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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
     
    作者:商魂布
    
    安婷又在闹了。
     
    但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
     
    她要闹,由她闹去。
     
    我偏不相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她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动辄就闹自杀,寻死觅活的哭哭啼啼,非搞到我精神崩溃不
罢休。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诸如吃十颗八颗的安眠药,在腕上割上浅浅一刀,关上
窗户开煤气……结果当然都没有死去。
     
    起初是我不会让她死,后来是她自己也不会让自己真的死掉,只是,老用自杀这招
来要挟我,她不腻,我都厌了。
     
     
    这实在是爱情的致命伤,可是,却仍然不是我们份手的导火线。我绝又、不是一个
见异思迁,贪新忘旧的男人。虽则我对安婷的爱,已逐日的淡褪、消失,剩下的也仅仅
是一种责任感,也就是这他妈的责任感,叫我忍忍忍忍忍忍继续和她同居下去。
     
    开始和安婷来往的时候,我确实有和她结婚的欲望和冲动。
     
    那时我是爱她的。
     
    噢不,形容贴切一些,应该是我非常非常的爱她。
     
    我爱她,爱到一个地步,对她千依百顺,她的话,我视为圣旨;她一皱眉头,我惊
慌失措;她一下令,我万死不辞;她一个微笑,我粉身碎骨。
     
    我爱安婷,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也几乎要了我的命。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
     
    说回以前我初识她的那段日子:我是在一间会计公司做帐的,办公室在二楼,楼下
是间西饼店,安婷就在西饼店当收银员。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吃饼干和蛋糕,所以楼
下的西饼店开张营业了整整半年久,我都没进去光顾过,一次都没有,也因此错过认识
安婷的机会。直至有一天,住在第一花园的姐姐摇了个电话到公司来,叫我下班后上她
家去吃饭,说是庆贺小外甥的三岁生辰,我答应了,下班时便准备去买份玩具什么的礼
物,待下楼来,才晓得下着倾盆大雨,于是就站在西饼店门前避雨。因见橱窗里摆满各
式各样精致的蛋糕,心念一动,便推开西饼店门,门推处,我先还没闻到浓浓的饼香,
已经瞧见立于收银机处的一张俏脸。
     
    那晚上在姐姐家,我嗒然若失,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对着送给小外甥的生日蛋糕
发愣,脑海尽浮动着伊人收钱的那一双匀称的手,有一种柔软的美。我二十五岁的人,
还是生平头一遭失眠。伊令我神不知所在,魂不知所在。
     
    第二天,我便展开追求的攻势。
     
    一日一束红玫魂,一束十二枝。因为十二枝代表爱慕。
     
    我足足送了半年,直至安婷示意停止,说是不如把买玫瑰花的钱省下给她作零用,
我的玫瑰花攻势才告一段落。当然,在我送花送到第九天,安婷便赴约了。第一次约会,
我带她到联邦酒店的旋转餐厅吃西餐,后来送她回家,她跟我说了再见转身就要进屋时,
却被我拉了回来,拥她入怀,吻了她,在那芬芳的夜色里。如此约会了第三个月,安婷
便已经是我的人,她把她的初夜给了我。那晚,我把整张脸伏在她的肩膀上,脸颊在那
里轻轻揉搓着,无限的依恋,我向她求婚,她没拒绝,却也没答应。但她表示不妨先同
居一段日子。原本两人都是租房住的,既共赋同居,我索性掏出一笔积蓄,付了头期款
项,然后又向银行贷款,在姐姐所住的第一花园买了二套房,又装修一番,便开始与她
双栖双宿。
     
    我们同居了整整三年。
     
    头一年,快活如神仙。
     
    后来的两年,唉——
     
    都是我宠坏了她。
     
    所以稍有不顺她意的时候,她便“发烂渣”了。
     
    她发起脾气来,简直不可思议,摔化妆品,砸镜子,诚属小儿科,最恐怖的是闹自
杀的时候。往往,为了一丁点的芝麻小事,她便用死来威胁我:
     
    例如有一回,早上出门时答应晚上陪她看七点半场的电影,但因为会计公司临时加
班,待回到家已是一点了,刚踏进屋里,便吓得我魂飞魄散,但见她一边流泪一边用我
的剃刀正准备备朝手腕处割下,若我迟回一分钟,后果可不堪设想。
     
    那次,我赔尽小心,另加一枚珍珠戒指,才叫她破涕转笑。
     
    又有一次,小外甥上门来玩,不慎打破了她一瓶香水,她不由分说便是送上两记耳
光,我气不过,讲了她两句,当下地便把自己锁在冲凉房里,久久没有声响。我慌了,
撞开门,已见她服下半杯的肥皂水,结果送去洗胃。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讲她一句的不
是。
     
    还有一次,我如常的到西饼店去接她放工,但是店里的人却说她有事先走了,那晚
上她过了深夜十二点钟才回来,害我等得又累又气又饿,却压抑着不发作,只是用半开
玩笑的语气跟她说:“这么夜才回来,去了哪里呀?走私呵?”
     
    她的反应是满脸涨红,大吼一声,随手抓了桌上一把水果刀,便朝胸口要刺下:
“你不信我,我死给你看!”
     
    吓得我:“我信!我信!”她这才放下刀子,带着一抹阴笑冷冷地看着我。
     
    安婷的自杀花招,三天五天耍一次,起初的确叫我心惊胆跳,日子久了,便已麻木,
表面上仍哄她,心底早识穿她的把戏。
     
    老实说,后来的那两年同居日子,我烦都烦死,可是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仍乐
此不疲地闹下去。搞到有时面对她,心里便老是起疙瘩,索性拿份报纸溜进厕所避静。
是的,也只有那段坐在马桶上看报的时间,千头万绪的烦恼才澄静下来。
     
    唉,如果不是与她有了肉体关系,因而有了责任,我可要把她甩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后来我不再把结婚的话题挂嘴边的缘故。
     
    婚是一定结的,只是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幸好安婷方面,也没催我。
     
    到底,婚没结成,我们便分居,噢不,分手了。
     
    是我提议分手的。
     
    因为让我发现安婷对我不忠。
     
    换句话说,我戴了绿帽。
     
    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尽管她常常藉口外出,一出就是好几个钟头才回来,但由
于实在怕了她那自杀的花招,她不在身边,我乐得耳根清静,也就没去注意她的行动是
否有异,反正只要我一出言干涉,她又是安眠药又是开煤气的闹一闹,讲真的,我可经
不起如此一再折腾,索性给她完全的自由。
     
    我是在一次温存时,因扫落了原先搁在灯几上的安全套,于是亮起床灯要伸手朝地
板上捡起,灯亮处,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安婷的胳臂上、胸脯上尽是圈圈的瘀痕。
     
    不是我的杰作。
     
    不是我,那还有谁?
     
    一切已明明白白。
     
    安婷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我没有骂她,没有掴她,只是冷冷地道:“安婷,是你对我不住,别怪我无情,我
让你多留一夜,明早你一定要搬走。”
     
    安婷也没哭,也没闹,仿佛她那自杀的把戏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一切都没有转圆的余地了。
     
    那夜,我到姐姐处借宿一晚,翌日早上我回去,见安婷在收拾她的衣箱,把梳妆台
上的瓶瓶罐罐,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
     
    她由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把一串钥匙搁在桌面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我恢复了王老五的生活。
     
    和安停的一段情结束了,我不是没有悲哀的,只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更浓。
     
    可是姐姐并不这么想,她一口咬定我在强颜欢笑,硬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那女子,
是姐夫一位同事太太的表妹,名叫洁儿。
     
    洁儿,人如其名,不染一丝尘埃,干净整齐得令人眼睛发亮。
     
    她和安婷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一种女子。
     
    安婷活泼、花俏、任性;洁儿沉静、端庄、温和。
     
    姐姐要撮合这段姻缘。
     
    可是安婷的阴影太深,对洁儿,我纵有好感,也不想操之过急。
     
    慢慢来。
     
    所谓的慢慢,是约会不密,见了面,也保持一段距离,除了过马路挽她的手之外,
我没搭过她的肩膀,没揽过她的腰,当然也没吻过她。
     
    如此三个月转眼又过。
     
    这夜,我和洁儿看完了九点半场电影,吃完宵夜,又送她回家,再返回自己住处,
都已是凌晨一点了。
     
    门开处,我听见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
     
    是谁在我屋子里哭泣?
     
    哭得那么凄哀,寂寞?
     
    我亮开灯,但见安婷泪痕狼藉地蜷缩在沙发里。
     
    我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一股气往上涌,恶狠狠觑着她说:“你怎样进来的?”
     
    安婷低头垂泪:“我……以……前……配……多……了……一……串……钥……
匙……”
     
    我指着启开的大门,下逐客令:“请……”
     
    安婷向我露出乞求的眼光,声音哀楚的:“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你
的!”
     
    我认识安婷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灰败,如此黯淡过。以前,她即使哭哭啼
啼闹自杀的时候,神情也带着一抹势焰。
     
    我冷哼道:“怎么?给男朋友甩了?回头求我收留?”
     
    安婷的脸色在一刹间苍白如纸,她硬咽道:“……我……知……错……了……”
     
    我笑声喋喋:“呵哈!知错?以前我怎么一心一意待你!你却重重复复用死来玩弄
我!你要我原谅你,先学狗般用舌头舐干净地板,我才考虑考虑!”
     
    我话刚说完,安停已是跪倒在地板上,真的学狗般伸出舌头要舐去地板上的尘沙,
我愈发气炸了,赶前一步,把她扯起身,但觉手一挥,便往她脸上刷了过去。那一记耳
光非常响亮。
     
    安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扶了扶墙方才站稳了。眼看她半边脸烧红了,但只管
抚着肚子呆呆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隆。怕也有三四个月了。
     
    我怔了一怔:“你有了孩子?”
     
    安婷的眼泪滥滥地流:“四个月了,要打掉都嫌迟了,他又不认,他说不一定是他
的,因为那时我和你还没有分手……”
     
    我气呼呼地:“要我吃死猫?我们每次都用安全套的呀!”
     
    安婷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我也是这么对他说,但他就是死不认帐,他赶我走,
我现在没地方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搁着的一只衣箱。
     
    我可抖衣乱颤起来:“安婷!我们回不去了的!”
     
    安婷跪跌在我脚下, 全身匍匐, 顶额抵地,身子和哭音都在急剧地抽搐着:“我
也是没办法才来求你,过去是我错了,你让我把BB生下,送人也好,卖掉也好,然后我
     
    我仍然是那一句:“安婷!我们回不去的!”
     
    安婷万念俱灰的表情:“你不帮我,我死定了的!”
     
    又是死!
     
    又用死来威胁我!
     
    我当下冷笑:“如果你想死,那我建议你上吊,用原子绳索好,不怕中途断掉,上
吊前最好也像蓝洁瑛在‘义不容情’般化个浓妆,播段哀怨的小调,气氛够凄绝……”
     
    安婷径直地盯住我,那眼里,有震怒、有哀恸,以及更多的寂寞:“我死了,你会
后悔!”
     
    我嗤之以鼻:“我后悔?你没死,我才后悔!”
     
    安婷颤巍巍地撑起身,抖怯怯地提起她的衣箱,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抛下深恶痛绝
的一句:“我就死给你看!”
     
    我“砰”的一声巨响关上大门。她要死,就让她去死。
     
    以为给安婷如此上门一闹,会气得辗转难眠.不料刚上床,便呼呼入睡。
     
    不过做了一个梦。
     
    梦见安婷真地跑去上吊。
     
    她上吊的那一副惨状,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眼
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乌色的半寸舌尖斜斜吐出唇边。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的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
     
    “请问你是沈安婷的家人吗?”
     
    “不是,”我心里只管一阵阵嗡嗡地发空,“但我认识沈安婷,她出了事?”
     
    “她在附近的一间公厕上吊死了……”
     
    “安婷呀,你死得好惨呵……安哼,你怎如此傻……”
     
    “安婷,你狠心叫白头人送黑头人……”
     
    “安婷,你一定死不瞑目的了,呵呵……”
     
    “安婷呀!我的女呵!”
     
