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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江苇踏着疲倦的步子,半醉的,蹒跚的,东倒西歪的走进了自己的小屋。一整
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依稀仿佛,他曾游荡过,大街小巷,他盲目的走了又走,
几乎走了一整天。脑子里,只是不断的回荡着婉琳对他说过的话:“……你别引诱珮柔了,
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
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么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
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如果你想娶珮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
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们家里,不允许出这种丑,丢这种人……他知道了,这就
是珮柔的家庭,所以,珮柔不愿他在她家庭中露面,她也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和她的母
亲一样,她也有那种根深柢固,对于他出身贫贱的鄙视!所以,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所
以,她不愿和他出入公开场合!不愿带他走入她的社交圈。所以,她总要掩饰他是一个工人
的事实,“作家”,“作家”,“作家”!她要在她母亲面前称他为“作家”!“作家”就
比“工人”高贵了?一个出卖劳力与技术,一个出卖文字与思想,在天平上不是相当的吗?
伪君子,伪君子,都是一群伪君子!包括珮柔在内。
    他是生气了,愤怒了,受伤了。短短的一段拜访,他已经觉得自己被凌迟了,被宰割
了。当他在大街小巷中无目的的行走与狂奔时,他脑子里就如万马奔腾般掠过许多思想,许
多回忆。童年的坎坷,命运的折磨,贫困的压迫……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
去!要站起来,要奋斗,要努力,要力争上游!他念书,他工作,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轻人
更多的挣扎,遭遇过无数的打击。他毕竟没有倒下去。但是,为什么要遇到珮柔?为什么偏
偏遇到珮柔?她说对了,他应该找一个和他一样经过风浪和打击的女孩,那么,这女孩最起
码不会以他为耻辱,最起码不会鄙视他,伤害他!
    人类最不能受伤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与自尊。江苇,他被击
倒了,生平第一次,他被击倒了。或者,由于经过了太多的折磨,他的骄傲就比一般人更强
烈,他骄傲自己没被命运所打倒,他骄傲自己没有堕落,没有毁灭,他骄傲自己站得稳,站
得直。可是,现在,他还有什么骄傲?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了解他、欣赏他、爱他的女孩
子,他把全心灵的热情都倾注在这女孩的身上。可是,她带给了他什么?一星期不露面,一
星期刻骨的相思,她可曾重视过?他必须闯上去,必须找到她——然后,他找到了一份世界
上最最残忍的现实,江苇,江苇,你不是风浪里挺立的巨石,你只是一棵被践踏的、卑微的
小草,你配不上那朵暖室里培育着的、高贵的花朵,江苇,江苇,你醒醒吧!睁开眼睛来,
认清楚你自己,认清楚这个世界!
    他充满了仇恨,他恨这世界,他恨那个高贵的家庭,他恨珮柔父母,他也恨珮柔!他更
恨他自己!他全恨,恨不得把地球打碎,恨不得杀人放火。但是,他没有打碎地球,也没有
杀人放火,只是走进一家小饭店,把自己灌得半醉。
    现在,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一进门,他就怔住了。珮柔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头伏在书桌上,一动也不动。猛然
间,他的心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像闪电般从他脑海里掠过:她自杀了!他扑过去,酒醒了一
大半,抓住珮柔的肩膀,他疯狂的摇撼她,一叠连声的喊着:“珮柔!珮柔!珮柔!”
    珮柔一动,睁开眼睛来。天!她没事,她只是太疲倦而睡着了。江苇松出一口长气来,
一旦担忧消失,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头了,他瞪着她:
    “你来干什么?你不怕我这简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贵的身子吗?你不怕我这个下等人影
响了你上流社会的清高吗?你来干什么?”珮柔软弱的,精神恍惚的望着他。她已经在这间
小房子里等了他一整天,她哭过,担忧过,颤栗过,祈祷过……一整天,她没有吃一口东
西,没有喝一口水,只是疯狂般的等待,等待,等待!等待得要发狂,等待得要发疯,等待
得要死去!她满屋子兜圈子,她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咬自己的手指、嘴唇,在稿
纸上涂写着乱七八糟的句子。最后,她太累了,太弱了,伏在桌子上,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终于,他回来了!终于,她见到他了!可是,他在说些什么?她听着那些句子,一时
间,捉不住句子的意义,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然后,她回过味来,她懂了,他在骂
她,他在指责她!他在讽刺她!
