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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在纪家,总是很热闹的。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语,把纪家的客厅填得满满的。何况,除客人以外,还有纪
访槐和纪访萍兄妹两个所抖落的欢愉,散播在全客厅的每个角落中,把那初秋刚刚带来的几
丝萧瑟感,全都赶出了室外。
    纪家是欢乐的。但是,纪访竹却不属于那间笑语喧哗的客厅。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卧室
中,蜷缩在一张圆形的藤椅里。一盏落地的弧形吊灯,伸在她的头顶,一圈柔柔的光线,把
她整个的笼罩住。她坐在那儿,怀里摊着一本书。她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静静的,深深
的出着神。渐渐的,她的眼眶湿润,有两抹雾气在眼中凝聚,终于变成两滴泪珠,沿着她的
面颊,滚落在书页上,滚落在裙褶里。
    纪家人人在欢笑。纪访竹独自在流泪。访竹听不到外面的笑声,虽然客厅距离她的卧室
也不过是几步之遥。这种新建的大厦,每个单位都是三房两厅或四房两厅,厅与房之间,就
都只有个小走道而已。隔着设备绝对挡不住七、八个人的欢笑。但是,访竹就是听不到那些
笑声,因为她正深陷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那么安静,那么专心,那么出神。以至于房门突然被冲开的时候,她都几乎没有被惊
动。只是抬起那对泪汪汪的眼睛微带困惑的看着房门。
    访萍正带着满脸的兴奋和欢笑冲进门来,一眼看到泪眼凝注的访竹,笑容僵在她的唇
边。她张开嘴,瞪大眼睛惊诧的嚷:“怎么了?访竹?”访竹用手背拭去额下的泪珠,对访
萍微微的摇了摇头,大眼睛明亮的睁着,泪珠洗亮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的、
无辜的神情,很悲哀的无辜,很沉静的无辜,好像访萍问了一个傻问题。“老天爷!”访萍
喊,走进室内,从化妆桌上拿了一张化妆纸,递给访竹。“你又发生什么事了?全家在客厅
闹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是谁欺侮你啦?还是你生病啦?”访竹摇头,用
化妆纸拭干净了眼睛。
    “是……是安瑙。”她轻声的说。
    “什么?”访萍完全没听清楚。“樟脑丸吗?樟脑怎么了?樟脑粉弄到你眼睛里去了
吗?”
    “唉!”访竹大大一叹,那份天真的无辜就更诚挚了,使她的脸庞生动而纯洁。眉目间
是一片动人的温柔。“我说的是哈安瑙。”她解释着。“哈安瑙是一个人名。”
    “哦!”访萍恍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吗?我认识一个蒙古人姓
哈。这种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好了,访竹。这个蒙古人怎么欺侮你了?”
    “唉!”访竹又是一声轻轻低叹。“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国人!”“英国人?”
访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睁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说清楚一点行不行?这
个英国人怎么会跑到台湾来,弄得你眼泪汪汪的关着房门。你告诉我,我找哈安瑙算帐
去!”“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纪的人!”
    “啊呀!”访萍嚷着,跌坐在一张椅子中,呻吟似的说:“十七世纪的英国人,让我的
姐姐哭肿了眼睛,哼哼,这笔帐怎么算?我是越搅越糊涂了!”
    “她真可怜极了,太可怜了,但是,她又那么勇敢,那么固执,那么坚强。”访竹看着
访萍,一本正经的,热烈的,真挚的说:“她十九岁遇到理察,一见钟情。他们订了婚,可
是,在结婚前,哈安瑙骑马摔成了残废,从此,她再也不肯见理察……”访萍越听越惊奇,
越听越迷糊。忽然间,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来,冲到访竹身边,把访竹怀中那本沾着泪水
的书“啪”的阖拢,看看封面,赫然是徐钟珮翻译的一本小说《哈安瑙小姐》!她这才真正
的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这个呆子姐姐是在为小说中的人物掉眼泪,居然还哭得那么伤
心!她又好气又好笑,真不懂,访竹怎么会和她是姐妹。她是永远嘻嘻哈哈的乐天派,访竹
却那么善感又那么细致。有时,访萍会认为自己是访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虽然事实上她
们也只差一岁。但,访萍乐观豪迈,有男儿风,访竹却“女性”得细嫩,嫩得就让人想保护
她。
    “好了!好了!”访萍一叠连声的打断了访竹的叙述。“把你的小说收起来吧!跟我到
客厅里去!你如果一天到晚为什么十七世纪的英国老太婆掉眼泪……”
    “她不是老太婆,”访竹耐心的解释:“她认识理察的时候才十九岁!和你现在一样
大。”
    “但是,她现在已经三百多岁了!”访萍大声说。“哎呀!访竹!你不要发傻好不好?