    “安婷我宝贝心肝呀!”……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一路上由安婷年迈双亲的抢天呼地的哀嚎声音伴着,终于抵达
医院的太平间。
     
    办妥领尸手续,安婷的尸体被推了出来。
     
    安婷的老爸颤巍巍地扑上前。手剧抖地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被单,喉头嘎嘎地哭着,
她老妈亦也扑前。
     
    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安婷死后的样子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一切就如我在梦
中所见,她的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
     
    我但感毛骨悚然。
     
    颤栗间,但闻安婷老妈一头哀哭一头惊呼:“女呀!女呀!你有什么心事未了,死
了还握着串钥匙……”她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痛哭哀嚎,身体愈更蜷缩成
了一团。我不觉一恸。眼光很自然便投向尸体的手看去,这一瞧之下,我愈发满心疙瘩,
因为安婷的手仍紧握着一串钥匙。
     
    是我屋子的钥匙!
     
    她连死都要紧握着我屋子的钥匙不放!
     
    一阵不可抑止的惊悸,但更多的气愤,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也不假思索,
踏前两步抓起安婷那冰僵的手,要取回我的那串钥匙。
     
    但是任凭我用尽吃奶之力,就是扳不开她的手指。
     
    安婷的老父埂咽地问我:“是你屋子的钥匙?”
     
    我点头。
     
    安婷的老妈泪眼潺浮:“她死都握着你屋子的钥匙,分明一心一意要回到你身
边……”
     
    和安婷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从怎样分手到她上门求助的经过,我都早已原原本
本地告诉了她的老爸老妈,当然,我建议安婷用原子绳索上吊的一节自是隐瞒没讲。安
婷是独生女,深得两老溺爱,在我们同居期间,我也曾多次陪她探望两老,而他们亦视
我为女婿了,要不是后来安婷对我不忠,我的身份便严然他们的半个儿子。只是现在,
我和两老的关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固然,安婷的死,令我忐忑不安,但我自问也仁至
义尽了,安排她老爸老妈来港领尸之余,也答应协助两老料理安婷的后事。
     
    原本照两老的意思,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返乡下埋葬。
     
    但一切仪式则免除,是因为安婷乃未出嫁的女于,且又是上吊而死,并又怀了身孕,
老人家迷信,若没有死者的弟妹子侄等幼辈哭灵守孝,一旦进行吊丧、超度仪式,便会
带来噩运。
     
    然而另一方面,两老也深信不疑,没有经过超度便落葬的怀孕妇女,死后一定阴魂
不散,尤其像安婷生前脾气那么刚烈,死又死得那么惨烈,往后她鬼魂回来邪祟闹事更
是无可避免的了。
     
    那到底要如何办理安婷的后事才为妥当?
     
    两老你一言我一句的,着声淌着泪在一旁商量了老半天,
     
    最后,走到我跟前来,双双跪倒,只差没给我磕响头。
     
    吓得我,一连叠声地:“哎呀,伯父伯母,你们快别这样,
     
    我担当不起!”
     
    安婷的老爸老泪纵横:“是我女儿做错了事,我代她向你认罪。”
     
    我一叹:“都过去的事,算了吧。”
     
    安婷的老妈哭得山崩堤决一般:“我知道你人好,你就好人做到底,你如果再帮我
们这个忙,上天有眼,你会有好报的!”
     
    我可真的是由衷之言:“能帮我一定帮的,毕竟我和安婷也曾经是一场……”“夫
妻”两字,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回肚里,改口道,“……相识……噢不……朋友……”
自己都觉得好生腼腆。
     
    见我答应,两老遂颤巍巍地撑起身,一人拉住我一只手,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就
知道你一定肯帮忙的!你真的是大好人!”
     
    “到底还要我帮什么?”
     
    两老却忽然你推我让起来。
     
    “伯父伯母,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是不是钱方面有问题?抑或希望我陪你们也同时
送安婷的棺木回乡一趟?”
     
    “如果你同意的话,安婷的尸体也不会运回乡下落葬了。”
     
    安婷老爸如是道。
     
    “怎么?”我打了个错愕,“改变了主意?”
     
    “我和老头商量过,”安婷妈嗫嚅道,“安婷死得那么惨……况且又……大了肚
子……死后会是猛鬼的……要是你……肯帮这个忙……用……用……她丈夫……的身
分……给她开丧……让她的阴魂……有个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
老头……也不敢过分要求……你给她立个神祀牌在家里……但求你认了她是你妻子……
别让她做……无主孤魂……她的尸体火葬后……骨灰寄放……在庙里也无妨……你也
不……吃亏的……你以后照样……可以……娶老婆……”
     
    我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的女儿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
妈自管自道,声音都抖了,“……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去上吊……死
后……还给……报纸登了新闻出来……她这么好胜爱面子……的脾气……怎吞得下……
此番耻辱……她的……鬼魂……一定不肯……罢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们也只是打算弄个简简单单的仪式,把安婷的尸体先送
到香港哪一家的殡仪馆都好,找班喃呒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头发,之后折断梳
子,便等于承认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这个名分,便能堂而皇之进入轮回六道投胎
做人去,要不,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一个厉鬼凶魂的了……”
     
    听得我一颗心牵痛,扭曲着,也不晓得是怕,还是怜。
     
    “好吧!我答应你们”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这番话话,说完,但感背脊上凉飕
飕地,原来是流了满背的冷汗。于是在商议后,便决定先把安婷的尸体移至殡仪馆,接
着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准备妥当了,我便让两老守着安婷的灵柩,自己先行返家
打个转,稍后再赶至殡仪馆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我业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造了一个梦。
     
    梦见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副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材进入殡以馆:棺材是杉木的,
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没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没有。棺材
倒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的横在厅中央,头尾翘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
安婷净身换衣裳,于是我要到后面烧了一锅热水,复倒至益中,加些冷水,调到温热适
中。接下来的工夫,是准备把安婷的尸体揩抹个干干净净,她的尸体已经冷凉了,噢不,
形容贴切一点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层黑蓝之色。我脱下她身上外面罩着的白袍,
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剥掉,因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冻,要勉
强扳起来才行。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白袍前后齐中间剪开,才将两半白袍慢慢从
她手上褪了下来。我卷起了袖子,便开始替安婷揩抹起来,先由她的脸孔抹起。很奇怪,
毛巾覆在她眼部轻轻抹下,她那原本半睁的双目便完全合上了。接着毛巾揩到她嘴角处,
瞬眼间,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边的半寸乌色舌尖,也缩回口里去,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
那只仍紧握着我屋子的一串钥匙的手,但任凭我怎么揩怎么扳,她那五只手指依然纹风
不动的握拳状,我不觉泄气,猛抬眼,触及先前搁在一旁的利剪,也下假思索,用剪刀
尖端去扳开她的手指,无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处剪去,出乎意料的顺利,于
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紧握着一串钥匙的手掌,连掌带钥匙往窗外出力一抛,尚能听见钥匙
在窗外半空响动的声音。至此,我一颗心头大石开始放下,正想轻松地转身大踏步而去,
才迈开两步,身后有一熟悉的声音响起,噢!是安婷的声音,她在说:“你还没替我梳
头折梳,叫我怎去见阎王呵?”转头处,但见安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不过,她
已经合上的双眼却恢复原来那半睁着的样子,以及已经缩回口里的乌色半寸舌尖亦再吐
出唇边,还有……她脸上有两行水渍,恐怕是眼泪吧。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与此
同时,铃声大响,在幕色渐浓渐浸的光景,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见你人影,打去会计公司又说你没上班,来了几趟又不见你
回来,”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身后事去了吧?”
     
    “嗯。”
     
    “尸体领了?运回乡去了?”
     
    “领了,不过停放在殡仪馆,明天中午火葬。”
     
    “为什么不是直接运回乡去落葬?”
     
    “她老爸老妈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分,给安婷开丧,别让她做个无主孤
魂……”
     
    我话还没讲完,姐姐已厉声打岔:“你答应了?”
     
    “嗯。”
     
    “你疯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么不妥?”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落地在乱着。
     
    “当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过指责,“阿弟,沈安婷是你的旧女友,她现
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帮她老爸老妈料理她的身后事,这也是应该的,但
帮人也要有个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么没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却抖痛。
     
    “像沈安婷这么一个脾性,加上她又是这么个样子死去的,不消说鬼魂一定很猛的
了,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到家里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就不衰拿来衰罗!”
     
     
    “沈安婷的厉害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生前已是势焰嚣张,死后更不得了!”姐姐
一边讲一边急跺脚,“我以前有个旧同事,就是那个娶了个暹妹的彼得,你也见过的呀,
彼得的弟弟,有个女朋友,两人不知怎的闹翻了,那个女的后来服了杀草剂死掉,彼得
的弟弟好生内疚,便答应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尸体领回家,用做丈夫的身分发丧,结
果他一片好心,换来是一世的祸端。那个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个妇女要
好,鬼魂便上来大闹一场,搞得现在彼得的弟弟都绝了结婚的念头,也不敢和任何女子
亲近,怕害了对方,那女的鬼魂曾经把彼得的弟弟所结交的几个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
来,如果不是担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早把那女的神主牌砸个稀烂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骗你于嘛!”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安婷的老爸老妈……”
     
    “你又没有白纸黑字签了同意书,怕什么反悔!”
     
    “他们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的……”
     
    “他们伤心失望,好过你惹祸上身送了命儿!”
     
    “阿姐!”但觉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脑门, 我哆嗦道,“安婷临死还紧握着这屋子
的一串钥匙,任凭我竭尽所能,都没办法扳开她的手指取回那钥匙,我怕她会摸上
门……”
     
    姐姐的脸色倏忽苍白如纸,欲言又止,终于颓然喟叹:“有件事,我原来不想让你
知道,怕你听了会骇伯……”
     
    “什么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电话到我家去,她说她也打了给你,可是你不肯接
听……”
     
    我打断姐姐的话,“她打来的时候,我一定是在睡梦中。
     
    没听见电话响。”
     
    一定如是,一定。
     
    姐姐继道:“沈安婷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说你做人太绝
太狠,以前疼她如珠如宝,现在却见死不救,不但见死不救,还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
吊,建议她用原子绳索一次过断气……”
     
    我垂下头。
     
    姐姐仍在说,只是声音渐沉渐硬:“……沈安婷最后在电话里发下毒誓,她说要死
给你看,化了鬼也不放过你,噢不,我说错了,她是说化了鬼回来要杀掉你的女朋友。
你交一个,她杀一个,让你一辈子痛苦,以泄心头之恨,她要我把这些话转告你……”
     
    我顿时感觉从发指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僵痛痛,凉绷绷。
     
    “阿弟!”
     
    “阿姐……”
     
    “我想只要事前我们做了些准备功夫,而你又没有和她扯上什么关系,沈安婷再猛
鬼,也惹不起的!”
     
    “怎样个事前准备?”
     
    “屋子里供奉几个大神,大门贴道神符,不就一劳永逸罗!只要你和沈安婷无正式
名分,她进不了你屋子里的!”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动。
     
    我开门,但门外无人。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瞧你失魂落魄的,是电话响呀!”姐姐道。
     
    “喂!”我拿起电话,是安婷的老爸打来的,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他那喉头嘎嘎的
声音:“哎呀,你快来殡仪馆呵,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我听人说过,尸体流眼
泪是死者撇不下世间最亲的人,我和老太婆对着她尸体说上半天的后,她眼睛仍然不合
上,她泪水依旧流,我想她一定是等着你早点过来替地梳发折梳……”
     
    我五脏如焚,十万火地赶去殡仪馆。
     
    姐姐也一路跟着。
     
    一切果如安婷的老爸听言,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湿透了脸,湿透了颈项,
连衣领也湿了一大片。
     
    安婷的老妈伸出一只颤抖抖的手来,那干枯的手里,原来握着一把梳子,只听她哽
塞地朝我道:“你就现在一边给我阿女梳头,一边跟她说些好话,她一定不会流泪的了,
她一定能安心去的了……”
     
    我接过梳子,手也抖,心更抖。
     
    正思量要怎么开口,姐姐却从我手中夺过梳子,递还给安婷的老妈。
     
    姐姐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伯母,我阿弟是万万不可以替沈安婷梳头折梳
的!”
     
