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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起站与终站
     
    天下着雨。在售票亭买了一包新乐园,罗亚纬开始抽起烟来,时间还早,车站上等车的
只有他一个人,宽宽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闪着光,天空是一片迷迷离离的白色。换了一只脚
站着,他把身子倚在停车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分!再有三分钟,她该来了,
一定没错。雨不大不小的下着,露在雨衣外面的裤管已湿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来,肩膀
上的雨衣已被湿透了。但,烟蒂上的火光却自管自的燃着,那一缕上升的烟雾袅袅娜娜的升
腾着,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儿。
    不用回头看,他知道她正走了来,高跟鞋踩着雨水的声音,清晰而单调。然后,她停在
他旁边了,地上多了一个修长的影子。他从帽沿下向她窥探,没错,那件墨绿色带白点的雨
衣正裹着她,风把雨衣的下摆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旗袍和两条匀称的腿。小小的雨帽下
是她小小的脸,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张苍白的脸。宽前
额,两颊略嫌瘦削,弯弯的眉毛。不!这不是一个美人的脸,这张脸一点都不美,也没有什
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要吗,就是那对眼睛,那么空旷,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小点都容不
进去。那样静静的望着前方。不,事实上,她没有望任何地方,罗亚纬相信,她是什么都没
看见的。就是这对眼睛使罗亚纬注意吗?似乎并不这么简单,这张脸上还有一些什么?使得
他不能不注意,一种情绪,一种寥落肃穆的感觉,一种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
点什么说不出来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当你长期和同一个人一起等车,你总会不由自主要
去注意她的,何况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很年轻,大概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里的身
子,很单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会给人楚楚动人的感觉。
    车子来了,罗亚纬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
了。罗亚纬跨上了车,能感到她轻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
的坐着几个人,罗亚纬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的扫了一眼,她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
睛渺渺茫茫的注视着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她宽而白皙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的走过去,她继续注视着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罗亚纬都是
极熟悉的。然后,到了,罗亚纬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车。罗亚纬站起身来,习惯性的让她先下
车,望着她从容不迫的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她打招呼的冲动,但,终于,他没
有打。目送她修长的身子,在迷蒙的雨雾里,走进省政府的大楼,他觉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
落,雾一般的迷离。她不像一般的职业妇女,或者,她只是个打字员。但,对他而言,她的
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她的方式,例如,
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冲来,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
要不然,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让给她……但,这些机会都没有来到,尽管他
们一起等车已经一年多,她仍然是那个她,全世界都与她无关。罗亚纬甚至于猜想,她恐怕
始终没发现有一个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车,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失望,罗亚纬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有两滴雨点滑进他的脖子里,
凉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绪,最近,每当她的影子一消失,这情绪就像毒蛇似的侵
进他的心中来,使他无法自处,也无法自解。他懊恼自己没有找一个机会和她说话,但也庆
幸自己没有盲动,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说话,她会对他有什么估价呢?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的!”
    罗亚纬在心中自语着,一面推开公司的活动门。他已经开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个神奇
的、等车的时间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点也不像罗亚纬所预测的那么不凡,这次是极平常的。当她下车的
时候,她的衣服勾在车门上了,出于本能,后下车的罗亚纬帮她解了下来。她站在那儿,大
眼睛对他脸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你。”罗亚纬怔了一
下,这才领悟这机会竟这样轻松的到临了,一刹那间,他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愣愣的看着眼
前这对雾蒙蒙的大眼睛。可是,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转过身子,向省政大楼
走去,罗亚纬才猛悟的轻声说了句:“哦,不谢。”他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因为她已经走上
了省政大楼的台阶,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个小声音在欢乐的唱着歌。
    第二天,当他看到她施施然而来,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也点点头,他们并立着等车。他迫切的想找出几句话来和她谈谈。但脑子里是一片混乱。
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于是,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她又习惯性的注视着车窗外面,眼神
仍然是那么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车,他们才交换了一瞥和点一下头,她又隐进
大楼里面去了。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他们仿佛谈了些关于天气、雨、和太阳的话。第四
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们谈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时候像一朵盛开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们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谈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么都没
说,嘴角有个难解的、飘忽的微笑。第六天,她说了一些话,谈起她读大学的故事,他发现
他们都学了相同的东西,西洋文学。
    第七天,他们讨论起“咆哮山庄”和“傲慢与偏见”两书,意见不同,但没有争执。他
觉得她在避免深谈,他为她迷茫的眼睛和飘忽的微笑发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们越来越熟悉了,事实上,罗亚纬对江怡的一切都不明了,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
和谈吐。他们的谈话范围由小而大。但,她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她喜欢听更胜过说。罗亚纬
开始嫌车子来得太早,又嫌车行的速度太快,他试着约她出游,但她拒绝了,她小小的脸看
来严肃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尝试。那天,他们谈起了家。罗亚纬试探的问: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是的!”她说。“你……”他思虑着如何措辞,最后却单刀直入的问:“没有结
婚?”那个飘忽的微笑又飞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胧而深邃。“是的,还没有。”她说。
他心中那个小声音又开始在唱歌,他必须十分困难的抑制住眉毛不飞舞起来。“我能去拜访
你吗?”“最好你不要来。”她简单的说。
    “不欢迎?”他问,感到受了伤。
    “看,车来了!”她说。
    他们上了车,沉默的坐着,气压显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车窗外面了,渺渺茫茫
的,若有所思的。罗亚纬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热在他心中汹涌着,他注视着那张苍白而静
穆的脸。“总有一天,我要攻进你心里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他想,用牙齿咬住
了嘴唇。
    下车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车走远,轻声说:
    “就是这样,我们的感情在搭车的起站开始,到了下了车就终止,希望不要再越过这个
范围。”“你过分了!”罗亚纬盯着她的眼赌。“感情是没有终站的,也没有范围。”“有
的,必须有!”她说,望着他,但他觉得她的眼光透过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他说。
    “是的,常理对我从没有用的,”她说,转过了身子:“明天见!”他望着她走远,隐
进那庞大的建筑物里。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画像”里的那首歌:“我从何处来,没
有人知道,我到何处去,没有人明了。”他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那个吞进了她的大门,低
声问:“你是谁?你心里有着什么?”于是,他恍惚的觉得,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物体,他
永远得不到她的。夏天来了,正和天气一样,罗亚纬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热的感情,他变得焦
躁不安。在等车的时候,他说:
    “今天你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
    “不!”她说。“我一定要去!”她望着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东
西?”她问:“我说过,我不愿意你越过范围。”“你不要我越过范围,是指我的人还是指
我的感情?事实上,感情是早已越过你的界线了!”