    “江苇,”她挣扎着,费力的和自己的软弱及眼泪作战。“请你不要生气,不要把对妈
妈的怒气迁怒到我身上!我来了,等了你一整天,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庭……”
    “谁叫你来的?”江苇愤怒的嚷。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口不择言:“谁请你来的?你
高贵,你上流,你是千金之躯,你为什么跑到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里来?尤其,是一个下等
人的房里?为什么?你难道不知羞耻吗?你难道不顾身分吗?”
    珮柔呆了,昏了,震惊而颤栗了。她瞪视着江苇,那恶狠狠的眼睛,那凶暴的神情,那
残忍的语句,那扑鼻而来的酒气……这是江苇吗?这是她刻骨铭心般爱着的江苇吗?这是她
抛弃家庭,背叛父母,追到这儿来投奔的男人吗?她的嘴唇抖颤着,站起身来,她软弱的扶
着椅子:
    “江苇!”她重重的抽着气:“你不要欺侮人,你不要这样没良心……“良心?”江苇
对她大吼了一句:“良心是什么东西!良心值多少钱一斤?我没良心,你有良心!你拿我当
玩具,当你的消遣品?你有的是高贵的男朋友,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调剂品!你看不起我,你
认为我卑贱,见不得人,只能藏在你生活的阴影里……“江苇!”她喘着气,泪水终于夺眶
而出,沿着面颊奔流。“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我什么时候认为你卑贱,见不得人?我什么
时候把你当消遣品?如果我除了你还有别的男朋友,让我不得好死!”“用不着发誓,”他
冷酷的摇头。“用不着发誓!高贵的小姐,你来错地方了,你走错房间了!你离开吧,回到
你那豪华的、上流的家庭里去!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去吧!马上去!”珮柔惊愕
的凝视着他,又急,又气,又悲,又怒,又伤心,又绝望……她的手握紧了椅背,椅子上有
一根突出的钉子,她不管,她抓紧那钉子,让它深陷进她的肌肉里,血慢慢的沁了出来,那
疼痛的感觉一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她的江苇!她的江苇只是个血淋淋的刽子手!只为了在母
亲那儿受了气,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她终于大声的叫了出来:
    “江苇!我认得你了!我认得你了!我总算认得你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你这个
忘恩负义的禽兽!你这个卑鄙下流的……”“啪!”的一声,江苇重重的抽了她一个耳光,
她站立不住,踉跄着连退了两三步,一直退到墙边,靠在墙上,眼泪像雨一般的滚下来,眼
前的一切,完全是水雾中的影子,一片朦胧,一片模糊。耳中,仍然响着江苇的声音,那沉
痛的、受伤的、愤怒的声音:“我是人面兽心,我是卑鄙下流!你认清楚了,很好,很好!
我白天去你家里讨骂挨,晚上回自己家里,还要等着你来骂!我江苇,是倒了几百辈子的
楣?既然你已经认清楚我了,既然连你都说我是人面兽心,卑鄙下流,”他大叫:“怪不得
你母亲会把我当成敲诈犯!”
    不不!珮柔心里在喊着,在挣扎着。不不,江苇,我们不要这样子,我们不要争吵,不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说那些话,打死我,我也不该说那些话。不不!江苇,我不是来骂
你,我是来投奔你!不不,江苇,让我们好好谈,让我们平心静气谈……她心里在不断的诉
说。可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很好,”江苇仍然在狂喊,愤怒、暴躁、而负伤的狂
喊:“既然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我也已经认清楚了你!贺珮柔,”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这个肤浅无知的阔小姐,你这个毫无思想,毫无深度的女人!你根
本不值得我爱你!”珮柔张大了眼睛,泪已经流尽了,再也没有眼泪了。你!江苇,你这个
残忍的、残忍的、残忍的混蛋!她闭了闭眼睛,心里像在燃烧着一盆熊熊的火,这火将要把
她烧成灰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挣扎着说:
    “我……我们算是白认识了一场!没想到,我在这儿等了一整天,等来的是侮辱和耳
光!生平,这是我第一次挨打,我不会待在这儿等第二次!”她提高了声音:“让开!我走
了!永不再来了!”“没有人留你!”他大吼着:“没有人阻止你,也没有人请你来……”
她点点头,走向门口,步履是歪斜不整的,他退向一边,没有拦阻的意思,她把手放在门柄
上,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去,又
将走向何方?家?家是已经没有了!爱情,爱情也没有了。她跨出了门,夏夜的晚风迎面而
来,小弄里的街灯冷冷的站着,四面渺无人影。她机械化的迈着步子,听到关门的声音在她
身后砰然阖拢,她眼前一阵发黑,用手扶着电线杆,整日的饥饿、疲倦、悲痛,和绝望在一
瞬间,像个大网一般对她当头罩下,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看珮柔走出去,江苇心里的怒火依然狂炽,但,她真走了,他像是整个人都被撕裂
了,赶到门边,他泄愤般的把门砰然关上。在狂怒与悲愤中,他走到桌子前面,一眼看到桌
上的稿纸,被珮柔涂了个乱七八糟,他拿起稿纸,正想撕掉,却本能念到了上面横七竖八写
着的句子:
    “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几百个江苇,几
百个我爱你,他拿着稿纸,头昏目眩,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用手扶着椅子,他摇摇头,想
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椅背上是潮湿的,他摊开手心,一手的血!她自杀了!她割了腕!他的
