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琼瑶


 
6
     
    访竹并没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的地步,恍惚中,她被抱进了一辆汽车,车子的颠动摇晃
引起了她强烈的反胃,她直想吐,但她还有意志力去克服那想吐的感觉,不能弄脏别人的车
子。但是,当她又被抱出车子,冷风再一吹,她是更想吐了。终于,她被抱进一间客厅,她
再也克制不住,开始大吐特吐起来。恍惚中,有好些人在为她忙着。晓芙,冠群,还有那个
猎老虎的人!恍惚中,她闹得天翻地覆……恍惚中,她哭着说着呻吟着,又恍惚中,她在
笑,笑访萍和亚沛,笑那十二通电话……再恍惚中,她在低低诅咒,诅咒那些围堵着她的小
幽灵……有人用冰毛巾压在她额上,她被强迫的喝了些什么,有人把她抱上一张床,用棉被
盖住她。这是什么地方?她迷糊的想着:不行,我要回去,妈妈爸爸会急死,我要回去……
但,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睡意像驱不散的恶魔,她无法抗拒,闭上眼睛她睡着了。
    她似乎立刻就醒了,睁大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有空空的墙和一盏很可
爱的藤制吊灯。这是什么地方?糟了!她该回家的!她翻身欲起,立刻,有只温柔的手把她
的身子压回到床上。她看到晓芙,晓芙正对她温暖的、体贴的、细腻的微笑着。“醉酒的滋
味很难受,是不是?”她温柔的说:“看你那样一杯杯的喝血腥玛丽,我就知道你不会喝
酒。当时就该去阻止你的,免得你受这么多罪!”
    访竹扫视室内,没有其他的人,她有些放心了。
    “这是那里?”她的声音依旧涩涩的,喉咙干燥。“是你家吗?我一定把你家弄得乱七
八糟了!”
    “不。”她体贴的递了一杯冰水给她:“先喝点水!多喝几口!”她连喝了好几口,酒
意更消褪了,脑筋更清楚了,她环室四顾,这屋子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她的心怦然一跳,
不要,她的脸发白了。“这是那里?”她再问。
    “是飞帆的卧室。”晓芙说,微笑着:“我本想带你去我家的,但我家又是孩子又是佣
人又是朋友……恐怕不方便,就只好带你来这儿了!”她咽了一下口水,掀开棉被,想坐起
来,一阵头晕使她身子直晃,晓芙立刻把她按回到床上。
    “躺着!”她像个体贴的大姐姐。“你放心,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了。我告诉你
妈我在斜阳谷碰到你,你的情绪不太好,喝了点酒,不想回去,所以我带你到我家了!”
    “你……”她惊奇的。“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
    “你说的!”她笑了。“醉酒的人总会说些心里的话,你一直说不回家,不回家,不回
家……”
    “哦!”她失魂落魄,老天!她还说过些什么?看了看手表,怎么,都已凌晨两点钟
了。“我妈怎么说?”她急促的问,她从没有通宵不回家的记录。
    “你妈很好,她要我照顾你一下,和你谈谈,要你明天再回去。当然,亚沛也在你家,
向你妈打了包票,说他大嫂是世界上最会照顾人的人!”
    “哦!”她轻应着,心中茫茫然的涌上一层愁苦,再看这房间,她又惊悸的震动了。
“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我还是马上回家去!”她又想翻身起床。
    她再度压住她,笑意和了解明写在她眼睛里。
    “不行。访竹。有人等了整个晚上要和你谈话!”
    访竹惊慌的看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别走!”她嚷着。“我不要和别人谈话!”
    “你要的。”晓芙诚恳的说,把她的手放回棉被上,站起身来,她低头看她。“你也应
该和他谈谈。”她转过身子,翩然走向门边,打开卧房门,她回头再看她一眼:“我今晚也
不回去,这里有好多卧房,我去睡觉了,明天,我负责把你送回家!今夜,你必须依我,和
他好好的谈一谈!”
    她走出去了。访竹瞪着那扇卧房的门,心神又变得恍恍惚惚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
么自己在这儿?为什么不在斜阳谷玩电动玩具?为什么不喝柳丁汁而叫了那该死的血腥玛
丽!她正出神中,房门开了。顾飞帆走了进来,两眼直直的望着她。她心脏狂跳,喉咙紧
缩,一转身子,她立刻把头转向床里面,用背对着房门。她不要见他!她不要见他!她在全
世界,最不要见的就是他!