    她不语。下车后,她叹了口气。
    “我住在信义路×巷×号,今晚,到我家里来吧!”“哦。”他望着她,但她迅速的转
身走开了。
    晚上,他去了。并不太费力,他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外面围着
矮矮的围墙。按了铃,一个下女出来开门,他被延进一间小客厅中。客厅里挂着的书画证明
主人的知识水准很高,小房间布置得雅洁可喜。坐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江怡,但他能听到
纸门后面有隐隐争执的声音。然后,一个书卷气很重的老人出来了,穿着长衫,戴着副近视
眼镜。罗亚纬站起身来,老人说:
    “请坐,罗先生,我是江怡的父亲。”
    “哦,江伯伯!”罗亚纬说。
    “真抱歉,小女临时有点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说,语气显得十分不自然。
“哦。”罗亚纬反感的看看江老先生,因为他刚刚才听到江怡的声音。“我常听到小女谈起
您,”江老先生客气的说,正要再说话,纸门突然拉开了,江怡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眼睛
迷迷蒙蒙的,像一尊圣洁的石膏像。她直望着罗亚纬说:
    “亚纬,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请到里面来!”
    她让开身子,示意罗亚纬进去,罗亚纬愕然的站起身来,江老先生也站起说:“小
怡!”“爸爸,”江怡说:“你别管我吧!”说完,她让罗亚纬走了进去。罗亚纬发现他走
进了一间光线很好的书房,有两面大玻璃窗。现在,窗前的一张椅子里,正坐着一个乱发蓬
蓬的青年,他狐疑的倾听着走进来的声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着四周。于是,罗亚纬发现他
是个瞎子,不仅如此,接着,他又发现这个青年已经失去了一条腿。
    “亚纬,你看,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们订婚已经十年了!”江怡说,走
到那青年身边,凝视着他,在那一刹那,罗亚纬发现她的眼睛焕发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
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扫而空。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这儿,这椅子上坐着的,才是她在世
界上唯一看得到的东西!
    “小怡,你在做什么?”那青年问,语气显得十分严厉。
    “表哥,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罗亚纬先生!”江怡说,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乱发上。
    “走开!小怡!”那青年愤愤的叫:“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来烦我!”“亚纬,”江怡仍
然站在那儿,慢吞吞的说:“你看到了没有?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
年前的一次车祸,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
我必须找回那一颗心,我必须!”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头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
睛里充满了泪水。那青年想推开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继续说:“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
给别人,现在罗亚纬在这儿,告诉他吧,告诉他你不要我,我就马上跟他走!”