    两老的脸色同时大变,同时脱口而出:“为什么?”
     
    姐姐板着脸如是回答:“也不为什么,总之我阿弟就是不能够娶沈安婷的亡魂!”
     
    安婷的老爸激动得气喘喘地道:“可是你弟弟已答应了的……”眼光朝我看来,那
眼里,有痛、有气、有伤、有哀,以及更多的绝望。
     
    安婷的老妈苍哑地道:“答应了临时又反悔,安婷会死不瞑目的……”
     
    “你们不用如此吓唬我阿弟!”姐姐恼怒地道,“沈安婷在生的时候,原是她自己
做错了事对不起我阿弟,她如今死了,我阿弟还肯帮忙料理后事已是仁至义尽了,你们
居然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上大红,要我阿弟吃死猫娶你们死去的女儿,太过分了呀!”
     
    “我们没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呀!”安婷的老爸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困顿,
疲惫的神情,喃喃说道,“是他自己答应的呀,那头答应了,这厢又找出做姐姐的向我
们两个老的推搪……”
     
    我垂头,不敢出声。
     
    “阿伯!”姐姐的声音,像开动的机关枪横扫过去,“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虽然你
们两个老人家没用刀子架在我阿弟的脖子上逼他,可是你们跪在地上猛磕头硬是不肯起
身,我阿弟心有不忍呀,他因为好人,所以答应了,他年纪轻,不懂避忌,不分轻重。
我是他的亲阿姐,我没理由看着自己的弟弟做这门子的傻事,是我不肯让他娶沈安婷的
亡魂为妻的,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好了。即使沈安婷死不瞑目要报仇泄恨什么的,也
请找我好了,不关我阿弟的事。只不过我在这里也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要是往后沈安婷
的鬼魂斗胆上门邪祟,我们也会老实不客气的!”
     
    安婷的老爸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张脸涨成紫红,很久都没有止咳的迹象,且弓着身
子呛咳,我不禁有点担忧,恐怕他咳岔了气,却又没勇气抬头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
败苍老的面容。
     
    安婷的老妈捶着心肝哭道:“罢罢!就当作我们沈家前世造了孽,今生得报应罗!
安哼她歹命我们两个老家伙苦命呵,临老那几年都没好日子过……”
     
    姐姐的态度也放软下来:“阿伯、伯母,我不肯让我阿弟做你们死鬼女儿的老公,
也有我自己的苦衷呀!换作阿弟是你的宝贝儿子,死去的沈安婷是人家的女儿,相信你
们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这么做的。更何况,我阿弟和沈安婷早三个月前就分了手,已是
各走各路两不相欠了的。沈安婷生前,再怎么对不起我阿弟,她人都死了,一切也都算
了啦,但是要我阿弟再吃亏,你们两老问良心一句,怎过意得去呀!我阿弟虽则没娶你
女儿的亡魂,往后也一样会关照你们两老的,有空会去你们乡下拜访,有事会帮你们的
忙……”
     
    “你们走吧!”安婷的老爸喉头嘎嘎地,“我们姓沈的也不用你们关照!更不用你
们帮什么忙!”
     
    “走哇!”安婷的老妈泪水纵横的,“我女儿的身后事,再也不劳你们操心了!”
     
    姐姐不由分说,直扯着我,便要大踏步离开殡仪馆。
     
    就在转身踏步间,殡仪馆里倏忽旋起阵阴风,恋恋不舍地绕咱姐弟直回旋。跟着是
外面响起雷电交加的声音,刮起大风雨来了,那一声轰雷的音响,乍听,像极了一个女
人带着悲号的呼啸,渐渐地变成了一种辗转的呻吟。
     
    我的脑子里立刻印上了无可抑止的恐怖。
     
    当我跟姐姐的眼光接触,迅速想到是怎么回事。
     
    ——安婷光火了!
     
    我像触电一样霎时打了一个猛烈的冷战。
     
    我的肉眼虽是瞧不见,双手也摸不到,但殡仪馆内的气氛可真是阴森诡异,可以感
觉到那股强大的压力,也可以确定安婷此刻绝对就在大发雷霆!
     
    我本能地一声一声地发出尖嚎,跌跌撞撞地冲出殡仪馆,逃到外面,在哗哗的雨声
中,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姐姐在后面追了上来,撑起伞遮我一把,我这才停下来喘
着气,回头望去,那间殡仪馆灰秃秃地矗立在一片灰茫中,显得更阴森寂哀。
     
    车上,姐姐嘀咕着:“阿弟!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我心乱如麻:“不怕是假的!”
     
    “怕!多多少少一定会的,”姐姐没好气地,“可是只要你回心一想,你又没亏欠
她!有什么好怕的!相反的,是她亏欠了你!”
     
    “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六神无主,“可是她之所以跑去上吊,都是我害的呀!”
     
    “什么你害的!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阿姐,刚才在殡仪馆里,我感觉到安婷她在发火了……”
     
    “她发火又怎样?难道只有她会生气?我们也可以发火的呀!她搞大了肚子要你吃
死猫,你不肯,这是人之常情。她怨得谁来?到她上吊死了,又想捡个便宜做我们家的
鬼,你不肯,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怨得谁呢?要怪的,是她自己不争气!”
     
    “阿姐,你说……安婷会不会……回来……闹……”
     
    “她要是回来闹!我也有治她的方法!俗语都有说:‘乎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
也不惊。’阿弟,你即使没开口叫她去上吊,她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一样也会去寻死
的!你要怕,也怕不来的,索性就豁出去,她斗胆回来闹,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敢想下去,愈想,愈是惊魂,且一颗心抽痛着,仿佛有
把锐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脏里似的。
     
    到了家,我先去冲个凉,待洗澡出来,已见有锁匠在换门匙了。“不必这么紧张漏
夜换锁吧!”我跟姐姐如是道。
     
    “你懂什么!”姐姐白我一眼,“事不宜迟。”
     
    家里大门小门都换过了锁,锁匠一走。姐姐吁了口气说:“好啦,你可安心睡觉了,
待明天,我先去庙里讨几张符贴贴,再多一个礼拜的,便可供奉关帝、观音等菩萨的神
位了,你愈发安枕无忧啦!”
     
    “阿姐,”我小声抗议,“换过了锁,贴几张符也就够了,我不想屋子里弄成像神
坛般!”
     
    “怎么?你现在不怕了!”
     
    “怕是有点怕的,不过,家里弄成神坛般,我心里好不舒服!”
     
    “那么,就算啦,照你意思好了。”
     
    姐姐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极难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短暂、杂乱而完全不连贯的恶梦,每一次都是很快地惊醒又很快地入
     
    翌日起身,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也没去会计公司上班,直接到殡仪馆打个转。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妈已不在。
     
    连安婷的尸体也被运走了。
     
    我找到一个老杂工,塞给他一块钱,问道:“那姓沈的老夫妇一大清早就把他们女
儿的尸体运走了?”
     
    老杂工清一清喉咙,叨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
说那姓沈的老夫妇?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漏夜走的!”
     
    “昨晚漏夜走?”
     
    “是呀!”老杂工一边摇头一边道,“他们漏夜找来车子把他们死鬼女儿的尸体运
回乡间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场的话,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杂工滔滔不绝地叙述:“我在这殡仪馆做了三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事情!
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劳动七八个人都抬不起她的尸体放入棺木内。那些
抬的人都说,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这还罢了,她的尸体被移动时,她手里握着的那
串钥匙叮叮当当作响,听起来好恐怖,像招魂似的,还有她眼睛微张着,一直流眼泪,
舌尖又斜斜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好像更涨了……”
     
    我打断他的话:“那后来尸体到底抬不抬得动?”
     
    老杂主口沫横飞地续道:“本来是抬不动的呀,后来有个老经验的便建议由姓沈的
那个老头子,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旁也乎躺下来,连老头子也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
子才能顺利的将那尸体摆进棺材内,后来那老头子从棺木爬起身时,我瞧得再清楚不过,
尸体的眼泪也没再流了,只是双眼却张凸着好怕人呀。后来大家又建议避免路途上又生
风波,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场的话,即使闭着眼睛不瞧,光听那声音,也
会吓得脚软呀!你不知道呵!那铁锤敲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听着就像在
自己的天灵盖上敲打似的,而随着咚、咚、咚的敲响,棺材里头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呜
咽,分明是那尸体在哭呀!后来……”
     
    我但感寒意凛凛:“后来又怎样了?”
     
    老杂工犹有余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着肚子上吊的呀!怎不猛鬼呀?车子载
着她的尸体,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车子还未开至路
口就引擎死了火,后来只好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可
怜那老头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个钟头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纪了,万一不
支一昏厥一摔跤,恐怕就这么完的了!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儿的尸体抬不动
载不动,他如果不照古老的关目去做,时间一耽误,恐怕他女儿错过落葬或火化的时辰,
沈家就一世行噩运了,不只他们两个老的没安宁日子,也祸及无辜……”
     
    心剧跳,如擂鼓地回到会计楼上班去。
     
    细碎的骚乱和纷扰,到处人影幢幢,晃动着赶赴的脚和挥舞的手,声音在头顶上营
营地飞,周遭的颜色是一阵黑一阵蓝一阵灰的……
     
    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来的,见我醒转,才告离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间屋子仿佛也变大了似的,显得我更无助、寂寞、孤独。
     
    我告诉自己千遍万声,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只咻咻地叹认
着路的狗儿,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后,我在抽屉里搜出好几粒以前安婷留下来的安眠药。
     
    眼下,我告诉自己说,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一切幸幸牵牵的阴影将完全消失。
     
    药力发作,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造了一个梦。
     
    梦见我姐姐,还有安婷的老爸老妈,我们四个人一齐扛着安婷的灵枢上山坟。那座
山坟,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才能到达,那条山径像一条大蟒蛇般一
直蜿蜒伸到山巅,放眼望去,墓地里一座山,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
排又一排,挤得满满的,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着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
林一般,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边无迹的荒凉中。我们四个人扶灵上山,分开左右两排,
左边由安婷的老爸带领,姐姐殿后。右边是安婷的老妈领先,我在最后扶持。从半山到
山顶这段山径,相当陡斜,石级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我们四个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
不会左右颠簸,所以落脚都很谨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倾斜度愈
大。我利姐姐居后,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渐渐往下压,我的面颊紧紧抵住那用粗糙的
棺木,户呷骨已经给压得隐隐作痛起来,汗水开始从头上背上冒了出来。一行四人,蹭
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开始有点不支了,唯仍默默地爬着,听到彼此的喘息声。
突然间,我的右脚一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我右腿便弯跪了下去,
于是整副棺本压在我的左肩,向我倾滑下来。我肩上感到一阵彻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
像嵌进了我的肉内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泪水直流,几乎支持不住,整个人将往后倒
去,心一急,也顾不得痛楚,用肩在上拼命将倾滑的棺木抵住。可是姐姐力道不够,托
不住棺尾,撑不起,挣扎着,于是棺木“砰”地一声巨响,给摔了下来。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阵阵痉挛似地剧痛的同时,我赫然惊见,翻飞的棺盖
里的棺木内,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并没有安婶的尸体!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我愈发魂飞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外,不见人影。
     
    可是铃场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电话响。
     
    我抓起听筒,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安婷的老爸那喉头嘎嘎的声音:“哎呀死火了!
安婷的灵柩抬到山坟,半路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掉了,棺木里并不见安婷的尸体!
安婷的尸体不见了呀——”
     
    我直如万箭攒心,五雷轰顶。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可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
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在恐怖的意识中,感到一阵阵的目眩膝软惊心动魄,再度昏厥过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好像有千只手万只手在拉扯着我,同时有千把刀万把刀在
分割着我,有一种被绞筋、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的睁开眼睛,
恍恍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个影子。
     
    一个白色的影子!
     
