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琼瑶


 
22
     
    对湘怡来说,生命变成一连串苦恼和哀愁的延续,不知多久以来,岁月里已没有欢笑,
没有快乐,也没有甜蜜和温馨了,最让人心灰意冷的,是每况愈下的生活里,连一丝丝希望
和光明都看不出来。嘉文整个人都变了,她再找不出当日自己所迷恋的那个男人的些微痕
迹。赌博竟能将一个人的本性完全扭转,嘉文的暴戾、粗鲁、冷酷……日甚一日,对湘怡、
对嘉龄、对杜沂、甚至对那两个尚不解事的小女儿,他都粗暴无情,他只认得扑克牌,只知
道同花顺和福尔号斯。而且,最糟的,他已丧失了人性的尊严和羞耻心,只要弄得到钱,他
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们诈骗,冒充杜沂的笔迹开支票,甚至于家里
的电唱机、收音机都偷出去卖掉,用得来的钱到赌桌上孤注一掷。在做人上面,他认输了,
在赌桌上,他却永不认输,“倒楣不会倒一辈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顺,就可以把输的全赢
回来!我输掉那么多,怎么能这样认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干!”他不断
的“翻本”,不断的等霉运过去,杜家就在这种情况下陷入了穷困潦倒的绝境。真真两岁半
了,念念也满了周岁。杜家早就卖掉了三轮车,辞退了车夫。最近一年来,他们又卖掉了电
话机、冰箱、唱机……和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最后,湘怡被迫出去教书,艰苦的维持了一
阵,连在杜家服务将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辞退了。阿珠含着眼泪不肯走,对杜家,
她也有许多留恋和感情,提着小包包,她站在花园里,依依不舍的对湘怡说:“太太,你少
给我点工钱也没关系,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钱,杜家也无法负担。终于,阿珠还是含着泪走了,小真真牵着她的
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泪汪汪。阿珠走了之后,湘怡变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课,中
午和晚上赶回家来做饭,杜沂也跟着忙,成为孩子的保姆。创了一辈子的事业,没想到老来
眼看它败尽败光,弄得自己六十几岁还为生活操劳,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嘉龄对
父亲和嫂嫂如此放纵嘉文,大为不满,坚持应该告到刑警总队,让他们把这个赌窟破获,不
该怕嘉文受伤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劳苦,她于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观,诚心
想学一技之长,也谋个工作贴补家用,于是,她开始去学打字和速记。但,生性洒脱的她,
实在没有定性好好学,对家事她也做不来,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里诅咒嘉文,碰到嘉文偶
然回来,两个人就会吵成一团。
    杜家在这种情况下,凄苦的度着日子。连日来平静无事,但,每个人的情绪都低郁阴
沉。湘怡整日整夜胆战心惊,担心着将有大祸降临。这些日子,嘉文一直没有回家,嘉龄整
天咒骂,没过惯贫穷生活的她,显然已不能适应这份生活,因此,对嘉文的不满也达于极
点,湘怡冷眼旁观,暗中害怕有一天,这兄妹二人终会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里取出两封信,寄自同一个地方——美国纽约市。一封是可欣寄
给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给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给了杜沂,她拿着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
子,一时间,她竟没有勇气拆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
欣,料想他们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温馨,而自己呢?握着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
家务,两个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静,她才拆开可欣的信。
     
    “湘怡:
  
    我无法责备你这么久不给我写信,因为我也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想想看,我们上次通
信还是你的念念出世的时候,现在念念该满周岁了,是吗?怎样?你们好么?寄张全家福给
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张给你们。你看,纪远是不是变了很多?穿上西装的他和山中野人装束
的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对打领带还觉得不自在呢!我那两个孪生儿子全像爸爸,一副小
野人相,是不?我真羡幕你那一对小女儿,我被男孩子烦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张彩色的、四□大的照片,凝视着照片中的纪远和可欣,这张照片是在住宅
前的庭院里照的。纪远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当年的潇洒气质。可欣微笑得很甜,
依旧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似乎显得更年轻和漂亮了。两个大约两岁大的男孩,长得一模一
样,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纪远的缩影,除了长得像纪远之外,连那股若有所思的神
态都像纪远。雅真靠在一边的一张躺椅里,手中拿着编织物,样子很安详,很满足。这真是
一张标准的、幸福家庭的写照,连那对孪生儿都值得人羡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
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样!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叹口气,重新拿起那封信来:
     