    房门阖拢了。飞帆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他伸出手去,扳住她的肩头,试着要让她转
过身子来,他低唤了一声:
    “访竹!”这一声呼唤那么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她眼睛一热,泪珠已盈满眼眶,而
且夺眶欲出了。她心里的怨恨、委屈、愤怒、绝望……都在这一声呼唤中化为最深切的心酸
和最无奈的悲痛。她的身子被他扳转了,透过那盛满泪雾的眼光,他的脸像浸在一池秋水
中,那么模糊而遥远。
    他在她的泪眼凝视下震撼,顿时心痛如绞。怎样的眼光!怎样含愁含怨含悲含怯又含情
的注视!他崩溃了!那铜墙铁壁般的堤防却被两小滴泪珠所冲垮,所淹没,所摧毁了。他忘
形的握住了她的手,那手轻盈纤柔,无力的躺在他的大手中,她似乎挣扎了一下,却又放弃
了。一任他握着,一任他注视着,她带着种悲伤的、被动的温柔,躺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他。
“访竹,”他低语:“原谅我!”
    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那眼睛大大睁着,乌黑的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瞅着他。“原谅你什
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原谅我的懦弱、自卑、矛盾,和畏缩。”
    她睁大眼睛更深的看他,眉端轻蹙。那眉头,那眼睛!他突然想起:“水是眼波横,山
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的诗句。谁的句子?不管他!如今,他面对这
“眉眼盈盈处!”他知道,他完了!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自从离开微珊后,这是他第一次
这样完完全全的被融化,被瓦解,他叹了口好长好长好长的气。
    “访竹,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这么纯洁……”他由衷的说:”你为什么偏偏遇到
我?”
    她不语,继续看他。“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有多么自卑吗?”他再说:“你知道我已经
是个不能爱,不取爱,不该爱的男人吗?你知道我命中是爱情的刽子手,我曾经严重的伤害
过别人,也严重的被伤害过,我发过毒誓——这一生,再也不爱人,也不被人爱!”
    她瞅着他,泪痕已干,神情专注。这一定睛凝视,她才发现他瘦了,那么消瘦、孤独。
他的眼神不再凌厉,而是热烈中混合着酸楚,乞谅中混合着挣扎。他的语气低微,诚恳,每
一个字,像从内心深处挖出来的,还滴着血的。他的下巴上,一夜未刮的胡子像雨后的草
地,杂乱着一片青葱……哦,这个男人!他确实不是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但,她却那么深
深的淹没在他的一切一切之中——包括他的冷酷、凌厉,和罪恶——如果有罪恶的话。她闪
动眼睑,无法说话。顾飞帆,顾飞帆,如果你真的再也不爱人,也不被人爱,你就该躲在你
那印度的丛林里,根本不要回来!
    “我一直不敢再提我的过去,”他又说,握紧了她的手,盯着她,由于她那长久的沉默
而担忧了。他叹息,有些焦灼的说:“或者,你已经不想听了。”
    她无法沉默了,她扬起睫毛,让眼光和他的缠在一起,她一直看到他眼睛的底层去。
“那些女孩,”她轻声问:“都伤害过你吗?”
    “不。”他坦白的说。眉头缠结,回忆显然是条毒蛇,在凶猛的啃噬着他的心脏。“最
起码,微珊从没有伤害过我,是我伤害了她。”“微珊?”她怔了怔,本能的重复着这名字。
    “微珊,”他咬了咬嘴唇,唇上立刻留下几个好深的牙齿印。“邓微珊,她是晓芙的同
学,也是我的同学。十年前,我在台大念国贸,微珊在外文系,是以社会组状元取进台大
的,你可以想像她的才华。她并不是只会念书,她聪明沉静,美丽大方,一进台大,就成了
外文系之花,追求她的男同学,可以组成一连军队。”她瞅着他。微珊——她心中低念着这
个名字——邓微珊,见鬼,她在嫉妒她!“我在国贸也是个名人,我打篮球,拉小提琴,演
话剧,办社团,除了念书之外,我什么都做。”他盯着她。“你听说过大学里有留级生吗?