    啊!安婷。
     
    沈安婷!
     
    是沈安婷!
     
    她来了!
     
    强烈的灯光使我头痛裂,我挣扎着要起身。
     
    并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尖嚎,自己听着都毛骨悚然。
     
    却在这时候,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
在我耳边响起:“你快别起来!好好地躺着,你在发着高烧呢!”
     
    我努力集中目力,才看清楚那白色的影子并非沈安婷的鬼魂。
     
    原来是洁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虚弱地问。
     
    “我在街上碰见你姐姐,她都一一告诉我了,于是约了一起来你这儿,临时她又说
漏了东西要买,把你这儿的门钥匙交给我叫我进来先坐一会,我一进来,便见你晕倒在
地上。”
     
    洁儿一边回答,一边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帮我拭去脸上的汗。
     
    我还待问,姐姐刚好捧了脸盆进来,见我醒转,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吓坏
了,你一直发高烧,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啦!”
     
    呶呶嘴,继道:“洁儿已经一天一夜没阖上眼,我叫她回去睡一阵或在厅里歇回儿
她也不肯,还特地请假帮我照顾你呢,你没看到她手上的伤痕,昨天我赶来你这儿时,
见她好心要挽扶你上床,你却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伤了皮肤,你发烧的时候口口声声喊
着沈安婷的名字,喊打喊杀的,叫得那么响,屋顶都要给掀掉了!”
     
    我颤声:“阿姐!”
     
    姐姐摇头:“你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我哆嗦:“阿姐!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
     
    姐姐的脸色霍地全白了:“你怎么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会不会他编造出来吓唬你?”
     
    “不会的,我也梦见她的尸体真的不见了。”
     
    “造梦的事,岂可当真?”
     
    “可是殡仪馆的老伯也告诉我,沈伯父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走时,她的尸体重得像
坐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还说她手里握着那串钥匙不断叮叮当当作响,还
说她眼睛更张凸着,一直流眼泪,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那后来……后来尸体可抬得动?可有运走?”
     
    “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沈伯父就照着古老的关目,权充死的是他,靠拢着安婷的
尸体旁平躺下来。连他也一并抬进棺木。后来……后来车子运载着棺木上路时,我听殡
仪馆那老伯说,明明车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还频频死
火,后来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馆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开动……”
     
    “哗!如此猛呀!”
     
    “是呀!”我说话的时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打出了一串冷噤,“我刚才梦见沈
安婷的尸体不见了便惊醒过来,才一睁眼,沈伯父的电话便到了,我甫搁上听筒,便听
见门外有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却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
当的声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见了的尸体摸上门来了,我这里的门匙换了,所以她开来开
去总是开不开……”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洁儿这时急道。
     
    “洁儿,你不明白沈安婷的为人,她不会放过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洁儿道,“我不是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姐塞了一大串钥匙给我,
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这儿的门钥匙,只好一把一把的试,当我把门给开了的时候,
便见你晕倒在地上了,幸好不久你姐姐也赶来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
     
    “阿弟!”姐姐沉声道,“沈安婷再猛鬼,我们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来!沈安婷要是真的闹上门来,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与鬼斗?”
     
    “你不要整天神经兮兮的自己吓自己!俗语都是有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
分。’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驱凶的神符,你都拿了吗?”
     
    “都拿了,也全给你贴上了,门窗各一张,你枕头底下也有,那些撒在你屋子里的
米粒和茶叶你暂时别扫掉,还有,我又找人给你写了厚厚一叠的金刚经,我也想找人来
你这儿念大悲咒,没事的了!没事的了!”
     
    “真的没事,我便安心了,即使减寿也情愿,阿姐,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都要崩溃
了!”
     
    “啐啐啐!”姐姐一连迭声的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说什么!”
     
    连洁儿也给逗笑了。
     
    说真的,给沈安婷的事这么一折腾,我再见到纯纯的洁儿时,马上萌发一股仿如隔
世的撼心动容,感觉与她亲近了三分。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不然
姐姐不会识趣的说要走了。
     
    姐姐一走,剩下我和洁儿两相对。
     
    “洁儿!”
     
    “嗯。”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连累了你?”
     
    “你怎会连累我?”
     
    “沈安婷临死前发誓我交一个女朋友她就杀一个。”
     
    “嘻。”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么一个大男人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言!”
     
    “那你的意思是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没这么说过。”洁儿娇羞的嗔道。
     
    “我不管,我当你有这么说!”
     
    “你好霸道!”
     
    “那我就霸道给你瞧!”
     
    我把洁儿迅速的拥入怀里,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她先是挣扎,继而软化,半晌,才喘息道:“你呀!发着高烧的呀!睡了一天一夜
     
    我开心地哈哈大笑。
     
    也不晓得到底是爱情的魔力大,抑或是姐姐从庙里讨回来的神符奏效,或是那本金
刚经威力无比,总而言之,随着高烧退了之后,仿佛一切的阴霾也一扫而光,我的人,
又恢复昔日的清爽开朗,龙精虎猛了。
     
    我和洁儿的感情直线上升,自不在话下。
     
    转眼,半月又过。
     
    这天,是洁儿的生日。
     
    要买什么生日礼物送她好呢?玫瑰花?蛋糕?巧克力?或是一枚戒指?简直费煞心
思,洁儿不像沈安婷,老爱狮子开大口,送她礼物,愈贵愈能讨她欢心。以前每次闹自
杀之后,我总要买项练买手表,或者什么名牌货的礼物熨平她的情绪,但我知道洁儿绝
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子,她是那类追求浪漫、温馨之情趣的人。
     
    噢,对了,记得她说过,喜欢听风铃吹动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声响好比情人的呼唤。
     
    我何不送风铃给她?
     
    且一送,就送半打。
     
    半打同款式的风铃,挂在她屋子里每一个窗口处,风掠过,那重重复复、清清脆脆
的声响,就好比我在亲呢地唤着她的名字,这该多浪漫又温馨呀!
     
    于是打定主意后,我买了半打那种同是五层五角塔形,而每层皆不同颜色的风铃,
另外又买了一大束的红玫瑰,便在约定的时间,上洁儿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踏进洁儿的屋子里,往常,我都是送她到门外便离去。
     
    我甫踏进门,就闻到一阵阵刺鼻喉的杀虫水、灭蚁粉的气味。我一个反应是呛咳起
来,第二个反应是不停地淌鼻水。我的中只不过轻轻在椅背上搭了一下,然后在堵嘴,
搽鼻涕的时候触及眼睛,一双眼睛顿时痛得睁不开来。
     
    “洁儿,你怎么搞的?你在屋子喷了些什么、撒了些什么?真要命呀!”
     
    “我在屋子里布满强力的杀虫剂和灭蚁粉。”洁儿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最怕
虱子,又讨厌蚂蚁、小虫之类的东西,还有那些在板缝间蠕蠕爬动的白蚁,想起都呕心,
所以我在屋里布下天罗地网,叫它们尸骨无存。”
     
    我环视屋内四周,这才发现,不管是地板、桌面、柜子,一切家什和摆设,全都一
尘不染,噢!不,形容得贴切一点,全都给地从干净抹到光亮,从光亮又抹成光光亮亮
的,我端详再三,找不到一丝的暇疵。
     
    “呵,洁儿,你有洁癣?”
     
    “洁癖不好么?难道要脏兮兮才好?”
     
    洁癖不是不好,但洁到一个地步,弄得整间屋于全是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我
可要喊救命,当然当然,和沈安婷的凶悍比起来,洁儿的洁癖也不算什么了。
     
    老天!被洁儿的洁癖的事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
     
    于是奉上礼物、玫瑰花,还有我的祝福:“洁儿,生日快乐!”
     
    “谢谢。”她在我脸颊上轻吻一下。
     
    “拆开来肴我送你什么,嗯?”
     
    “啊!是风铃。”
     
    洁儿大喜,我遂帮她把那六个风铃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
     
    接着下来,便是烛光晚餐。
     
    洁儿亲自下厨弄的牛扒,味道不错,但吃在嘴里,先还没尝到肉味,已闻到一股滴
露的浓郁气息,我笑笑:“洁儿,你可不是用滴露来浸牛肉吧?”
     
    “浸的不是牛肉,是刀叉,”洁儿淡淡地回答,“我厨房里的用具,全用滴露消毒
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低头吃牛扒,刀叉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
会碰出火花来。
     
    那一夜,我就留在洁儿家。
     
    尽管我好不习惯那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甚至也不觉得那串串的风铃声有什么
动听,但洁儿的身上,究竟是有点脂粉香的,也不由得我不心旷神恰了。更何况,当触
摸及她那洁白胜雪的肌肤,与沈安婷分手以后的性欲,碎不及防地散满了我全身。
     
    我和洁儿,也就一“眠”为定了。
     
    我准备和她结婚,打算到台湾渡蜜月。婚后,她当然住到我这儿来,至于她那间父
母留下给她作嫁妆的屋子,或租或买算了,反正我无法在那样杀气腾腾,鸡犬不宁的地
方待下去。
     
    洁儿无父无母,只有她表姐一个亲人而已,也即是我姐夫公司的一位同事,所以她
事无巨细,全听凭我的安排。
     
    婚事筹备得七七八八的当儿,洁儿却忽然病倒了。
     
    她说是患了重伤风,不准我去找她。
     
    我不依,坚持上门,她戴着口罩出来见我,找发觉她的十指脱皮脱得像叉烧一般的
燥红。
     
    她说:“等我好了才打电话给你。”
     
    我道:“你答应我去看医生,不然我不走。”
     
    她说好,但我仍满心不安,唯有天天打电话给她。
     
    她起初也有接听,那声音,听上去,好沙哑,到这两天,她连电话也不听了。
     
    我上她家,敲门,没人应。
     
    我找到她表姐,打听她的去向,她表姐也不知道,只是安慰我道:“没事的!洁儿
从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一只蚊子都休想接近她,她一定是不想把伤风传染给你,
躲起来不开门,过几天她好了,你们不是又可见面罗!瞧你急得什么似的。”还羞我呢。
     
    不见洁儿的日子,我在公司里连笑容也尽敛。
     
    邻桌的小王挖苦我:“不是快结婚了吧!怎么要吹!”
     
    我哼道:“去你的乌鸦嘴,我和她才恩爱呢!”
     
    小陈也加一把口:“喂!怎么恩爱法?快教几招来,我追艾丽,追到焦头烂额,她
睬都不睬我,更遑论能造爱了!”
     
    艾丽是另一位女同事的名字,她马上抗议:“小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撕烂你
的嘴!”
     
    连接线生云云也过来八卦一番,笑问:“喂!你是怎么样把你那白雪公主追到手的?
一天一打玫瑰?”
     
    “才不,”提起洁儿,我心甜甜.“是半打风铃!”
     
    同事们齐齐说:“风铃?半打?”
     
    “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啦!”艾丽直嚷,“风铃招鬼的呀!你送一个也罢了,还送了半打?不
过,只要不是送那种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这还不太碍事……”
     
    “我送的正是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呀!”
     
