”他打鼻腔里说:“爱情还要管时与地的吗?哥哥?”
    “你们?”石峰耸起了眉头,他的脸扭曲了起来,陡然间憔悴了十年。“啊,随你
们。”他大声的喊秋菊,告诉她他不在楼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楼上去,最后,还加
了一句:“送一瓶白兰地来!”他走了。我望着石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石磊?你为什么要欺骗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还看不出来吗?美蘅?他嫉妒得要发疯了!”
    “石磊!”我喊。“美蘅,”他深深的望着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
如——”“假如什么?”“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着说:“他快为你发狂了,从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踪着你!
美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呵!”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楼梯。
    我仍然站在那儿,灰蒙蒙的暮色从窗口涌进来,把我紧紧的包围在中间。
     
十二
    一夜风雨,早上,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天晴了。
    阳光使人振奋,尤其是雨后的朝阳。我冲下了楼梯,带着满怀的喜悦,跑进了花园里。
满园花香,缤纷灿烂,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带着隔夜的雨痕。我拿着剪刀,剪了一大把玫
瑰。捧着玫瑰花,我愉快的跑上楼,一路哼着歌儿,经过石峰的书房时,我停住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石峰想必还在卧室中高卧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经纵
酒到深夜。望望怀里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满他书房中的花瓶?让一瓶鲜花带
给他一个意外的、芬芳的早晨。含着笑,我推开房门,轻快的走了进去,可是,立即,我呆
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乐椅里,两只脚高高的架在书桌上,他手边的一个小茶几上酒
瓶、酒杯、烟蒂、烟灰狼藉的堆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室内的电灯
仍然亮着,在满窗的阳光下,那昏黄的灯光显得异常的可怜。石峰的头仰靠在椅背上,他并
没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眼白布满了红丝,脸色是铁青的,他竟一夜没有睡觉!
“噢,”我愕然的说:“我——以为……这儿没有人呢!”
    “关上门!过来!”他冷冷的说,又带着我最初见到他时,他那种命令的语气。我机械
的关上门,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神色令我有惊吓的感觉。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我。
    “你从哪儿来的?”他自语似的问:“月亮里?”
    “不,”我的思想恢复了,走过去,我把怀里的花放在桌上。“月亮里没有玫瑰花,何
况,现在没有月亮,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上了。”我走开,拉开了半掩的窗帘,给室内放进
更多的阳光,再熄灭了所有的电灯。满屋的酒气和烟味,我把烟灰缸和酒杯酒瓶都收集在托
盘里,放到门外走廊的地上,秋菊会收去洗。我忙碌的走来走去,想让这零乱的房间清爽
些,想赶走室内的沉闷的气氛。他望着我在房间里移动,静静的不动也不说话,直到我想掠
过他去取花瓶时,他一把抓住了我。
    “美蘅!”他喊。“嗯?”“你成功了!是不?”他的呼吸重浊,语气并不友善。
    “什么东西成功了?”我不动声色的问。
    “别装傻!你的工作!你对小磊的工作!”
    “我没有做任何工作。”我闷闷的说。
    “那么,你是爱上他了?”
    “我没有爱上谁。”他的手箍紧了我的手腕。
    “我想,你要来告诉我,你要嫁给小磊了?”
    “我也没有要告诉你什么。”
    他的手指陷进了我的肌肉里,弄痛了我,他的眼睛里冒着火焰。“你值得加薪,美蘅,
你的工作效率超过了我的预料,哦,对了,我忘记把你的薪水付给你!”他打开抽屉,取出
一叠钞票,丢在我的面前。我有几秒钟没有思想:只觉得所有的阳光都从窗口隐去。然后,
我开始发抖,不能遏制的发着抖,泪水窜进了我的眼眶,使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张开嘴,
想说几句什么,说几句漂亮的话,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一刹那,我看清我眼前什么都
没有,只有被凌迟了的自尊,和被凌迟了的感情。
    我挣脱了他的掌握,转过身子,慢慢的把自己“移”向门口,我的脚步那样滞重,我的
身子那样软弱,我的头脑那样昏沉,而我的心——在撕裂般的、尖锐的痛楚着。抓住了门
钮,在一瞬间,我全盘崩溃,我把头扑在门上,我沉痛的啜泣了起来。石峰迅速的冲到了我
的身边,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把我一把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声音焦灼的、懊恼的、痛
苦的在我耳边响起:“美蘅,美蘅,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我喝了过多的酒……我说那
些,因为我自己痛苦……美蘅,你不了解,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我听不进去,我什么
都听不进去,挣扎着,我想挣出他的掌握,他的怀抱,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远离翡翠巢,
然后永不回来!永不!我推着他,想去扭开那门钮,一面哭着喊:“你让开!让我走!”
