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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珮青忽然从梦中惊醒了,完全无缘由的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怔忡
的望着窗子。室内静悄悄的迎了一屋子的秋阳,深红色的窗帘在微风中摇荡。眨了眨眼睛,
她清醒了,没有祖父,没有那栋在台风里呻吟的老屋,没有贫穷和饥饿,她也不是那个背着
书包跋涉在学校途中的女孩。她现在是范太太,一个准外交官的夫人,有养尊处优的生活,
爷爷在世会满足了。但是,爷爷,爷爷,她多愿意倚偎在他膝下,听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珮青哦,你是爷爷的命哩!”
    现在,没有人再对她讲这种话了,爷爷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只留下了看着
她长大的老吴妈,和一屋子被虫所蛀坏了的线装书。那些书呢?和伯南结婚的时候,他把它
们全送上了牯岭街的旧书店,她只抢下了一部古装的《石头记》和一套《元曲选》,对着扉
页上爷爷的图章和一行签字:“墨斋老人存书”,她流下了眼泪,彷佛看到爷爷在用悲哀的
眼睛望着她,带着无声的谴责。多么残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书,也几乎送走了老吴
妈,如果不是珮青的眼泪流成了河,和老吴妈赌咒发誓的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话。但是,
跟定了“小姐”却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现在的“小姐”阔了,老吴妈的工作却比以前增加了
一倍都不止,珮青不忍心的看着那老迈的“老家人”跑出跑进,刚轻轻的说一句:
    “我们再用一个人吧,吴妈的工作太重了!”
    那位姑爷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还大:
    “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吴妈不是巴结着这份工作,只是离不开她的“小姐”,她那吃奶时就抱在她怀里的
“小姐”,那个娇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何况,她在珮青家里几十年了,跟着珮青的
爷爷从大陆到台湾,她没有自己的家了,珮青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罢,再累也
罢,她可离不开她的“小姐”!
    珮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阳光是那样可爱!梳了梳那披散的长发,系上一条紫色的
发带,再换上一身紫色的洋装,她似乎又回复到没有结婚的年代了,爷爷总说她是一朵紫色
的菱角花。她们稀记得童年的时候,西湖的菱角花开了,一片的浅紫粉白。小时候,妈妈给
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来了!”曾几何时,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妈
妈、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长大有多好!走出了卧室,迎面看到老吴妈
捧着一叠烫好的衣服走进来,对她看了一眼,吴妈笑吟吟的说:
    “想出去走走吗?小姐?”
    “不。”珮青懒懒的说。
    “太阳很好。你也该出去走走了,整天闷在家里,当心闷出病来。”“先生没有回来
吗?”她明知故问的。
    “没有呀!”“我做了一个梦,”她靠在门框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吴妈,我梦
到爷爷了。”“哦?小姐?”吴妈关怀的望着她。
    “我们还在那栋老房子里,外面好大的风雨,爷爷拿那个青颜色的细瓷花瓶去接屋顶的
漏水,噢!吴妈,那时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吗?”“小姐,”老吴妈有些不安的望着她:
“你又伤心了吗?”
    “没有,”珮青摇了摇头,走进客厅里,在沙发中坐了下来。阳光在窗外闪耀着,她有
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阳光呀!也是这样的秋天,她和伯南认识了,那时爷爷还病着,在医院
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疗胃溃疡。他帮了她很多忙,当她付不出医药费的时候,
他也拿了出来,然而,爷爷是死了,她呢?她嫁给了他。
    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这婚姻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从爷爷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的,爷爷把她整个世界都带走了,她埋在哀愁里,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伯南代表了一种力
量,一种坚强,一种支持。她连考虑都没有,就答应了婚事,她急需一对坚强的手臂,一个
温暖的“窝”。至于伯南呢?她始终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搅碎了一室的宁静,珮青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拿起听筒,对面是
伯南的声音,用他那一贯的命令语气:“喂,珮青吗?今晚孟老头请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
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饭,十点钟到家来接你,你最好在我回来以前都准备
好,我是没有耐心等你化妆的!”
    “哦,伯南,”珮青慌忙的接口:“不,我不去!”
    “什么?”伯南不耐的声音:“不去?人家特别请你,你怎么能够不去?你别老是跟我
别扭着,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请你去是看得起你!”“我不习惯吗,伯南,你知道我又不
大会跳舞!”
    “你所会的已经足够了,记住,穿得华丽一点,我不要人家说我的太太一股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吗?”
    “别多说了,我十点钟来接你!”