    “那种风铃,一般的道士、茅山师父最喜欢用来招鬼的了!”也不晓得是谁在道。
     
    至此,我已冷汗淋淋。
     
    胆都只差没给吓破了。
     
    十万火急,五脏如焚地赶至洁儿的家。
     
    一到屋前,闻到的不是杀虫剂、灭蚁粉辛辣味,而是比粪还臭的腐烂味,奇怪她的
左邻右舍没察觉么?也不容我多加思虑,当下立刻破门而入,却见洁儿已经死了。
     
    她就死在她那张木板床上。
     
    她的尸体令我终生难忘。
     
    她起码已死去有两天了吧,至少有成千上万条的蛆虫,在她体内周游穿梭,仿佛洁
儿的尸体,就是它们多窗多户的豪邸,它们热闹而嚣张地穿插其间,此外还有红蚁、黑
蚁、白蚁、虱子,在蛆虫与尸体之间分一杯羹。
     
    没有人能亲历其间而不觉得骨骼发酸,头皮发麻。
     
    我送给洁儿的那六个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的风铃,随风响动,那声音,像极了沈安
婷得逞、嚣张的奸笑。
     
    洁儿死了。
     
    我也以为自己亦死了。
     
    因为我足足躺在床上有半个多月,不能吃、不能睡,闭眼睁眼,梦里梦外,那成千
上万只贪得无厌的红蚁、黑蚁、白蚁、虱子在洁儿的尸体上蠕动,啮嚼的情景皆历历在
目,我甚至还清晰地听见自己那一声声发自灵魂深处之剧痛的惨叫。
     
    那是洁儿死后的第三个星期,半夜惊醒,掀开被,撑着虚软的身子,我下床来,颤
巍巍地亮开了房里的灯光,灯亮处,我第一眼瞥见壁镜中的自己——面白如纸,两只眼
睛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但可以看见眼皮在那里跳动,也因为眼皮的跳动,才
使两颊深深地凹了进去,而颧骨更明显磷峋地耸了起来,看上去还有一丝的人气。
     
    我怎么惟悴成这副模样?
     
    瘦来!怕来!
     
    我坐跌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姐姐。
     
    她跑进房来,搂着我:“阿弟!阿弟!”关怀之情表露无遗。
     
    我听见自己的哭声,由原来呜呜的哽咽到后来尖细、凌厉、颤抖抖地一声声奋扬起
来,都觉毛骨悚然。
     
    “阿姐!”。
     
    “不用怕!阿弟,有阿姐在,不用怕!”
     
    “不怕?洁儿都给她害死了!”
     
    “阿弟,洁儿的死是意外……”
     
    “意外?”我激动若狂,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明明是沈安婷害死她的!”
     
    “阿弟!”姐姐强自镇定,“洁儿都死了,过去的事也不必去追究了,重要的是你
以后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平平安安活下去?沈安婷肯么?”
     
    “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了,你以后就长期住在我这儿,待你精神比较好时,阿姐也不
让你搬回去的,你那间屋子,我们已找地产公司代为出售,总之你只要住在我这儿,包
管没事发生的,沈安婷的鬼魂够胆摸上门来,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找到办法制服沈安婷的鬼魂了?”
     
    “总之阿姐不会让你再受到骚扰、邪祟的,前几天,你姐夫又找了几位高僧来,在
屋子四周撒过神水,沈安婷即使化作厉鬼,道行再高,也进不来的!”
     
    日子在阴影中度过,一俟精神稍振,我便照常上班去,只是欢颜不再。同事们当着
我的跟前,只字不提洁儿的死,甚至在言谈间也都显得非常小心翼翼,分明是怕触动我
的心事,愈发叫我为之悲哀。
     
    这天,地产公司的经理打电话到会计楼找我。说是我那间屋子已有了买主,价钱也
谈妥了,对方是对姐妹花,姓李。
     
    于是约好时间上地产公司见面,收取二万元的订金,签第一份合约,待律师楼把正
式的买价合约搞妥,再收十巴仙的首期,复花个多两个月时间办理地契转名,银行贷款
手续,屋子便算是脱手了。
     
    李氏姐妹联名购下我的屋子,姐姐名叫李佩菁,妹妹名李佩芬,一个二十九,一个
二十六,姐姐在一家大规模的制衣厂任职,是位裁剪高手,妹妹则是一名护士,因过去
多年受尽租房的冤屈气,故掏出积蓄合资买屋。
     
    我对李氏姐妹也没什么特别印象,其实打从洁儿死了之后,我对身旁的人、事、物
皆提不起一丝的兴趣,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感,仿佛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这可爱的世界
也一寸一寸地死去。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也将一寸一寸地死去。
     
    直至这么的一天……
     
    我那颗枯竭的心,才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同样是寂寞哀凉的一个晚上,我下了班后,也不直接回姐姐的家,如常地到酒馆借
酒消愁,洁儿死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
活下去了,几个月下来,染上酒瘾烟瘾,人也更颓丧了。
     
    那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酒馆时,脚步已歪歪斜斜,迎面就和路人撞个满怀,
对方是个女的,正待翻白眼叱喝,却又突然转口道:“咦,是你?”
     
    我侧过头打量着她,只觉得此人甚是面善,却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你喝醉了!”她道,那语气,橡极了姐姐平日跟我说话的口吻,那笑容,也宛如
姐姐平日待我的脸孔,“要不要替你喊的土送你回家?”
     
    “不!”我不耐烦地回答她,“找还没喝够,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我的家都卖
掉了”。
     
    然而她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步挽扶我,我挣扎着要甩开她的手,可是全身乏力,于是
在半扶半拖地给拉上的士,一上车我就想吐,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咽了回去,却不得不
闭着眼睛休息。司机和她的谈话只断断续续听到片言只字,好像是她告诉司机我姐姐的
住址,而司机问她我是否是她的男朋友之类的话。一路上那男子转来弯去,像在走山路,
抛得人发昏,而在那颠沛之中,只感到身旁有个人,紧握我的手偎着我坐,静静地不作
一语。我心里正是朦朦胧胧之际,醒也不是,醉也不是,总之不受用,然而,很清楚地
感觉到那个人的温暖,同时在那茫茫的痛苦中就好像有了点依凭,不会失落。
     
    不久就到家了,于是便下车,我的脚才踏到地面,猛觉心头一阵恶心,忙去扶着灯
柱子,就在那柱子旁呕吐起来,因胃里翻腾得厉害,呕得连黄疸水也吐精光。呕吐过后,
人也清醒多了,这才发现那柱子原来并非灯柱子,而是一个人!
     
    就是送我回家的女人。
     
    她的衣服上,全沾染了我呕吐出来的秽物,正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瞪着我。
     
    我这才猛然想起,她就是买了我屋子的李氏姐妹花的姐姐李佩菁!
     
    我和李佩菁,就是这么开始的。
     
    说话翌日我找出她的电话号码,约她出来晚饭,算是答谢也好,赔礼也好,总之,
这个人情,一定要还。
     
    她也落落大方地赴约,一见我,便笑意盎然。
     
    我的开场白是:“昨晚,真不好意思。”
     
    她笑笑,没有答腔。
     
    我没话找话说:“银行的贷款搞妥了没有?我都没联络发展商律师,不知转名手续
进行如何,第一次见你是在地产公司,第二次是上律师楼签买卖合约,都快两个月了
吧……”
     
    她道:“应该多两个礼拜,一切手续便OK的了。”
     
    我说:“如李小姐有需要的话,在一切手续尚未弄妥之前,我先交出屋子钥匙也无
妨,我行个方便,让你有充足时间清洁或装修什么的,反正屋子迟早都是你们两姐妹的
了。”
     
    她一笑,两腮上的酒涡醺醺泛了起来:“那先谢了,清洁倒是要的,装修就不必了,
因为屋子也是你刚新粉刷过的,且客厅卧室厨房的壁架壁橱一切设计都那么的新颖美
观……”
     
    的确如是,因准备与洁儿结婚,谁料……
     
    她猛地怯怯地低声说:“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打了个错愕。
     
    “我一定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你的眼睛流露了你的心事。”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还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地产公司的经纪带我们姐妹去看你
的屋子,我在你桌上瞧见你的相片,你看上去十分有朝气。然而我见到你真人时,完全
不是这么一回事,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人变得这样厉害。”我个觉打了个寒噤。
她一看见我就看得出来我是几经打击,整个人已经破碎不堪了!我一向以为我除了消瘦,
至少在外貌上,举止间还算镇静。
     
    李佩菁的话,让我前因后果重新在心经过一过,实禁不起这么掀腾,我别过一张脸
去,滑下一滴凄哀的眼泪。
     
    她默默的地递上一张纸巾到我手里来。
     
    我也默默地接过,揩去那滴眼泪。
     
    “对不起,我失态了。”
     
    “不要这么说,因为买屋子的事,找们也算是一场朋友。”
     
    免得自己发窘,我又无话找话地直扯:“是了,昨晚你在街上见我醉了,居然够胆
送我回家,难道不怕我借酒行凶?”
     
    “我不怕,那时你都醉得脚软手软了。”
     
    “可是你单身一个女子,送一个又全然陌生虽是认识的男人回家……”“我于心不
忍,总不成见你醉倒街头置之不理,况且我也……”
     
    “有你姐姐家的电话与地址,也就想着,说不定做了好心,你感动之下,把屋子减
个七五折,我岂非捡了个大便宜?”
     
    “哈哈哈哈。”
     
    “你终于肯笑了。”
     
    “是的,我都好久没笑过了。”
     
    这一餐饭,吃得好生愉快,是洁儿死后以来,我第一次把整碟饭吃得精光,且感觉
心头的阴霾除了一半,人也显得精神多了。
     
    饭后,仿佛仍言犹未尽似地,我提议去酒店的咖啡屋喝杯热茶,她欣然同意。
     
    侍者给我们捧上一壶热茶,我在她现出一副垂听的神情下,也不晓得自己是基于一
股感动抑或冲动,点燃烟,便把事情的一切始未娓娓吐诉。
     
    茶冷,烟熄,我的故事也说完了。
     
    我想象中她的反应是惊悸,甚或是震栗,起码也瞠目结舌的逃之夭夭。
     
    但是李佩菁她并不。
     
    并不。
     
    她只是用怜悯的眼光盯着我,那种温柔,如姐姐平日待我般稔熟到亲切绝顶,她说: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是一种心理战术,沈安婷就是利用了你的弱点,她在世时,把
你耍于掌间,她人死了,也一样玩残你。”
     
    “你不用安慰我,没用的。”
     
    “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于心不忍,不想见到一个大好青年,就此郁郁终生,被一个
死人的阴影主宰了他的命运。”
     
    喝完茶后,我送她回住处,我由衷而言:“李小姐,再见,晚安,谢谢你的开解。”
     
    但是她没有进屋的意思。
     
    我诧异:“你怎么不进去?再见。”我再道晚安。
     
    她羞红了脸:“你只管催找进屋,可是你又不放手……”
     
    我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在送她回住处的途中,不知不觉已握紧了她的手,呵,昨晚
酒醉在的士里,一定也是自己在迷糊间握紧了她的手,那种在茫茫的痛苦中含蕴着一股
的温暖的依凭之情,顿时涌现心头。
     
    “噢!我……对……对……不……起……”我好生结巴,尴尬死了。
     
    见她不怒反笑地转身进入屋里,我的心情真是难言的,仿佛心头惊过一抹的惊喜,
萌升一丝的曙光。
     
    接着下来的好些天,不知怎么心里老是没着没落的,老是在那里想,不知何时才能
又见到李佩菁呢?却没勇气约会她了。
     
    如果不是她主动摇电话来,我和她,恐怕也到此而止。
     
    就这样,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和她,便俨然一对了。
     
    于是乎,花前月下,牵绊着两颗心。
     
    我戒了酒,戒了烟,把借酒消愁的金钱与时间,都转移在她的身上,仿佛跟她在一
起,我才能重拾欢颜,也真的唯有她,叫我那颗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
了生机。
     
    然而这一切快乐的时光并不长。
     
    噩梦始于一个芬芳美丽的晚上。
     
    那夜,我们看完九点半电影,又吃了宵夜,我也就如往常般送她回去(佩菁与她妹
妹佩芬已经迁人我原先的屋子了,还是我找咕喱帮她搬家的,她住进新居后,平安无
事),停好车,我又依依不舍地陪到她门口。
     
    那晚上的月亮,又圆又大,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下,往天空眺望,那个月亮仿佛是
广大的夜空中的一颗静静的心,充满了明亮的情。
     
    “佩菁,我爱你。”那晚我在佩菁耳根下,轻轻地、柔柔地呢喃着,许是那晚的月
光特别清亮,许是她那袭敞领的紫绸裙子格外迷人,我看到她浑圆的项背,露在月光下,
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便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将脸偎到她项背上去。
     
    “唔……不要……”佩菁挣扎着,“这么多人看着,羞死了!”
     