    那青年浑身颤抖,用手抚摩着江怡的头发,沙哑的说:
    “小怡,你……一定要这样?”他的手揉乱了江怡的头发,接着就死命的搂住了她。罗
亚纬茫然的站着,开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他默默的望着面前这一对情人,然
后,一声不响的退进了客厅。老人也跟了出来,歉然的望着罗亚纬说:
    “罗先生,真抱歉,请您原谅。千万不要以为这一幕是预先安排的,小怡本来准备和您
出去玩的,但临时又变了,他们这一对真让人难过,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却认定了他,
小怡这孩子真……唉!”老人叹了口气,眼角上是湿润的。
    “不用说了,”罗亚纬说:“我了解。”
    走出了江家,罗亚纬觉得心里一阵茫然,仿佛失去了什么,又仿佛获得了什么。走了几
步,就是他们每天一起等车的街口,罗亚纬站住了,看着那块停车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
怡那对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车牌上面。他走过去,把身子靠在车牌上,燃起一支新乐
园,迷迷糊糊的注视着烟蒂上的那一点火光,空虚的对自己微笑。
    “她已经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这之后,该轮到我迷失了!”远远的,一辆公共
汽车驶了过来,罗亚纬怔怔的注视着那两道强而有力的车灯。车停了,他机械化的跨进了车
厢。“早知道一定有终站,就不应该有起站。”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着车窗外面,事
实上,他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寻觅
    沿着热闹的衡阳街,沐浴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的光线下,思薇向前面无目的的走着。街
上,行人像一条条挤在鱼缸里的热带鱼,那样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车喇叭震耳欲聋的长
鸣不已,车轮子辗碎了夜,柏油路面上交织着数不清的车轮印迹和行人的足痕。思薇低垂着
头,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慢条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着。瘦瘦长长的影子不留
痕迹的滑过了灯光灿烂的街头。在万万千千匆忙的人群里,她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风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气,一到了晚上,就显得特别的寒意深深。思薇披着那件米色
的、学生样式的旧风衣,似乎抵御不了多少寒气。可是,对于那扑进衣襟里的风,就像对于
周遭的人群,以及时时在她身边狂按喇叭招揽生意的计程车一样,她都同样的满不在乎和漠
不关心。穿过了衡阳街,转入了成都路,霓虹灯好像更亮了。慢慢的踱着步子,她耳边仿佛
又响起了霈的声音:“算算看,思薇,整个台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们共同走过的足
迹?”真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们都并肩走过,每一条
街,每一条小巷。她的手插在他的风衣口袋里,让他的大手握着。迎着恻恻轻寒的风,有
时,还有些儿迷迷蒙蒙的细雨。他们走过那些街道,从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从大
街转入小巷。缓缓的、慢慢的走着,什么目的都没有,只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时间,和那份
共有的夜色。“思薇,冷吗?”他常常侧过头来,轻轻的问一句。不!不会冷,走在他的身
边,她从没有觉得过冷。虽然每次和他分手后,回到家中紧密的小屋里,她反倒会觉得一屋
子盛着的都是冷。但,在他旁边,她从不知道冷。街头漫游的习惯,是因他而养成的,和他
认识之后,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共同在街头漫步一次。风是那样的柔,夜是那么的美,她
领略了过多的东西,常暗暗希望时间停驻,她能这样和他并肩走一辈子。但是,时间没有停
驻,她也没有和他走一辈子,他单独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远渡重洋,去完成他的
学业,把一切未来团聚的美梦,抛给了她。
    他刚走的那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么好,整天只能懒洋洋的守着信箱,神经兮
兮的哭湿一条条的小手帕。然后,他来信了,说:
     
    “傻吗?思薇,我何尝离开了你?你身边不是处处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书房,我流连
过,你的小花园,我徘徊过,你的诗集里,有我批阅的小字,你的日记中,有我增添的心
迹。在青龙咖啡馆,我们曾经互相依偎,在许多电影院,我们曾经一块儿欣赏……还有那些
街道,处处有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傻吗?思薇,别以为你的眼泪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
得我多心疼……别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个片段里都有我,洒脱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块
儿吗?……”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伤心,哭得像个十足的小傻瓜。然后,她试着在各处去找寻他,小
书房、小花园、青龙咖啡馆、电影院以及那一条条的街道!但是,她寻到的只是萧索和冷
清。一个人走在街上,什么都不对劲,走不完的孤独,走不完的寂寞,回忆中甜蜜的一点一
滴全化为苦涩。他不在身边!虚幻的影子填不了实在的空虚。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她整晚整
晚的踯躅在街头,让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弃了这徒然的找寻,把自己关回
到小屋之中,认命的守着寂寞,开始单调而专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从去年的冬天到现在!而今,她又开始踯躅街头了,她必须找寻,往日共
有的时光和共有的夜,还有没有一丝一毫他遗留的痕迹?在她的风衣口袋里,他三天前寄来
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但她依旧不时的要抽出来再看一遍,
那是他的字,是他爱用的绿色原子笔,也是他惯用的湖色信笺!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对她
却那样生疏:
     
    “请原谅我,思薇,你是个好女孩,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骂我吧,责备我
吧,看不起我吧,我无话可说,也无以为自己找寻原谅的理由……思薇,错误的发生是因为
这异国的地域,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而你又远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个凡人,
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诱惑……那是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女儿,我们在上星期天已经
结婚……思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宁愿是你对我伤害而不要是我对你伤害……”
    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她了解这种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
忍受了,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和寂寞?她现在明白了!填不满的空间和时间都无所谓,最可怕
的是填不满的心灵的空虚!
    从成都路绕到国际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再绕回到
中华商场,灯光亮得多么热闹,新生戏院门口同样拥挤着人潮,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多的
人?沿着中华商场,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风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风衣的领子。一个男人
从她身边擦过,穿着件灰色的单夹克和一条深色的西服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回过
头来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经突然间变得敏锐起来。怎样的一对眼睛!