    毫无商量的余地,电话挂断了,珮青怅怅然的放下了听筒,无精打采的靠进沙发里。窗
外的阳光不再光彩,室内的空气又沉滞的凝结了起来。宴会!应酬!消夜!跳舞!这就是伯
南那批人整日忙着的事吗?为什么他总喜欢带着她呢?她并不能干,也不活跃,每次都只会
让他丢人而已,他为什么一定要她去呢?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
她可以想像晚上的情形,灯光、人影、枯燥的谈话、不感兴趣的表演,和那些扭动的舞步,
抖抖舞、扭扭舞、猎人舞……每当这种场合,她就会打哈欠,会昏然欲睡,会每个细胞都疲
倦萎缩起来。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把手放在电话机上,打电话给伯南吧,我不去,我
不要去!拿起听筒,她竟忘了伯南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她是经年累月都不会打电话给伯南
的。好不容易想了起来,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口音:“你找谁?范伯南先
生?哦!”嘲弄的语气:“你是维也纳的莉莉吧?我去找他来,喂!喂……”
    听筒从她手里落回到电话机上,她挂断了电话,不想再打了,坐回到沙发里,她分析不
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没什么严重,这种误会并不是她第一次碰到,伯南在外面的行为她也
很了解,他虽然在家里不提,但是他也从不掩饰那些痕迹,什么口红印、香水味、和小手帕
等。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呆呆的坐着,并不感觉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么伤害,可
是,那属于内心深处的某一根触角,却被碰痛了。某种类似自尊的东西,某种高雅的情操,
某种纯洁宁静的情绪,如今被割裂了,被侮辱了,被弄脏了。她站起身子,有股反叛的意识
要从她胸腔里跃出来,我不去!我晚上绝不去!
    “吴妈!”她喊。“吴妈!”
    “来啦,小姐!”吴妈站在房门口:“你要什么?一杯浓浓的、酽酽的茶?”“不,吴
妈,给我一件风衣,我要出去走走!”
    “哦?”吴妈的嘴张成了一个O形,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你不是要我出去走走吗?太阳那么好!我不回家吃晚饭,先生也不会回来的,你一个
人吃吧!如果先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出去了。”“不过——小姐,你要去哪里呢?”
    “随便哪里,去走走,去——逛逛街,去买点东西,假如先生比我早回来,你说不知道
我去哪里好了。”“不过——小姐,”老吴妈最喜欢用的字就是“不过”:“刚刚不是先生
打电话回来吗?晚上有人请客吧?”
    “我不去了,吴妈,我太累了。”
    吴妈困惑而担忧的望着她,她不能了解小姐“太累了”为什么还要出去走?但是,这是
反常的,假如小姐违拗了那位先生啊,天知道会有什么风暴发生?
    “不过——小姐……”她又开了口。
    “好了,吴妈,”珮青温和的叹了口气,“你别管了吧,给我风衣,那件紫色碎花的!”
    街上的阳光很温和,射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天上的云薄得透明,风又柔得迷
人。于是,全台北市的人都出了笼,街上不知道从哪儿跑来这么多人,挤满了人行道,挤满
了商店,挤满了十字路口。
    珮青沿着中山北路向台北市中心走,没有叫三轮车,也没有坐计程车,慢慢的走过那拥
挤的火车站前,沿着重庆南路,转入了衡阳路。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
要做什么?只是有那么一大把的时间,她必须把它打发掉。衡阳路上,五光十色的商店林立
着,店员站在店门口,对行人报以固定的微笑。她看了看手表,差十分四点,她怎么能从现
在走到深夜?衡阳路就只这么短短的一条,一会儿就已从头走到了尾,建新百货公司门口停
着一架体重机,磅磅体重吧,不为什么,也算一件工作。四十二公斤!上次磅体重大概是一
年前了,彷佛还有四十四公斤呢!整日待在家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怎么还越来越轻飘
飘了呢?到建新公司里无意识的转了一圈,买点儿什么吧!可是,又有什么是需要买的呢?
    绕出了建新公司,新生戏院门口挤满了人,看场电影吧,反正没地方可去!一场电影最
起码可以打发掉两小时,看完了这场电影,可以到附近小馆子里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再去看
一场七点钟的电影,之后,还可以再赶一场九点钟的,三场电影下来,应该是夜深了吧!伯
南会说什么?管他呢!