    “胡说!”我笑,“三更半夜,这里连鬼影也没有半只!”这儿一带,就是大白天,
行人也少,更遑论是半夜十二点了。
     
    “咦?”佩菁本能地冲口而出,那说话也不能算是向我询问,只听她连声地诧道:
“怎么搞的,刚才都不察觉,怎么忽然会这么热闹起来,第一花园的小贩摊档不是摆在
另一条街的吗?”
     
    “佩菁,你说什么?”
     
    “我是说,今晚干什么?为何整条街这么多人,比以往摆满小贩时的人还多哩。”
     
    我总算把身边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了,我望着漆黑悄静的街道,突然之间,一股深
深深深的寒意袭向全身。
     
    “你不要胡说八道,这般吓唬我!”我半喝半惊的。
     
    “什么?”佩菁错愕地瞧了我一下,复使劲地搓眼睛,“你没瞧见吗?很多人还看
着我们!”
     
    但街道是自己熟悉的,自己也投眼花,那里有人?连夜猫子,野狗也没有一只!
     
    “佩菁!”
     
    我的叫声一定比哭音还要难听,本能地,抓紧她的肩膀猛摇几下。
     
    “咦!”她睁大双眼.张大嘴巴。
     
    “怎了?”我颤声问。
     
    “奇怪,又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我明明看见前面摆摊档人山人海好热闹的,怎么忽然全都不见了?”
     
    “一定……是你……眼花……”
     
    “我明明看见的!”
     
    “又说……不定……是你……的……幻觉……”
     
    “幻觉?”她咬咬下唇,“或许是吧。”
     
    “好了,不要自己吓自己。”
     
    唉!原来是一场虚惊。
     
    我也没把这件事搁在心里,直至三天后的晚上,那夜,会计楼的一位同事小王结婚,
在一家酒楼宴客,我偕同佩菁赶席宴。
     
    宴席间,我们会计楼的一大班同事自然共坐一桌,又是高谈阔论,又是划拳劝酒,
气氛十分的热闹,逾十点,最后一道甜品终于端上桌,但大家的兴致还是很高——做新
郎的小王早已被灌得半醉,居然扯着我、小陈等人陪他划拳哩。
     
    “小王,你饶了我吧,我已不胜酒力了!”我叫苦。
     
    “不行,今晚是我的好日子,不醉不归,你们是老友的话,一定要陪我喝个痛快!”
小王讲话时,舌头都有点打结。
     
    “你找小陈他们陪你,我真的不行,待会我还要送女朋友回家的,醉了不行!”我
可不是找藉口,倒真的是如此。
     
    嘴里提着女朋友,很本能地,我的眼光也移到佩菁脸上去,这一望,我的一颗心禁
不住地猛抽搐了一下。
     
    因为佩菁脸如土色,且汗水涔涔。
     
    她所流露的那种恐惧之色,是一种极其极难看的颜色,一种被“恐惧”的震悚扭曲
了的反应,脸上还隐隐泛着青光。
     
    “佩菁!”我抓起她一条胳膊摇了两下。
     
    “啊?”她低呼了一声。
     
    “佩菁,你怎么啦?你不舒服么?”
     
    “……我……怕……”
     
    “怕什么?”
     
    “……有……长……达……五……分……钟……之……久……我……忽……然……
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除……了……满……桌……
杯……盘……狼……藉……之……外……我……竟……然……不……见……人……影……
也……听……不……到……人……声……”
     
    我呆了呆,心像一下子悬在半空,不能踏实,下意识地望下四周,大家不正好端端
的?正含笑带诧地望着我与佩菁。
     
    “哈哈哈哈!他小姐喝橙汁也会醉!”小王对佩菁一番话,捧腹不已。
     
    于是全桌的人都笑得气咳。
     
    “佩菁,你一定是头晕晕的,才会这样子。”大家愈是笑作一团,我愈是尴尬得很。
     
    “不,”佩菁独在喃喃呐呐的,“也下懂……为什么……你一碰我……我就……看
见你了……可是……四周仍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
走了吗?……”
     
    她此话一出,全桌的人更是嘻哈绝倒。
     
    艾丽哗然:“李小姐,你不是心急成这副样子,我们大家人都没走,你已经想洞房
了?”
     
    云云也鬼叫:“李小姐,难道真的是喝橙汁也会醉!你弄错了,今天结婚的是小王
呀!”
     
    就连小王也语气猥琐地大唱:“李小姐,我小王最大方的,今晚索性就把新房让
出……”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佩菁!别闹了,嫌丑出不够么?”
     
    “人?那来的人?”
     
    佩菁霍地直起身子,人抖、声抖、手抖:“人呢?人都上哪儿方了?”
     
    “你真的看不见?”
     
    “我是真的看不见听不到呀!”
     
    至此,我是确确实实的相信,事情出了漏子。
     
    “对不起,各位,我女朋友真的不舒服,我们先走了,拜拜!”
     
    不由分说,我扶着佩菁,急离酒搂。
     
    走在街上,被凉风一吹,她的精神可好了一点,恐惧之情也稍减。
     
    “我……现在……又……看见……了……”
     
    “佩菁,”我忐忑不安,“你这病,有多久了?”
     
     
    “可不是么?上回你说在屋子前面瞧见摆小贩摊子,其实鬼影也没一只,现在明明
全桌人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你又说看不见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
     
    “上回,我是真的看见呀!但这次,我也真的是看不见呀!”
     
    “你以前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对天发誓没有!”
     
    “你是不是患有近视?或散光?”
     
    “都没有哇!”
     
    “那……你……有……阴阳眼?”
     
    “阴阳眼?你说我的眼睛可以瞧见肮脏的东西?呸呸呸!大吉利市!”
     
    “既不是阴阳眼,那又怎会……”我不敢往深处想,我怕。
     
    本来是高高兴兴的去赴宴,却败兴而归。一路上,我默默地驾着车心头疙瘩着,愈
是不要去想它,愈是阴影缠上来,心里十分的不受用,那感觉,像蒙着一口气不让透出
来的窒闷。
     
    就在车子要转弯直驶入窝打老道时,坐在身旁的佩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慌乱
地抓住我握着驾驶盘的双手。我给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心一惊,手一抖,车子
便失去了控制,直撞向路边的一棵大树,碎玻璃向四面溅飞,我及时启开车门飞跃而出,
直身到半路上,跌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受了一点的皮外伤。
     
    而佩菁,头额、手臂鲜血淋漓地倒在车座里。
     
    在路人好心帮助下,我们被送入伊利沙白医院。
     
    我敷了药,便能出院,但佩菁伤势较重,需要留医。那晚,我守在医院廊间,挨挨
蹭蹭熬到天亮。到了第二天,复又踟踟蹰蹰,等到她醒转来。
     
    “佩菁!”病床上的她,包着头,扎着手,脸色惨白。
     
    “你……伤……得……怎……样……?……”她虚得像仅剩下半口气。
     
    “我只是受了一点外伤,不碍事的,倒是你,你现在觉得怎样?伤口痛不痛?”
     
    “痛……有……什……么……要……紧……只……要……没……撞……死……人……
人……就……心……安……了……”
     
    “你说什么?什么撞死人?”
     
    “我……都……没……脑……震……荡……还……记……得……一……清……二……
楚……怎……么……你……倒……忘……得……一干……二……净……?……”
     
    “佩菁,你到底说什么?”
     
    “昨……晚……车……子……转……弯……时……横……里……扑……出……一……
个……白……色……女……人……我……怕……你……来……不……及……紧……急……
煞……车……所……以……惊……叫……起……来……并……迅……速……要……扭……
转……你……的……驾……驶……盘……不……然……”
     
    我打断她的话,“什么白色女人?”
     
    “一……个……穿……白……色……孕……妇……装……的……女……人……她……
还……朝……车……里……的……我……们……微……笑……”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记不记得她的样子?”
     
    “我……形……容……不……来……但……下……次……再……见……到……一……
定……记……得……出……”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一是佩菁需要休息,二是我心里也确实害怕。
     
    我服侍她歇下后方离开医院,临走前,这才惊觉病房四周死寂得很,而佩菁的喘息
亦是静里方有的。
     
    “的,的……”
     
    不知何处一点透明的音籁,恐怖地传来,我任眼光逡巡,原来病房一角的洗池水龙
头没关紧,吃紧地唾着涎沫——仿佛从远古敲到现在的更漏檐滴,乍听,又凄凉,又寂
寞。病房里有二十来张床,除了进门处的那五张有人躺,但隔了一道屏风,便又是另外
一个世界。而这边厢的十四张病床空着,像原该有病人躺着却没有,显得真空,连空气
都没有了。我凝住俯瞰佩菁床头的热水瓶,血浆包,形似沙漏,流走她的阳寿似的,但
她见胸部起伏减缓速率,眼圈黑黑括弧着垂睫,我意识到她时日不多了,一游寒意沿着
脊椎猛冒,麻得我几乎瘫痪。
     
    回到(姐姐)家,脚甫踏进大门,已听到姐姐在嚷道:
     
    “阿弟!哎呀!担心死我啦!”
     
    我一时还没听明白姐姐的意思。
     
    “阿弟,你昨晚一整夜上了哪里呀?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会计楼打过电话来找
你问怎么没去上班?人家李佩芬也打过电话来找家姐,问说佩菁怎么彻夜不归?”
     
    这才省起忘了通知姐姐与李佩芬发生车祸的事。
     
    “昨晚撞了车,佩菁现在在留院,阿姐,我没事,不过请帮个忙,打电话到玛丽医
院通知李佩芬一声,说她姐姐在伊利沙白医院。”
     
    说完,我已十万火急地冲进房,翻箱倒箧的。
     
    姐姐闻声进来:“阿弟,你找什么?”
     
    “我找沈安婷的相片!”
     
    “沈安婷的相片?”姐姐错愕,“你找死人的相片干嘛?”
     
    “我要拿去医院给佩菁认一认。”
     
    “阿弟,出了什么事?”
     
    我把昨晚车祸的发生经过简略地一说。
     
    姐姐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说:“可是沈安婷的相片,我老早一张不剩地烧个精光
了?”
     
    “呵!我想起来了,说不定她以前工作的西饼店的同事、老板娘有,阿姐,我马上
去。”
     
    于是一阵风地跑出门。
     
    费尽唇舌,终于取得一张沈安婷以前与旧同事、西饼店老板娘的全体合照。
     
    复一阵风地赶至医院。
     
    我再来的时候,佩菁已经又再醒了过来,只是显得很累的样子,间或闭眼歇一歇,
又睁开来。
     
    “佩菁!”
     
    “……你……怎……么……不……好……好……在……家……睡……觉……又……
跑……来……做……什……么……我……没……事……的……”
     
    “佩菁,”我支支吾吾的,“我……带……了……相……片……你认一认……”
     
    “认……谁……呀……”
     
    “那,相片中左边……第一个……女……子……是不是昨晚……你看见……那穿白
色孕妇装……的……女……人……”
     
    “让……我……看……看……呀……是……是……她……了……我……认……得……
是……她……”
     
    我但感天旋地转,身于仿佛挫了一挫。
     
    “你……怎……会……有……她……的……相……片……她……是……谁……原……
来……你……们……认……识……的……”
     
    我不敢说出沈安婷的名字。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安婷缠上佩菁来了!
     
    “你……脸……色……很……差……”佩菁合了合眼,语气赢弱,“回……回……
去……休……息……”
     
    死到临头,仍对我殷殷切切地关心。
     
    愈发叫我大恸若狂,然而当着佩菁的跟前,我又不能流露一丁点的哀痛、惶惑、恐
慌、骇怕、恨恼……
     
    待她再睡去,我这才抑不住泪眼潺潺,拖着乏力的脚步跌跌撞撞离开医院。街上全
是人,熙来攘往,匆匆忙忙。佩菁要死了!佩菁要死了!我心里在反复的哀号。一辆汽
车在我身边紧急煞车,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来对我抛下一声咒骂:
     
    “他妈的!赶着去拿出世纸咩?”
     
