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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帆走进了晓芙的客厅,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微珊。
    微珊蜷缩在那大大的沙发中,正啃着手指甲。事实上,在晓芙带飞帆来见微珊之前,已
经用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来清洗打扮微珊,她不能让微珊那种邋遢的样子吓住飞帆。现在,
微珊穿着件晓芙的睡袍,纯白色的睡袍上滚着浅紫色的花边,睡袍很考究,只是,穿在微珊
身上显得太大也太不相称了。飞帆一眼就看出来,那睡袍里的身子是骨瘦如柴的。她的头发
洗得很蓬松,她本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现在剪短了,短得只到耳边,并且是参差不齐,
乾燥断裂的。在那蓬松的头发下,藏着一张瘦削的、骨骼突出的脸庞,那脸庞几乎只有一个
巴掌大。她的嘴被她的手遮住了,因为她正猛啃着手指甲,像在吃鸡爪似的。但是,她那对
乌黑发亮的眼睛,却瞪得好大好大。这整个脸庞上,似乎只有这对大眼睛!
    飞帆依然被吓住了!怎样都无法把面前这个女人和微珊联想在一起,微珊是神采飞扬
的,是骄傲自信的,是美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是妩媚多端的,是灵活爱笑的,是口齿伶
俐的,是……那么聪明,那么灿烂夺目的……而现在,这个女人,这个蜷在沙发中,神经质
的啃着手指甲的女人,就是当年那亭亭然,袅袅然,一枝玉立,如一朵盛开的郁金香般的少
女吗?
    飞帆被吓住了,震呆了,但是,也激动了。
    他一下子就冲到微珊的沙发前面,半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想仔细的再看清她。微珊眼
见飞帆冲过来,立刻,她用手臂把整个脸都遮住,把面庞藏到那宽大的睡袍袖子里去了,她
转身伏在沙发背上,用力的呼吸,却不抬起头来。
    “微珊!”飞帆激动的喊着。
    那白色睡袍中的身子一阵颤栗。
    “微珊!”飞帆再喊,想伸手去抓她的手,又不敢去碰她,只觉得这小小身子,像一堆
勉强拼拢的积木,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整个碎掉垮掉。晓芙走了过来,把手温柔的按在微珊
肩上。
    “微珊,”晓芙说:“我把飞帆找来了,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对他说吧!你不是要见
他吗?你不是急着要见他吗?怎么又不肯面对他呢!”那身子更强烈的颤抖了。
    “我……我不能抬头,”她终于吐出了声音,一个软弱无助,像孩子般的声音。“我—
—不敢让他看我。”
    “怎么呢?”晓芙问。“因为……因为……因为我很丑!”
    飞帆震动了,伸出手去,他再也不顾这堆积木会不会被碰碎,就一下子托住了她的下
巴,强迫她转过头来了。她很害羞的、怯怯的、被动的看着他。立刻,像奇迹一般,那对眼
睛又生动了,又灵活了,又发光了,又恢复到往日的美丽了,她紧紧的盯着他,嗫嗫嚅嚅、
口齿不清的呼唤出一句:
    “飞帆!”骤然间,泪水涌上来了,浸在水雾里的眸子依旧那么黑,那么亮,那么清
丽!哦,微珊!飞帆心痛的闭了闭眼睛,把她迅速的拥进了怀中。哦,微珊!在这一瞬间,
他竟想起两句老歌的歌词:“我终日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微珊倒进了他怀里,用
手死命攥住他的衣襟。他们相拥在沙发中。在一边旁观的晓芙和冠群,眼眶都发热了。晓芙
拍了拍飞帆的肩:“飞帆,你们两个好好谈谈,我和冠群在卧室里,需要我们的时候,叫我
们一声!”
    飞帆点点头,冠群和晓芙进去了。
    微珊依然在颤抖,似乎不胜寒瑟。飞帆极力拥抱着她,那身子的瘦小和枯瘠使他震惊,
当年的微珊,是发育匀称的,是女性的,那纤肥适中的身段是她许多优点之一。现在呢?她
只是一堆积木,一堆随时会散开的积木。他喉中涌上了一个硬块。顾飞帆!你是个刽子手!
顾飞帆,看看你做的好事!看看吧!终于,微珊又抬起头来了,她含泪的看他,努力想微
笑,那微笑在唇边尚未成型就消失了。她的眼神是兴奋的,惊怯的,不相信的。“飞帆,”
她开了口,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他的脸,才碰到他,就飞快的把手缩回去了。“我……
我……”她瑟缩着说:“不再怪你了!不再恨你了!”
