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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初抵台湾
     
    一九四九年夏天,我们一家六口,在几经波折之后,终于来到台湾。(我们在广州,曾
经滞留了两个月之久,因为我们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扒手,把我们的入台证和旅费全部扒走
了。父亲在大街小巷中贴启事,呼吁那位“扒手贵人”把证件还给我们。后来,那位“贵
人”真的看到了启事,把入台证寄还到旅社。同时,在台湾的王伯伯,又及时寄给父亲旅
费,我们才终于成行。记忆中,我们的旅程,总是一波三折的。)初抵台湾,所有的事物都
很新奇。
    父亲接受了师范大学的聘书,在中文系当副教授。师大分配给我们家一幢二十个“榻榻
米”大的日式房子。那时的台湾,才从日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筑,都是日式的,住
宅区的住宅,也完全是日式的。我们的住宅很小,但是小归小,却“五脏俱全”。前面有小
小的前院,前院里有棵大榕树,矮矮的围墙下,盛开着杜鹃和美人蕉。进门处有“玄关”,
要脱鞋才能走上榻榻米。我们有三间房间,前面是八个榻榻米的客厅,后面有六个榻榻米的
厨房,旁边还有间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餐厅后面有小小的卧房,卧室后面有长廊,长廓尽处
是厕所。然后,还有小小的后院,后院中高耸着两株椰子树。我还记得,迁进这房子的第一
天,母亲就非常兴奋。我那可怜的母亲,她自从嫁给父亲,一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这时
能住进一幢“独门独院”的房子,她就欣喜欲狂了。她说:“这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拥有
‘自己的家’!”
    于是,母亲热心的擦榻榻米,擦地板,擦窗台,把整个房子擦得干干净净。我们孩子
们,第一次住日式房子,进门要脱鞋,真不习惯。学着穿木屐,摔得七荤八素。最高兴的还
是地上铺的“榻榻米”,反正住在哪儿都要打地铺,这次来到台湾,打起地铺来最简单。这
栋日式小屋,我们一住就住了十几年。我们的童年,就在这日式房子中结束。两个弟弟,精
力充沛,常在房子里打架,日式房子是纸门,他们一推一摔,就把纸门摔得稀巴烂。于是,
父亲买来壁纸,发动全家糊纸门。一年内,我们总要糊好多次纸门。
    生活仍然是艰苦的,父亲的一份薪水,依然不够我们全家的生活。母亲每天在算帐,想
办法缩减开支。我们穿的衣服,缝缝补补,不知改过多少次,大人的改给孩子穿,姐姐的改
给妹妹穿,哥哥的改给弟弟穿。母亲一直亲自做家务。家里买不起木炭,都烧煤球炉,那煤
球和炉子一样大,中间有许多孔,一个接一个,终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气味非常难闻,
我一直睡在那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里,夜夜嗅着那煤气,以至于直到现在,喉咙都不好。
    我在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曾经形容过女主角李梦竹的生活,那就是我母亲的写照。
我还引用过一首诗,那首诗也是我母亲写的:
     
    “刻苦持家岂惮劳?夜深犹补仲由袍,
    谁怜素手抽针冷,绕砌虫吟秋月高!”
    由这首诗,就知道我们当年的生活了。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插班进入台北师范附小六年级,继续我那断断续续的学业,麒麟念
五年级,小弟念三年级。小妹还不到学龄,喜欢爬上矮围墙,再从围墙爬上大榕树,坐在大
榕树上看风景。每天早上,我依然带着两个弟弟去上学。台湾是亚热带,夏天真是热极了。
同学们一下课,就拥进福利社买冰棒吃。我和弟弟们没有钱,无法买冰棒,看到别人吃冰
棒,真是羡慕极了。学校规定穿制服,一星期有两次“洗制服日”,就可以穿便服。到了穿
便服的日子,同学们个个穿得鲜艳明丽,只有我穿着一件由母亲旧旗袍改的裙子,不伦不
类,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整整一学年,我只有这一件裙子,没穿过第二件。每星期最
怕的事,就是“洗制服日”。
    麒麟和小弟,都到了最顽皮的年龄。别的孩子有玩具,我们没有。初到台湾,我第一次
看到树叶上爬着的蜗牛,觉得新奇极了。我大呼小叫的喊弟弟们来看,说:“台湾的田螺真
奇怪,会背着它的壳爬树叶!”
    弟弟们没有玩具,觉得蜗牛也很好玩。就把树叶上的蜗牛一个个摘下来,揣了一口袋,
两个人比“蜗牛”,看谁找到的比较大。他们还试着要蜗牛“斗牛”,可惜蜗牛不是蟋蟀,
一点斗性都没有。弟弟们弄了满口袋的蜗牛,玩得不亦乐乎。那天晚上,母亲照例巡视他们
有没有盖好棉被,却发现他们全身爬满了蜗牛。母亲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没有当场晕倒。从
此之后,勒令不许玩蜗牛。但是,不玩蜗牛玩什么呢?他们依然玩蜗牛。那年我发现了电
影。在植物园,每星期六晚上,放一场露天电影,票价非常便宜,只要一块钱。但是,我连
一块钱都没有!我每天帮母亲洗碗,要求给我一点零用钱,母亲有时会给我一角钱。积蓄了
好久,才积到一块钱。没有余钱搭汽车,我徒步走到植物园,要走整整一小时。看完电影,
再走一小时回家。有一次,电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来。露天电影是禁不起下雨的,立即停
演。我淋着雨奔回家,路又黑,雨又大,中途摔了一大交,膝盖都摔出血来。到家后,我浑
身湿透,像人鱼一样滴着水,脚跛着,路都走不稳。母亲见了,大惊失色,慌忙帮我换衣疗
伤,一面就下令,以后不许去植物园看电影。不看电影怎么行呢?那是我仅有的娱乐呀!
    童年,就是这样苦涩的。
    第二年夏天,我十二岁,从北师附小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一女中。走进中学,童年就悄
然而去。细细想来,童年的天真活泼不多,挨过的风霜雨露却不少。幸福的感觉不多,离别
的经验却不少。欢乐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却不少。安定的日子不多,流浪的岁月却不少。
    就这样,我走过战乱,走过烽火,走过苦难,走过童年。
    至于童年以后,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章了。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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