    我其实恨不得给车子一头撞死,一了百了。
     
    我情愿死的是我自己!
     
    而不是我身边的女人!
     
    “他妈的!你还不给我滚开一边去,真是找死不成!”那司机咬牙切齿,猛白眼。
     
    与此同时,有人在背后扯了我一把。
     
    “你怎么失魂落魄呀你——”原来是李佩芬,我的准小姨。
     
    我待要答话,又何尝能够,声音已哽塞。
     
    “不是我姐姐……”
     
    我摇头,又点头,想想不对,又再摇头。
     
    “我姐姐到底怎样了?”
     
    “她……头部受了点伤……手也被玻璃割伤……医生说没事的……但……但……”
     
    “但什么?”。
     
    “我……我……陪……你……去看你姐姐……”
     
    于是折返医院。
     
    才踏进病房,老远,便看见两位护士正把一张白色的床单由头至脚罩在佩菁身上。
那一刹间,我只感觉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利刀插进胸膛,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
只硬化的呆立着,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我的世界,已在一刹那被击得粉碎,
而我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不是说我姐姐伤势无碍的吗?”我听到李佩芬在哭嚷。
     
    “你姐姐的伤势确实无碍,只是她很不妥就是了。”其中一个护士回答。
     
    “怎么不妥了?”
     
    “她一直喘呼呼地,断气之前,作出痛苦的挣扎,我们趋前握住她的手,她说她看
见了,我们一放手,她又抖得厉害,再握往她,她又说看见了,如此折腾有十分钟,才
死的。”
     
    我但感忽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嘴巴只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爬在地上再也喊不
出第二声了。
     
    佩菁死了!
     
    佩菁也像洁儿一样,死了!
     
    我哭得声嘶力竭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这都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一场梦魇。醒
来后,佩菁仍然活生生笑盈盈地重现在我眼前。
     
    可是佩菁的的确确是死了。
     
    真的是噩梦,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不曾间断。
     
    洁儿死的时候,我歇斯底里。
     
    到佩背死的时候,我已状似疯癫。
     
    我实实在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哭、不叫、不惊、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还要令我痛苦。
     
    佩菁的死,这个打击,足足令我躺在医院里有两个多月,是九龙医院的精神病房。
洁儿死时,我也曾经一蹶不振过,但是睡在姐姐的家里,可不比现在,白色的壁,白色
的病床,周遭是一张张比白纸还苍白的脸孔,惊心动魄的白,绝望灰败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电理的治疗。
     
    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天天换不同的人,重重复复那些单调到不能单调的问话。
     
    我天天吊盐水,身子仍虚得手软脚浮。
     
    还有那所谓的电理治疗,就是动辄就推我去电一电震一震的,我只觉得麻木。
     
    我拒绝说话。
     
    我拒绝温情。
     
    我拒绝探访。
     
    我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蒙着被,由早上睡到夜晚,复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
了。
     
    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我不想见到任何的人。
     
    包括医生、护士、周遭的病人,还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与会计公
司的同事们。
     
    整整地两个多月,我在医院里,就是在睁眼、闭眼、闭眼、睁眼中度过,仿佛没有
再清醒过,而且胸中空灵,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维逐点逐点的恢复,那也仿佛经历了一世纪这么的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清醒过来。
     
    但是让我与卓子雄遇上了,同样又是一场噩梦。
     
    噩梦是一次比一次的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当然是在病床上开始的。
     
    我也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医院来的,更提不起兴趣知道他为什么被安排到精神
     
    只晓得他哭起来,那抽抽噎噎的埂咽,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又怕让人听见了,
为了竭力按捺着,紧掩着嘴巴。于是那鸣鸣的哭声忽断忽续,如同婴儿哭岔了气的情形,
叫人光听着也十分的难受。
     
    连我这个活死人也给感染了他的寂寞、哀凉。
     
    那是一个万籁皆寂的深夜,我忽然醒过来,掀开蒙着头的被。转过脸朝隔壁病床望
过去,同一时间,隔壁床的病人也掀开蒙着头的枕头,那张脸,泪水纵横。
     
    仅仅是一刹那的对望,他的表情是动容,我的反应是撼心。
     
    仿佛就在刹那的对望间,我像是从黑暗、虚空、可怕的世界里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个失去记忆力的人,忽然都记起前尘往事般地澄明。他流着泪朝我打
个招呼:“嗨!”
     
    我还以黯澹的一笑。
     
    “你进来多久了?”他问。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们硬指我这里有问题。”他指一指脑袋。
     
    “找这里要是没问题,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你看来整个人破碎不堪了。”
     
    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呵!是佩菁,她也这么形容过,念及佩菁,我两
行悲泪,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里剧痛如绞。”
     
    他一边说,一边走下床,坐到我身边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
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两行泪水。
     
    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脸上的泪痕却仍未揩去。
     
    “失恋?”他问。
     
    我摇头。
     
    他也没追问,却道:“我是。”
     
    我端详他那张比女子还要俊秀的脸孔,道:“你比张国荣更好看。”
     
    那张泪痕犹在的脸,泛起一抹羞意:“你也这么说。”
     
    我背后有一大段牵丝攀藤的阴影,在清醒之刻,愈发不想去揭旧创,难得有人不问
不提,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题,两人在夜半时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来。
     
    “你这副样子,还怕失恋?”
     
    “偏偏我是失恋了。”他忽然转开脸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
安眠药,可是死不去,还让这里的医生和护士羞辱一番。”
     
    “女人罢了,怕没有?”
     
    “女人,我不要。”
     
    “不要女人,难道要男人?”
     
    “嗯。”
     
    “你……搞……”
     
    “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同性恋罢了,又不是去杀人放火。”
     
    “我以为向你坦言后,你会看不起我。”
     
    “唉,我现在对女人,何尝不是也绝了追求的念头。”我句句字字,皆出自肺腑之
言,“我现在甚至害怕接近女人,我不能再亲近女人,我不想再连累无辜,怕只我以后
这一辈子做寡老,也甩不掉那阴影……”
     
    “哈!你害怕女人,我不喜欢女人,咱们也算是志趣相投吧。”
     
    “你不怕爱滋病?”
     
    “人迟早一死。”
     
    “可见你乃疾情种子一个。”
     
    “你呢?就不信你没真爱过?”
     
    “我?你不是说我整个人看来已破碎不堪了吗?纵使有情,也碎如粉末了。”
     
    “我们好像在念文艺对白。”
     
    我们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动了
值夜班的护士,前来干涉。于是交谈中断,你眼望我眼的,望久了,彼此朦朦胧胧地就
睡下了。
     
    接着下来的那个星期,我的精神恢复得快,也下床了,也吃饭了,也肯开口回答医
生、护士的问话了,见了姐姐、姐夫、同事以及李佩芬,也有了一丝强现的笑容。
     
    申请出院被批准的那天,我把地址、电话写给卓子雄,他感动地道:“我们虽不同
病,却相怜,也算知交一场。”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摸上门来。
     
    两人关在房里,先是相视而笑。
     
    我打趣:“医院还没替你洗脑成功,就放你出来?”
     
    你作状扑上来:“瞧我撕烂你的嘴巴!”
     
    我求饶:“真受不了你娇嘀嘀模样,比女人还骚!”
     
    他神色当下一黯:“就可惜你受不了。”
     
    我胆子大起来:“受得了又怎样?受不了又怎样?”
     
    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受不了我想怎样都不能怎样。”
     
    我心念一动。
     
    脑海里立刻浮起洁儿、佩菁的影子。
     
    我望着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压,业已叫我噎住了气,满胸腔的淤郁,痛
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泪。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很自然的踏前一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
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泪水。
     
    同样的温馨动作,在医院已有过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让房外的姐姐听
见我的哭音。
     
    我瞧见他眼里有着哀怜,爱怜之情。
     
    就这样,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块儿了。会计公司那里,我已辞职不干,甚至找了个
藉口搬离姐姐处,我想换个新环境,过新的生活。
     
    安婷临死前深恶痛绝地发誓。我若恋上其他女子,追一个,她杀一个!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没说过我如果和男人相恋,她也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为是肆无忌惮地与卓子雄相亲相爱。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汤,她例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
“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当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贱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叫
你捡回条命儿,现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块,岂不是把命儿又送至虎口?爱滋病没得救
的呀……”
     
    我总是淡淡地如是答:“宁丧命于爱滋病下,也好过给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
     
    姐姐阻止不来。
     
    社会再不容,天大地大,总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窝,我和卓子雄,理所当然地双栖双
缩起来。
     
    当然我没有遗憾的,只是,事情演变到如此田地,我也认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连男人也不放过!
     
    卓子雄死在三个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乡传来的噩耗,说是他的高龄白发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
着返乡奔丧。
     
    丧礼上,瞻仰遗容的仪式过后,棺木正待上盖,全部亲友都带几分忌意的回避,只
有卓子雄不肯离开,死死紧盯着亡母遗容,悲恸得呼天抢地,喃喃呐呐地哭叫着:“阿
妈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伤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强,硬硬将他拖开,可
是被他挣脱,闪电般又扑到棺前。
     
    那一刹间,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当阳光照射的方向刚巧将卓子雄的身影投入棺
中的尸体上。这时,棺木便迅速地上了盖就一并将卓子雄的影子也关在棺里头了。
     
    我情知不妥。
     
    却又只能干焦急。
     
    果然,那头出殡回来,这厢卓子雄便不省人事了。
     
    卓家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搽风油、灌姜汤,又掐人中、又摇双肩、又捶胸膛地把地
折腾来折腾去,搞了一夜,就是没法把他弄醒,翌日唯有电召医生上门,打了一支强心
针,依然无效。
     
    至此,我且哭且言:“我看着他的影子被关在棺材里头的呀!”
     
    卓家闻言吓得脸青唇白,面面相觑。
     
    于是又把喃呒佬再请回家。
     
    喃呒佬一见卓子雄渐冷渐僵的面容,惊道:“不能拖了,他的灵魂已入进地府,只
要超过七日,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肉身也会无疾而终,唯一的办法是……”
     
    “什么办法?”众人急问,我更是五脏如焚。
     
    “开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关进卓老太的棺材里头,唯一的办法是开了卓老大的棺
木,解放他的魂魄出来,只不过……”喃呒老欲言又止。
     
    “只不过怎么了?”我抢问。
     
    喃呒老神色凝重地道:“开棺放魂,关乎到卓家的风水,不知是祸是福……”
     
    我厉声:“风水好坏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命关天哪!”
     
    语毕,但见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眼色。
     
    我唯有转口:“风水的东西,可以补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条命,再迟些便糟了!”
眼睛一热,便有眼泪,我对卓子雄,开始或许是抱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心情接近他,但时
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经过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破坏卓家风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
就是并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坟上泥土上钻个洞,一直钻透进棺木的板,那么卓子雄的魂
魄便能出来了。
     
    事情就如此决定了,当天便动手准备一切,首先在坟上面搭了个布篷,因为怕卓子
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阴气,一旦出来会受不了猛烈的阳光,而再度
钻回棺中去。
     
    喃呒佬问明卓子雄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便要卓家的人准备一些他平日喜爱的食物,
摆在坟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与卓子雄最亲密友爱的人,跪在坟上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好让他的魂魄,听到深爱的人呼唤而停留下来不会飘荡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恋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们哪有不懂之理?
所以,我索性本着与卓于雄有着肌肤之亲的资格,接受喃呒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
坟上,哀哀切切地声声唤着卓子雄的名字。
     
    然面所有的关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并没有醒过来。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没睁开过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种睁眼,是很虚很弱的那种“醒”,是那种好像一径在与什么东西挣扎着似
的“醒”。
     
    他什么活都没说过,但当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时,颤抖抖地叫了一声:“沈安婷!”
     
    沈安婷!
     