“不!美蘅,你听我,你听我……”“你放开我!”我喊着,挣扎着:“我们有过君子协
定,我随时可以走,现在是我走的时候了,你让我走!”
    “不!美蘅!”他喘息着,紧紧的抓住我的手臂:“我有话要对你说,你不能这样离
去,我不让你走!你绝不能走!”
    “你没有权干涉我!”我大喊:“告诉你!你雇用我的期限结束了!我不干了!”“你
这样说太残忍!”他也喊了起来:“我承认我刚才做错了!留在这儿是你的仁慈,我承认我
错了!我们是朋友,是不是?”“不是!”我大叫。“美蘅!”他大叫:“你要讲理!”
    “讲理?”我愤然的一摔头,紧盯着他:“讲理!石先生,你知道我孤苦无依,你知道
我贫穷,你用计把我骗到这儿来,要求我做一件我不可能答应的事。我留下,以为我们彼此
了解,我想帮你的忙,我想尽我的力量,救助一颗受伤的心,我是为了钱吗?我是吗?我再
穷,还不到出卖青春爱情的地步!你还能对我有怎样的侮辱?你……”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断我,吼着:“我完全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这儿,知道你那善良
而热情的心……”
    “那么,你为什么要侮辱我?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你!我不要你靠在小磊的怀里!”他喘息着大叫。我愕然,室内突然的
安静了下来,我张大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他的脸,他那激动的、发红的脸庞,他那燃烧
的、受苦的眼睛。我微张着嘴,愣愣的看着他,我们就这样的对视着,然后,他猛的拥紧了
我,他喉咙里低低的吐出一声炙热的呼唤:“噢,美蘅!”他的嘴唇一下子紧压在我的唇
上,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揽住了他的脖子。我心底的喜悦在一刹那间流窜全身,我感恩,我狂
喜,我说不出心中酸甜苦辣的情绪,这才是我真正的初吻,我所期待梦寐的恋情,……当他
的头抬起来,我已经泪痕满面。他的眉头倏然紧蹙,放开了我,他转过身子,踉跄着走向他
的桌子,嘴里喃喃的说:
    “对不起,美蘅,我又做错了……你……去吧,不不,别去,”他语无伦次:“我是
说,你去小磊那儿吧,去吧!去吧!”
    我的背靠在门上,我的心里一片欢愉,靠在那儿,我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好半
天,他回过头来,瞪视着我。
    “你为什么还不去?”他粗声的问。
    “去那儿?”“小磊那儿!你知道的!”
    “我去那儿干嘛?”我问,扬着眉毛。“我没有爱上他呀!他也无法容纳我,他的心已
经满了,小凡,你知道。他没有位置再容纳别人了。”他望着我,可怜兮兮的。眼底有一丝
求助之色,看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你在安慰我?”“不,”我说:“你糊涂,石峰。小
磊的振作,并不是因为有了新的爱情,是因为——他有个好哥哥。”“是——吗?”他拉长
了声音。
    “是的。”“你怎么知道?”“他告诉过我。”“真的?”“真的。”于是,他不再说
话了,我们长长久久的对视着。于是,他紧蹙的眉头放松,眼睛明亮。于是,他向我伸出了
他的手,而我的头紧靠在他的胸前了。于是,孤独的余美蘅不再孤独,寂寞的石峰不再寂
寞,而阳光正一片灿烂的照射着整个的翡翠巢。
     
十三
    晚上,明月满楼。我和石峰依偎在阳台上面,凭栏远眺,月光下的原野是朦胧的,远山
隐隐约约,而近处的松林和竹林,像一片墨绿色的海。只有翡翠巢的花园清晰可见,月光把
花朵上都染上了一层银白。“看到了吗?”我说。“什么?”“月亮下面垂着一个梯子呢!
