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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夜半,穿越火线
     
    终于到了那一夜。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我们孩子们一个个的吻别了祖父。门外,夜色
深沉,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和一钩冷冷的月亮。乡下人都睡得早,这时早已入梦,四周鸡不
鸣,犬不吠,寂静得令人心慌。院子里,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着,他们每人挑
两个大箩筐,箩筐中,只有一个装着我们全家的衣服(是乡农们的衣物,我们仍然化装成乡
下人),另外三个箩筐,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
要从湖南走到四川,这漫长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龄的我们,却无论如何禁不
起这种步行之苦。因此,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把孩子挑着走。
    自幼,我坐过各种交通工具:轿子,车子,轮船,手推的“鸡公车”……而乘坐箩筐旅
行,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对那“箩筐”的好奇冲淡了我对祖父的离愁,但是,当我看到
父母和祖父都满眶泪水,执手无言之时,我才蓦然兜上一股难解的酸楚,第一次体会到那种
“生离死别”的滋味。
    我们出发了。盘腿坐在箩筐里,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着,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挑
着。我们要“夜行晓宿”。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如果
被发现了,连挑夫带孩子,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沦陷区。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嘱,路
上绝不可说话、咳嗽,或发出任何声音。事实上,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所惊
慑住了。早就知道日军是随时可以出现,刀枪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间,只有一线之
隔。不用父母叮嘱,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大家“静悄悄”的“摸黑”进行,没有火把,
没有灯笼,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父母、挑夫,和我们孩子都穿着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们穿小路往前走。两个挑夫显然对路径很熟悉,对日军驻扎的区域也很
熟悉,大约他们并非第一次送人出沦陷区。这次我们雇用他们,却不止于送出沦陷区,还要
一直把我们送到广西境内,听说,到了广西,就有难民火车,可以到桂林。我们的路线,是
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越过广西,穿过贵州,再赴四川。多么一厢情愿的打算!我们怎么知
道,这条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当我们在一年之后,终于抵达重庆时,正是家家鞭炮,户
户欢声,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战胜利的时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我们这一行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进。许多时候,我们根本
不走在路上,而是穿过一人高的稻禾,从田里面走过去,那分开稻禾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踩
到一块碎木的破裂声,都足以使我们胆战心惊。从衡阳沦陷起,我们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
运气,这穿越火线的一关,是不是也能安然度过?我想,父母一点把握也没有。支持我们做
这样“壮举”的只是父母的那份决心与勇气而已。
    那种“夜遁”的日子只有几天,白昼,我们会被好心的乡农所留宿,夜里,又继续我们
的行程。在箩筐里的旅行一点也不舒服,两腿盘坐久了,就酸麻无比。因而,一路上,我们
孩子们总是要求“下来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进度缓慢。所喜的,是这段路程,
我们始终没有遇到过日军。但,我们所经之地,已遭日军蹂躏过的村镇却不在少数。记忆中
最难忘的,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女孩——小娟。
    怎样“捡”到小娟的,我已经记不很清楚。好像是我们听到哭声,追踪而至,她正躺在
田里哭泣。她大约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还大一点,父母把她抱起来,她衣衫褴褛,遍体鳞
伤,在简短的对话里,我们已知道她父母双双遇害,他们遭遇到一批残暴的日军,在乡间滥
杀无辜,她侥幸逃开毒手,孤身飘零,而饥寒交迫。她带哭带说,浑身泥泞,我却大大的
“激动”起来,自幼,我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
    “妈妈,我们带她一起走!”我说。
    那女孩用一对渴求的眸子望着母亲。至今,我对那乌黑的、期望的、无助的眼神仍念念
不忘。母亲叹口气,没说什么,却把那孩子揽进了怀中,为她拭净了嘴脸,又找出东西给她
吃。我把这种举动看成了“默许”,于是,我兴高采烈的让出了我的箩筐(反正我已坐得腿
发麻)。我在她身边走着,悄声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经成为我们家
庭中的一员,将会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了。因为,她已没有家了。在战争中,收留捡到的孩子
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间,我和小娟已成为了好友、姐妹、及亲人。凌晨,我们投宿在一个农家。母亲
给她洗了澡,换上我的衣服,受伤的地方也搽上了药。于是,我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我挽着
她,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就这样亲亲热热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稳,依稀恍惚的听到,父亲母亲一直没有睡觉,而在研究路线,似乎,
当夜我们就可以穿出日军的火线,走出沦陷区了,因而,他们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然
后,他们在讨论捡到的女孩,讨论了很多很多,什么人性、现实、经济、自身难保……我听
不懂,后来,我睡着了。
    迷糊中,我被母亲摇醒了,我坐起身子,母亲轻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
梦朦胧的被穿好衣服,带出农舍,天上无星无月,又是一个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进箩筐
中,我才陡然惊醒了过来。我挣扎着站起身子,惶惑的嚷着:“妈妈,你们忘了小娟了!”
    母亲按住我,她试图对我说明白:
    “凤凰,我们没有办法带小娟一起走,我们要走的路太长了,已经自顾不暇,实在没办
法再多带一个小孩!这家农人认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经留了钱,托他们把小娟送到她的亲人
家里,这是我们惟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妈妈……”我慌乱的喊:“小娟以为我们会带她一起走的!你也答应了
的……”
    “孩子!”母亲长叹了一声,满脸凝肃。“你要懂事一点!”
    我不敢再说话了。坐在箩筐中,我们开始了前进。箩筐颠簸着,四周寂然无声,我们涉
过小河,穿过稻田……夜风带来深深的凉意。我瑟缩在箩筐里,悄悄的哭泣着。孩子的感情
多么奇怪,离开祖父时我没哭,离开小娟时我却哭了。我哭了很久,因为,我总是想着,当
小娟醒来后找不到我们,将多么伤心和绝望呢!(事后很多很多年,我才能体会父母毅然留
下小娟的那份无可奈何。战争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样不由自主的事!)黎明时,我们穿过
了火线。
    中午时分,我们见到了第一队国军,看到了第一面国旗,在父母欢欣雀跃中,我以为,
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还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风浪呢!
    无论如何,我们结束了“夜遁”的时期,恢复了“晓行夜宿”的生活,开始一段长途的
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终依依怀念着那女孩——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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