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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风雨是过去了。方丝萦慢慢的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卧
室的床上,那黑底金花的窗帘静静的垂着,床头那些白纱的小灯亮着。灯下,那瓶灿烂的黄
玫瑰正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她轻轻的扬起了睫毛,神思恍惚的看着那玫瑰,那窗帘,那白
色的地毯……一时间,她有些迷乱,有些眩惑,有些朦胧,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正置身何
处?是那饱受委屈的章含烟?还是那个家庭教师方丝萦?她蹙着眉,茫然的看着室内,然
后,突然间,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想起了发生过的许多事情;柏霈文,高立德,章含烟……
她惊跳了起来,于是,她一眼看到了柏霈文,正坐在床尾边的一张椅子里,大睁着那对呆滞
的眸子,似乎在全力倾听着她的动静。她刚一动,他已经迅速的移上前来,他的手压住了她
的身子,他的脸庞上燃烧着光彩,带着无比的激动,他喊着:
    “含烟!”含烟!含烟?方丝萦战栗了一下,紧望着面前这个盲人,她退缩了,她往床
里退缩,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晕眩,她瞪视着他,用一对戒备的、愤怒的、怨恨的眸子
瞪视着他,她的声音好遥远,好空洞,好苍凉:
    “你在叫谁?柏先生?”
    “含烟!”他迫切的摸索着、搜索着她的双手,他找到了,于是,他立即紧紧的握住了
这双手,再也不肯放松了。坐在床沿上,他俯向她,热烈的、悔恨的、歉疚而痛楚的喊着:
“别这样!含烟,别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原谅我!原谅我!这十年,我已经受够了,你知道
吗?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过!岂止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你不知道那日子有
多漫长!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等持着哦,含烟!”他喘着气喊,他的身子滑下了床
沿,他就跪在那儿了。跪在床前面,他用双手紧抓住她的手,然后,他热烈的、狂喜的把嘴
唇压上了她的手背,他的嘴唇是灼热的。“上帝赦我!”他喊着。“你竟还活着!上帝赦
我!天!我有怎样的狂喜!怎样的感恩!哦,含烟,含烟,含烟!”
    他的激动和他的热情没有感染到她的身上,相反的,他这一篇话刺痛了她,深深的刺痛
了她,勾起了十年以来的隐痛和创伤,那深埋了十年的创伤。她的眼眶潮湿了,泪迷糊了她
的视线,她费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紧紧的攥住她、那样紧,紧得她发痛。“不不,”
他喊:“我不让你再从我手中跑出去!我不让!别想逃开!含烟,我会以命相拚!”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挣扎着:
    “放开我,先生,我不是含烟,含烟十年前就淹死在松竹桥下了,我不是!你放开
我!”她喉中哽塞,她必须和那汹涌不断的泪浪挣扎。“你怎能喊我含烟?那个女孩早就死
了!那个被你们认为卑鄙、下流、低贱、淫荡的女孩,你还要找她做什么?你……”“别再
说!含烟!”他阻止了她,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喉音喑哑。“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责备
我吧!你骂我吧!只是,别再离开我!我要赎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赎罪!哦,含烟!
求你!”他触摸她,从她的手腕,一直摸索到肩膀。“哦,含烟!你竟活着!那流水淹不死
你,我应该知道!死神不会带走枉死的灵魂,噢!含烟!”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颊。
    “住手!”她厉声的喊,把身子挪向一边。“你不许碰我!你没有资格碰我!你知道
吗?”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后无力的垂了下来。他面部的肌肉痉挛着,一层痛楚之色飞上了他
的眉梢,他的脸色益形苍白了。“我知道,你恨我。”他轻声的说。
    “是的,我恨你!”方丝萦咬了咬牙:“这十年来,我没有减轻过对你的恨意!我恨
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气:“所以,把你的手拿开!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
那个受尽委屈,哭着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丝萦,另一个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个女人!
你走开!柏霈文!你没有资格碰我,你走开!”“含烟?”他轻轻的、不信任的低唤了一
声,他的脸被痛苦所扭曲了。不由自主的,他放开了她,跪在那儿,他用手蒙住了脸,手肘
放在床沿上,他就这样跪着,好半天都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痛苦的,从他
的手掌中飘了出来。“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告诉我!”“我永不会原谅你!”他
震动了一下,手垂下来,落在床上,他额上有着冷汗,眉峰轻轻的蹙拢在一块儿。
    “给我时间,好?”他婉转的、请求的说。“或者,慢慢的,你会不这样恨我了。给我
时间,好?”
