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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留宿克虎塞的一夜,贺龙将军给了我们最大的愉快,也给了我们很多社会生活知识。
    我们上午十点钟渡过黄河,继续前进原是他预先决定了的,但是,最后我们却又不
能不在那为八路军所扼守的古老河流的岸边停留下来。使他改变计划的是杨爱源,这位
国民党的将军正在那里检阅山西部队。
    在白昼的大半天当中,贺龙将军仅仅让我们鉴赏了他的战友们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
日本马匹,一个警卫员,一个跛腿马兵和一个小鬼的大胆驰骋,其余的时间便全花费在
他和山西将领的会谈上面。他回兵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都陆续走进他的房间里去。一
有机会,我们总十分高兴倾听他那有声有色的谈吐,这在短短的行军中已经成了大家的
习惯了。
    他是很会刻画人物的。当在延安的时候,一次他的几位战友偶尔谈到一个新来的工
作同志,觉得头痛。但其中有人并未见过这位似乎有点假装正经的知识分子,因而不免
略显吃惊地追问起来:
    “这是怎么一个人啊,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怎么一个人吗,”长久沉默着的贺龙将军,忽然间开口了。“听我告诉你吧。就
这样:瘦瘦的,头发很长,随时夹窝里挟着一本书;今天这本,明天那本,也没有看他
翻过。
    ……”
    但是这天夜里,他给我们展览的却是中国社会上另外一种产品。浑名周铁鞭,湖南
人,年青时候随着一个同乡的京官去北平当跟丁,不久却又轮番干起茶博士和算命先生
的营生来。辛亥革命那年,他糊糊涂涂地到了陕西,而且又糊糊涂涂地在当时的混乱局
面下做了军门。但他终于露出破绽,于是包袱一卷,逃回老家去了。虽然故乡待他并不
算坏,它前后拿司令和副官的位置欢迎了他,他却依旧恋恋不忘他那三天短促的军门生
活。
    医卜星相这些精神法宝他都懂。他时常骑了马去乡间“捉龙”。而在司令时代,他
自信是捉住了。于是吩咐他的爱妾立刻死掉,好葬下去。这因为他爱她,恰恰又只有她
养着一个能够承受一份龙脉的好处的男孩。然而她才不受抬举,也不往子孙的幸福上着
想,她哭闹着、哀求着,最后把他的部属怂恿出来威胁了。他们于是向他宣称,要是他
再这样发疯下去,他们就要离开他,或者让他自己滚蛋。
    总之,这是很值得考虑的,而那最为适合的办法,便是让她活着而去那龙脉所在地
的庙子里出家。……
    “你们笑!”自己忽然先停止了笑,贺龙将军又望我们继续说下去了,“他硬把她
送去当了尼姑才完事的呢。这个人就有这样怪,他的样子也就特别得很。人很高,又黑
又瘦,肩头这样宽,眼睛鼓鼓的,一个头小得像汤圆一样。他常常向我们夸口:我这根
铁鞭呀,不但能够驱瘟避邪,而且能够过河!”
    我们忍不住大笑了,但他自己却并不笑;而当我们刚刚喘过气来的时候,他又诱惑
似地说了:
    “要是高兴听的话,我一生遇过的怪人多得很呢。”
    但他并不立刻接受邀请,要我先讲一个。我讲了一个老名士的故事。酒精和女人是
得不到这位名士的重视的,他一生喜好的是大烟,很少离开过床铺。有一次,他的学生
之一的一位师长的老太做大生,半月以前他就决心亲自出马参加。
    但他每天都照例躺在床上打鼾,而一到傍晚醒来,总又责骂一通仆人,说他们早上
就该叫醒他动身的;虽则他们只差嚷破他们的喉咙。寿期一天的情形也是一样,于是仆
人们就用被盖包扎好他,抬往几十里外的喜家去了。
    当他们重新把他安置在床上的时候,他才呵欠着张开眼睛,而且对着站立在床前的
学生吃惊了,问道:
    “唉,我才说过两天到府上给老太太拜寿呢。”
    “这是你们四川内江的赵班若呀!”我的叙述一完,贺龙将军立刻微笑着插嘴了,
“这个人我又清楚哟。是汤子模的老师,我两个还见过面。学问很好,生活一塌糊涂。
茶壶呀,夜壶呀,什么东西都往床头上搁。他的趣事多得很。有一回,错把夜壶凑在嘴
上骨碌碌喝了几口都不晓得,第二天望着用人说,你们泡茶,要少放点茶叶呀,简直涩
得不能进口!”
    他学着老名士的腔调,竟连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
    “这个不算,”停停他又继续道:“我再给你们讲个人才更有意思。老沙恐怕都知
道吧,就是傅英呀。前清的翰林,一个老官僚,满脑子的封建思想。这个人也算得是我
们湖南的怪物之一呢。”
    当贺龙将军和这个怪物接触的时候,老头子已经七十上下了。但是,他的雄心并不
因为他的年龄衰竭下来,相反的,他还企图在民国初年那种混乱局面下成立一支军队。
他同贺龙将军结识,就是为了这一件事。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他描摹得很精细,不用
说这是想要给站在他面前的多数青年增加一点见识的原故。
    他摹仿着那个老官僚接待客人的动作,一面拖长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云卿兄,请坐……”
    有谁笑得弯着腰呛咳了,但他自己却照旧显出那种道地的幽默家的正经神气,指明
道:
    “笑?这是他专门在礼部里多年学来的呢。”
    但接着他又说明,当时,便是他也费了好大气力才忍住笑的,准备认真倾听一下老
头儿有趣的谈吐。其间翰林的助手,一个放荡的年青军官,仿佛故意要同他那古典派头
作对似的,正在客厅的角落里歪坐着,腿子架在茶几上面,悠然自得地拉着胡琴。所以
还没开头,老头儿就又苦着脸关照起他的僚属来了。
    “你等一下拉好么?我要说正经话呀。”
    “我拉我的你讲你的嘛!”
    一种闷声闷气的声音。……
    这一切自然是可笑的,然而,从他所选择的语言和那讽刺的口气,人们却不知不觉
会嗅到一种官僚社会的腐烂气息。
    在讲述傅英一些生活细节的时候,也是这样。而在最后,他更为我们谈到老翰林第
一次检阅部队的神情。当爬上检阅台的时候,因为兵士们的一齐应声立正,他大大地吃
惊了。停歇了好一会,他才松了口气,开始训话道:
    “哎呀,我侍候了二十多年皇帝,从没有像今天……”
    “以下的话更加糊涂!”在一阵暴起的哄笑声中,贺龙将军带着卑视一切的微笑结
束道,“我两个还没搅上三个月就分家了。你们看这个人有趣呢。我见了趣人总要给他
画个像,来他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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