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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主任找我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走出厕所,站在楼道里稍作停
顿,吐出了嘴里叼的一截烟头,便直奔基础部而去。我走到二楼写着“基础部”三个字
的门前停住,先检查一下衣服扣子系没系全,我知道王主任对这种事非常在意,记得有
一次我早上进校门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传达室门口,什么话也不说,上来就给我系上了
胸前敞开的两个扣子,我试图解释一下天气热,可是他拍拍我的脑袋叫我走了。他长着
一对凤眼,眼梢向上挑的那一种,目光柔软,一生都是脉脉含情的样子,虽然现在已经
50多岁了,可还是没个男人样儿,不知他年轻时用这双俊眼撩动过多少女孩的心,现在
老了,头发花白,牙齿不全,脸上出现一道道皱纹,颜色如同胡同厕所的墙壁,但目光
仍然水波荡漾,令男的见了如同嘴里忽然飞进一只苍蝇,女的见了不寒而栗,我要见的
就是这么一个人物。我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我推门走进去,王主任从一摞档案中抬起头来,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自己原地不动,
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发出“咕咚”一声巨响,我在他桌子对面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我
们俩沉默片刻,王主任的手不停地哗哗翻着几张纸,而我则把椅子坐得吱吱怪叫,终于,
他开口了:“周文,是吧,周文。”“我是周文。”“你这学期到现在旷了多少节课
了?”“我也记不住了。”
    “怎么会呢?”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那么,这是你们班的考勤表,你数一数,多少节?”
    王主任把考勤表从一摞纸中挑出递过来。我接到手里,数了一下,还给他:“五十
多节。”
    “校规上规定旷课五十节应做什么处理?”
    “开除。”
    我们俩陷入沉默,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连汗从毛孔中流出来的声音都听得见,天花
板上,一只小虫静伏不动,我仔细看去,认出是一只臭大姐。我盯着那个小东西看了好
久,真希望它飞下来,一直飞进王主任半张半闭的嘴里,好让他不再说出下面的话。
    好在王主任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我们一语不发,王主任翻着档案,我盯着那只臭
大姐,集中意念,想让它完成我小小的愿望,可那个家伙像是睡着了。
    电话响了,王主任拿起电话匆匆说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考虑一下,我一会儿
就回来。”说罢走了出去。
    我从兜里掏出一盒都宝,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下午的阳光直射进来,然后点上
烟抽了起来,窗外的操场空荡荡的,破;日的篮球架上油漆脱落,木板间的裂缝清晰可
见,一小截球网像人去楼空的蜘蛛网那样挂在半空,球场外的草地东一块西一块,有一
棵小树没有种活,一片叶子也没有,孤零零地竖在草地旁边,与一排健康生长的小树形
成鲜明对照,再往前,是学校砖红色的围墙,上面竟然围着一圈锈得要命的铁丝网,不
知作何用途。围墙外是一小片杨树林,是那种钻天杨,树干笔直,叶子绿得刺眼,抱成
一簇。像绿色的火焰一样向天空燃烧着,煞是壮观。我收回目光,从王主任的桌子一侧
拿过几份折得整整齐齐的《中国青年报》一行行看了起来。
    王主任回来时我正看报看得出神,他故意放着桌子问的一条通道不走,从我身边擦
身而过,咔嚓一下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怎么样,想得怎么样了?”
    我边放回报纸边顺嘴而出:“想好了。”
    “喔?谈谈?”
    “谈什么?”
    王主任笑容陡然收敛:“你不是想好了吗?”
    “想什么?”
    “你怎么还问我?”
    “我……”
    “我走这么半天你都干什么呢?”
    “等您呢。”
    “噢。”
    王主任皱皱眉头:“这样吧,长话短说,我告诉你学校的决定,是这样的,你现在
就像在悬崖边上,要是推你一下呢,你就掉下去了,要是拉你一把呢,你就上来了,当
然了,学校是不会推你的,考虑到你刚上大学,总得有一个适应过程,所以学校决定给
你个记过处分,你觉得怎么样?”
    “嗯。”
    后面王主任说的话我没怎么听。但我知道他一定没少说,因为我坐都坐累了。
    可是他仍没完没了他说个没完,我由他说去,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眼睛盯着自
己的脚尖。
    “你老说嗯干什么?”王主任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嗯。”我又点点头,这下可坏了,王主任凑了过来,我立刻清醒了一半儿。
    “你为什么旷课呢?”
    我只好如实回答:“听不懂。”
    “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以前没听懂?”
    “为什么以前没听懂?”
    这种问问题的方式搞得我目瞪口呆,我只好捡老师想知道的结果回答,不然他是不
会放过我的。
    “因为我根本就没听……”
    王主任脸上突然闪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表情:“啊!你没听,我就知道你没
听!”转而,他的语调又严厉起来。
    “可你为什么不听?”
    “因为我听不懂。”
    “你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没听。”
    我们俩相互看着,无可奈何,提问和回答把我们给搞晕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
回事。王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擦擦头上的汗,瞪着我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
目光重又落到我脸上:“周文,你听着。”
    我使劲集中精神,竖起了耳朵。
    “我问你,你为什么因为听不懂就不听课?”
    王主任的身体向后躺去,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长长嘘了一口气,然后就假装不看
我,意思是说,瞧,这下被我难住了吧!其实我早察觉到了,他的眼梢不时向我这里吊
上那么一眼,活像大喇的飞眼儿,弄得我魂不守舍,恶心的要命。我想,要是我的高中
语文老师在就好了,他可是个语法方面的权威,一次,他在黑板上出了一道这样的题考
我们:“整幢楼房的灯全黑了,只有一盏还亮着。”然后就叫我起来答对错,我老老实
实告诉他是病句,他教训了我一气,然后告诉我,那叫“反衬”。想到语文老师,我不
由得灵机一动,于是,我低着头小声嘟囔道:“反衬。”
    “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大声又说了一遍:“反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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