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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在山沟里
     
    接下来,日军大量的拥到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据
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
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的灌输学生民族观
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灵涂
炭,满目疮痍,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遭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书人,
尤其是教书的,确实更难幸免!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有一
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
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的种满了
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着生命危险,每天送食
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越皱越紧
了。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
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
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
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他惟一的好处是
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着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
锦旗。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
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
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
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的
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着,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着弟弟,
右手搂着我,不停口的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
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着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
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
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的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
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
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母亲的脸色雪白,她紧搂着麒麟,用手按住
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
动,在那儿不出声的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
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的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
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
溜溜的转着,嘴里结结巴巴的叽咕着:
    “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着:
    “枪,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
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着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着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全倚
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着,都没有出声。
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着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
    “站起来,给我检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等一
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教书的,嗯?”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
问,同样的,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进了草丛
中,站起身来,她主动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着枪,望着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的看着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
气僵着,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
前,昂着头,清清楚楚的说:
    “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弹珠,还有
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着,接着,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
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出了山沟,
对他的部下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祖父和父亲的命是捡回来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
开,其中却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突然窜了出来,用日本话吼了几句,就一下子
跳进了山沟,直奔母亲而来。这一下变生仓促,我们全呆了,母亲慌忙说:
    “我身上没有钱!”那日本大汉敞着胸前的衣服,军装上一个扣子也没扣,手里没有拿
枪,却握着一根大木棒,他咧着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用生
硬的中文,口齿不清的说:“跟我走!”说着,他就死命的把母亲向山沟外面拖,一向文质
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
这禽兽!放手!”
    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沟
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着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
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着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
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着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
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
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
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着:
    “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我们哭,母亲也哭,那日本大汉却用日文大声咒骂,顿时间,哭声、喊声、咒骂声,闹
成了一片。而母亲的身子,逐渐从我们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们惊恐之间,哭得更加惨
厉。就在这时,那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声,那大汉立
即松了手,抬头和那军官争执着,军官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着哭成一团的我
们,脸色非常严厉。终于,那大汉悻悻然的一摔手,跳出了山沟,背着他的木棒,扬长而
去。我们惊惶之余,都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双手紧抱着我们,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半晌,才发现那日本军官并没有走,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我们发愣。等我们哭声稍歇,他就
跳进山沟,把小弟拉到他身边,我们以为他要掳走小弟,又都惊恐的扑过去抓小弟,谁知,
他却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泪痕,转头问母亲:
    “他几岁?”
    母亲颤声回答:“四岁。”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的轻声说了句:
    “我儿子和他一样大!”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我们惊魂未定,实
在不相信就这样度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
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
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
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着父
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跺地,毅然的对父亲说:
    “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
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
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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