    卓于雄在地府里碰上了沈安婷,给她缠住了回不到阳间来?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长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现在轮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个仍活着,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静静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没流一滴的眼泪,我
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干打噎,胸口一阵阵的抽痛,即使坐着,也禁不住两膝在剧
烈颤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与卓于雄共筑的爱巢,拉上窗帘,关上大门,复向厨房走去,盛了一壶水,
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我已把房里抽屉仅剩的十多粒安眠药找
出来。后来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
并且发出呜鸣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我站在壶边只管想着沈安婷那死不瞑目
的表情和诅咒,一蓬热气直冲到我脸上,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我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硬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
瓣向里卷曲着。我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齐的
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
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我把煤气关了,然后整间房子
跑一圈的注意察看是否都关了窗门,且上了闩,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擦火
柴亮上火。
     
    在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气味,在房子里逐渐加浓的当儿,我把那十多粒的安眠药,
和着水箱的冷水全部吞到肚里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觉,麻得我一阵哆嗦。之后,我把那
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烧沸了的水烫过,举起它,用尽全身的精力,先朝左腕发狠
割切,复寒颤地举起血淋淋的左手,寒颤地握着刀,朝右腕发狠的割切……
     
    是的,我自杀。
     
    三料自杀。
     
    我怕安眠药分量不足令我丧生。
     
    所以又开煤气。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死。
     
    因为我再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除了死,还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药,开了煤气,割了手腕,却仍然没有死去。
     
     
    我的躯体是被及时救活了,然而在感觉上,我已经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美丽
缤纷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都立即死去。
     
    从我转醒过来的第一眼,当我发现自己原来仍苟活的时候,我就准备不再流泪,不
再说话了。
     
    我甚至拒绝进食。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撬开我的嘴巴,强把粥水灌进,我都全部呕出来。
     
    院方只好替我吊葡萄糖。
     
    我甚至拒绝再睁开眼睛。
     
    对任何人的探访、叫唤,我一概不应不理。
     
    我并非权充自己已经死了,事实上,我和一个死人也没多大的分别了。
     
    分别是真死人和活死人而已。
     
    我就是这么一个活死人了。
     
    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直至这么一天,姐姐如常的来,如常的坐到我身边,唉声叹气。
     
    “阿弟呀!你即使不应一声,好歹也张什眼睛望一下阿姐呵!”
     
    我如常的没理会她。
     
    “阿弟呀!这样子下去,怎得了呀!”
     
    我任由她自言自语自泣自怨。
     
    “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岂有不明白之理?你又不肯吃、不肯说话、不肯张眼,你如
此折磨自己值得吗?……”
     
    “是呀!如果就这么死了,死得太冤枉了!”啊!是李佩芬的声音。
     
    “佩芬,你要帮我救救我阿弟呀!”
     
    “根本上是他自己都放弃了,他存心不想活了,我也无能为力的呀,没想到如今真
相大白,他却弄到这个田地……”
     
    至此,我心里一恸。
     
    “佩芬,你说甚么真相大白?”
     
    “事情是这样的,打从我姐姐出了事去世后,虽说她死得也算离奇了,但我始终认
为硬说她是给沈安婷索命而去的,我可真的是半信半疑,唯也没去追究。直至你阿弟那
位……那位卓子雄先生也出了事,也死了,我这才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偏就
是不信一个鬼能有多大威力,弄死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俗语都有说:‘人怕鬼三分,
鬼怕人七分。’可见如果人鬼相斗,人未必会败阵下来呀!”
     
    “哎呀!佩芬,你别扯远去,我心急要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去过那间曾经停放沈安婷棺木的殡仪馆,向那里的每个工作人员查间,想了解
一下有关沈安婷的尸体准备漏夜运回乡间的经过,听说那晚十分骇人……”
     
    “是呀是呀,我阿弟翌日去到殡仪馆,听那里一位老杂工说,沈安婷分明死不瞑日,
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更恐怖的是,她手里握着那串我
阿弟屋子的钥匙在叮叮当当作响,眼睛还张凸着,舌头斜斜地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像
更胀了……”
     
    “那老杂工还跟你阿弟说,尸体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众人建议沈安谆的老爸靠拢
着自己女儿的尸体也平躺下来,连老头子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才能顺利地将沈安婷的
尸体摆进棺木内,是不是?”
     
    “对呀,那老杂工还说,那沈安婷实在好猛鬼,车子载着她的尸体,明明是走在平
坦的路上行驶,就好像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就引擎熄了火,后来只
好又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
     
    “唉!怪只怪你阿弟,当日轻信那老杂工的话,不然,又何至于搞至今日生不生、
死不死的田地?”
     
    “佩芬,你说什么?”
     
    “我查得一清二楚,那老杂工是收了沈安婷老爸的钱,故意编造一番鬼话来吓唬你
阿弟的。”
     
    “此事当真?”
     
    “是真或假,你不妨去殡仪馆打听一下,便全然明白。”
     
    “那姓沈的老头子为什么要如此靠坑害?他到底安着什么心肠?”
     
    “分明是气你阿弟不肯替死去的沈安婷梳头折梳,娶她灵牌回家。”
     
    “我阿弟不娶鬼妻,是道理,肯帮他们两个老家伙办理领尸手续,已是天大的人情
了。”
     
    “还有更绝的哩,那姓沈的老头子,后来在女儿下葬那天,不是打了个长途电话来
给你阿弟么?说什么他女儿的灵枢抬到山坟,半路上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飞掉了,
棺木里并不见沈安婷的尸体!”
     
    “啊,对呀!结果我阿弟听了这长途电话,愈发吓得魂飞魄散,直以为沈安婷的鬼
魂摸回香港找他算帐了!”
     
    “那姓沈的老头子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当我找上他家去和他理论时,他哼都不敢哼
一声,给我骂得狗血淋头,后来还假好心地问我需不需要他们两个老家伙随我来香港一
趟,给你阿弟揭露真相……”
     
    “这两个老家伙,别让我瞧见了,不活活掐死他们,我都不甘心!”
     
    “唉!如今真相大白又有何用?你阿弟他也听不进耳的了。”
     
    “阿弟!阿弟!”姐姐几乎整个人扑到我身上哭泣,她身心的温暖覆在我上面像一
床软柔的绒被。我悠然地出了汗,不觉的睁开了双眼,但感眼皮一阵刺痛,是有热泪。
     
    “阿姐!”我虚弱地喊了一声。
     
    “阿弟!”姐姐犹在哭着,唯难掩喜色,“你都听见了?”
     
    我点点头,转过脸去,朝李佩芬道:“那洁儿的死又怎么解释了?”
     
    李佩芬斩钉截铁地一句:“那纯粹是意外!”继道,“洁儿的死亡报告书我也查看
过了,她是给自己的洁癖害死的,全然不关沈安婷的事,她是吸入太多药性过烈的除蚁
粉而致命。你和她相处过,也该明白她不只是怕脏那么的简单,她爱清洁的程度,不是
寻常人可以忍受的!”
     
    至此,我终于尝到重见一道曙光的滋味。
     
    我再问:“那佩菁你姐姐的死……”
     
    李佩芬神情一黯,但很快又恢复镇定、冷静之态。但听她声音锵锵地道:“我姐姐
的死,更不关沈安婷的事,是她自己福薄短寿,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我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佩芬不答反问:“我姐姐在临死前的几天,她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忽然之间
会见不到人,又曾经试过,三更半夜见到满街是人,对不对?”
     
    我点头
     
    “我姐姐的阳数将尽,才会产生这种现象,所谓阳气渐衰,阴气渐长,所以她就会
时时看到些幻象。她和你一同出席婚宴那晚,已经是快要死之时,所以阴气至盛,全靠
你领着她。拉着她的手,给她传过一点阳气,否则,只伯她早已无法再走得出酒家大门
了。”说罢,李佩芬深深叹息。
     
    我不是没疑惑地道:“但你姐姐明明说过,车祸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她眼见有位大
肚婆从路旁闪出要被撞倒了,才惊慌的抢着扭转我的驾驶盘,那大肚婆,就是沈安婷的
鬼魂,你姐姐临终前在我拿去给她看的沈安婷的遗照中认出来的……”
     
    李佩芬脱口而出:“我姐姐那时候阴气全盛,一个快死的人,见到鬼魂有什么稀奇?
只是让她瞧见沈安婷,纯属巧合而已!”
     
    “是真的不关沈安婷的事?”
     
    “当然不关!”
     
    “那卓子雄……”
     
    “卓子雄也活该倒霉,他的影子不慎给盖进棺木里头,我听一些老一辈的人说过,
碰上这种情形,就只能归咎他运气衰,即使开了棺,把他影子给放了出来,让他影子回
到他躯体去,以后活着,也和白痴无异。唉,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
     
    “是这样的吗?”
     
    “是。”
     
    至此,一切阴霾,豁然而消,我对人生,再度萌发新盼望。
     
    我后来在医院继续养息约莫四五天后,便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阳光底下,出院啦。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便背着姐姐和佩芬,到当日沈安婷停放棺木的殡议馆打个转。
问遍殡仪馆所有的工作人员,当然也包括那老杂工,打听的结果,确实如佩芬所言,是
沈安婷的老爸当日买通了老杂工,编造了一个骇人听闻故事来吓唬我。那老杂工见了我,
只差没跪在地上向我赔个不是。
     
    之后,又过了好些天,我又背着姐姐和佩芬,到乡间沈家一趟。
     
    沈安婷的老爸老妈一见我上门,我尚未开口,他们两老已直认不讳地表示一切乃他
们的恶作剧,唯动机是想出口气,却没料到因此几乎把我击垮了,一连叠声地道歉自不
在话下了。
     
    啊!真相大白,我从此高枕无忧了。
     
    真的要多谢佩芬。
     
    如果不是她,我恐怕仍躺在医院里做我的活死人。
     
    说是感恩也不尽然,总之我对佩芬的好感,是与日俱增,且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
     
    我和佩芬,两个月后,便拉上了天窗。
     
    婚后,两口子恩恩爱爱,自不在话下。
     
    一日,那天是佩芬的生辰,我故意在不知会她之下,请了半天的假,提早下班回家,
悄声地启开大门,悄声地进入屋内,一心想给她个惊喜。
     
    佩芬分明没料到我有此一着,她在厨房里和到访的姐姐在谈着话。
     
    我听到姐姐在说:“对你这个弟媳,我再满意不过了,如果不是你,我阿弟恐怕都
活不长了。”
     
    佩芬如此道:“其实我也是靠撞彩的,打天才球,那天我们在他床边的谈话,他要
是不信,我也就没计了。”
     
    姐姐:“你这办法,简直天衣无缝!果不出你所料,阿弟在出院后,真的到殡仪馆
和沈家去问个清楚,要不是你事先买通了他们,不穿煲才怪。殡仪馆的人,花几个钱就
搞掂,但姓沈那两老,你也有办法去说服他们,我就不得不写一个服字。”
     
    佩芬:“姓沈那两老,都一把年纪了,说难听点都闻到棺材香了,他们女儿搞出的
祸端,他们做个顺水人情积个阴德,也应该的。”
     
    姐姐:“佩芬,别怪我多口,我一直想问你的了,你单是搞掂了殡仪馆的人和姓沈
的两老,也不管用的呀,你是不是……找上沈安婷的墓地泼了墨狗血”
     
    佩芬:“泼黑狗血,很折堕的呀,我不会这么做的。”
     
    姐姐:“那你……”
     
    佩芬:“我花了点钱,打了一条长铁链子,朝沈安婷的墓穴绕个圈,复找人在上面
铺一层泥灰,我这样做,她起码不会因此永不超生,只不过禁止她的鬼魂上来闹事,锁
起她,令她在墓穴里走不出来。”
     
    我听到这里,便又悄声地启门而出。
     
    门关上,两行热泪便不遏而流。
     
    我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一切的阴霾都已成为过去。
     
    重要的是,我要更爱我的妻子佩芬。
     
    如果不是她,事情的发展恐怕比我所能想象的更不堪设想了。
     
    因为佩芬,我才能过新生活,命运完全改变过来,得以喜剧收场。
     
    我能不感动得掉泪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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