那好心的仙女下来了。”我深吸一口气,满足的叹息。
    “你不需要好仙女,你就是好仙女。”他说,他的手揽着我的腰,我的头不由自主的靠
在他的肩膀上。他侧过头来,嘴唇轻轻的碰着我的前额。“你就是那个漫不经心的走在山路
上,被我撞倒后,像个竖着毛的小怒猫般大吼大叫的女孩吗?”
    “你呢?”我笑着问:“你就是那个横冲直闯,自命不凡,却像个被许多缰绳捆住的野
马般暴怒不安的男人吗?”
    “嗨,你取笑我!”“别忘了,你一直在捉弄我!”
    “捉弄你?”“你给我的好工作!”“不,美蘅,”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我不是捉
弄你,我是捉弄我自己。我以为——可以用一个女孩来代替小凡,来拯救小磊。可是,一开
始你就跨进了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锋利的时候像一把刀,温柔
的时候像一池水,我必须用最大的克制力来把我的心从你的身边拉开……噢,美蘅!”他的
面颊贴着我,我垂下了眼睫。
    “唔,”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真是个好哥哥,连爱情也准备拱手相让呵!”“你
的刀锋又转向我了!”他说。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紧倚着他,我心中是那样的喜悦呵!在这个时候,我才清晰的感
觉出来,留我在翡翠巢的力量,不止是小凡,不止是石磊,也不只是那个动人的故事,最主
要的,只是我身边这个男人!我举首向天,那一轮明月掩映在薄薄的云层之中,是我的好仙
女引我走向翡翠巢的吗?我神思恍惚,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喜悦的浪潮里。
    “美蘅。”他低喊。“嗯?”“你——”他有些不安的说:“没有一些喜欢小磊吗?”
    “你说什么?”“小磊。你看,他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你竟——不喜
欢他吗?”“当然,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
    “哦,”他喉咙里像突然塞进了一个鸭蛋。“那么,你骗我了?”“不,我像个姐姐一
般的喜欢他,”我说:“那不是爱情,是不是?何况,我也不是小凡。”
    “是的,”他承认的说:“你不是小凡。”
    “你低估了小磊,石峰。”我说:“在小磊的心里,没有人能代替小凡的,他们不是寻
常的感情,他们是用生命来相爱的,即使将来小磊再恋爱了,他心里仍然有一个位置,是永
远为小凡而保留着。”我叹了口气:“这段爱情很凄凉,但是,也很美丽。”“并不像你想
的那么美丽,美蘅。”石峰深沉的说。
    “怎么?”我愕然的望着他。
    “一切外表美丽的东西,内在不见得都美。”
    “你是被吓怕了,”我皱皱眉。“你说这话,因为你曾有个不如意的妻子,你不能因此
连小凡都否决了。下一步,你会否决我。”“不,你不懂,美蘅。”
    “我不懂什么?”“小凡。她并不像她日记本中所表现的那么单纯,她在疯狂以前,有
一大段日子没有日记,这段日子,才是故事真正的转捩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只有我和小凡知道,”他慢吞吞的说:“小凡疯狂之后,这事就只有我一个人
知道了。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感谢天,他是深信小凡心里只有他一个的!但愿这秘密永
不揭穿!”“我知道了,”我的心发冷。“小凡后来爱上了你。”
    他张大了眼睛,瞪视着我,然后,他蹙着眉头笑了。
    “美蘅,你以为别人也像你那么没有眼光,会爱上我这匹套着缰绳的野马吗?”“那
么——”我困惑的说:“是怎么回事呢?”