    买了一张票,跟着人群走进了戏院,迷迷糊糊的看完了一场电影,是部间谍爱情打斗
片,流行的调调儿。不过,她完全没弄清楚那些间谍关系,只是被银幕上那些打斗打得昏昏
沉沉。出了电影院,她开始感到头痛了,这是老毛病,医生叫它“神经痛”,反正查不出病
源的病都可叫神经痛,或者叫“精神病”!她已惯于忍耐这种痛苦了。用手揉揉额角,她站
在街口犹豫了几分钟,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华灯初上,夜幕初张,到处都是行人、汽车和
闪亮的霓虹广告,何等繁荣的城市!穿过了街,到了成都路,找一家饭馆吧,虽然并不饥
饿,吃饭总是人生必需的事情。转了一个弯,国际戏院刚刚散场,人潮涌了出来,怎么台北
会有这么多人呢?马来亚餐厅里高朋满座,对于一个单身女子,似乎不是什么很适合的地
方,小一点的馆子吧,大东园?不,不好,更热闹了。前面是“红豆”,去吃一碗馄饨面也
罢。她再揉揉额角,从人群里穿了出去。“嘎”然一声,一辆小汽车突然停在她的身边,一
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车窗里伸了出来。“范太太,是你吧?”她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有些畏
缩。这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夏梦轩,上车来如何?你去哪儿?我送你去!”他打开了车门,
似乎没有让她考虑的余地,这儿是不能停车的地方,她不能让人等着,在被动的情况下,她
上了车,对夏梦轩腼腆的笑笑。“谢谢您。”她轻声的说。
    “去哪儿?”梦轩发动了车子。
    去哪儿?她茫茫然的望着车窗前面的街道。去那儿?她不知道要去哪儿。“我——我—
—”她结舌的说,“我正要找地方吃饭。”仓卒里,她说出的总是实话。
    夏梦轩看了她一眼,带着种难以抑制的、本能的兴趣。事实上,他早就发现她了,当她
杂在散场的人群里,无所适从的呆站在新生戏院门口的大街上时。她那茫茫然的神情,和那
一脸的迷失落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自觉的开车跟踪着她,眼看着她在街上百无聊赖的
荡来荡去,也看着她从马来亚餐厅门口退下来,在人群里像个无主的游魂般走着。他再也无
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或者,比好奇更带着点感情成分的那种情绪——于是,他开车过来,
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找地方吃饭?”他说:“正好,我也要找地方吃饭,我知道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我
们去吧!”
    “我——”珮青有些犹豫。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西餐,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吃中餐吧!”梦轩打断了她,有些无法
自解的急促,不想让她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加快了车子的速度,他向南京东路的方向疾驰而
去。车在一条她所不熟悉的路边停下来,这家餐厅高踞于八层楼上,近两年来,台北的进步
太大,观光旅社也一幢一幢的竖立了起来,这也是其中之一。因为这儿距离梦轩的家比较
近,所以他常常在这儿请客,喜欢它的宁静整洁,最可喜的,还是客人稀少。找了一个僻静
的位子,他们坐了下来,面临着两扇落地的大玻璃窗,静静的垂着深蓝色的窗帘。梦轩没有
怎么征求珮青的意见,就自顾自的点了菜。珮青脱下了风衣,一身淡淡的紫色裹着她,和那
夜在程家的宴会里所见到的她大相迳庭。梦轩注视着她,有点不能自已的眩惑。她那几乎没
有施脂粉的脸庞细致沉静,在那一团紫色中显得特别清幽。那默默的眼神,彷佛总在做一种
无言的倾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性?他看不透她,认不清她,却直觉的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
的一种淡淡的幽香。“这里如何?”他问。“很好。”她轻声回答。
    “记得我了吗?”“是的,”她有些脸红。“夏先生。”
    “怎么一个人出来?”他问了,立即觉得自己问得不太高明。“找寻一些东西,”她微
笑的说,望着他:“孤独吧!我记得我们谈过这个题目。”“不错,”他为她倒上一杯果
汁,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心跳,十几年来,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胸怀中突然涨满了
某种欲望:想探索,想冒险,想深入一个神秘地带。“可是,为什么到人堆里去找呢?”
    “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越在人群中,你越孤独,当你真正一人独处时,可能是你最
丰满的时刻。’”
    “是吗?”他的心跳加速了,某种兴奋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
几句话,你很喜欢看书吗?”
    “日子是很长的,你知道,”她饮了一口果汁,眼睛里有抹虚虚缈缈的落寞。“每天有
二十四小时呢!”
    “看些什么书?”“不一定,什么都看。”
    “你看得很细心,否则你不会记住里面的句子!”
    “当它吸引你的时候,你会记住的。你也看书吗?”