黑黝黝的像两颗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边停了两秒钟,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摇摇
头,那仅是有些儿像“他”的眼睛。叹一口气,她继续向前走去。
    从中正路走到火车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约定在火车站见面!有一次,他迟到了半小
时,等他来的时候,她像个弹簧玩偶般转过身子,用背对着他,当他绕到她的前面,她又像
个玩偶般倏然转开,再用背对着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听他说尽了好话,她才蓦然
间面对着他,展开一个调皮的笑。过去,是由点点滴滴的小事拼凑起来的。现在,她握着一
把过去的碎片,却什么都拼凑不起来。走过了火车站,再几步,青龙咖啡馆的霓虹灯在闪亮
着。青龙,第一次走进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门口招牌下,有着三个不知所以的字“纯吃
茶”,当初以为这儿是喝茶的地方,曾坚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谁知里面没有茶,只有咖啡和
果汁。至今,她对于这“纯吃茶”三个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龙门口略事迟疑,她推开门走
进去,靠水池边的位子大部分空着,随意拣了一个位子,她坐了下来。这儿,是她和他多次
耳鬓厮磨的地方,而今,举目四顾,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过是一年而已,她却
失落得够多!叫了一杯咖啡,放下两块方糖,她用小匙在杯里搅动,褐色的液体跟着小匙的
转动而旋转,数不清有多少涟漪,多少洄漩。每一个涟漪和洄漩里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
睛。最初打动她的也就是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她凝视那转动的液体,上升
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有一片阴影遮在她的头顶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一刹
那间,她的手震动,而咖啡杯几乎翻倒,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正静静的望
着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那个男人轻声的说,怕惊吓了她似的,带着一脸的歉意。灰色的夹克和深色的西服裤,
是街头曾经相遇的那个人!她错愕不语,他已经坐了下来,侍者送来了一杯咖啡,她瞪视着
他,看他倾进了牛奶又放下三块方糖,和“他”的习惯一样,“他”最怕咖啡太苦。
    “对不起,”他说:“希望不会打扰你,我只坐一会儿,这儿的生意太好,没有空位子
了。”
    她继续瞪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对“他”的眼睛,岂不奇怪?“没有空位子了!”她知道
这理由的牵强,街头一次相遇,这儿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踪她。
男人,似乎都对单独行动的女性感兴趣,她把“孤独”二字明显的背在背上,给予了他跟踪
的兴趣。她讨厌这种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对“他”的眼睛!
    唱机里在播放着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响曲”,柔美的乐声像秋夜的风,清幽而带着凉
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里,像一只容易受惊的鸟,戒备的等待着身边那位男人的开口。她
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讪,继则邀请。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微锁着眉头,不时的看她一眼。
他的眼神使她颤栗,那样深深的、脉脉的、望进人的心灵深处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
口气,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经紧张的颤抖着把杯子放回原处。杯子放进碟子
的一刹那,他突如其来的开了口:“你喜欢他吗?德伏扎克?”
    她一惊,咖啡杯“叮”然一声落进碟子中,一滴咖啡溅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风衣上。
她再没想到他问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对音乐家的喜爱,又是那样突兀的冒出来。他转头望
着她,一块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渍,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
她,带着股恻然的温柔说:
    “对不起,没想到会惊吓了你。”
    她眨动着睫毛,牙齿紧咬着嘴唇,神经质的想哭一场。她的霈远渡重洋,从此而逝,这
人却像霈的幽灵。闭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你累了,思薇,
三天以来,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把咖啡杯推远了些,她试着
要站起身来,轻声的说:
    “请你让一让,我要走了。”
    “允许我送你回去。”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说了。但他的神情显得恳切而坦白,似乎这
请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摇摇头。
    他望着她,眼睛中有一抹担忧。这使她又幻觉的感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
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么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来。使她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并不
坚持,他微侧着身子,让她走出去,当她要去付帐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的帐我已经付过
了。”
    她站住,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
    “为什么?谁要你付?”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她打开手提包,抽出十块钱,抛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
不回顾的走了出去。迎着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一步又一
步,她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着脚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颗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
抹面颊,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
    海滨,秋季的强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浪花层层
飞卷,又急急涌退,整个的海滩,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思薇拉紧了风衣的大襟,拂了拂
散乱的头发,吃力的在强风之中,沿着沙滩走去。沙是湿而软的,她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
上,高跟鞋的跟陷进了沙里。跳上一块岩石,她望着潮水涌上来,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
大海。耳边,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思薇,你像海。”“怎么?”“有时和海一样温柔,有时又和海一样任性。”
    “噢,海并不温柔,海是坚强的,蛮横的。”
    “谁说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纹,那么细致,那么轻柔,又那么美丽。”她握紧了衣服的
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的海。言犹在耳,其人何处?潮来了,潮去了,成千成万的
小泡沫,在刹那间就破灭了,像她的爱情!走下了岩石,她望着那绵亘的沙滩,他们曾经并
肩走过。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着说:
    “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吗?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穿着高跟鞋走出来的!”那
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她赌气脱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并且逼他脱下鞋袜相
陪。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
爱》中的句子: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
    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浪吗?潮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他的呢?海边,有一
幢古旧破败的别墅,门窗上,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着,蛛网封满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阶
上,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曾好奇的打量着这幢阴森森的空
屋,以及那蔓草丛生的断壁颓垣。他揽紧了她,感慨的说:“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怎样
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见他起高
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灿
烂的一日!在那一刹那,她只希望月圆人久。倚紧了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寻思,
光辉灿烂的爱情,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看到她默默寡欢,霈笑嘻嘻的说:
    “噢!思薇,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想想看,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有一对情侣,在
一个冬日的黄昏,来到海滨度假,突然间,风雨来了,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
屋……”“别!霈!”她阻止了他,爱情中不该有风雨,她不愿谈到风雨,也不愿再谈这空
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
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低低
的,她啜泣的喊:“霈!霈!这多么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