我就是一个!别人念大学念四年,我的大二就念了两年,然后,微珊来了。我和她吃过两次
饭,看了三次电影,就整个掉进去了。我想,我疯了,她住女生宿舍,我整晚在宿舍外拉小
提琴给她听,一直拉到天亮,我送玫瑰花,送得整个女生宿舍连舍监屋里都堆满了花。我写
情书,把情书写在落叶上,写在糖果上,写在火柴盒上……恨不得写在我的皮肤上,连我的
皮一起剥给她……”
    访竹咬牙,老天,她嫉妒她!
    “微珊本来是看不起我的,她的追求者太多了,她出自书香门第,雅洁脱俗,飘然出
尘。她认为我太不务正业,太不用功,也——不容易专情。我不理她的冷淡,苦追又苦追,
你不知道我追得有多苦。我疯了,我真的为她疯了,如果得不到她,我想我非死不可。到大
四的时候,我的痴情总算打动了她,她对我说,如果你这学期考第一名,我嫁你!老天,那
时已考过期中考,我有三门当掉,如何去考第一名?我没反抗,回家起就死啃书本,那学期
我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第二年,我服完兵役,微珊嫁给了我。”
    访竹吸了口气,老天,我嫉妒她!
    “娶到了微珊,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们也确实过了一年的神仙生活,然
后,父亲的公司出了事,他代理进口棉花加工,美国方面的厂商忽然停止了我们的代理合
约,这会逼使我们破产,父亲立刻派我去美国,为了查明真相。你对商场的竞争和黑暗了解
不多,我也不详细说。反正,我在纽约和那厂商谈判失败,眼看工厂就会倒闭,我灵机一
动,此处不留人,必定另有留人处!我看中了另一家更大的厂商,那产业的主人是义大利的
美籍移民,我开始争取外销代理权。在争取的过程中,我认识了那老板的女儿黛比。一个十
足的性感的小野猫,她对我兴趣浓厚,我当时想,黛比明知我结过婚,这只是一场游戏,我
不敢得罪她,怕影响到我们的代理权。事实上,黛比风流成性,她的男友,什么国籍都有,
除了东方人。或者,她只是想在她的收集中再加一项。这是场游戏!但,我错了,这不是游
戏。有一天早上,我住在旅馆中,才起床,黛比父亲的两个保镖就来找我,说老头子请我去
谈话。两个保镖都随身带着枪。我司空见惯,也没有怀疑,谁知一到那老头子的豪华住宅,
就看到宾客盈门,我走进大厅,立即乐声大作……”他停住了,注视着访竹,诚恳而沮丧的
说:“你简直不能相信这种事,如果写成小说,别人都会骂我编故事!你知道他们在做什
么?那是个婚礼!两个保镖一人一边押着我,枪顶在我的背脊上,我想挣扎,想逃跑,但,
那保镖在我耳边警告我别动,而且,在我耳边说了句:‘黛比会厌倦的,三个月之内你就可
以离婚,急什么?’那种场面下,我的震惊已经超过了一切,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一位
神父出来,几句我听也听不懂的意大利话讲过之后,我就算是和黛比结了婚!”访竹的眼睛
睁得好大好大,瞪视着飞帆,到这时,才喃喃的、急切的插了一句嘴:
    “那你岂不是犯了重婚罪?微珊又怎么办?”