    “假若没有那件事,小凡或者不至于疯狂。”他靠着栏杆,身子半坐在水泥栏杆上,仰
头看着月亮旁边的一块浮云。他的脸色沉重而黯淡。“这事我也该负责任,一直到今天,我
仍然感到内疚。”我不语,他燃起了一支烟。
    “小凡在学校里念到初中二年级,这之后,我就发现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和潜在的疯
狂。同时,她一直娇娇弱弱的,对念书也没有兴趣,所以,十四岁之后,她就没有再进学
校,而一直住在家里。我总是很忙,小凡就跟着小磊,念念中文,看看小说,打发她的日
子。因此,小凡的生活面非常狭窄,除了我和小磊,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非跟着小
磊,她也从不去看电影或上街,这样,她和小磊的恋爱也等于环境所造成的。她的生活——
我抱歉,现在我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我有错,我太忙,太忽略了,她的生活并不正常和健
康,她缺乏一般女孩所有的许多东西:友情、嬉笑,和社交。
    “她爱小磊是必然的发展,你看,除了小磊,她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别的男孩子,何况小
磊对她一往情深。这样,直到她疯狂前的四个月,有个男孩子撞了进来。”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烟,望着我。
    “你常去山上的小庙?”他问。
    “是的。”“就是那座小庙。”他继续说:“那时候,小磊大学毕了业,正在南部受军
训。由于他不在家,你想像得出来,小凡有多寂寞,她就天天跑到那座小庙里去,和尼姑们
聊聊天,和乡下孩子们玩玩,或者拿一本书,到松林里去看,去散步。这样,有一次,有个
大学里的几个男孩子,跑到这山上来野餐,他们发现了她,于是,她加入了他们。这大概就
是她认识那个男孩子的开始。这以后,她就经常和那个男孩子约会,在那个小庙中见面。
“从这时开始,小凡就有些神思恍惚了,我想,一定是小磊和那男孩子在她心中发生了斗
争,而她又本性善良,不容许自己背叛小磊。反正,等我发现有这么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他
们已经来往得很密切了。
    “当时我很恐慌,也很失措,一来我怕伤害小磊,他是根深蒂固的爱着小凡,二来我怕
伤害小凡,坦白说,我不信任那个男孩子,那是个肤浅而油滑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使小凡
幸福。小凡自幼在我家长大,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何况她又有病,我绝不能让人
欺侮她。于是,我去找了那个男孩子。”他又停顿了,他眉心中有两条竖着的皱纹,深深的
刻在那儿,他的眼神深沉而痛苦。
    “我想,我是做错了,我找到了那个青年,把小凡的家世和盘托出,我告诉他,如果他
真爱小凡,他必须尽全力来保护她,那就娶了她。否则,就不要再继续纠缠小凡,结果,那
青年从此不来了。而小凡,起先几天只是神志迷茫,我请了医生,却无法挽救她,从此,她
就疯了。”
    他凝视着我,悲哀而沉重。
    “这就是我隐瞒了的故事,美蘅,你想,我做错了吗?”
    我望着他,他那坦白的眸子里盛着疑惑,那张浴在月光下的脸高贵而庄重。我握着他的
手,这故事使我不安,摇了摇头,我说:“你没有做错,可是,我但愿你没有告诉我这个故
事的尾巴,这是残忍的!它破坏了我心目中那份完美,我不喜欢这件事,这使小凡的恋爱不
再动人了!”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小凡已经疯了,如果小磊再知道真相,就
太残忍了。小磊是那么深深的爱着小凡。”“我不相信这个,”我深思的摇着头。有片浮云
遮住了月亮,我忽然有了寒意。“她是始终爱着小磊的,我深信。她写得出那份日记,就绝
不可能移情别恋。”
    石峰对我悲哀的摇着头。
    “美蘅,你是多么迷信的相信着完美呵!”