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
说:“霈,你来了!”“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那个男人深深的望着她,怜恤的说。她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男人!前一个晚
上跟踪着她的男人!她摇摇头,抹去了泪痕,愠怒的说:
    “你做什么?你是谁?干吗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
    那男人凝视着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别那么敌
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
你看来这样的……这样的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么事?”她恼恨的喊:“我不要别人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踢了踢
脚边的沙,迎着风,又走向了沙滩。那男人并没有离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他的衣服
也还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块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着岩石,她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
海,那男人站在那儿,静静的说:
    “看到那海浪吗?”“海浪?”她有些错愕。
    “是的,海浪。”他望着海,深思的说:“当一个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
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她瞪着他,更加错愕,他的谈吐和神情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她觉得眩惑而迷乱。这
个男人是谁?他知道些什么?风更大了,海浪在喧嚣着。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对她
温暖的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
穿着件白衬衫,敞开着衣领,显露出男性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
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着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
     
    “……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
    任风在号,任涛在吟,
    去吧,去吧,悲之念,
    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茫然的,她继续凝视着他,他又对她温暖的笑了
笑,轻声的说:
    “够了吧,思薇,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她惊跳起来,紧紧的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着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
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么,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
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跟踪我?”他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反射作用……一
种下意识……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情不自已。”
    她注视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她深呼吸
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你像他。”她喃喃的说,神思恍惚。
    “像谁?”“他,霈。”“是吗?”他温柔的问,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来,”他鼓
励的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他俯身拾起了一颗
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多美!”他赞叹的说,把贝壳放
进她的手掌中。“高兴一点,思薇,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绝望!”
    “你怎么知道我绝望?”
    “难道你不是那么想吗?”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她怔怔的望着他,接着,她笑了,自从收到霈
的信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他点点头,赞许的说:
    “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从这一刻钟开始!”“你是
谁?”她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
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着说:
“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带着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他们缓缓的沿
着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他说:
    “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真的,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着大
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着腰,他一面走,一
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着那老头说:“他在干什
么?”“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
    思薇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潮水中
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一刹那间,对这老头,她生出
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
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
的脸上。“可怜!”思薇叹息着。
    “你认为他可怜吗?”他笑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
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着歌呢!”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还在一边唱着歌。
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你好!”他对老头打着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的点着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
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说,凝视着她。“思薇,他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
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头,一瞬间,她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
后,她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扬起睫毛来,当她再望向他时,她知道,这个不期而遇
的男人,对她已经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他为她叫了一瓶葡萄
酒。她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晚却忘形的喝了好几杯。经过酒的薰染,她觉得心头热烘烘的
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双颊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着腮,她迷迷离离的望着对面那个男
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对她卷了过来,冲激了她,淹没了她。
    “你有一对和他一样的眼睛。”她醉态可掬的说。
    “是吗?”他抬抬眉毛。“是的,完全一样。”她点着头,注视他。“我和他见第一面
的时候就爱上了他,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来等待他追求我,我以为我起码等待了一个世纪,事
实上,他在认识我的第二天就来找我了。”他静静的望着她,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烁着
一抹奇异的光芒。“那是秋天,”她啜了一口酒,费力的咽了下去,眯起眼睛来注视着酒杯
中深红的液体。“他带我到海边去,从此我就爱上了海。海边的岩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
庙,只有半个人高,土地庙前面燃着香,青烟袅袅。他把我揽在怀里,仰起头来,我看到的
是白云蓝天,俯下头去,我看到的是神龛大海。就在那土地庙的前面,他第一次吻了我,他
说:‘思薇,如果能有你,我什么其他的东西都不要了!’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告:
‘云天做我的证人,神灵知道我的心迹,从今起,这个男人将拥有我,一直到永远,永
远。’”
    她停了下来,有两颗泪珠从睫毛上跌进酒杯里,摇摇头,她皱拢了眉毛,无限凄苦的抬
起眼睛来望着他,愣愣的说:
    “他什么其他的东西都不要了,但是,他还是要出国,还是要追求他的事业和前途。结
果,他什么其他的东西都要了,就是没有要我!这不是很滑稽吗?”
    他不语。伸过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压在她神经质的颤抖的手背上,轻轻的,安慰的拍了
拍她。她举起酒杯,把杯中残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她吐出一口长气。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妈家里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的来了。他说:‘没有
你,我不知道怎么活着,什么都不对劲!’我陪他到大贝湖玩,从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
非常冷,而且下着雨,我又正在感冒。他挽着我,我们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他说:
‘有人说大贝湖太大了,不是凭两只脚可以走完的。’但,我们走完了,而且,我觉得大贝
湖是太小了。当天晚上他赶车回台北,我在姨妈家卧病一星期,因为淋了雨而发高烧,他来
信说:‘害你生病,我真于心不安。’我却非常高兴,为他而病,连‘病’都变得甜蜜了!”
