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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九日,一个晴朗的融雪日子,一部分鲁艺同学,还有何其芳同
志,我们随着贺龙将军从延安出发到华北前线去。因为机器出了毛病,我们乘的一辆车
开得最迟,当下午三点钟到达青化砭时,他已经歇下来好久了。
    青化砭离延安只有七十里,是一个高据在山道边的小小村落。他正站在路当中和一
个青年农民攀谈。那是个矮小而瘦削的汉子,一面编织着那种恰和北方人的粗豪相称的
羊毛板带,一面回答着他的问话。这些询问,多半是关于编织毛织物的技术知识的;最
后,他终于接过手自己尝试去了。他的周围绕着一群随从的干部,小孩子和头缠毛巾的
朴实居民。
    我想,不同人们接触在他是不可能的,好在他的精力也容许他这样做。当我弄好住
处,他又在和鲁艺的同学们闲谈了。
    他披着一种短短的灰布羊皮大氅站在山道的边沿上,而在他的背后,则是一列一望
无际的高原地带的峰峦,这在落照中看起来很迷人;但认真吸引青年人的,却是他那关
于前线生活的叙述。从他的叙述看来战争并不可怕,因为即便在离敌人十里路远近的地
区,战士们也一样生活得很好,上着文化课和玩着种种球类。
    于是有人,大约是莫耶,惊问道:
    “那敌人的飞机来了呢?”
    “来它的呀。”
    “扔起炸弹来呢?”另一个女同学紧接着问。
    “它扔炸弹嘛,”他微笑着,照旧用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调子回答道,“它扔炸弹,
你会往防空洞里躲呀。这是消极的,——积极的办法是拿起枪打。”
    他很巧妙地做了一个举枪对空瞄准的姿势。
    “你们不要担心,”接着,他又充满关心地说,“将来到火线上去,我可以派队伍
保护你们;只要一班人就够了。你们要搞清楚,我们班把人经常同敌人的大队伍碰呢。
像那类山嘴子上呀,你好生隐蔽起,敌人一来,就扔他几个手榴弹再讲!……”
    他的叙述生动而恳切;还一面比着手势,一面瞬着他那富于表情的眼睛,于是我们
这些对战争多少抱点恐怖的外行,不但信赖,而且衷心地笑了。然而我们还有别种别样
的顾虑,虽然其中许多是从他那种有问必答,不嫌麻烦的解释来的。他的知识广博,也
是同学们喜欢向他发问的原因之一。不管你是怎样的疑难,好像只要经他点醒,人便无
须把它搁在心坎上了。
    在许多询问中有人提到晋西北的莜麦。这点关心,可以说是我们大家所共有的,因
为出发之前就有人警告过我们,要我们当心我们的胃口。并且还为我们描绘了一幕悲喜
剧:一个初到岢岚工作的同志,因为放肆了一点,多吃了一点,当天深夜便被那种山地
居民当成主要食品的异味夺去了生命。
    然而,当那位细心的同志快要结束他的发问时,贺龙将军却不以为然地大笑了,说
道:
    “这有什么要紧!你只要懂得吃莜麦的规矩,就成了呀:
    醋,辣椒,热炕。并且莜麦并不难吃!你可以向老百姓买米,买面,要买他的莜麦,
那可不成。同志!你们小看它了!”
    他的脸上略略显出孩子气的骄傲,摸出烟斗,抽起烟来。
    然而,我们的询问是并不因为他的吸烟就停止的,他也毫不以为我们的问题琐碎而
显得厌倦。他耐心地告诉了我们一些沿途的情形,风习和掌故,而最重要的是,到了米
脂,中国古代美人貂蝉的降生地以后,我们便都有一匹马骑了。部队上分配了几十匹马
在那里等候我们。在谈到这种他生平十分喜爱的动物的时候,他又不免着实夸奖了它们
一番,并且用一种顽皮态度,嘲笑了一通延安市面上一部分常见的马匹。
    “让我形容起你们看吧,”他颇感兴会的描摹起来了,“头这样一搭搭起,腿子是
这样的,屁股溜尖,你要不打它两下呀,它就连动都不晓得动。给你们讲,要我是一个
文学家么,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写它一两千字!”
    他的精彩的刻画惹得我们大笑起来。其间有人担心冬天骑马太冷,他截断他道:
    “那有什么!棉裤一穿,棉袜子一穿,外套这样一搂,包管你一点也不感觉冷了。”
    我们一直谈到天黑才分手。但是半点钟后,我和其芳又同他围坐在一张圆桌上了。
这圆桌是摆在土地上的,几块木板算是凳子,同座的还有我们一位老乡,军事委员会的
联络参谋陈宏模先生。因为恰巧我们三个都是四川人,贺龙将军早年又在四川住过很久,
所以我们一面吃着面条烧饼,一面自然而然地谈起我们的“堪察加”来。我们告诉了他
一些抗战后的四川情形,以及一部分混蛋,用飞机从烽火连天的上海接妓女到重庆、成
都胡闹的恶行。
    他静静地倾听着,骂了一句粗话,深深地叹息了。
    “你们说,这些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进步呢?”
    他发出苦笑,追问着,随又沉思似地回答着自己:
    “我看要让日本人轰几大炮才成。”
    于是我们的会食变成了不大快活的会食,至少没有先前那么活跃和愉快了。我们彼
此都感觉有点沉闷。忽然房主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窑洞门口,而贺龙将军的眉宇间又复
闪烁着微笑了。那是个老太婆,行动很矫健。
    他用筷子指点着盛面的瓦甏,亲切地招呼老太婆道:
    “快来盛起吃吧!还多得很啊。”
    “吃过了,同志!”
    “至少要吃一碗才对。”
    “早吃过了。”
    “那么吃两个饼子好吧?”
    他拿起两个饼子,让警卫员传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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