起来起来!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厅里来!你猜,外面有谁来了?”
    “我知道。”访竹说。“是何亚沛!”
    “当然是何亚沛!”访萍不耐烦的跺跺脚,亚沛几乎每晚来报到,似乎从小就在追求这
姐妹二人了。还用得着访竹来猜?“告诉你,亚沛带来了他的朋友,那个顾飞帆!”
    “顾飞帆?”访竹困惑的皱皱眉。“他是干什么的?我该知道他吗?”“哎呀!”访萍
拉起了访竹。“就是那个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么忘了?那个传奇人物!亚沛一天到晚说
他,他刚从印度回来!你快出来,听他说打老虎的经过!”
    “他真的打过老虎?”访竹不信任的问。
    “出来!出来!你听他自己说,才有趣呢!他差点被老虎咬掉一条腿呢!来,跟我来!”
    访萍抓住了访竹的手,把她怀里那本小说抢下来,丢在床上。不由分说的就把访竹拖出
了房门,一直拖到客厅里去。
    “爸,妈!”访萍一边拉着姐姐,一边扬着声音喊:“我总算把咱们家的大小姐给请出
来了!她正在为英国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婆哭呢!喂!顾飞帆,你再说一次你打那只老虎的
事,我姐姐没听到!”“访萍!”纪醉山回头望着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里就涌起一股
莫名的幸福和骄傲感,有这样一对女儿是值得欣慰的。访竹妩媚轻柔,古典纤雅,飘然如白
云出岫。访萍却活泼明朗,现代热情,潇洒如玉树临风。这对女儿是他掌中珍宝,许多时
候,他觉得自己爱两个女儿更胜过爱那独生儿子访槐。当然,访槐是很好的,优秀的,能干
的。却没有这对女儿那种对比的美感,和那种贴心的亲切。他不知道,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
有相同的感觉,母亲应该比父亲更和女儿亲近。但是,明霞是个极端理智的女人,她总是很
小心的保持着公正,对儿女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纪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手指
头伸出来也各有长短,三个孩子中,他最宠爱访竹,却最欣赏访萍。现在,他瞪着那口无遮
拦、大而化之的访萍,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涌上唇边。“你怎么和人家第一次见面,就连名带
姓的乱喊?顾飞帆比你总大了十来岁,你该喊一声顾大哥才对。”
    “啊呀!爸爸!”访萍嚷着:“什么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们家,连姐妹都叫名字
呢……”
    “这就是你不对!”纪醉山笑着说:“从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着我们喊
名字……”
    “她小时候,”纪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连叫爸爸都只肯叫‘喂喂’,因为听
我总喊醉山‘喂喂’!以为人人都该叫他喂喂!”“这还没关系,”访槐也插了进来,他高
大,挺拔,眉目清秀,却是全家唯一一个近视眼。他比两个妹妹大了五、六岁,这是推行
“家庭计划”的结果。“她到了进小学一年级,还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着亚沛那些小混混
喊我四眼田鸡……”“嗯哼!”亚沛咳了一声,瞅着访槐:“我怎么成了小混混了?”“别
装蒜!”访槐笑着嚷:“那时,咱们都是小混混,书不好好念,逃学去偷农人的鸡……”
    “哇!”亚沛大叫,兴奋得脸发红,手舞足蹈。“那才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你记得我们
吃叫化鸡的事?那农夫闻到香味赶来,我们还请他吃鸡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夸我们手艺
好,后来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鸡,气得拿着鸡腿暴跳如雷……”“拜托拜托!”访萍
打断了亚沛的叙述,清脆的喊:“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玩意儿我早听够了!别说了,让顾飞
帆讲他抓老虎……哎呀,人家抓老虎,咱们家的哥哥还谈他偷大母鸡的事!”全屋子一阵哄
笑,连访槐和亚沛也忍不住笑起来。确实,这是个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里有那么一位“传
奇”人物。这年代,几个人会捉过老虎?偏偏面前就有这么一个!捉老虎?顾飞帆的故事又
岂止于捉老虎而已?
    “说吧!顾飞帆!”访萍怂恿着,把访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顾飞帆,你还没见
过,这是我姐姐纪访竹,她只比我大一岁,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我妹妹呢!”