    “不。”他挣扎着,想起她寄离婚证书给他时所附的纸条:“我活着,永远不要见你的
面,我死了,愿化厉鬼报复你!”那么倔强的女孩,怎变得如此怯弱?他宁可她抽他两耳
光,怒骂他上千上万句,而不要这样软弱凄凉!“不。”他摇着头说:“你该怪我的,你该
恨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我做错太多事!”
    “不!不!”她开始兴奋而激动了,坐正身子,她目不转睛的看他,抽着气,又哭又笑
的说:“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很坏,我对你太坏了!你没有错,你写了信给我,你又打长
途电话来……你知道,我把信烧掉了,我把你的信烧掉了……”她侧头沉思,似乎陷入一种
久远以前的世界里。“我不接那些电话,我摔掉了听筒……哦,我对你太坏了!我不该那样
做,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要受报应……后来,我真的受报应了!你瞧!”她忽然掳起衣
袖,让他去看她的手腕。那手腕细瘦得可怜,但,真正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那手腕上的伤
痕,一点一点褐色的灼伤,遍布在手臂上。
    “这是什么?”他惊问。
    “那个人,”她犯罪似的垂下睫毛。“他用香烟烧我!他总是烧我……我应该的,因为
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她放下衣袖,喃喃的说:“我对不起你,飞帆,我把你的信烧
掉了……我对不起你!”“老天!”他喊:‘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你没有任何事对不起我!
不要再这么说!不要!”
    她惊悸而恐慌,怯怯的看他,身子立刻往后退缩,似乎他会打她“是,是,是。”她颠
抖着说:“我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她不住往后退。
    他不信任的看着她,他吓住她了,只为了他喊了一句,她就吓坏了。上帝!她遭遇过多
少苦难,才会变成这样一个畏怯的、抖抖索索的小妇人。他又记起了,那活跃在网球场上的
年轻女孩,长头发飞呀飞的,她飞奔,欢笑,俐落的接球,球成弧度飞出去,她那短短的运
动裤下,是奔跑着的……修长的腿。一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从他眼前缓缓的浮过去……
    他的沉默使她更加慌乱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又害怕似的缩了回去。“你生气了。”
她低语着:“你生气了。”她又往后退。
    “没有。”他回过神来,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去面对她。她已退缩到沙发的另一头去
了。他对她伸出手。“过来!”他温和的说:“过来!”她很顺从,很听话的过来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微珊!”他柔声叫。“你回到台北来了,在国外受的那些苦,你可
以完全忘掉,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不!”她惊惧的喊着。“不要!飞帆,不看医生!我已经好了!我一看到你,就什
么病都没有了!不看医生,求求你,不看医生……”她急促的说,泪光莹然。“你知道,我
不需要,只需要你!一直就是这样的,我一直知道的!他们说我疯了,我没有!我只是想
你,想你,想你!噢,飞帆如果你太想太想太想一个人,就会有点疯疯的。我并不是真的有
病,你相信吗?”“是的。”他咬牙,咬得牙根都痛了。“我相信。好,微珊,你别怕,我
们不看医生!”
    “谢谢你!谢谢你!”她一迭连声的说,真诚的感激使她落下泪来。她飞快的擦去泪
痕,又努力对他笑。“我好傻,看到你还哭。我发过誓,如果看到你一定要笑,绝对不哭。
你记得吗?在读书的时候,你写了好多信给我,你的花招顶多了,有一次我过生日,你送了
我一个蛋糕,上面全是鲜奶油做的郁金香。我切开蛋糕,里面居然有个小盒子,小盒子里还
有一张小小的卡片,记得吗?你在卡片上写着两句话:‘愿每分每秒,每天每年,看到你的
笑。’哦!飞帆,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我会为你笑!”她真的笑着,笑得让人心酸,
笑得让人想流泪。“我以后,会每分每秒,每天每年,都为你而笑。”飞帆倾听着,眼眶发
热,旧时往日,被她的话一一勾起。那些疯狂的日子,那阵疯狂的追求!微珊,外文系之
花,全校男生注目的对象。那些写诗、唱歌、拉小提琴、传递情书、施出全身解数的日子,
那些……那些……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永远“过不去”的岁月!