    “你没有时间,柏霈文。”她冷冷的说:“你不该把高立德找来,你不该揭穿我的真面
目,现在,我不会停留在你家里了,我要马上离去!”他闭上了眼睛,身子摇晃了一下。这
对他是一个大大的打击,他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不要!”他急切的说:“请留下来,我请求你,在你没有原谅我以前,我答应你,我
绝不会冒犯你!只是,请不要走!好吗?”“不!”她摇了摇头,语音坚决。“当你发现我
的真况之后,我不能再在你家中当家庭教师……”
    “当然,”他急急的接口:“你不再是一个家庭教师,你是这儿的女主人……”“滑
稽!”她打断了他。
    “你不要在意爱琳,”他迫切的说着:“我和她离婚!我马上和她离婚,我把台北的工
厂给她!我不在乎那工厂了!我告诉你,含烟,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你不走!我马上和她
离婚……”“离不离婚是你的事。”她说,声音依然是冷淡而坚决的。“反正,我一定要
走!”他停顿了片刻,他脸上有着忍耐的、压抑的痕迹,好半天,他才问:“没有商量的余
地?”“没有。”他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唇边有个好凄凉,好
落寞,好萧索,又好怆恻的笑容,那额上的皱纹,那鬓边的几根白发,他骤然间看起来苍老
了好多年。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摸索着方丝萦的被面,那手指不听指挥的、带着神经质的震
颤。他无法“看”,但他那呆滞的眼睛却是潮湿的,映着泪光,那昏蒙的眸子也显得清亮
了。这神情使方丝萦震动,依稀恍惚,她又回到十年前了。这男人!这男人毕竟是她生命里
最重要的人呵!曾是她那个最温柔的,最多情的,最缠绵的丈夫!她凝视着他,不能阻止自
己的泪潮泛滥。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那样软弱,无力,而带着无可奈何的屈辱与柔顺。
“我知道,含烟,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什么,我想明白了。别说以前我所犯的错
误,是多么的难以祈求你的原谅,就论目前的情形,我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样逃离那场苦
难,怎样去了国外的。但我却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轻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
了。“一个瞎子!一个废物!我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再来追求你?是的,含烟,你是对的!我
没有资格!”方丝萦闪动着眼睑,霈文这篇话使她颇有一种新的、被感动的情绪,但是,在
这种情绪之外,她还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觉,她觉得被歪曲了,被误解了,一个瞎
子!她何尝因他瞎了就轻视了他?这原是两回事呵!他不该混为一谈的!“所以,”霈文继
续说了下去。“我不勉强你,我不能勉强你,只是,不为我,为了亭亭吧!那可怜的孩子!
她已经这样依赖着你,热爱着你,崇拜着你!别离开!含烟,为了那苦命的孩子!”
“哦!”方丝萦崩溃的喊:“你不该拿亭亭来要胁我!这是卑劣的!”“不是要胁,含烟,
不是要胁!”他迫切的、诚恳的、哀求的说:“我怎敢要胁你?我只请你顾全一颗孩子的
心!你知道她,她是多么脆弱而容易受伤的!”
    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
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
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
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的运用
着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
心情还那样激动着!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
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的说,猛的跳了起
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的沉思着。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
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的叫:“含烟!”“请叫我方丝萦!”她望着他。
“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的念着,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的
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
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是的,新的开
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他顿了顿,忍耐的说:
    “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打开房门,他
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的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
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
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
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着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
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
    “再见!老师!”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
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的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
    现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亚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厅里,那大吊灯依
然亮着。柏霈文、高立德和方丝萦都坐在客厅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这三个人都
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衔着烟,
那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那次,我们始终没有捞起尸体,”高立德深思的说:“我曾经揣测过,你可能没死,
但是,你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桥柱上,风衣的口袋里插着一朵黄玫瑰。而那时山洪爆发,河水
汹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体不知会冲到多远,所有参与打捞的人都说没有希望找到尸
体……一直经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认了……”“不,”霈文打断了高立德的叙述:“我没
有认!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你没有死!我在全台北寻访,我查核所有旅馆名单,我去找你
的养父母,甚至于——我去过每一家舞厅,酒楼,我想,或者你在绝望中,会……”
    “重操旧业?”方丝萦冷冷的接了口。“你以为我所受的屈辱还不够深重?”“哦,”
柏霈文说:“那只是我在无可奈何中的胡乱猜测罢了,那时,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我都绝不
会放弃去找寻的,你知道。”他喷出一大口烟雾,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隐在那腾腾的烟
雾中。“说实话,我想我那时是在半疯狂的状态里……”“不是半疯狂,简直就是疯狂!”