    访竹终于被动的站在顾飞帆面前了。她对“捉老虎”一点兴趣也没有,对这位“顾传
奇”也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当她站在那儿,平视着顾飞帆时,她心底那一平如镜的湖面
居然轻轻的、缓缓的跳动了一下,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进去似的,引起了阵小小的微澜。这
个人,顾飞帆,也就是亚沛嘴中的“顾非凡”了!顾飞帆并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猛一看,
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因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国人凹,眼神几乎有些凌厉,而且是深不可
测的。使人联想起奥玛雪瑞夫的眼睛。访竹是电影迷,生平最欣赏的两个男性的眼神,一个
是奥玛雪瑞夫,一个是彼德奥图。前者深湛如黑夜,后者澄蓝如天空,而都有某种慑人心魂
的力量。中国人是所有人种中最难描写的,永远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访竹常想,如果她
是作家,她绝对会技穷于对人物的描写,她不能写郝思嘉眼珠的绿,不能写哈安瑙眼珠的
蓝,不能写金发、红发、褐发、甚至银发。不过,顾飞帆虽然眼神深幽,却是百分之百的中
国人。他不漂亮,五官拆开来看,眉毛嫌太浓,鼻子略大,眼睛略凹,嘴唇……嘴唇是勉强
通过的,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点……对了!访竹对这张脸有了结论,这是张有
棱角的脸,有个性的脸,极端“男性”的脸!这些五官并在一起,再加上他特别浓密粗糙的
头发,和下巴上那胡子刮过后的阴影,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和那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
皮肤,使他就有那么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和他比起来,访槐太书卷味了,亚沛就太孩子
气了。在她面前的,顾飞帆,是个成熟的、性格的,甚至是倔强而带点霸道的男人!这种男
人……唉!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这种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尽管他不英俊,他不
唇红齿白,他却是有吸引力的!当访竹在打量顾飞帆的时候,后者也同样在打量访竹。他手
中握着一杯茶,没有喝,他只是转动着茶杯,免得两只手闲着没事干。他今晚并不想到纪家
来的,他的节目表和意识思想中,都从没有“纪家”这个家庭。他只是拗不过亚沛的要求:
“去帮我做个决定,我是该追姐姐,还是该追妹妹。”现在的男孩子真奇怪,居然弄不清楚
自己喜欢的是谁,还要第三者的意见!而他,有那么多“失败”(或者,该算“成功”的爱
情历史,竟成为亚沛心目里的英雄!唉!人生是个有许多切面的玻璃球,每一面有每一面的
光泽,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颜色。今晚,他已经看过访萍,接触过访萍,那圆圆
的面庞,闪耀着光彩的眼睛浑身散发的青春气息,灵活的眼珠,顾盼神飞的韵味,和那亭匀
的身材,略带鲁莽却十分可爱的谈吐……他已经代亚沛做了决定,追妹妹!这个妹妹是个不
折不扣的可人儿,虽然她并不顶美丽。“美丽”两个字是很复杂的,审美观念因人而异。他
相信很多人都会认为访萍“美丽”,他也不否认,访萍没什么可挑剔。仅仅是那热诚坦率的
个性,已足以让人喜爱,何况,她又有张姣好的脸庞。对亚沛来说,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选
了。可是,现在,他看着访竹。
    从没有一个女孩,用这样一种坦荡荡而又静幽幽的眼光来凝视他。她在打量他,她在研
究他,她在评价他!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成了印度那关在笼中的老虎,正等待顾客的待价而
估!事实上,这种感觉是荒谬的,是不应该存在的。因为,访竹那微润的眼睛中,丝毫都没
有不敬或让人不安的地方。她看得坦然,看得细腻,看得温柔。他心底有根细线蓦然一抽,
他忽然想起久远以前,想起另一个女孩的眼光——
    微珊。他本能的挺了挺下巴,不想微珊,永远不能再想微珊!于是,他也定睛凝视起访
竹来。这一凝视,他心中就响起一声绵邈悠长的叹息。唉!纪醉山何许人也?竟集天下之灵
秀并有之。如果说访萍是“秀”,访竹该是“灵”了。
    访竹并不比妹妹漂亮。他想着。严格说,她不是美人,身材太苗条,不够丰满。眼睛太
大,使其他的五官显得渺小。她不像妹妹那样均匀。但是,但是……但是她那白皙的皮肤,
那安静的举止,那微闪着泪光的凝视……怎么?她会让人心痛。天知道,顾飞帆有一万年、
一亿年没有这种近乎“心痛”的感觉了。在这种感觉下,他对自己有点儿恼怒,就像刚刚觉
得自己是笼中的野兽一样,有种反抗的情绪。不,她没有妹妹漂亮。一定没有!“喂喂!”
