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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细怨
     
     
一
    愫细在六个月之前偕同她学建筑的美国夫婿狄克回到香港来,狄克说她这趟是回来
重温她的根,然而愫细对香港的印象只止于中学时代的香港,一毕完业,就被家人送到
美国读书,在她主修美术设计的四年里,家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母亲因病去世,父亲
从银行提前退休,离开了香港这块伤心地,到奥立冈买了一块橘园,准备在黄澄澄的橘
子丛中终老,愫细唯一的弟弟也上了加州大学的机械系,香港对于她,反而不及美国亲
切。
    经过介绍,狄克在此间一家建筑师事务所找到一个待遇不错的职位,狄克很开心,
这个从小在旧金山长大的美国男孩,为了向往东方文化而娶了中国女孩为妻,能够住到
算是中国的香港来,实在是他想望已久的。
    既然愫细的父亲早已把跑马地的房子变卖,愫细在此地等于没有家,她和狄克另起
炉灶,在半山区马己仙峡道找了一个不算大但很舒适的单位,是在大厦的十七楼,踞高
临下,从窗口望出去,香港就在他们的脚底下。初初搬进去的几个星期,两人像一对童
心未混的小孩,下班回家,相依偎在落地长窗前,等待黄昏最后一抹光隐去之后,有如
仙女的魔棒一挥,灯一盏盏此起彼落亮了起来,顷刻间照亮了半天的辉煌,把香港变成
一颗灿烂闪亮的宝石。对这份世界有的奇景,狄克赞叹世人所谓的东方之珠,就是如此
吧?
    这种神仙美眷的曼妙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以后变心丈夫所能找出的借口,狄克
全搬了出来,他开始说谎,夜归是为了业务,然后每个月总有一两次到外地出差,愫细
不是个天性多疑的女人,她万万没有想到丈夫一步也没离开香港,他借用朋友在大屿山
的房子,偕他的女朋友小住,居然还天天过海照常上班。
    “她是谁?”
    愫细问,狄克告诉她一个极普通的美国女孩,密西根州立大学的研究生,来这儿收
集资料写论文。
    原来她的丈夫他乡遇故知,这和愫细时有听闻的故事多么不同,通常是外国夫妇住
到亚洲来,丈夫抵挡不住东方佳丽的诱惑,抛弃了同甘共苦几十年的发妻。
    “为什么?狄克,为什么会这样?”
    她问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陌生的丈夫,也同时在问自己。“她和我一样,来这儿找中
国,失望了,我们处境一样,相互吐苦水,后来我也不知为什么——”
    “愫细,听我说,”狄克乞求着,他絮絮地道出香港此行,破坏了多年来所做的梦。
愫细心乱地捧着头坐在那儿,狄克说的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比起旧金山的唐人街,香港的中国味道显然不及它浓——”最后狄克结论道。
    愫细只问了和她最切身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样?”
    “我建议先分开一阵,好好想想,然后再作决定。”
    两人从此分房,狄克在小书房打地铺,愫细一口否决狄克的提议,声明搬出去的应
该是她,这公寓里的一切全是属于狄克,甚至租约也是狄克公司签的。
    现在愫细利用午饭和下班时问去找房子、她在狄克面前,紧抿着嘴唇,很是坚强。
直到有次到天后庙道看一间公寓,那是一个香港突然暴热的暮春,门一开,空房子特有
的气味迎面扑来,刚打过蜡的地板,光可鉴人影,愫细扶着墙——屋里除了墙一无所有
——她沿着墙,生怕摔跤,来回走了几趟,窗外有个游泳池,已经放满了水,池里空空
的,蓝色的水在早夏的阳光下泛着磷光,在那儿一波又一波无声地汹涌,愫细看呆了,
她想起狄克激情时的眼珠,也是这样地蓝得发光。泪水蓄满了她的眼眶,忍了十多天,
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像缴械一样突然松懈下来,索性哭个痛快。