心狂跳,再也没有思考的余地,再也没有犹豫的心情,他狂奔到门口,打开大门,他大喊:
     
    “珮柔!珮柔!珮……”
    他的声音停了,因为,他一眼看到了珮柔,倒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电线杆下。他的心猛
然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冷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他赶过去,俯下身子,他把她一把从地上抱
了起来,街灯那昏黄的、暗淡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她双目紧阖着,面颊上毫无血色。他
颤抖了,惊吓了,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撕成了碎片,磨成了粉,烧成了灰,痛楚从他心中
往外扩散。一刹那间,他简直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珮柔!珮柔!珮柔。”他哑声
低唤,她躺在他怀里,显得那样小,那样柔弱,那惨白的面颊被地上的泥土弄脏了。他咬紧
了嘴唇,上帝,让她好好的,老天,让她好好的,只要她醒过来,他什么都肯做,他愿意为
她死!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回小屋里,把她平放在床上,他立即去检查她手上的伤口,那伤
口又深又长,显然当她踉跄后退时,那钉子已整个划过了她的皮肤,那伤口从手心一直延长
到手指,一条深深的血痕。他抽了口冷气,闭上眼睛,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搅着,剧烈的抽痛
着,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他仆下身子,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他惊
跳起来,她死了!他想,用手试试她的鼻息,哦,上帝,她还活着。上帝!让她好好的吧!
奔进洗手间,他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把毛巾压在她额上,他扑打她的面颊,掐她的人中,然
后,他开始发疯般的呼唤她的名字:“珮柔!珮柔!珮柔!请你醒过来,珮柔!求你醒过
来!只要你醒过来,我发誓永远不再和你发脾气,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一直到老,到死,
珮柔,你醒醒吧,你醒醒吧,你醒来骂人打人都可以,只要你醒来!”
    她躺在那儿,毫无动静,毫无生气。他甩甩头,不行!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
来,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默然片刻,然后,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还在滴血,而且,那伤
口上面沾满了泥土。不行!如果不消毒,一定会发炎,家里竟连消炎粉都没有,他跺脚,用
手重重的敲着自己的脑袋。于是,他想起浴室里有一瓶碘酒。不管了,碘酒最起码可以消
毒,他奔进去找到了碘酒和药棉,走到床边,他跪在床前面,把她的手平放在床上,然后,
用整瓶碘酒倒上去,他这样一蛮干,那碘酒在伤口所引起的烧灼般的痛楚,竟把珮柔弄醒
了,她呻吟着,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挣扎的低喊:
    “不要!不要!不要!”
    江苇又惊喜,又悲痛,又刻骨铭心的自疚着,他仆过去看她,用手握着她的下巴,他语
无伦次的说:
    “珮柔,你醒来!珮柔,你原谅我!珮柔,我宁愿死一百次,不要你受一点点伤害!珮
柔,我这么粗鲁,这么横暴,这么误解你,我怎么值得你爱?怎么值得?珮柔,珮柔,珮
柔?”他发现她眼光发直,她并没有真正醒来,他用力的摇撼着她。“珮柔!你看我!”他
大喊。
    珮柔的眉头轻蹙了一下,她的神志在虚空中飘荡。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不知
道意义何在?她努力想集中思想,努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但她只觉得痛楚,痛楚,痛
楚……她辗转的摇着头:不要!不要这样痛!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头奄然的侧向一边,
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苇眼看她再度晕过去,他知道情况比他想像中更加严重,接着,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
被碘酒清洗过之后,竟那样深,他又抽了一口冷气,迅速的站起身来,他收集了家中所有的
钱,他要把她尽快的送到医院里去。
    珮柔昏昏沉沉的躺着,那痛楚紧压在她胸口上,她喘不过气来,她挣扎又挣扎,就是喘
不过气来。模糊中,她觉得自己在车上颠簸,模糊中,她觉得被抱进了一间好亮好亮的房间
里,那光线强烈的刺激着她,不要!不要!不要!她挣扎着,拚命挣扎。然后,她开始哭
泣,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泣,一面哭着,一面脑子里映显出一个名字,一个又可恨又可爱的名
字,她哭着,摇摆着她的头,挣扎着,然后,那名字终于冲口而出:“江苇!”这么一喊,
当这名字终于从她内心深处冲出来,她醒了,她是真的醒了。于是,她发现江苇的脸正面对
着她,那么苍白、憔悴、紧张、而焦灼的一张脸!他的眼睛直视着她,里面燃烧着痛楚的热
情。她痛苦的摇摇头,想整理自己的思想,为什么江苇要这样悲切的看着自己?为什么到处
都是酒精与药水的味道?为什么她要躺在床上?她思想着,回忆着,然后,她“啊!”的一
声轻呼,眼睛张大了。
    “珮柔!”江苇迫切的喊了一声,紧握着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你醒了吗?珮柔?”