访萍打断了这段极短暂的安静,一把拉住访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边,在顾飞帆对面的一
张沙发中坐下来,她用双手托着下巴颏,含笑的望着顾飞帆。
    “说呀!”她喊。“说什么?”顾飞帆似乎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这姐妹二人,又在
下意识的比较起她们两人来。
    “打老虎啊!”“你听不腻吗?”顾飞帆问,注视访萍。“我都说腻了。每次遇到朋
友,就要问我打老虎的经过,我今晚说过一次,不想再说第二次了。”“可是,访竹没听到
啊!”访萍不高兴的翘起嘴唇。“你说,你那些猎狗怎么样?”她想诱敌深入。“你有几只
猎狗?五只?八只?十三只?”“六只。”顾飞帆中计了。“六只大型猎犬,它们凶猛无
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条大蟒蛇,那蛇事后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只猎犬什么动物都敢
斗,包括人。”他停了下来,沉思着,用手握着茶杯,望着杯子里飘浮的叶片,闻着那茶叶
淡淡的清香。印度的丛林在这一刹那离他很遥远,丛林,蛮荒,蚊虫,猎犬,饥饿而贫穷的
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遥远了。他抬起头来,接触到访竹那专注而宁静的眼神,眼神里
有着什么东西,他一时看不出来,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后来呢?后来呢?”访萍追问着。“那六只猎犬怎么样了?”
    “访萍!”明霞在给顾飞帆解围了,她是个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个劲
儿缠着人家说不想再说的故事,反正,是六只猎犬遇到了老虎,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伏在
地上站不起来,顾飞帆就开枪把老虎打死了,就这么一回事。”
    “哎呀,妈妈呀!”访萍跌脚叹气。“人家好精采的一个故事,被你三言两语,平平淡
淡的就讲掉了!早知道你要抢着讲,我讲起来也比你好听!唉唉!气死我了!唉唉!真煞风
景,唉唉!”她那一脸的遗憾,一脸的懊恼,一脸的沮丧,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来。亚沛一
边笑一边说:
    “幸亏不是你来说,如果由你讲,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对
极了!”访槐一个劲儿点头。“访萍最会夸张,她说她们班上那个绰号小凤仙的同学美得可
以当电影明星,什么林青霞、林凤娇都赶不上,害我花了两千块请她们吃牛排。说了一车子
好话请她拉红线。结果,什么小凤仙!脖子长得像长颈鹿,眼睛像金鱼,手指像鸡爪……”
    “你们听!你们听!”访萍气呼呼的叫:“爸,妈,你们主持公道,咱们家谁最会夸
张?小凤仙本来就很漂亮,很现代,人家还当过服装模特儿呢!只是瘦一点而已,现在流行
瘦呀!被哥哥一说,好像是个混血野兽!要不然就是石器时代的大爬虫!”全屋子大笑特笑
起来。访竹也笑,却笑得静静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荡荡的停留在顾飞帆脸
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种东西,某种类似关怀与疑问的东西。顾飞帆觉得很难逃开这对眼光
不如乾脆去正对它。他的视线和她的接触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现的一瞬间,顾飞帆
竟然轻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丛林,到处是泥泞,到处是湿答答的树枝藤蔓,到处是吸
血的蚂蟥,到处是阴森森的暗影,……然后,有一天,树隙中忽然闪现了一线阳光那么温
暖、那么闪亮、那么惊心动魄的阳光……。
    “你在印度做什么?”访竹终于开了口。盯着他。
    他微微一惊。怎么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动?他发现,还是她第一次说话。“在印
度?”他无意识的重复,只是拖延一点时间去想答案。他想给她一个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
如,他是人类学家,昆虫学家,甚至是热带丛林研究家……但是,他什么“家”都不配!而
这对润润的黑眸子,这对亮亮的眼光下,他无法说谎。“我在印度的丛林里住过一年,”他
直视她,坦率的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游荡。”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么吗?”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寻一些什么。”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没有?”她问。
    “没有。”访萍大感兴趣,她插了进来:
    “你去找什么?哇!很精采的样子,你让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记,你有没有一张藏宝图?
听说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还有什么蛊毒之类的事情,你有没有碰到过?”