高立德插口说:“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样。我是第一个起来的
人,因为我已决心马上离开含烟山庄了。天刚刚亮,我涉着水走出大门,发现铁门边的小门
是敞开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太注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过去,看到
茶园里全是水,我还在想,这些茶树遭了殃了!那时还下着雨,是台风以后的那种持续的豪
雨。我冒着雨走,路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走到松竹桥边,然后,我就大大的吓了一
跳,那条桥已经断了,水势汹涌而急湍的奔泻下去,黄色的浊流夹杂着断木和残枝,我想,
糟了,一定是上游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台北的唯一一条路也断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
了那件风衣,你最爱穿的那件浅蓝色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栏杆上!我大吃一惊,顿时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我立即车转身子,发狂似的奔回含烟山庄,我才跑到山庄门口,就看到霈文从
里面发疯似的冲出来,他一把抓住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喘着气告诉他风衣的事,于
是,我们再一起奔回松竹桥……”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烟。方丝萦沉默着,倾听这一段经
过是让人心酸的,她捧着茶杯,眼睛迷朦的注视着杯里那淡绿色的,像翡翠般的液体,柏家
的绿茶!
    “我们到了桥边!”高立德继续说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风衣就疯掉了。他也不顾
那剩下的断桥有多危险,就直冲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风衣,只一看,我们就已经断定了是你
的,口袋里有朵黄玫瑰,还有一个鸡心项链。那时,霈文的样子非常可怕,他狂喊、号叫着
你的名字,并且企图跳到水里去,我只得抱住他,他和我挣扎,对我挥拳,我只好跟他对
打,我们在桥边的泥泞和大雨中打成一团……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着方丝萦。
“含烟,你可以想像那副局面。”
    方丝萦默然不语,她的眼睛更迷蒙了。
    “我们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张也追来了,我和老张才合力制服了霈文,但他说什么也不
肯离开桥边,叫嚣着说要到激流中去找寻你,说你或许被水冲到了浅滩或是岸边,他坚决不
肯承认你死了。于是,老张守着他,我回到含烟山庄,打电话去报警,去求助……两小时
后,大批的警员和救护车都来了,我们打捞又打捞,什么都没有。警员表示,以水势来论,
尸体早就冲到好远好远了。于是,一连四、五天,我们沿着河道,向下游打捞,仍然没有。
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坐在那个桥头上。”
    方丝萦低垂着头,注视着茶杯,一滴泪静悄悄的滴入杯中,那绿色的液体立即漾出无数
的涟漪。
    “接着,霈文就大病一场,发高热,昏迷了好几天,等他稍微能走动的时候,他就又像
个疯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劳的搜寻了。我也陪着他找寻,歌台舞榭,酒楼旅馆……深
夜、他就捧着你的手稿,呆呆的坐在客厅的窗前,一遍又一遍的读着,常常这样读到天亮。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要精神失常了。”他又顿了顿。霈文深倚在沙发中,一句话也不说,
烟雾笼罩住了他整个的脸。“那段时间里,他和他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没看过那样固执
的人。他生病的时候,老太太守在他床边流泪,他却以背对着她,绝不回顾。我想,事情演
变到这个样子,老太太心里也很难过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说话,直到好几个月
以后,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点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边,为抢救这条小生命
而努力,当孩子终于度过了危险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说话。这时,我们都认为,你是百分之
百的死了。不过,整个含烟山庄,都笼罩着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阴沉、晦暗而凄凉的,我
也很难过,自己会牵涉在这件悲剧里,所以,那年秋天,我终于不顾霈文的挽留,离开了含
烟山庄,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
    他停住了,注视着方丝萦。方丝萦的眼睛是潮湿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却深沉难测。
    “这就是你走了之后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不,不是全