    她拿起酒瓶,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对他凄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说我傻。”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摇摇头。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是吗?”她豪迈的举起酒杯,高兴的说:“为你这一句话,我要干一杯!”他压住她
的手。“你喝得已经太多了!”
    “别管我,”她笑意盈盈:“我喝得很开心,现在才知道酒的好处,它使我轻飘飘的—
—像腾云驾雾一样。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惯于喝酒,对吗?”他问:“当心点,真正喝醉之后并不好受。”“别管它!”
思薇说,已经醉眼朦胧,又啜了一口酒,她问:“我刚刚在说什么?”“大贝湖。”他提醒
她。
    “对了,大贝湖!”她愉快的接了下去:“大贝湖之游令人一生难忘,至今我还怀念那
雨中的情景,湖山隐约,雨雾迷蒙。那夹道的扶桑花,那楼阁亭台,和那滴着水的尤加利
树!”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生活得越充实,时间过得越快。我们的足迹遍布名胜地区,南
部的大贝湖、凤山、和三地门。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滨。东部的礁溪和大里。还有那
些古典乐的咖啡馆:青龙、波丽路、田园、月光!最后,我们只有一个地方没去过,中部的
日月潭!”
    她侧着头,斜靠在墙上,陷进恍惚的沉思里。
    “有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吵了架,我很伤心,决定一个人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
去,好好的沉思几天。于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的到了台中,再转金马号的车子去日月
潭,到了日月潭涵碧楼,我想订旧馆的贵宾室,因为据说那间房间最安静,也最美,能一览
湖光山色。可是,旅馆的人告诉我,那间房间已被一个半夜赶来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只好
订了隔壁的一间。而当我跟着侍者走进走廊,经过贵宾室的时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
房门,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他!原来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
抒郁悃!我们相对无言,然后抱头痛哭,诅咒发誓的说,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开
了!”
    她停住,看着他,突然的醒悟了过来。
    “怎么!”她说:“你干什么要听我说这些?”
    “说吧!”他鼓励的望着她:“等你说完了,你会觉得心里舒服得多!”她犹疑了几秒
钟,终于笑了笑。
    “我已经说完了!没什么好说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个小娃娃,他叫我等
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喝干了杯里的酒,摊了摊手。“一直等!等到他告
诉我,他已经结婚了。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的取走了酒瓶。
    “吃点饭吧,”他说:“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饱了!”她推开饭碗,注视着他。“你是个奇怪的人。”
    “是吗?”他微笑的回视她。
    “你使我说了太多的话!不过,奇怪!我现在倒不觉得那是件怎么了不得的事了!看开
了,人生都没什么了不起,遇合、分开……就像碰到你,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呢!”
    他笑了。“暂时,还是糊涂一点吧!”他含蓄的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好
吗?”付了帐,他们走出饭馆,迎面的冷风使她踉跄了一下,带着醉意,她不稳的迈着步
子,凉凉的风扑在热热的面颊上,说不出来的舒适和飘飘然。他搀扶住她,担心的问:
    “行吗?要不要叫一辆车?”
    “不!”她阻止了他。“就这样走走吧!我喜欢在夜色里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
中漫步好几小时。”
    他不说话,只轻轻的揽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宽宽的肩膀上,下意识的把手插进他的
夹克口袋里。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向前走去,走过了大街,也走过了小巷。长长的一段时间
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一层静谧的、温馨的、朦胧如醉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散布开来。接
着,细细的雨丝飘了起来,他说:“下雨了。”“唔。”她模糊的应了一声,更紧的倚偎着
他,无意于结束这街头的漫步。“冷吗”他问。“不,不冷。”她说,心头微微掠过一阵震
荡。冷吗?不,走在他身边,她从没有觉得过冷,从没有。
    灯光慢慢的减少了,夜色已深。她头中昏昏沉沉,酒意仍然没有消除。高跟鞋清脆的敲
击着路面,打破了几分夜的岑寂。用手环住了他的腰,鼻端轻嗅着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气息。
她迷离的,喃喃的念: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念完了,她觉得面颊上痒痒的,爬满了泪。把头埋进了他的衣领里,不管是在大街上,
她开始静静的哭泣。他揽住她,拍抚着她抽动的肩头,让她哭。她哭够了,抬起头来,诧异
的仰视着他。“我像个傻瓜,是不是?”她说。
    “你不是。”他摇头,深深的叹息。“那个人是个傻瓜,你的那个他!”她的眼珠转动
着,逡巡的望着他。他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低低的说:“我不离开你,思薇。在我有生之
年,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使你远离悲哀和烦恼,给我机会吗?嗯?”