    “算算看,我们到美国已两年半了,离开台湾的时候,曾有三年归来的愿望,而今却渺
无归期。纪远在公司里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总有些不安定的感觉,我知道他的
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样——我们想家,想台湾,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
友。所以,湘怡,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抛开一切,突然归来,像从地底冒出一样出现在你
眼前,让你们大吃一惊。
    刚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常常躲在房间里流泪,生疏的环境,不同的人种,喧嚣的车辆,
和高大的都市建筑,全让我心慌和不习惯,再加上事必躬亲,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
苦上一百倍。纪远的薪水不够维持,我满街奔走,无法谋得任何低下的工作……这种艰苦的
情形,一直到去年纪远升职后才好转,我们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园和院子(就是照片里那
幢),在纽约的郊区,上班远一点,好在有汽车。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里带娃
娃,(可怜的妈妈,两个小东西完全靠她带大的。)这样闲下来,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
太紧张的情绪,同时,和我的儿子们亲近亲近。美国,美国,这个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
现在认清了,她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的一部份,规则的工作,规则的
娱乐,像个齿轮。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你们,怀念我那间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猎的
生活!如果现在我能回到台湾,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旧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
卡保山!再去猎那满山红叶!(听说胡如苇在波士顿,对不对?希望有他的住址,我们至今
没有和他取得联络,想想当日欢乐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飞各处,不无感慨!)一年来没给你
写信,坐下来觉得满腹要倾吐的言语,像浪潮般汹涌翻滚而来,自己都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有一次,你曾来信问及我和纪远的感情生活,记得么?以前我总想和你谈,却总没有谈,正
像我关怀你和嘉文,你却总是敷衍似的用几句话来答覆我一样。有时,我觉得我们疏远了,
你在冷淡我。我们疏远得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和纪远!
怎么说呢?婚姻是什么?湘怡!两个分开的个体,凭着感情的需要,结合在一起,面对的可
能是不适应的生活习惯,不调谐的意见看法,于是,争执、困扰、呕气……必定接踵而来,
最后导致破裂。我和纪远也度过了一段危险期,我们的个性都太强,感情和理智都丰富,都
主观而武断。这使我们常常竖着眉毛,像两只斗气的狮子,彼此咆哮。刚到美国的时候,大
家的情绪都坏,这种低潮几乎每日发生,我曾懊恼的认定爱情已经幻灭,而暗中流泪、叹
息、和后悔。不过,这段低潮时期终于过去了,我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谅解和调谐,纪
远,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我欣赏他!而且,我崇拜他!一个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爱情和了
解,还需要尊重和崇拜。在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奋斗,如何努力,如何坚强不屈(你不
知道我们在国外遭遇到多少困扰),这使我认清他,等到认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争
吵是多么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狭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们坦
白讨论一切问题,倚赖他去解决问题。到现在,湘怡,我只能告诉你,我简直‘迷恋他’!
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够坦白了吗?湘怡!那么,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些你们的事呢?
你和嘉文之间到底怎样?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愿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别回避我,别冷
淡我,告诉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个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励和管束,别再放纵他!别让他
深夜不回家,像你生产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个最重感情的
人,你们一定会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对吗?是吗?告诉我吧!一连好几夜,我梦到你们,
杜家的花园,那些灿烂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厅,宾客,唱片,热闹的耶诞夜!嘉龄的歌
声,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闭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
梦,明我长相忆!)我真太思念你们了。嘉龄好么?有‘固定’的男朋友没有?杜伯伯怎
样?妈妈另有一封信给杜伯伯。(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天天都在谈杜伯伯,最近我才从妈
妈嘴中,套出一个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罗曼蒂克,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也渴望回台
湾。)你再代我问候他,祝福他!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现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较宁静,
听不到车马喧嚣了。花园里的郁金香在盛开着,我怀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给我来信,我在
等着。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
  
        即祝快乐
  
                            可欣”
    湘怡放下了信,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对着书桌上的台灯发呆。可欣,她果然觅得
了最幸福的归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窗外树影依稀,花影仿佛,而幸福却如烟如
雾,无处可寻!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
忆”,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了!想当年大家在一起玩乐,一起欢笑,一起
编织着梦,再追寻着梦。现在却海天远隔,生活悬殊。真的,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她和可
欣间的距离已太远太远了!
    “如果没有纪远出现,可欣嫁给了嘉文,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着。
或者,她会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给了那个秃头科长。许多人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命运,就
像她,似乎怎样都摆脱不开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一种悲剧色彩。嫁给嘉文的时候,哥哥嫂嫂冷
嘲热讽,认为她“拣着了高枝儿”,后来,嫂嫂又换了一副面目,巴结她,恭维她,提醒她
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为的是从她这儿拿一点东西走。现在,哥哥嫂嫂又恢复了冷嘲热
讽的态度,“要嫁有钱的,到头来还落得自己洗衣烧饭!”她只能沉默的应付这一切,自始
至终,她没考虑过经济问题,伤心的,只是当年嫁给嘉文时,那满腔浓情蜜意和美梦,都碎
成片片了!
    “我怎样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问。坦白告诉她?不!每个人都有掩饰“坏的真实”的本能,何况她不想增加
可欣他们精神上的负担。她宁愿可欣认为她很幸福,很快乐,也不愿可欣知道她的凄惨的现
状!而且,谁知道?或者一切还会好转的,嘉文会戒赌,夫妇携手为前途努力,尽管不能恢
复财产,也总可以过一份安详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赌,人不到咽最后一口气,你就不能对
他放弃希望,或者他会改好,他既然能由好变坏,为什么不能由坏变好?他改好了,一家人
又融融洽洽,可以把这幢房子卖掉,换一幢小平房,团结一致的努力。最起码,他们还有这
样一幢房子!许多贫苦的人,住在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也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她并不要
富有,她只要快乐!谁能肯定她已远离幸福?一切还会好转的,谁知道?
    拿出信笺,推开桌上那些学生的练习本和作文本,她开始给可欣写回信:“可欣:收到
你的信真高兴极了,我和孩子们都生活得快乐
    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现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
    退休,在家里享受儿孙之福……”
    她写不下去了,用手托着下巴,她瞪视着信笺。她自己写下的句子让她脸红,到底,她
是个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谎的人。抛下了笔,她用手捧着头,痛苦的自语: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诉你呢?”
    同一时间,杜沂也在他房里踯躅叹息,雅真的信非常简单,却充满了恳切的问候之意,
和关怀之情,最后,还有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船已倦于飘泊,惜无归期。借问昔日港湾,
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缠绵的诗:
     