部!”霈文忽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故事并没有完。立德走了以
后,我承认我的日子更难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他谈你的对象。我悔恨,我痛苦,
我思念着你。夜以继日,这思念变得那样强烈,我竟常常幻觉你回来了,深夜,我狂叫着你
的名字醒过来,白天,我会自言自语的对你说话,我这种病态的情况造成了含烟山庄闹鬼的
传说。于是,人人都说山庄闹鬼,一夜,阿兰从外面回来,居然狂奔进屋,说是看到一个人
影在花园里剪玫瑰花。这触动了我的一片痴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后的人真有
灵魂,那你会回来吗?噢,含烟,我是开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闹鬼
的说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愿在我面前显身。后来,我看了许多关于鬼
魂的书,仿佛鬼魂出现时,多半在烛光之下,而非灯烛辉煌的房间里。所以,从第二年开
始,我每夜都在楼下那间小书房里,燃上一支蜡烛,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书桌上,我为
你准备好了纸笔,我想,这或者会诱惑你来写点儿什么。唉!”他叹口气。“傻?但是,当
时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诚的!”方丝萦悄悄的抬起了睫毛来,静静的注视着霈文,她面部的肌
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来,她是有些儿动容了。
    “你信吗?这种点蜡烛的傻事我竟持续了一年半之久,然后,那一夜来临了。我不知道
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天地,还是我的痴心引动了鬼神,那夜,我看到你了,含烟。你站在桌前
一片昏黄的烛光之中,披着长发,穿着一件白纱的洋装,轻灵,飘逸。手里握着一枝红玫
瑰,默默的、谴责似的望着我。我那样震动,那样惊喜,那样神魂失据!我呼叫着你的名
字,奔过去想拉住你的衣襟,但是你不让我触摸到你,你向窗前隐退,我狂呼着,向你急迫
的伸着手,哀求你留下。但是,你去了,你悄悄的越出了窗子,飘散在那夜雾迷蒙的玫瑰园
里,我心痛如绞,禁不住张口狂叫,然后,我失去了知觉。当我从一片惊呼和嘈杂声中醒
来,发现我躺在花园中,而整个含烟山庄,都在熊熊烈火里。他们告诉我,火是被蜡烛引
起,当时我在书房中,已被烟薰得昏了过去。当他们把我拖出来时,都以为我被烧死了。我
从花园的地上跳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火场,没有人受伤,才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
的心智里,还认为这一场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烧毁含烟山庄。我痴望着烈火燃烧,不愿抢
救,烧吧!山庄!烧吧!我喃喃的念叨着。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卧室中的、你那份手
稿,我毫不考虑的冲进火场,一直跑上那燃烧着的楼梯,冲进卧房。那时整个卧房的门窗都
烧起来了,我在烟雾中奔窜,到后来,我已经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么,楼板垮
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来,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一手抱着那装着你的珠宝和手稿
的盒子,另一只手里,却紧抱着那尤莉特西和奥菲厄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进了医院,灼伤
并不严重,却受了很重的脑震荡,等我醒来后,我发现我瞎了。”
    方丝萦深深的望着他,眼里又被泪雾所迷蒙了。
    “这就是失火的真相,后来,大家竟说是我放火烧掉含烟山庄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
我的眼睛,当时并非绝对不治,医主说,如果冒险开刀,有治疗的希望,可是,我放弃了。
当年既然有眼无珠,如今,含烟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在附近
重造这幢屋子。两年后,为了亭亭乏人照顾,我奉母命娶了爱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
识里只有含烟,我经常去含烟山庄,等待着,等待着,唉!”他长叹一声:“这一等,竟等
了十年!含烟,你毕竟是回来了。”
    方丝萦用牙齿轻咬着茶杯的边缘,那杯茶已经完全冰冰冷了。“但是,含烟,”高立德
眩惑的望着她。“你是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那晚,你走出含烟山庄之后,到底发生了一些
什么事?”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方丝萦握着茶杯,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是的,那
晚,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看着窗外,窗外,月色朦胧,花影仿佛,夜,已经很
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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