    她动了动身子,于是,她发现床边有个吊架,吊着个玻璃瓶,注射液正从一条皮管中通
向她的手腕。她稍一移动,江苇立刻按住她的手。“别动,珮柔,医生在给你注射葡萄糖。”
    她蹙着眉,凝视江苇。
    “我在医院里?”她问。
    “是的,珮柔。”他温柔的回答,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医生说你可能要住几天院,
因为你很软弱,你一直在出冷汗,一直在休克。”他用手指怜惜的抚摸她的面颊,他那粗糙
的手指,带来的竟是如此醉人的温柔。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我记得——”她喃喃的说:
“你说你再也不要我了,你说……”
    他用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嘴唇。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燃烧着一股令人心痛的深情和
歉疚。
    “说那些话的那个混帐王八蛋已经死掉了!”他哑着喉咙说:“他喝多了酒,他鬼迷心
窍,他好歹不分,我已经杀掉了他,把他丢进阴沟里去了。从此,你会认得一个新的江苇,
不发脾气,不任性,不乱骂人……他会用他整个生命来爱护你!”
    泪滑下她的面颊。“你不会的,江苇。”她啜泣着说:“你永远改不掉你的坏脾气,你
永远会生我的气,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是个娇生惯养的,无知而肤浅的女人。”
    他用手敲打自己的头颅。
    “那个混帐东西!”他咒骂着。
    “你骂谁?”“骂我自己。”他俯向她。“珮柔!”他低声叫:“你了解我,你知道
我,我生性梗直,从不肯转圜,从不肯认输,从不肯低头,从不肯认错。可是……”他深深
的凝视她,把她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他的头低俯了下去,她只看到他乱发蓬松的头颅。
但,一股温热的水流流过了她的手背,他的面颊潮湿了。她那样惊悸,那样震动,那样恐
慌……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压抑的、痛楚的响了起来:“我认错了。珮柔,我对不起
你。千言万语,现在都是白说,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有多切,有多疯狂!我愿
意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如果能够弥补我昨晚犯的错误的话!”
    她扬起睫毛,在满眼的水雾弥漫中,仰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啊,多么柔美的灯光,天
已经亮了,黎明的光线,正从窗口蒙蒙透入。啊,多么美丽的黎明!这一生,她再也不能渴
求什么了!这一生,她再也不能希冀听到更动人的言语了!她把手抽出来,轻轻的挽住那黑
发的头,让他的头紧压在她的胸膛上。“带我离开这里!”她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你没有好,”他颤栗着说:“医生说你好软弱,你需要注射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
    “我不需要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医生错了。”她轻语,声音幽柔如梦。她的手指温和
的抚弄着他的乱发。“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关怀,了解,和你的爱情。刚刚,你已经都给
我了,我不再需要什么了。”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悄然的抬起头来,他那本来苍白的面
颊现在涨红了,他的眼光像火焰,有着烧炙般的热力,他紧盯着她,然后,他低喊了一声:
    “天哪!我拥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而我,却差点砸碎了它!”他的嘴唇移下
来,静静的贴在她的唇上。
    一声门响,然后是屏风拉动的声音,这间病房,还有别的病人。护士小姐来了!但是,
他不愿抬起头来,她也不愿放开他。在这一刹那,全世界对他们都不重要,都不存在。重要
的只有彼此,存在的也只有彼此,他们差点儿失去了的“彼此”。他们不要分开,永远也不
要分开。时间缓慢的流过去,来人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终于,她放开了他,抬起眼睛,她
猛的一震,站在那儿的竟是贺俊之!他正默默的伫立着,深深的凝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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