    后来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她才赶忙躲在浴室里,在不很干净的浴缸边缘呆坐了半晌,
哭过之后的心情稍许觉得轻松,愫细觉得应该振作起来了,她站起身,面对着镜子,里
面反映出一张泪眼模糊的脸,她从皮包掏出随身携带的日红,重新化妆,划眼线时,她
的手居然一点也不抖,愫细对自己惊异的同时,也发现一个人还可以活得下去。
    镜子里重现出一张勾划齐整的新面孔,又可以回到写字楼和同事谈设计构想的脸,
她当以前的原细是死了,对新的自己凝视片刻,走出浴室挂上门的那一刹那,愫细回复
了她对自己的信心。
     
二
    一个星期之后,她在碧瑶湾找到了一间面海的、小小的公寓,只有在清晨与黄昏,
愫细对着这一片永不疲倦的海,她试着把狄克的蓝眼珠埋葬在蓝蓝的海水里。两个月之
后,她认识了洪俊兴,一个极普通、中国味十足的中年男子。
    愫细的公司,与此间某个艺术机构签了一张合同,承揽设计年底艺术节的海报、节
目单。愫细刚分居,想对自己证明的心情格外迫切,恰巧负责平面设计,一个比她资深
的主任,上个月才被另一家德国广告公司重薪挖了去,老板威尔逊先生如失左右手,公
司一下失去平衡。懦细这时从缝隙中冒了出来,洋老板很精明,看出她这一阵子失魂落
魄,几次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耳提面命,强调愫细千万不能辜负公司对她所寄的厚望,
惹得愫细眼圈红红的,感激极了。
    升了主任,懦细还特地去剪了个头,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她一心为公司节省,经
人介绍,找到了“俊兴印刷厂”,躲在观塘的一家中型印刷公司,约好先看纸样。洪俊
兴自己抱了一大叠纸张上来,愫细在她小小的办公室见了他。这位专门和九龙小店打交
道的老板,推门进去,对方的年轻,又是女性,使他一愕。愫细连忙抓起写字台上的太
阳眼镜戴上,自觉笃定了些。愫细听他操外省口音的广东话,几次不好意思笑出来,她
改口说英语,对方着实愣住了,难为情地掏出手帕擦拭额头,愫细这才发现对方不懂英
文,于是不留痕迹地改回广东话。她刚回香港不久,夹在华洋杂处的社交圈,就是和中
国人交往,也很少有一席话不夹英语,这男人自始至终全是口音很重的广东话,愫细不
禁多看他两眼,只觉得新鲜。
    谈价钱时,愫细注意到洪俊兴对这些纸张,珍惜之至,她一眼看出,这个外省的中
年男子,年轻时从大陆来香港,在创业初期,一定吃过不少苦头,是这些纸使他发迹,
难怪看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纸上巡回,眼睛中有着无比深情。
    愫细起身送客,洪俊兴还在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很少有机会被请到中环洋人开的写
字楼,难怪很为这儿的摆设所吸引。临走,他在歪歪斜斜钉满日程表、备忘录的那一面
蔗板上发现一张中国水墨山水,画在宣纸上,也没好好裱,随便被钉在角落里,洪俊兴
在这洋化十足的写字楼找到了中国,他情不自禁倾前去看,似乎一下有了依归。
    “喔,这幅画很有意思,我喜欢他的中国味道。”愫细一副远方阔客的口吻。
    洪俊兴连声说:“很好,很好,丁衍庸的,早期的作品。”又加上一句:“应该拿
去裱画店托托,裱好了装上框子,效果更好。”
    愫细以为他是在就纸论纸,后来才发现他喜爱中国字画,还多少收藏了一些名家作
品。以后两人在中环吃了几次午餐,无非都是谈纸的价格,都是洪俊兴请客,有次愫细
把帐单抢过来,洪俊兴竟然觉得奇耻大辱,眼睛都圆了,害得愫细低声解释了半天,说
她可以向公司报帐,洪俊兴只是听不进去,一叠声喃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愫细第一次发觉纯粹的中国男子有他的可爱,因为是中年,特别有一股吸引力,她
想象洪俊兴在他的妻子家人面前,一定是极端大男人主义,虽然她从未打听过他家里的