    “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独醒,
     情丝偏不断,心镜转空灵。
     晓日开图画,秋山列障屏,
     起来慵栉沐,眉锁黛痕青。”
    没料到去国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给她写信了,当日向她
求婚的热情,早被连年的不幸所冲淡,自从家庭败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国外,归期无
定,他已苍老,身体日衰,这个梦恐怕只有来生再续了。和湘怡一样,他没有勇气给雅真写
回信,几度提笔,又几度掷笔。朦胧中,和雅真双双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数十年光阴,已
悄然度过,如今两地隔离,谁又知道相见何日?提起笔来,他觉得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
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
     
    “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
     愿将万缕缠绵意,谱入阳关笛里吹!”
    诗写完,他觉得头昏得更厉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这么多年,独创天
下,建立了事业和家庭,老来还要为儿女操劳担忧。就像雅真说的,人生真像一条船,你不
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泊和休息,这是一段艰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丢下笔,他熄灭了灯,
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刚刚朦胧了一阵子,就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惊醒
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争辩的、祈求的声音在低喊:
    “你不能进去!爸爸已经睡了,你别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鲁的声调,带着不寻常的沙嘎:
    “你别管我!我要见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数日没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脸要见他!他的睡意全消失
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门外,嘉文敞着衣领,卷着袖子站在那儿,脸色
苍白得像个鬼,那深陷进去的眼睛更像个鬼,浑身的烟味和汗味,一脸的邪气和流气。他正
和湘怡挣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厉声的
说:“你要做什么?嘉文?你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敛气,低着头,垂着手,懊丧的望着地下。杜沂又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输了钱。”
    “你输了钱!”杜沂咬牙切齿的迸出几个字来:“你输了钱来告诉我干什么?你,你还
做得出什么好事来?”
    “我把这笔钱还掉就不再赌了!”
    “不再赌了!你说过几百次的不再赌了!”
    “我一定要还,”嘉文毫无生气的说:“否则他们要我的命,他们在逼我,我要一笔
钱!”
    “让他们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斩钉截铁的说:“有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而且,你以为我还能代你还出什么钱来?家里已无隔宿之粮,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声音平平的滑出来,没有高低。“还有这幢房子。”“什么?”杜
沂气得手脚发冷,浑身都抖颤了起来:“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
逼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混蛋!”“我们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声音仍然是疲倦而
平淡的,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嘉龄反正迟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嘉龄早已闻声而至,用手叉着腰,她狠狠的盯着嘉文:
“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呢,你
休想卖我们的房子!”“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长久以来,他们兄妹间已变得
水火不相容。“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不要你管!”“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
嘉龄愤怒的大嚷了起来:“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我看你把自己卖
掉算了,没有你,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闭嘴!”嘉文阴郁的吼了一声:“我把你卖掉,卖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
我!”
    “爸爸,你听!”嘉龄气得脸色发青:“他这是什么话?”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的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
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
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
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说!”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我
不能走!”嘉文摔开了湘怡。“我等着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
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
喊着:“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
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
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着泪。“给这
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的望着她:“你就少说几句,委
屈一点吧,好么?妹妹?”“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叠连声的
嚷着:“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
不能说的,我就说——”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的转向嘉
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
出去,我——我——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的望着嘉龄,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
“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吞吐
吐的含血喷人!”
    “你敢说!”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
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甯!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这样说?你——”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你还没
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着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
契,我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我绝不给你房契!绝不!”杜沂喊,额上的青
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的透着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着。
    “我就说——我就说——”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
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
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嘉龄尖声锐叫
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着他,扭着他,一面发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
个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
哥!爸爸!爸爸……”“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
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
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的狂击着。咚咚咚!咚咚咚!他的
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着,游移着,扩大,缩小,缩
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的说: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着,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爸爸!”
“爸爸!”“爸爸呀!”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
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
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
的嘉文和嘉龄。“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的说,喉头紧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
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的望着医生,垂首无言。医生
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
    “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的呼喊着: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着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的掉着眼泪,那无声的抽
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伫立着,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
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着未竟的梦想,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
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
“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第23章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