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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无法“死别”,毕竟“生离”
     
    我总觉得人类是很脆弱的动物,别的动物都有皮、毛、角或鳞、甲、壳……的保护,只
有人没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裹着血肉之躯,实在是单薄极了。但是,人的生命力却那么强
韧!千方百计想死,这个死亡之门,我硬是挤不进去。生命真奇怪,自己一点主权都没有!
既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生”,又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死”!父母操“生”的
权,老天操“死”的权。或者,连“生”的权,也是老天操纵的吧!如果我不和麒麟结伴而
来,说不定已被母亲“处理”掉了!我却偏偏是双胞胎!注定要来到这人间,挨过种种劫
难!连“逃”都不许我“逃”!人生,不是太悲惨了吗?
    当我又被“救活”以后,我快要让父母发疯了!三年里两度求死,简直是不可思议!我
自己也快发疯了,生既无欢,死而何憾?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无门呢!在我们大家都激动
悲愤中,我和老师的恋情也曝光了!
    那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动。当母亲知道我居然被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师所“迷惑”之
后,她的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发出最强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师全都卷入火舌之中,几乎烧
成灰烬。母亲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之于老师。我的落榜,我的厌世,我的自杀,我的悲
观……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可怜的老师,他比我大了二十几岁,已经是“罪该万死”!
他实在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力量来为他自己辩护!他也不敢辩护,生怕保护了自己,就会伤害
到我!我们的爱情,到这时急转直下,再也无法保密,已经闹得全天下皆知。我惶然失措之
余,告诉母亲,我大学也不要念了,就当我死了吧,让我跟老师结婚算了!我这样一说,母
亲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
    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状告到警察局,说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但是,我
和老师之间,一直维持“发乎情,止乎礼”的态度,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尽管如
此,我却被这举动,深深伤害了。接着,母亲又一状告到《教育部》,说老师“为人师
表”,竟“诱拐学生”,师道尊严何在?《教育部》接受了这件案子,老师被解聘了。八年
以来,他是最受学生爱戴及欢迎的老师,如今,身败名裂。而且,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我
直到现在,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对母亲的种种措施,仍然伤痛不
已。我曾经听说过,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当它发现危险靠近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
子里去。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感觉。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却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
片,粉身碎骨了。
    有时我会想,冥冥中一定有个大力量操纵着人类的命运。一切离合悲欢,大概皆有定
数。世间的事就有那么巧,我十九岁时和我的国文老师相恋,母亲十九岁时也和她的国文老
师相恋。两代的遭遇,像历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师不该已结过婚,更不该比我
大二十五年!其实,这些也都不是问题。问题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洒
脱。母亲此时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连我的名字“两吉”的由来都不愿面对。她用一种作
战的精神来对抗我的老师,我害怕了。我是个会为爱情去拚命的女孩,但,我能拚我的命,
却那么害怕,会拚掉老师的命!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里充满了狂风暴雨,痛苦挣扎。当母亲奔波于各个不
同的机构,一状又一状的告向社会当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眼前的局
面。那时,台湾的法律规定,二十岁才算成年,二十岁以前都没有自主权。母亲抓住这条法
律,告诉我,如果真爱他,等到二十岁以后。到了二十岁就不再管我,否则,她要利用监护
权,让老师付出代价!老师已经付出代价了。工作没了,薪水没了,宿舍没了,朋友没了,
学生也没了!短短几个月内,他什么都没了,四面八方,还涌来无数的责备,无数的轻蔑,
无数的诋毁。他在这些压力下挣扎,已经挣扎得遍体鳞伤。
    我开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我哭着哀求他们,跪着哀求他
们,匍匐于地上哀求他们……请给我们一条生路!父亲心软了,母亲就是不为所动。她义正
辞严的问我:“真心的相爱,还怕一年的等待吗?”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亲眼看到,几个月之内,老师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
一年能发生多少事呢?
    可是,我无力扭转我的命运。老师终于在台北待不下去,他只有去南部,找一个地方隐
居起来。去“舔平他浑身的伤口。”(这句话是他说的,后来,在我很多小说中都有这句
话。他说:“你看过受伤的动物吗?每个受伤的动物,都会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浑
身的伤口。”)老师必须要走,我们必须离别。老师对我沉痛的说:
    “请你为我勇敢的活下去,现在,你是我生命中,惟一仅有的!一年很快,一年以后,
到你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会整天守在嘉义火车站,等你!如果你不来,我第二天再等你!
我会等你一个星期!请你,一定要好好活过这一年,一定要来和我相会!让我用以后的岁
月,慢慢补偿你这一年的煎熬,请你,一定要来和我相聚!”
    可怜的老师,可怜的我!
    虽然对未来毫无把握,我却答应了他,一年后去嘉义和他相聚。到离别那天,我太伤心
了!心中隐隐明白,这样一别,可能终身难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脸,我请求
他面对橱窗,背对着我。然后,我哭着跑走了。从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经有好多
次,觉得自己的“心”,真的会“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里,觉得整个人
都被掏空了。我几乎不相信,我还能挨过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几年以后(一九六三年),我把这段初恋,写成了小说,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窗外》。书中从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实。我的家庭背景,也很真实,只是把两个弟
弟,合并成了一个人,以免人物太复杂。十四章以后的情节,和我的真实人生,就大有出入
了。所以,看过《窗外》一书的人,一定能了解我这段初恋的经过,和它带给我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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