    “记得吗?记得吗?”她仍然在诉说,面颊因兴奋而泛起红潮。“你第一次吻我,在校
园里那棵老榕树下面,我紧张得不知所措,你没办法,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耳朵边悄悄说:
‘我没想到你还这么纯,你连接吻都不会!’然后,你低低教我,我一羞,就跳跑了!你记
得吗?记得吗?哦,飞帆,”她崇拜而热情的凝视他。“那是我的初吻!真的。”
    怎会忘记?怎能忘记?那纯洁的小女生,闭紧了嘴唇,紧张得浑身僵硬。哦,微珊!他
注视着面前蓬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颞骨突出,憔悴而神经质的女人。微珊,我的微珊。她
虽然这么消瘦了,她虽然这么憔悴了,她虽然不再美丽,不再青春,不再光芒四射了……她
却依然记得往日的点点滴滴!想必,她那些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日子,就靠这些“回忆”来
活着的!哦,微珊,她还是他的微珊!
    这晚,微珊就一直念念叨叨的说着,说了笑,笑了又哭,哭完慌忙道歉,再笑,再
说……随着时间的消失,她越来越有真实感了,越来越放松了。她敢触摸他,她敢主动的握
他的手了,她甚至敢把那乾枯的嘴唇印在他的手背上了。她失去的幸福和欢乐似乎像注射葡
萄糖一般,在一点一滴的注进她生命里去。他说得很少,只要倾听她,心痛的凝视她,抚摸
她的面颊,紧握她的手——给她力量。因为,有时,她会忽然定定的看着他,期期艾艾的说:
    “飞帆,是你吧?确实是你吧?”
    “是我!当然是我!”他会慌忙说。
    “是你!可是,你在恨我吧?我对不起你!”
    “我永远不会恨你,我从来不恨你!”
    她感激的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喃喃祈祷。然后,再飞快的睁开眼睛来,看他还在不在
身边。
    这样折腾着,述说着,哭着,笑着,回忆着……终于,她弄得筋疲力竭。最后,她倚在
他的手腕上,睡着了。他不敢动,怕惊醒了她。在他们这长长的谈话期中,电话铃响了许多
次,都被晓芙和冠群在卧室里接听了。后来,大概晓芙怕电话声再惊扰他们,就乾脆把电话
开关拨进卧室,让他们安静的相聚。
    飞帆一直等到微珊睡得很沉很沉了,他才轻轻把她的头放在沙发靠垫上,把她的身子放
平在沙发上。他站起身来,浑身酸痛,满心怜惜。他对她看了好一会儿。她睡在那儿,眼角
已有皱纹,眉头轻锁……她睡得依然不稳吧?她那么瘦,那么小,那么枯萎,像一朵凋谢的
郁金香。他心中蓦然紧缩而痛楚。微珊啊微珊?为谁花开?为谁花落?为谁春来,为谁春
去?他看到她在梦中轻颠,她冷了。他想着,悄悄的走到晓芙卧室门前,敲了敲门。晓芙立
刻就开了门。“怎样?”她关怀的问。
    “嘘!”他低语。“她睡着了,有毛毯吗?”
    “有。”她返身进去,拿了一床毛毯出来。飞帆把毛毯小心的盖在微珊身上,微珊蠕动
了一下,喃喃的梦呓着:
    “我会笑,会为你笑。”
    他咬咬牙,把毛毯拉到她的下颏处,盖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肩头。站起身来,他发现冠群
夫妇都出来了,都若有所思的望着他。晓芙对他招招手,走到远处的窗前去。他跟了过去,
冠群也跟了过去。“你预备怎么办?”冠群开门见山的问。
    他怜惜的再看了熟睡的微珊一眼。
    “我要治好她!”他说。
    “怎么治?”晓芙插了进来。“飞帆,我必须提醒你,她身体上,只是衰弱而已,真正
的病在内心里。飞帆,要治她,要杀她,可能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晓芙!”他诧异的看她:“你以为我会置她不顾吗?我说了,我要治好她!”“飞
帆,”晓芙又压低声音说:“访竹打了好几个电话来找你,她很担心。她说你们晚上约好了
要见面的,她到你的公寓去,门锁着,她进不去,按铃也没人理,打电话也没人接,所以,
就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那里?怎么不跟她连系?”哦,访竹。他心中又一痛,紊
乱的人生!紊乱的遭遇!紊乱的感情!紊乱的顾飞帆!他转过身子去看窗外,不敢看晓芙。
他低沉的问:“你怎么说?”“我撒了谎。我说你和冠群一起出去了,去那里我也不知道。
于是,她每隔半小时就打电话来问我,你们回来没有?我看,你需要打个电话给她!”