情形。
    渐渐地,他的电话多了起来,每次总会找到一个令愫细无法驳倒的理由。开始几次,
她以为对方要这笔生意,所以千方百计拉拢她,愫细不得不提防,她的事业如日中天,
公司嫉妒她的人也不少,她不能有任何闲话落在别人手里。然而,分居女人的生活毕竟
是单调的,何况中饭人人要吃。她把自己一说服,以后就坦然地赴约。
    第二天见面,是在铜锣湾一家新开的酒楼,洪俊兴向她极力推荐这家厨子做的粉果。
这些日子来,由他的大型日本房车载着,把愫细带到一间间她从未光顾过的饭店酒楼。
每一回,愫细只消安逸地坐着,这儿是洪俊兴的领地,由他主管一切,他一个人点菜张
罗,从来不需愫细操心。不像从前和狄克一群洋人上广东馆子吃饭,看菜单点菜的工作
总是落到她这全桌唯一的中国人身上。愫细身负重任,生怕点的菜不合这群洋鬼子的口
味。在那种时候,做中国人简直是一种负担。
    和洪俊兴,使她有着回娘家做客的感觉,一切都是熟悉舒适而温暖。愫细也抗议过,
他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哪里,哪里,”他总是谦卑地笑着:“黄小姐在外国住久了,回香港是客人、是
客人,好好招待是应该的、应该的。”
    接着,夹了一块田鸡腿——他不知从哪儿知道她喜欢吃田鸡——放入她的盘子。
    “来、来、来,趁热吃。”
    愫细禁不住笑了。“我这个客人太舒服了,一次又一次,老做不完。可是你别忘了,
我这个香港人比起你来,可要地道多了。”
    洪俊兴使劲摇头,一脸不同意。
    “何以见得?本来嘛,我是这儿土生土长,你还是半路出家的。当然你要说,这几
年在外国读书,混了一身洋气。”
    说完,自己哈哈大笑。洪俊兴直直望入她的眼睛:“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很可
爱,本地的女孩很少有像你这样的。”
    愫细人往椅背一靠。“可是我自觉历尽沧桑呢!”这话是在心里说的,和对方没有
熟到谈心事的地步。就是再熟,她也不可能向他诉说。洪俊兴和她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的语言不同,无从打交道。在经过情感的大风大浪之后,愫细只想休息,她是太累
了。有个像洪俊兴这样的人,明知不可能,交往起来也就放心多了。至于对方是否和她
一样的想法,愫细可不管,她有独生女的骄纵,天塌下来由别人去顶着,好使她勇往直
前。
    “真的,黄小姐,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性格爽朗,又开通得很,做起事情来,
比男人还能干,年纪轻轻的,真不简单。”
    “其实该佩服的是你,”愫细说的是实话。她听洪俊兴说过,二十年前从上海坐船
来香港,掏出口袋所有的钱,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坐在当时还没拆的尖沙咀码头钟楼,
啜着平生第一瓶可乐。
    出是出来了,日子总还要过的,虽然没有像好些人从大陆出来,铺报纸在骑楼走廊
上睡了好几个月的惨状,在人地生疏的香港,他这个外省人也吃尽苦头。他跳上电车,
从北角坐到坚尼斯道,来回不知多少趟,香港到处是机会,他却不知何去何从。
    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凭着中国人的吃苦精神和不屈的毅力,终于闯出属于自己
的天地,愫细只有全心佩服。当她听到洪俊兴常常穷到连茶楼饮一次茶都要算之又算,
本着女性的同情心,愫细眼圈都红了。
    二十年了,洪俊兴坐在新开敞亮的酒楼,这个人没有因失意而变得尖酸刻薄、愤世
嫉俗,也许有过,在他最潦倒的时候,谁又能避免呢?愫细认识的是现在的洪俊兴,真
诚慷慨、一团和气,观塘一家不小的印刷厂的拥有人。
     
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懦细开始脱下她穿了一季的相同服饰,是那种日本人设计的,