    是的,我是。把头倚在石峰的肩上,我不愿再去想小凡。好半天,我们就这样站着。云
层掩上了月亮,又轻轻的移开了,夜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时间在不知不觉的消逝。我们
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我低低的微喟了一声,说:
    “石峰。”“什么?”“不管小凡是怎样的,你为石磊和小凡做了多少事呵!你知道
吗?你就是这些地方让我感动。”
    “美蘅!”他轻喊:“对我,没有比你这句更好的恭维了。”
    “还有——石峰。”“什么?”“相信我,我是不变的。”
    “噢,美蘅!”他拥住了我,我满脸的泪——为了我和石峰的喜悦,为了石磊和小凡的
悲哀。深夜,回到房间里,我在门缝的地板上,拾起一张纸条,上面是石磊的笔迹,写着:
     
    “爱神需要人帮一点忙,嫉妒该是最好的帮手,所以我稍稍的利用了一下。我没错,是
吗?祝福你们!
  
                         磊”
    我把纸条捧在胸前,好一个小磊呵!
     
十四
    知道了小凡疯狂的始末之后,我有好几天都很不舒服,翻开小凡最后一本日记,我研究
又研究,找不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她显然抗拒他,甚至不愿把他写进日记里。小凡,她又
何尝不崇敬着“完美”?但是,我找出不少她挣扎的痕迹,例如,在一页上,她胡乱的写着:
     
    “冬冬!回来吧!求你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么远呢?没有你,日子黑暗得连边都
摸不着……冬冬,冬冬,来吧!赶快来!救救我!”
    “冬冬,我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冬冬,我心里
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上帝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呵!魔鬼!你走远一点!冬冬,来吧!
拥抱我,即使有一天我会死,我也愿死在你的怀里,真的。冬冬呵!”
    再有一页,当初我认为是不知所云的,现在也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个夏天到处都是燠热的,只有湖水冷得像冰,那是死亡之湖!一个公主走到水边,
她背叛了她的王子,只能让湖水浸过头顶,她说:‘神呵!让我死!这是我该得的审判!’
冷水灌进她的咽喉,在她的腹内凝成冰块……
    噢!冬冬呵!我好热,我又好冷呵!”
    重新翻看这些日记,使我更加了解了小凡,她疯狂的原因并不单纯是遗传,她曾经怎样
挣扎过!痛苦过!而又自责过!捧着这本日记,我去找石峰,说:
    “石峰,你错了,小凡始终爱着的只是石磊,那个男孩子从没有占据过她的心,她和他
玩,是因为她寂寞。”
    石峰对我温和的笑,捧着我的脸,他说:
    “美蘅!你多么善良!你是个编织梦幻的女孩,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是的,我是
对的,我深信。
    然后,那最后的一日终于来临了。
    那天,阳光仍然很好,但是,天气已经凉了,秋天不知不觉的过去,是初冬的季节了。
    我一清早就下了山,回到叔叔婶婶家里。自从到翡翠巢之后,我很少“回家”,这次,
我回去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我告诉了他们关于我和石峰的事。婶婶热烈的祝福我,叔叔问
了许多石峰的情形,然后,他让堂妹去买了好多的酒菜,为我大事庆贺。堂弟妹们整天环绕
在我身边,问长问短,问什么时候可以喝我的喜酒。我被一片亲情所包围着,那么温暖,那
么亲切,使我不想立即回翡翠巢了。
    我在叔叔婶婶家里一直逗留到吃过晚饭才离去。到北投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了。
    我独自走上那条上山的柏油路,一边是松林,一边是竹林,晚风吹过,一片簌簌然。天
很冷,我围紧了围巾,慢慢的走上山坡。路边没有装设路灯,幸好月光如水,把道路照得非
常清晰。冬季的风阴而冷,吹到身上凉飕飕的,松林内耸立的大岩石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
狞。山上并不寂静,松涛竹籁,此起彼伏。我的心中仍然涨满了叔婶的温情,一路走上去,