    “意大利人才不管我在台湾有没有太太,黛比也不管!结婚当晚我就和黛比大吵大闹,
黛比笑着说,如果你这么不喜欢我,马上就可以离婚,不要你要付赡养费。你不知道美国那
赡养费的可怕!老头子为了安抚我,表示可以给我代理权了!这种方式得到代理权,我还能
做人吗?我一怄之下,代理权也不要了。我去找律师,希望了解我的处境,律师表示,婚礼
完全合法,这是国际与国际间的法律漏洞,所以,很多国内已结过婚的人,在国外仍然有合
法妻子!我真气坏了,而且,我发现黛比必须结婚的原因了,她有了孩子。”
    他停住了。她正视着他,低问:
    “是你的孩子吗?”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坦白的回答。
    “很可能是我的,连黛比都相信是我的。所以……我难以辞其咎,我不是柳下惠,二十
几岁的年轻人……不,我不能推卸责任,反正,是我的错,我没有拒绝诱惑。”
    她凝视他,他的脸色激动,眼神里又有那种阴郁、凌厉、和沮丧。“我写了封长信给微
珊,想把经过告诉她,请她谅解并等我解决问题。那知,我的信还来不及寄出,台湾的报纸
已登出一则花边新闻,我至今记得那标题:‘留学生遗弃糟糠妻,新大陆盛礼迎新人’。其
实,我也不是留学生,报导里错误百出,黛比被写成仅次于欧纳西斯的富翁之女,我是追求
金钱和美人的败类!当然,报导中把我挖苦责备得体无完肤。这报导一出,微珊的处境可想
而知,我打长途电话回去,她完全拒绝听,父亲则再三叮咛,亲友们议论纷纷,对我责难备
至,台湾方面已闹得人翻马仰,叫我暂时待在美国,不要回去。事实上,我也无法回去,因
为黛比扣留了我的护照。
    “两个月以后,微珊寄了一封律师信给我,法院判决我和微珊的离婚。在信中,微珊只
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相同的两句话:
     
    ‘我活着,永远不要见你的面,
    我死了,愿化厉鬼报复你!’
    “不用多说了,她对我仇视之深,已没有言语或解释可以弄得清楚。当时,我自觉是陷
入了困境,已经心灰意冷。对黛比,我如何能爱她?我简直恨她,恨她全家!我不接受那代
理权,终于说服了原来的厂商,把代理权还给了我们。”他停了停,深思着。“你相信吗?
访竹?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这代理权还给我们,还是黛比的父亲去说的,是那老头在暗中
帮了忙。”访竹坐起来,靠在床背上,她动容的看他。
    “我相信,”她说:“那意大利老头是真心喜欢你,真心要你当女婿的。”“可能。”
他说。“但是,我和黛比的关系已经越弄越精了,我简直无法见她了,我天天躲出去,酗酒
买醉,有一阵子,我几乎变成了酒鬼。然后,黛比的孩子生了下来,居然是个黑孩子!这使
我气得快疯了,我破口大骂,骂尽了我知道的英文、中文、意大利文的各种脏话!黛比的父
亲也呆住了,原来,那老头也深信孩子是我的!第二天,我请律师办理离婚,老头没有刁
难,黛比也无话可说,于是,我结束了我这第二个荒谬的婚姻。”他垂着头坐了一会儿,好
半天,才又抬起头来。
    “这时,台湾来电,我父亲去世了。我仓促返台,办理父丧。我是独子,母亲去世很
早,我们父子感情很好,父亲的去世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连遭婚变,又逢父丧,心情之
恶劣,可想而知。好在那些年纺织加工是最热门的行业,工厂和外销的情况都好,父亲手下
的几个老人也都非常能干,每件事都有专人管理,我还算清闲。办完父丧,我去找过一次微
珊,微珊的父亲见到我就跑去抓了把菜刀要来杀我,她母亲居然对我跪下来,哭着说:‘你
饶了我们微珊,再也不要来找她!’然后,他妹妹才告诉我,她到欧洲去了,有男朋友,快
结婚了,要我不要再去破坏她的生活。当晚,我去了中山北路一家酒廊,有个小酒女名叫燕
儿,我喝得烂醉如泥,燕儿始终照顾我,我在那酒廊里连醉一星期,燕儿也连续照顾我一星
期,然后,有一晚,有别的客人叫燕儿陪酒,我大为生气,不许她过去,我在酒家大打出
手。醉得路都走不稳,我说:‘燕儿,我是结婚专家,你嫁我吧!’第二天,我仍然没有酒
醒,我带燕儿去法院公证结婚。娶了我的第三任妻子。”
    他停了,望着她。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故事,简直让人不能相信,他说得历历如
绘,她听得痴痴呆呆。他握紧了她的手,又把她的手放在棉被上,他轻轻抚摸她,叹了口悠
长的气。“我和燕儿的婚姻只维持了六个月。当我酒醒之后,我就知道又错了,又大错特错
了!燕儿并不坏,但,她没受过教育,又出自风尘,我和她几乎无话可谈,没有一点点心灵
的交通。我常常不相信自己会娶她,从微珊到燕儿,我的婚姻是每况愈下,我痛恨自己,厌
恶自己已达极点。燕儿不笨,她知道我娶她,只因为我醉了。六个月后,她也耐不住寂寞,
主动提出离婚,我给了她一笔钱,了结了这件事。然后,我开始沉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可
救药,已经完全迷失了。我想,如果我不把自己找回来,我迟早会进疯人院。于是——我去
了印度。”他幽幽的看她。“以后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从他那浓黑的头发,看到他那虬结的眉头,从他那
黝暗的眼睛看到他那满是胡子渣的下巴,从他那大大的喉结,看到他放在棉被上的手……她
这长久的注视使他心慌而意乱了,他忍不住问:
    “你在看什么?”“一个传奇人物。”她说,抬起睫毛,两人的眼光又接触了,她低
问:“在印度,你没遇到过印度女孩吗?”