    “为什么?”她愕然的说:“你并不了解我,而且,几乎不认识我。”“是吗?”他
问:“你不觉得我们像认识了几个世纪了吗?或者,你还不太认识我,但我已经认识你很深
很深了。我知道你内心那感情的泉源多么丰沛,我知道你小脑袋里充满的诗情画意,我还知
道你有个未被发掘的宝窟——你的思想。我将要发掘它!”她蹙紧了眉头,眼前这张男性的
脸模模糊糊的晃动着,似曾相识!那眼睛,那神态……这是霈?还是另一个人?不!这不是
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点什么,属于灵性一类的东西。低下头,她挽住他,重新向无
人的街头走去。身边的男人默然不语,这也不像霈,霈常会絮絮叨叨的诉说一些未来的计
划。走完了一条街,转进一条巷子,已到了她的家门口,他送她到门前,巷子里冷清清的没
有一个行人,巷口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斜射着,昏茫的照射在他们的身上。
    “回去吧!”他说,把她的头发拂到脑后,仔细的望着她的脸:“回去好好的睡一觉,
别再胡思乱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车站等你,我们去乌来玩,好吗?”
    她怔怔的望着他。“我还是十几年前去过乌来,一直就没有再去过,你愿意和我一起去
吗?”她不语。他点点头。“反正我等你。”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进去吧,风很大,当
心受凉。”她依然怔怔的望着他。
    “想什么?”他问。“你。”她轻轻的说,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说:
“谢谢你,谢谢你这个下午和晚上陪伴着我。”取出钥匙来,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再转头看
看他,夜色里,他颀长的身子朦朦胧胧的,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她忘记了开
门,心智恍惚迷离,这是谁?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领,喃喃的问:“你从美国回
来?”
    “美国?”他一愣。“不错。”
    “是的,是你。”她叹息,仰起头来,又重复了一句:“是你。”他俯下头,吻了她。
她闭上眼睛,颤栗的、满足的叹息。然后,她张开眼帘,凝视他,神智慢慢恢复,她清醒了。
    “我醉了。”她说,抚摩着自己的面颊。“这一吻对你并不公平,我以为你是霈。”他
抬抬眉毛,又蹙蹙眉毛。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错。”他说。
    她摇摇头。“再见!明天别等我,我不会去。”
    “是吗?”他盯着她。“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吗?”她说:“可以结束了。”开开
大门,她跨了进去,深院内的花木迎接着她,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云层。关上大门,她把
背靠在门上,静静的吸着花香。望望月色。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阕词: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微醒,
    深院月明人静。”
    “过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夜酣
眠,早上,耀目的阳光在迎接着她。
    起了床,慢慢的梳洗,今天有件什么事?乌来之游。不!荒谬!一个陌生的男人,自己
竟和他逗留终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着灿烂的阳光,血管中也流动着一些
新的什么东西,有种古怪的动力,跃跃欲试的在体内翻腾。如此好的阳光,如此好的秋天,
乌来,仍然有它的诱惑力。去吗?不去又做什么呢?蛰伏在家中凭吊过去?还是在街头瞎冲
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到火车站去。
    火车站一贯性的涌着人潮,播音器里在播报着车次时间。她刚跨进车站的大门,有个人
影在她面前一站,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手掌中,两张去乌来的公路局汽车票正静静的
躺着。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带笑的眼睛,和那温柔而鼓励的神情,温柔得像滴得出水来。
    “你已经买好了票?”她诧异的问。
    他点点头。“如果我不来呢?”“你不是来了吗?”他笑着说。
    “可是——”她有些发愣。
    “别‘可是’了!”他打断她:“走吧,等车去!”
    她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向公路局车站,车子很快的来了。上了车,找了两个靠后面的位
子坐下。他伸过手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对她微笑。她眩然的望着他,也莫名其妙的微
笑了。“昨晚睡好了没有?”他低低的问。
    “还——不错。”车子开了,她倚着车窗,凝视着窗外的景致,飞驰而逝的街道、房
屋、树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这是她吗?思薇?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和一
个完全陌生的人接触得如此密切?微侧过头,她悄悄的从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对眼睛仍然带
着笑,闪烁着智慧和深沉的光芒。这是个陌生人吗?她更加迷糊了,为什么她一点儿陌生的
感觉都没有,反而朦朦胧胧的感到亲切和熟稔,仿佛这是个多年的知交似的。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车。他带着个纸包,她问:
    “那是什么?”“野餐。”沿着山间的小路,他们向瀑布走去,路边长了无数紫色的小
草花,钟形的花瓣愉悦的迎着阳光。鸟声啁啾,而水声沛然。走过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
来,巨大的水声震耳的奔泻,飞湍激流,巨石嵯峨。他们手拉着手,仰视着那一泻如注的瀑
布。“噢!人多么渺小!”她赞叹着。
    “所以,”他接了口:“还值得为一些小事而烦恼吗?”
    “你认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恼。
    “当然!”他毫不考虑的说:“如果他重视你的眼泪,他不会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视你
的眼泪,你又何必为他浪费眼泪呢!”她深思的望着他,浅浅的几句话,却有着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只水鸟呢!”