我又情不自禁的回忆起第一次走这条山路,石峰和他的摩托车!那时候,我做梦也不会想到
那个撞了我的男人会和我有怎样密切的关系。我边走边想,心底迷茫的浮着一层喜悦。月光
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瘦瘦长长的,我的高跟鞋敲击着路面,发出清楚而单调的声响。忽然
间,我听到有些父父的声音,发自我身边的松林里,一阵寒风掠过,我猛然打了两个冷战。
回过头,我看看身边的树林,岩石,松树,月光……我没有看到什么。但是,我开始感到不
安,一种强烈的不安,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恐惧和紧张的情绪控制了我。
    我加快了步子,再走几步,我到了那个有石椅的大树底下。我停住,想平息一下我因急
走而起的喘息,就在这时,我第一次所有的那种感觉又来了,这儿不止我一个人,有人在某
处窥探着我。我迅速的回过头去,有三块大岩石像屏风般竖立在那儿,我的呼吸静止,月光
下,我清楚的看见一条人影,轻轻一闪,消失在岩石后面。恐惧使我张皇失措。月光、松
涛、竹籁、岩石、人影……汇合成一种巨大的、慑人的力量,我感到血液冰冷而毛骨悚然。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开始奔跑了,沿着那条碎石子的小路,我向翡翠巢奔去。下意识
里,我觉得那黑影在跟踪着我,这使我的背脊发冷,我不敢回过头去,怕发现身后是什么缺
头没脸的鬼怪。我跑着,直到看到了翡翠巢那一带的房屋,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
光时,我才长长的透出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我继续向前走,一面竖着耳朵倾听,等到确
定身后没有跟踪者了,我才怯怯的回头张望了一眼。月光下,道路直而平坦的伸展着,什么
人影啦,声音啦,显然都出自我的幻觉。我放宽了心,不禁哑然失笑。余美蘅,余美蘅,你
是多么怯弱,又多么的神经质啊!
    我走到了翡翠巢的门口,立即,我感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翡翠巢的大门大开
着,走进去,车房的门也大开着,石峰的汽车和两辆摩托车都不在,翡翠巢里静悄悄的没有
一些声音。怎么回事?我跑进客厅,客厅里的两盏大灯都亮着,却没有一个人影。扬着声
音,我喊:
    “石峰!”没有回答,我再喊:“石磊!”仍然没有回答,我愕然的走到楼梯口,正准
备上去,秋菊从后面跑进了客厅,看到我,她用手拍拍胸口:
    “还好,余小姐,你回来了,我一个人在这幢房子里怕死了!”“先生和少爷呢?还有
老刘呢?”我问。
    “都出去了,有人打电话来,石先生很慌张的样子。他叫少爷出去找,又叫老刘开车去
找,他自己也骑摩托车去找了!”“去找?”我诧异的皱起了眉头:“找什么?”
    “我不知道呀!他们一下子就都跑了。”
    “你总听到一些什么呀!”
    “是——是——我弄不清楚,石少爷抓起车子就冲出去了,我只听到什么医院还是疗养
院的!”
    医院?疗养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的坐进椅子里,小凡怎样了?死了?
发病了?老天!保佑那些善良的灵魂!我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回过神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
    “我们刚刚吃过晚饭的时候。”
    那么,是好几小时以前的事了。我走到窗前,默默的凝视着,月光柔柔的照射着花园,
在地上稀疏的筛落了花影。有什么东西在围墙边一闪,我没看清楚,张大眼睛,我再看过
去,“咪唔”一声,一只好大的野猫,跳到树梢上去了。我心怀忐忑,敏感的觉得有什么大
的灾难,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直驶进来,停在客厅外面,我冲出去,是石峰!我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峰跨下车子,大踏步的走过来,他的脸色铁青,神色凝重。“美蘅,小凡失踪了。”
    “你说什么?”我大吃了一惊。
    “医院一阵疏忽,小凡逃走了!”他掉头向秋菊:“少爷和老刘有没有回来?”“没
有。”我性急的说:“什么人都没有!”
    “那么,他们还没有找到她!”石峰说,显得又沮丧,又疲倦,而又焦灼。“天知道她
会跑到哪里去!”