    “噢,”他怔了怔。“当然有,怎么呢?”
    “好险!”她说:“你很可能再娶个印度女孩!”
    他的脸色转红了,因她的调侃而红了
    “在印度的蛮荒里,你喝不喝酒?”她又问。
    “喝的,也喝印度人的酒。”
    “更险了!如果喝醉了,说不定把母老虎母猩猩都娶回来了!”他睁大眼睛瞪她。
“你……”他说不出话来,狼狈、惭愧、而无地自容。
    “你在嘲笑我!”终于,他嗒然的说:“我早知道不该去提那些事,它们只会帮助你来
轻视我!”
    他回过头去,站起身子,想离开这房间。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去哪儿?”她问。“去客厅。你可以睡一睡,”他的声音竭力
维持着平稳和冷淡。“明天一早,我就让晓芙送你回家。”
    她拉住他不放手。“客厅里还有谁?”她问。
    “没有人呀!晓芙和冠群睡在客房里。”
    “那么,你去客厅做什么?那儿又没女孩子在等你!”她仰起头,满面嫣红,双目如
醉,面颊如夕阳烧红的天空,眼光像黑夜闪烁的星辰。“你要走开,从我身边走开……”她
幽幽的说,声音轻柔如原野的微风,吐气如兰。“你看过太多女孩,又娶了好多女孩,所
以,我在你眼光里,轻微的像一粒沙尘,渺小得不如一根小草。我自己也知道,我幼稚、无
知、任性、又一厢情愿!可是,顾飞帆,你命中注定会有女孩子缠你,你……你……
你……”她嗫嚅着,脸更红了,羞涩、腼腆,却柔情如水。“你无法轻易摆脱我!”
    “访竹!”他喊,热烈、激动、心脏狂跳。他回过身来,一下子就坐在床边,迅速的拥
她入怀。“访竹,我还能再爱吗?我还有资格吗?还有资格吗?你那么好,那么纯,那么年
轻,我有资格吗?我有吗?”他一叠连声的问着。“你不轻视我吗?不把我看成怪物吗?”
“哦!”她叹息着。“我轻视的!”
    “是吗?”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的
脸庞。“轻视我?”
    “是的!”她低语,低而清晰。“轻视像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不敢面对你的感
情!而我……”她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这颤抖使他悸动。“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多被
动的,多保守的!而我,当感情来临的时候……我……我还有勇气去拨十二通电话……然
后,让别人来侮辱……”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让她的脸仰向他。他的眼光闪灼
的盯着她,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别再说!”他喉咙沙嗄。“别再说!那个混蛋并不是侮
辱你!他只是——怕害了你!他自卑,怕伤害你!他那么怕伤害你,就只能说些混帐话了!
但是,他——受过报应了!”
    她被他蒙着嘴,不能说话,她的眼光在问他:
    “是吗?”“是的,是的,是的!”他急促的,一叠连声的说:“他受过报应了,从那
一天起,他每一人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过,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不知道!”
    她的眼睛绽放着光彩,有泪珠流转,“水是眼波横!”她的眉头微蹙着:“山是眉峰
聚!”
    他的手从她嘴唇上移开,她唇边涌现一个微微的、动人的、细腻的微笑,他盯着那笑
容,不由自主的俯下头去,几乎带着种虔诚而神圣的心情,把嘴唇轻轻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
上面。
 
  
返回目录: 问斜阳    下一页: 第7章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