    他忽然惊呼,真的,有只蓝颜色的水鸟,站在一块水中的岩石上,正张着翅膀,用尖尖
的嘴修饰着自己的羽毛。蓝滟滟的羽毛,迎着太阳光,闪烁得像蓝宝石一般。
    “哦!多么美!”她惊叹着,忘形的跨过一道激流,走到一块大岩石上,注视着那只水
鸟。听到了人声,那只鸟也侧侧头,用一对好奇的眼睛望着她。她席地而坐,双手抱着膝,
仰视蓝天如画,俯视激流洄荡,她突然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快。他走过来,也坐在她的身边,
用手捞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长发,说:
    “你猜你的头发像什么?”
    “什么?”“瀑布!”她抬头看看瀑布,夸张的叹气:
    “哦!已经那么白了吗?”她说。
    他大笑。“噢!思薇,我无法想像你头发白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年轻得像颗小鹅卵
石。”
    “瀑布!小鹅卵石!”她打量着自己:“你这是新潮派的形容词吧?你学什么的?”他
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到现在,你才算对‘我’感到了兴趣!”他说。“在国内,我是念考古人类学系的!”
    “考古人类学系?”她张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来了,头发像瀑布,年轻得像鹅卵
石?”她笑了:“你在学校里一定分数坏透了!”“本来嘛,人类跟着时代,日新又新,只
有感情的烦恼,亘古一样!”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着溪水:“像一朵小水花。”她
颦眉微笑。摇摇头,叹气。
    “你的形容词真奇怪,奇怪得可爱。”她低低的说。“他从没有这样形容过我,瀑布,
鹅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颊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
家庭,以及你的一切!”他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吻了她。
    “这一吻公平了没有?”他问。
    “你使我变得可笑,”她愣愣的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又发生这些事情,
你——好像是被什么神灵派来的,为了——”“解救一个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挣扎的小
公主。”他接口说。接着,就跳了起来,拉住她的手,嚷着说:“来吧,思薇,我们走走,
别谈这些沉闷而令人烦恼的事情!你看,那只鸟飞了!”真的,鸟飞了!蓝艳艳的翅膀盛满
了金色的阳光,扑落了数不尽的欢愉和秋的气息。一泻如注的瀑布在高歌着,唤起了整个山
谷的应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来,跟着他跨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秋日的阳光美好而
温暖,她开始感到浑身的毛孔都舒畅翕张。欢乐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回旋包围在他们的左
右。笑声很轻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荡漾在秋日的阳光里。他开始唱一支歌,歌
词是这样的:
     
    “在秋日的微风下,
    我们相遇,
    像两片浮云,骤然的结成一体。
    梦里的时光容易消逝,
    我们在欢笑的岁月里,
    不知道什么叫别离!……”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动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是一支什么歌?她从没有听
人唱过。但,那歌词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随笔写在给霈信中的几句话。愕然的呆立在那儿,
她有两秒钟连思想都停顿了。接着,她张大嘴,喑哑的问:
    “你,你是谁?”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温柔的望着她,低
低的说:“我渴望是你的霈!”“但是,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说出来,就什么都不希奇了,”他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你曾经听霈说过,他有
一个在美国研究人类学的哥哥吗?”
    “什么?你——”“是的,那是我。霈来到纽约,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资料
给我看,你的信,你的诗,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说实话,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你,有很
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乐,一直到霈搅上了那个华侨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鸭蛋,一切的
发展和现在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她昏了头。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说:“原来你是他的哥哥,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是的,思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深深的盯着她,他有一对霈
的眼睛!“当霈搅上了那个女孩子,我愤怒得要发疯,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
丧,但他终于娶了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前夕,他对我说:‘思薇太好,是我没有福气,或
者,你能代替我!’就这一句话,使我放弃了还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硕士学位,束装回国。”
    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儿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岩石。“很傻,是
不是?”他笑笑。“我回国之后,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访你,我知道霈一定会
把他的事告诉你,于是,我在门外等着,希望有个较自然的机会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
四天晚上,你出来了,穿着风衣,在大街小巷中闲荡,我跟踪在你的后面,我足足跟踪了三
天,而不知道怎样去结识你,然后,在青龙……”
    “哦!”她吐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这下面的事,用不着他再叙述,青龙、海滨、小
饭馆,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讷讷的,她说:“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困惑的摇摇头。“大概是种潜意识让我不要说。”他停顿了
一下,又说:“我和霈相差一岁,从小,我们长得像双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
们爱好相近,兴趣也同。亲戚朋友们常说霈是我的影子,我们是二位一体。所以,当他说我
能代替他时,我毫不考虑的就回了国。”他凝视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难的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假以辞色,你这个硕士学位岂不
丢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么冤枉呢?人类学能研究出什么来?事实上,没有
‘人’能了解‘人类’,这是种最最复杂,最最不可解的动物!霈为追求硕士学位而放弃
你,我为追求你而放弃硕士学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视着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这个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像出现在雾里,有一对
霈的眼睛,这是霈?还是别人?或者,这是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霈!是她梦里所塑造的那个
霈!真的,她经常在梦里塑造着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点挖掉,又慢慢的
把霈没有的灵性嵌进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那个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头
来,她看到的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叹息了一声,阖上眼帘,不再费力研究他是霈?还
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经过去
了,今天,是该属于恬静和欢欣的。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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