    “你刚刚到哪儿去找的?”我问。
    “庙里,和附近的树林里。”
    “都没有吗?”“连影子都没有!”影子!我脑中灵光一闪,影子!我曾经看到了人
影,在哪儿?是了,那棵大树底下,月光,岩石,松树……我所见到的并非幻影!她一定躲
在那块屏风一般的岩石后面,想想看,那父父的声音,我的敏感……对了,那是她!一定是
她!抓住石峰的手,我急急的说:
    “走!我们去!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石峰蹙起了眉头。
    “是的,在那边松林里!我来的时候看到那儿有人影,我本来以为是我眼花了,现在我
才明白!走!我们去找她!快去!”石峰迅速的回到了车上,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用手抱
住他的腰。车子立即发动了,我们冲出了翡翠巢的大门,一直往那个交叉路口驶去。没有几
分钟,我们已经停在那棵大树底下了。树后面,那几块高大的岩石庄严的壁立着。
    “就在这儿,那块岩石后面。”我说。
    石峰停好车子,立即跑进了松林,绕到那块石头后面去了。只一会儿,他从另一边绕了
出来,对我摊了摊手。
    “这儿什么都没有。”“我打赌看到过人影!”我说。
    “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乡下人,也可能是树的影子,即使真是小凡,有半小时的
时间,她也早就不在了。”
    “但是她走不远,”我说:“半小时不会让她跑得很远,她一定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
方!”
    “好吧!让我们再来搜索一下。”
    我们走进了松林,松树的阴影在地下杂沓的伸展着,每棵树后面都可能藏得有人,但是
每棵树后面都没有。我们走了好一会儿,然后,石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一块水红色的
围巾,他迅速的奔向附近的树丛和岩石后面去查看,他没有找着什么。折回来,他说:
    “这是她的围巾,前几天小磊才给她送去的!她是真的到过这个地方!”我们又找了一
会儿,终于失望的回到树底下,石峰颓丧的说:“这样找一点用也没有,我们不如回到翡翠
巢,打电话到医院问问看,说不定医院已经把她找回去了!”
    我们回到翡翠巢的时候,老刘和石磊也已经都回来了,他们同样一无所获。石磊伏在酒
柜边的长桌上,用双手紧抱着头,绝望得像个刚听了死亡宣判的囚犯。石峰走过去,把那条
水红色的围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
    “你找到了她?”“没有,只找到了围巾。”
    “在哪儿?”“松林里。”石磊向门口冲。喊着说:
    “我去找她。”
    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说:
    “没有用,我都找过了。”
    石磊又颓然的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尽,然后,他用手猛力的在桌上
捶了一拳,叫着说:
    “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点办法都不想吗?大哥?她现在毫无生活能力,她会被汽车撞死!
会冻死,会摔死,会在树林里被毒蛇咬死……什么可能都有!我们就这样不管吗?”
    “我去打电话问问医院看!”石峰向楼上走,电话机在石峰的书房里。“我去打吧!”
我说:“我要把高跟鞋换下来,你告诉我电话号码。”石峰告诉了我,我走上楼,到了石峰
的书房里,拨了电话,正像我所预料的,他们也没有找到小凡,不过,医院里已经报了警,
同时,医生和工友护士组织了一个小型搜索队,仍然继续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寻。我走到楼梯
口,弯腰伏在楼梯的栏杆上,对楼下喊:“他们还没有找到她!”
    喊完,我走进我的卧房,开亮了电灯。坐在床沿上,脱下了高跟鞋,我走了过多的路,
两只脚都酸痛无比。低下头,在床边找寻我的拖鞋,但是,有件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就在
床前的地毯上,有个闪烁发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来,是那条缀着鸡心金牌的K金项炼!
上面刻着:
     
    “给小凡
  
         ——你的冬冬,
                                        一九六二年”
    这项炼始终收在抽屉里,我从没有动过它,它怎会跑到这床前的地毯上来的?我握着项
炼,怔怔的出着神。然后,我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我顿时明白了,小凡!我们找遍了松
林,却忽略了最该搜索的翡翠巢,我来不及回头,一只手不知道从哪儿伸了过来,一把攫走
了我手里的项炼,我抬起头,一袭白色的长袍拦在我的面前,医院里的长袍子!我张开嘴,
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着我的脖子,大而狂乱的眼睛死
死的瞪着我,嘴里喃喃的说: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陷进我的肉里,她的另一只手臂压在我的嘴上,我挣扎着,喊着,但她力大无
穷,我们在床上纠缠滚动,她开始大嚷:“这儿是我住的,你不能来抢我的位置,他是我
的!”