    “没有。”顾飞帆转头望着访萍,微笑起来。“我会让你失望了,实在没有什么神秘,
没有藏宝图,没有故事……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我以为……”访竹轻声说:“印度
在禁猎,听说,老虎都快绝种了。”“不错,政府是在禁猎。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猎的,带猎
狗只是为了防身,丛林里什么动物都可能有。那只老虎纯粹是一件意外,它窜了出来,我只
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两只狗,又来咬你的脚……”访萍开始补充,彷佛她亲眼目睹:“你
拔枪,它比你更快……”
    顾飞帆笑了,转头看纪醉山夫妇。
    “你们家的人都很有想像力。”他说。“她们生活面狭窄,只剩下想像力。”纪醉山笑
着答。“不像你生活面太丰富,所以,都是实行力。”
    顾飞帆深思的看了纪醉山一眼,笑容从他唇边慢慢的,不落痕迹的隐去。“顾飞帆!”
访萍喊:“你说你去印度找东西,你去找什么?”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本性又发作了。
    顾飞帆低头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他看着那并排而坐的姐
妹两个,清楚而缓慢的说:
    “我去找我自己。”访萍楞了两秒钟。“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唔。”他轻哼了一声,眼光深邃的越过了她们。“你们太年轻了,年轻得不会弄丢自
己。我不同,我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们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关外星人的
传说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并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个陌
生而孤独的地方。”访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个危险的地方,有挑战性的地
方,面对艰难困苦的地方……这样,你才能证实你自己活着,活着和——成就感。”他迅速
的调过眼光来盯着她,不信任、怀疑、困惑、迷惘,和——震动。他很快的问:
    “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打老虎吗?”“当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摇摇头。“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对她紧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来,看看亚沛,又看看纪醉山夫妇。
    “我想先告辞了,我今晚还要办些事,谢谢你们的招待,这是个很值得的拜访。”“你
急什么?”亚沛嚷着。“有谁在等你吗?”
    顾飞帆看着亚沛,又微笑起来。
    “可能。”他说,调侃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你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寂寞,否则,我
又会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当你再失去自己的时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访竹说,
自己也不明白热心个什么劲。“你去斜阳谷。”“斜阳谷?”顾飞帆呆了呆。“没听说过,
它在什么地方?台湾的名胜吗?”“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厅。在南京东路。”
    “咖啡厅?斜阳谷?那里面有什么特别?”他困惑的问。望着访竹那对盈盈带笑的眸子。
    “没什么特别。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鸭子,打火鸟,打飞碟,甚至打鬼魂。一直
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
    他摇头。“你把我弄糊涂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说。
    “好,有一天我会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里,大家折回到客厅,立即,就都纷纷
讨论起这个“打老虎”的怪人来。访萍议论最多,对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颇不以为然,认
为是“造作的哲学”思想作祟。访竹一向就比较沉默,对这人不加置评。明霞比较实事求
是,她好奇的问亚沛: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钱吗?去印度也不简单呢!”明霞说。
    “他有一笔遗产,他们家做纺织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湾?”“他全世界乱跑,在台湾的时间很少。不过,他是台大毕业的,国贸
系。”“他多少岁了?”“妈,”访萍不耐的问:“你在对他作家庭调查吗?管那么多干
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继续望着亚沛。“他结过婚了吗?”
    亚沛大笑。“什么事这么好笑?”访萍问,瞪大眼睛。
    “他结过婚。”亚沛笑着说:“他是女人的毁星,正式结过婚的,有三个。”“什
么?”明霞惊奇得眼珠都凸出来了。“他有三个太太?这不是违法吗?”“不是同时有三个
太太,”亚沛热心的解释。“他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现在,他一个太太也没有。第三
次离婚之后,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着顾飞帆坐过的位子。“这种人,既然去
了印度,居然打死一只老虎,而没被老虎吃掉,也实在是奇怪。”醉山掉头望着妻子,微笑
起来。
    “女人的道德观。”他说:“因为他离过三次婚,你已经判决他是个坏蛋!”“他当然
不会是个好东西!”明霞直觉的反应。“你一生认识的人里,有离过三次婚的吗?”
    “还没有。”醉山坦白的说:“也没有打过老虎的。”
    “所以,”亚沛点头说:“我才说他是传奇人物!”
    访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对这传奇人物不想再多谈,也不想再多了解。一个陌
生人,一个朋友的朋友,一个偶然的拜访,一个到印度找寻自己的人,一个结过三次婚,离
过三次婚的人……怎么会有人结三次婚,离三次婚?怪事!还有些什么?这种男人必定会有
无数的故事……不,她摇摇头。这确实是个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外星人,
连他的故事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她不会感兴趣的故事。她喜欢痴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发里,很快就把自己交还给了哈安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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