前两年大为流行的宽松洋装,大到可以在腋下胸间养一窝小鸡。愫细在已经不时兴的时
候还经常穿着它,只有自己清楚这种服饰可以掩藏她分居后掉到不足一百磅的体重。加
上她心清不好,专门拣灰扑扑的暗颜色,衬得她一脸憔悴,使她看来像个褴楼的老太婆。
    升了级后第一个月发薪,愫细捏着支票簿,走进中环专卖进口的服饰店,她很为标
签上的价钱所吓倒,同时也为多时亏待自己而十分自怜,基于补偿心理,她出手特别大
方,满载而归。”
    隔天中午,愫细穿了一条浪漫的法国紫纱绉裙,到利园酒店彩虹厅饮茶,她去得早,
坐在四周全是镜子的外间等候,转来转去,看到的全是自己。愫细顾影自怜了半天,洪
俊兴来了,眼前一亮的模样,使愫细咬着唇笑了起来。一顿饭下来,洪俊兴的眼睛没离
开过她,愫细赧然回视,一时的触动,使她摹地惊觉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坐在那里等
她,耐心地、忍从地狩候着她,等候愫细终有一天回心转意。而自己这样费心地打扮,
难道是为了给洪俊兴看?愫细好像在走路,全无戒备的心情下。突然掉进了一个坑,她
大叫声,一下清醒过来,责备自己走路不看路。
    洪俊兴可以等,大半辈子不也就这样等过了。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为了澄清自己,
为了强调这是不可能的,愫细决定邀洪俊兴到她住的地方,让他看看自己生活的天地与
观塘来的洪俊兴是截然两样,横在当中的距离是缩不短的。
    从认识之后,洪俊兴一直是她的主宰,愫细由他领着,去的场合全属于洪俊兴的领
地,她被带去自己永远不会找去的画廊,把中国现代名家的画介绍给她,他陪她到博物
馆、拍卖行看瓷器、古物展览,当然,还有数不清的躲在巷子底,一家家烧出地道潮洲
菜、广东小菜的小馆子。愫细不能否认短短几个月洪俊兴引领她,进入一个前未去过的
境地,她是在一寸一寸地被吞没。
    对,是该划清界线的时候了,邀他上她家,让他自觉格格不入,然后自动引退,这
样做不会伤害对方——愫细知道被伤害的滋味。
    “一定来,一定来拜访,谢谢你。”洪俊兴心花怒放,没有察觉愫细不怀好意的微
笑。
    洪俊兴如约来了,愫细去开门,只见他西装笔挺,手中捧了一大把沾露欲放的玫瑰,
红的花和红领带使他酱色的脸漾上一层红光,喜气洋洋,愫细小时候爱看的粤语片,经
常有类似的镜头出现,她把鼻尖埋在花丛中,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嗯,好香,谢谢你,请进。”
    洪俊兴随着愫细身上一朵朵茶褐色碗口大,又像花又像图案的腊染拖地袍子进屋去,
走进轰响着的士高音乐的世界,走进愫细小小的天地。人来了,就好办了,愫细狡桧地
夹夹眼。
    “怎么样?太吵了?”愫细示威地,也不让坐。洪俊兴站了半晌,只好装作欣赏屋
内的摆设,事实上这不足百尺的小客厅,瞥一眼也就一览无遗了,洪俊兴以最慢的速度
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件,那个发出原始噪音的唱机,委委曲曲躺在地上,兀自嘶吼着,
愫细刚刚搬进,连张桌子也没有,她为它找到了理由。
    他踱到窗前,弯下腰,沿着窗,用白色空心砖和木板叠起来的书架,一直沿伸到角
落去,洪俊兴弯下腰,浏览书目,发现全是英文书,他抬起头,和愫细挑战的目光接触,
赶忙掉开去,讪讪的,脸都涨红了,懦细有着目的得逞后的快乐。
    “黄小姐这地方布置得很———呕,很新潮。”
    “是吗?只怕洪先生不喜欢。”
    这里和他自己家中布局严谨,一套红木家具的客厅的确很不同。凌散搁置的小客厅,
散发着自由的空气,西化的分居女人的自由空气,洪俊兴屏住气,似乎不太敢呼吸自如。
    愫细端出两杯白酒,递了一杯给他。
    “试试看,会不会太冰?”自己啜了一口,“嗯,还好。”她总算坐下来喝酒了,
拍拍旁边另一把椅子,洪俊兴依言坐下。
    “洋人爱搞这一套。白酒先冻一下,味道就出来了,欧洲人更讲究,他们冬天把酒
拿到窗外去,让冷空气冻上一夜,喝起来,听说回味无穷。”
    “比摆在雪柜里要好?”