    我奋力的想挣脱她压在我嘴上的手,心底还能思索她的话,她这几句话何等清晰!我们
的喧闹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奔上楼来,她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抓过去,一阵尖
锐的痛楚,我大喊。然后,有人扑了过来,小凡被控制住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看到石磊
正从小凡背后紧抱着小凡,而小凡拚命挣扎着,暴跳着,狂叫着。
    我被石峰揽进了怀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没有怎样吧?美蘅?我应该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险性的!”他用一条大手帕掩在我的
脖子上,打了个冷战。“你在流血了,美蘅。”我顾不得疼痛,小凡还在大吼大叫着。“让
我走!不要关我!不要关我!”
    石磊的手紧箍着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条疯狂的豹子,由于挣扎不开,她低下头,一口咬
在石磊的手上。石磊并没有放手,只是一叠连声的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吗?你听我!小凡!小凡!小
凡!”
    这是什么呼唤?该是可以唤醒人的灵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静了,她慢慢的抬起头来,像
做梦一般侧耳倾听,然后,她的眼睛发着光,慢慢的转了身子,面对着石磊,她的眼底有了
灵性,她的脸上有了感情和生命,这是奇迹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抚摸着石磊的
脸庞,一层梦似的喜悦罩在她瘦削的脸上,竟使她看起来发光般的美丽,她轻轻的蠕动着嘴
唇,喃喃的说:“冬冬,是你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个满足
而凄凉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着头注视他。语音断续:“冬冬,我要——告
诉你,我——
    从没有过别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梦,然后,她的身子一软,整
个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石磊狂喊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
已经赋与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静的去了。那朵微笑还浮在她的唇上,她长长的睫毛
那样静静的垂着,就好像她是睡着了。石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她,抱着
她。
    我把脸侧过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的啜泣起来。“别难过,美蘅,”石峰的声音严
肃而宁静。“她在他的怀里,她说过她要说的话,她可以瞑目了。”
     
十五
    我们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庙的地方,石峰买了一块坟地,这儿,她曾和小磊携手同游过,她可
以听她听惯了的暮鼓晨钟之声。
    新坟在地上隆了起来,一□黄土,掩尽风流。我们伫立在恻恻寒风之中,看着那小小的
坟墓完成。我紧倚着石峰,心里充塞着说不出来的情绪。小凡,这个我只见过两次的女孩
子,却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关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她,我就不能认识石峰,那么,我整个
后半生的历史就要重写了。)我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她。而现在,她静静的躺在泥土下面,再
也没有思想和感情了。石磊默默的站在那儿,静静的垂着头,整个埋葬过程中,他始终没有
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谁也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当埋葬终于结束之后,石峰
说:
    “我们走吧!”石磊转过了身子,我们开始向归途中走去。冬日的风萧索而寒冷,卷起
了满地落叶。我走到石磊身边,喊:
    “石磊!”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这对她是好的——”我笨拙的说。
    “别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低声的说:“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始终那么可爱,那
么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实在太多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我满怀感动,我知道,我不必再说什么,我们也不必再为石磊担心了。沉沦的时间已经
过去,他会振作起来,不再消沉,不再堕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
他的还是小凡。我们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经浓而重,散布在整个的山头和山谷中。天渐渐的
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只一会儿,月亮就从对面的山凹里冒了出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石磊低声的念:“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
醉,几时重?……”
    “冬冬,”我打断他,轻声的念:“我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
我与你同在!”
    “你念些什么?”石磊恍惚的问。
    “小凡日记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去。
    “是的,她与我同在!”他说,仰头向天,眼里有着泪,不是悲哀,而是喜悦。石峰走
近了我,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肩。我们对视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凭栏而立。月明如昼,风寒似水,石峰说:“看那月亮!”我
看过去,一片云拉长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条银色的梯子。
    好一个静谧的夜!
    ——全文完——
    琼瑶写于一九六六年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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