    “是的,很爱看。”菜上来了,他们的谈话滑入一条顺利的轨道。珮青不明白自己是怎
么回事,竟头一次摆脱了那份羞涩和腼腆,反而像个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们不
知不觉的谈了很多东西,许多言语都从她嘴里自然而然的滑了出来。陌生感从饭桌间溜走
了。“我刚刚谈起的哪个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没有名的,我看过他一本‘遗失的年
代’,你知道这本书吗?”她问。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视着她:“我也看过。”
    “哦,”她有些惊讶:“那你一定会记住他书里的几句话,他说:‘我们这一生遗失的
东西太多了,有我们的童年,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
诚和感情,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除了我们自己。’记得吗?”“记得,”他眼前
那个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团雾气,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这一团雾,怕它会突然融解了,消失
了。“你也遗失过那些东西吗?你也有这种感触吗?”
    “怎么没有呢?”她叹息,细细的牙齿咬住一只明虾的尾巴:“我是连自己都遗失了
呢!”
    “这是人类的悲剧,对不对?”他深深的望着那团紫雾:“当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
后,我们也就跟着丧失了许多本能,甚至于欢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光辉,明虾从她的嘴上落进了盘子里:“你也记得!你也同
样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我怎么会忘记呢?”他的血液在体内奔窜着,那些灯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时的呓语,
忘记!他怎么会忘记呢!“不过,那并非一本名着,你怎么会看到呢?”
    “我买的,我收购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没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并不勤奋
啊!”
    “或者是被铜臭所遮了!”他低声的说,又抬起眼睛来:“那小说写得怎样?你认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组织,太乱了!一般人不会欣赏的,他应该把
那些思想用情节来贯穿,用对白来表达,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
事。”“曲高和寡,或者他愿意只为能欣赏他的作品的那几个人而写作。”她摇摇头,一绺
长发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她看来像一朵浮在晨雾里的睡莲。
    “我不懂写作,但是,艺术该属于群众的,否则,画家不必开画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
出版。”她轻声说。
    他注视着她,觉得浑身细胞里都充实着酸楚的喜悦,带着激动的情绪,他热心的和她谈
了下去。珮青呢?她忘怀了很多东西,自从爷爷去世后,她没有谈过这么多这么多的话,那
些久埋在她心里的东西,都急于窜出来,她不大确知面前这个人物是怎样的人,只沉浸在一
种发泄的浪潮里,因为这个人——他显然能了解她所说的话。而已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她以为自己的语言,是属于恐龙时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了解的人了。
    时间不知不觉的很晚了,穿着白衣的侍者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打哈欠,他们惊觉了的
站了起来,两人都有无限的讶异。“我今天是怎么了?”珮青用手摸摸发烫的面颊,难道果
汁里也有酒吗?“怎样的遇合!”梦轩想着,眩惑的望着面前那紫色的影子。下了楼,坐进
汽车,梦轩把手扶在驾驶盘上。
    “还不到十一点,我们再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哦,我——”现实回来了,珮青咬住了嘴唇。
    “别拒绝我,人难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实在不忍心让今夜‘遗失’。”梦轩急急的
说,带着点恳求的味道。
    伯南还不会回家,或者他正流连在那个莉莉的身边,珮青胡思乱想着,脑子中有些紊乱。
    他们去了国宾饭店的陶然亭,在那儿谈到午夜一点钟。
    回家的途上,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个完全意外的晚上!谈了过多的话,而现在,只有深
秋的夜风和离别的惆怅。车子滑过了寂静的大街,停在珮青的家门口。
    “再见!”珮青低低的说,打开了车门。
    “等一下,”梦轩望着驾驶盘。“我还能不能见你?”他低问。什么发生了?不要!我
不要!珮青在心里喊着,迅速的武装了自己的感情。“见我?或者在下一个宴会上。”
    “当你打扮得像一个木娃娃的时候?”
    “是的。”一段沉默,然后,珮青钻出了车子,梦轩把头伸出车窗,低声说:“再等一
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无关重要的事。”
    “什么?”珮青站住了。
    “我觉得那遗失的年代找回来了,”他轻声的说:“我就是默默。”什么?他就是默
默?就是那个无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着,目送那车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里。她昏乱了,迷
惘了,像梦游一般的走进了屋子里。当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对着她的面孔大吼大叫
的时候,她只是轻轻的想拂开他,就像想拂开一面蛛网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别闹我,让
我想一想。”
    “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伯南愤怒的大喊。
    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注意,她的知觉在沉睡着。清醒的,只是某种感情,某种梦境,某
种——属于《遗失的年代》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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