    “比摆在雪柜里要好。”
    “这种酒,什么牌子?”
    “加州的葡萄酒,尼古松专程带了这种酒,到北京请毛泽东喝。”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愫细跟狄克学会喝白酒,现在她到超级市场,还是情不自禁抽
出这种淡黄的瓶子,标签上有一串白葡萄。
    “最近白酒很时兴,上‘翠园’、‘北京楼’吃饭,伙计会向你推荐,说是白葡萄
酒就着中国菜吃,别有一种味道。”
    洪俊兴所提的这两家餐馆,以前常和狄克光顾,他特别偏爱历山大厦地楼的“北京
楼”,狄克说里头布置得明亮通红,像中国人的新房,一片喜气。九点钟拉面表演,最
响的掌声往往来自外国人的桌子。
    而现在中国餐桌上,也摆上了洋葡萄酒,这就是香港。
    “好久没去‘翠园’、‘北京楼’了。”
    愫细说着,语气中有自己都没觉察的怅惘。的士高的吼声低微了,唱针磨着唱盘内
圈,发出笃笃声响。懦细过去坐在地上,抽出另一张唱片,背对着洪俊兴。
    “关于我的事,你也听到一些吧?”愫细说,头也不回。“我们分居了,他是美国
人,还在香港——”
    此时此地狄克在做什么呢?多半是流连在山顶的某个宴会,一手握着酒杯,啜饮杯
中的加州白酒,另一只手抚爱着他同种女友的背脊——愫细一下坐正了,还想这些做什
么?不是都过去了?
    “洪先生,”她深深吹了一口气,回到现实,“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这些日子来,
你对我照顾,突然之间,我好像多了个亲人,我应该算是香港人,很可惜在这儿无亲无
故——”
    半晌,对方没有搭腔,愫细禁不住回过头。洪俊兴把脸对着墙,墙上挂着约翰·里
依的放大黑白照片。愫细以为他没有在听,想继续往下说,没料洪俊兴发出喟叹。
    “西洋人这玩意儿!”他凑近前研究绽开灰色微粒,以至使照片中人面目模糊的像:
“这玩意儿,真行。”
    “洪先生——”
    “我喜欢照顾你,很好嘛……”
    “就像自己家里的人一样。”
    洪俊兴转过来,面对着愫细,嗒然若失:“哦,是吗?”他想了一下,才又说:
“也许吧!换上另一个地方,美国或者大陆,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碰不在一块儿的。香
港就是这点奇妙,不同的人、不同的东西全挤在这一小块地上,凑在一起。不管怎样,
大家还不是和平共处,日子照样过,这点你也不能否认吧?”
    “可是,我与你,很不一样,洪先生,你今晚到这儿来,应该也看出来了——”
    “哦,是吗?”他倒是有点意外。“在我来说,能够认识你,应该是一种缘分——”
    洪俊兴显然不愿深谈下去,他及时阻止正待接口的愫细。
    “肚子该饿了,咱们晚上换换口味,吃西餐去,好吗?我在报上看到广告,一家新
开的欧洲餐厅,在湾仔,叫———呃——”
    “LA RENAISSANCE。”
    愫细对这家号称全香港最贵的西餐厅有所听闻,她扬了扬眉:“哦,晚上准备去豪
华一番?”