    “现在吗?”他看看表。逃避的:“快一点钟了,她大概已经睡了。”晓芙盯着他。
“你明知道她不会睡!”
    飞帆用额头抵着窗玻璃。头痛如绞。访竹!他那即将结婚的小妻子!那和家庭奋战来宠
护他的小妻子!访竹,他眼前闪过访竹的形象:明眸皓齿,清灵秀丽,年轻得像枝头初绽开
的小花蕾,浑身上下,都是诗情画意,都是美丽,都是青春!他再想躺在沙发上的微珊,憔
悴,病弱,瘦削……再也谈不上青春和美丽。十年前,微珊把她的青春和美丽送给了一个男
人,完完整整的送给了一个男人,却落得今日的情况。他回转身子,看那躺在沙发上的女
人:不再青春,不再美丽。“你在想什么?”冠群问。
    “冠群,能不能给我一杯酒!”
    “你不要喝醉!”晓芙说:“你应该保持头脑的清醒,现在是你最需要清醒的时候!”
    “我很清醒,我需要一杯酒!”
    “给他喝吧!”冠群说:“如果我是他,我现在需要一加仑的酒!”倒了两杯酒,两个
男人站在窗边喝着酒,默然发呆。有电话铃响,晓芙慌忙冲进卧室去接电话。趁晓芙走开,
冠群对飞帆很快的说:“飞帆,晓芙很女性,你知道女人感情上的脆弱。你和访竹,婚期已
订,请帖都发了,再有变故,不知道后果会怎样?访竹也是个感情强烈的女孩,不论怎么
做,你要小心。如果你舍微珊而选访竹,我绝对能了解,也绝对能同情。总之,我们谁也没
料到,微珊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跑回来,是不是?”
    飞帆深深的看了冠群一眼,感激的点点头,啜着杯子里的酒。晓芙在卧室门口对飞帆招
手。
    飞帆的心一沉,访竹的电话!该对她怎么说呢?怎么说呢?他走到卧室门口,果然,晓
芙指指卧室里的电话机,很快的说:“去接电话,怎么圆谎是你的事!我告诉她你和冠群刚
刚才到家,我还来不及问你们的去向呢!”
    飞帆蹙紧眉头,只觉得头更痛了,痛得连胃里都痉挛起来了。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
干,把杯子递给晓芙,匆匆的说:“再给我一杯!”晓芙瞪了他一眼,去给他倒酒。
    飞帆接起了电话。“访竹,”他说:“对不起,让你担心!”
    “你是怎么啦?”访竹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么柔嫩,那么细腻,他的心脏
立即绞痛起来。“访萍说,是她给了你钉子碰,把你碰跑了?真的吗?你这人也真是,我不
是说好去你那儿的吗?”“是,”他勉强的说,语气短促,他怕太长的句子会泄露什么。
“我忘了。”“忘了?”她怔了怔,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好吗?飞帆?你没发生什么
事吧?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多敏感!是的,她一向是敏感的,是反应迅速的,是能透视进他内心的,是了解他每
根纤维的。
    “是……是……”他竟无法撒谎,他竟编不出任何藉口。“是发生了一些事,”他说,
声音有些不稳定。“访竹,明天我再告诉你!”访竹沉默了片刻,他有些担心。
    “访竹?”“现在!”访竹说:“现在告诉我!”
    “不行!”他吸了口气。“太晚了,你睡吧,明天我一定告诉你!我答应你,明天再
说!”他很快的挂断了电话,浑身乏力的坐倒在地毯上。晓芙走进来,递给他一杯酒。
    他握着酒杯,电话铃又响了。他叹口气,苦恼的凝视那电话,想不接,晓芙拿起听筒,
硬塞进他手里去。说:
    “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倒楣!你不接,要它响一夜吗?”
    飞帆无可奈何的接听那电话。
    “飞帆!”访竹在问:“是你吗?”
    “是我。”他软弱的答着。
    “你别急着挂断电话。”访竹的声音已有些不稳定,她带着微颠。“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要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撞车?生病?还是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
    “不,”他急促的说:“决没有。访竹,不是这种事!不要乱猜!”“那就好了!”访
竹如释重负,居然笑了。“那么,对我而言,就不会有任何严重的事了。拜拜!”她挂断了
电话。
    飞帆瞪着那听筒,足足瞪了两分钟,才把听筒挂回到电话机上。然后,他举起酒杯,一
口气干了那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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