    “嘿嘿,去试试看、试试看。”
    她想到雪柜里的冷牛舌,本来预备拿它今晚待客,多喝几杯白酒之后,愫细将会和
他来一次开诚布公的倾谈,使洪俊兴知难而退。她在LA RENAISSANCE和冷牛舌之间难以
取舍,最后她的好奇、叹世界的天性战赢了。
    “去看看也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谈,谅洪俊兴要躲也躲不了。
    懦细对自己说,她进了房间,脱下令洪俊兴不安了一个晚上的腊染袍子,换回文明
的服饰。下楼时,她那打细褶的裙子,为晚风连连撩起,像月夜里一瓣瓣绽开的湖色莲
花。洪俊兴得意洋洋地为她开车门,服侍她坐定。愫细感觉到在他关上车门的那一刻,
眼睛曾在她挖得很低的领口逗留了几秒钟,她狠狠白了他一眼,洪俊兴开心地嘿嘿笑了
两声,两只手握着方向盘,充满了自信,愫细只能由他掌握她的方向,朝前驶去。
    湾仔新开的这家餐厅,如果稍不注意,根本不会留心它的招牌,一走出那棺材式、
窄长的电梯,眼界却一下大开,光是外层酒吧间,容纳七八十个人的鸡尾酒会毫无问题。
愫细很淑女地啜饮高脚杯中的白酒——她还是喝她的加州葡萄酒——一边浏览所谓全香
港最高级的餐厅。
    愫细在外国读书,见过的世面不少,特别和狄克结婚后,偶尔被邀请到世家望族家
中做客,愫细不喜欢古老房子特有的窒间空气,不过,比较起来,香港的LA
RENAISSANCE却是做了四不像的抄袭,她忍不住敲敲墙上的木头,发觉根本不是真正的
抽木,而是把夹板油上抽水的颜色,壁上挂的仿古风景、人物油画,仿的是维多利亚时
代的,可能出自此地某“画家”的手笔,一个多月前才出炉的“杰作”。
    愫细脚下踩着宝蓝的天津地毡,坐的是褐黄色的高背椅,吊着水晶灯,满桌镀银的
餐具,处处显出暴发户的伦俗品味,香港式的豪华,就是这样吧?!愫细注视着洪俊兴
拿刀叉的姿式,他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在与盘中那块全熟的牛扒搏斗,愫细看着,居然
忘记了她的演说。
    就这样结束了这豪华晚餐,帐单用镀银的盘子送来,洪俊兴掏出一张大牛,对侍者
连声说:
    “很好、很好。”
    找数时也没少给小费,愫细真服了他。
    再走出棺材式的电梯,外面却是狂风暴雨的世界,雨像牛绳一般粗,一丝丝夹着千
钧之力横扫过来,洪俊兴拉她躲在印度看门人的伞下,奔进车子,已经湿了一半。车子
在豪雨中找路,像海难中的小船,在视线难辨的海中摇摆,好不容易才拐过了街。
    “天气真怪,四月天哪来的大雨?”
    洪俊兴才住口,突然一条白光一下照亮了天地,瞬息间又暗了下去,接着雷声紧响,
仿佛要撕裂大地一般。愫细最怕雷电,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回雷雨从中午开始,到
晚上还没停,一家人挤在停电的客厅,点上蜡烛等被大水困住回不来的父亲,懦细却胆
小地躲在妹妹的摇篮里,拿小枕头堵住耳朵,试着挡住外边那天崩地裂的闪电雷声。
    那时候愫细和家人一起,头上有屋顶挡着,任凭雷电肆虐,她是被保护着。
    此刻她孑然一身,和一个又熟识又陌生的男人同在一个车子里,在茫茫雨中找寻回
家的路,他们回得到家吗?也许在半路上就被雷劈死了,愫细打了一个寒噤。就在这当
儿,突然一粒粒婴儿拳头大的冰块,由空而降,击落车窗,乒乒乓乓舞跳。
    “是冰雹。”洪俊兴声音透着讶异,两手依然笃定地握住方向盘。是在下雹,愫细
平生是从未见过的。在这天地变色的时刻,旁边这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他和她坐得这
样近,近在咫尺,她可以触摸得到的,愫细在茫茫天涯找到了知己。
    冰雹又一阵阵洒落下来,夹着闪电,像一支支白色的利刀,硬要劈开车窗闯进来,
愫细抱着头,向旁边的人扑倒过去,整个人往下一溜,躲进洪俊兴的臂腰里,紧紧抱住
他,和他相依为命。
    两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心情,相互扶持回到愫细的家,雨水沿着愫细的裙摆往下
滴,一路滴下来,使她觉得拖泥带水。掩上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这
都是命,注定他们要在一起的。愫细牙齿打颤,也不完全是因为冷,她一件件很慢很慢
地脱下因湿透而沉重的身外物,回到原来的子然一身,她需要抚慰,需要一双有力的手
臂把她圈在当中,保护她。愫细是在雷雨之夜那个受惊躲在妹妹摇篮里的小女孩。
     
四
    使愫细惊喜的,是洪俊兴的无限柔情,他覆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使她一下子觉得生
命充实,他的唇吮吸着她的,一寸寸吸进去,吸进她荒芜已久的内里。许久以来,愫细
第一次放松全身,让男人的温柔包裹着她,淹没她。
    “这么好的女人,”他的手在她的肌肤游行,“这么美好的女人,”洪俊兴微喟了,
“丈夫怎么舍得和你分开?”
    “狄克和我一起回来,他来香港找中国,失望了,连带地对我这中国女人失望,只
有回到他同种的人那儿,儒沫相吸去了。”
    一句话概括了两年的婚姻,愫细自己都不能相信,自从那次天后庙道租公寓哭过之
后,愫细已经许久没流泪了,此时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提及狄克,居然又泪流满
面。
    许久,愫细才轻轻地说:“也许我也一样呢,绕了大半个圈子,回来找自己的人,
早知如此,犯不着出去兜那么大的圈。”
    “那,和我,有不同吗?”
    “嗯,很不一样。跟你一起,好像在看一张老掉牙,可是又很温馨的粤语片———”
    “听你胡说,”捏了一把被自己舔干泪水的脸颊。“那,和他呢?”忍了半天,还
是忍不住问了。
    愫细努力想了一回,找不出恰当的形容,随口胡诌:“狄克吗,像纽约的警匪片。”
    洪俊兴翻过身,用力把愫细压在下面,“顽皮。”他说。
    遗憾的是这种甜蜜并没能维持多久,先天的不足,使这朵柔情之花,在开足之前,
很快就夭折了。愫细捧着头,坐在办公桌前,她只是觉得很怅惘。
    最近他们把夜晚消磨在愫细的床上,在黑暗中索求彼此的身体,懦细享受令她疼心
的柔情,她让他在耳边絮絮诉说他对妻子的种种不满,由着洪俊兴把她引入他的家族。
他的弟妹、妻子的亲戚,全是平凡的小人物,他们是在北角市场、湾仔的街上迎面走来
一群面目模糊的碌碌小民。他的同胞手足缺少了他的运气和本事,只好一辈子团在墙壁
剥落、没有电梯上下的旧写字楼,一脸疲倦地守住升迁无望的职位,他们早被生活折磨
得锐气尽失,他们没有梦想,有的只是等待每个月出粮,全家到茶楼吃一顿好饭。
    而愫细情夫的妻子,是拖带着子女到街市后的小摊子卖恤衫、内裤,和小贩为一元
五角争得面红耳赤的那种,她没有忘记丈夫发迹以前的苦日子。
    愫细来自重视教育的家庭,高中毕业就被送到美国读书,她在校园和狄克认识,一
直在呵护中活着,实际生活中的千疮百孔与愫细绝缘。当然她也有过失意心碎的时候,
然而那只属于情感上的创伤。这点伤害对仰人布食的劳苦大众是一种奢侈的浪费,自我
烦恼的玩意儿。
    回香港后,狄克和她凭着他们的文凭和能力,在中环摆满盆景的美丽写字楼,一点
都不费心地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愫细照样坦然无愧地接受。
    在社交方面,狄克被此地的外国人,“他乡遇故知”地拉入他们的圈子,这些在本
国永远碰不到一块儿的人们,只因同一个时间、空间,万分不情愿地住到这黄种人的小
岛上,只好物以类聚,一回生二回熟,交往得十分熟络。懦细由狄克带着,流连于山顶、
碴丁山开不完的宴会,她很习惯俯看海港美丽的夜景,细细品尝口中的鱼子酱,倾听女
主人抱怨女佣、司机、香港的天气和交通。
    “说,我是不是你生命中,拥有过的,最美好的?”
    说这话时,愫细骑在洪俊兴的身上,叉着腰向洪俊兴威吓挑衅,可怜这观塘印刷厂
的老板,被压得出不得声,除了拚命点头,别无他法。
    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又能证明什么?愫细翻下身躺回去,一下子兴致索然。她不
必和洪俊兴比,她在每方面都胜于他。这是任谁也无法驳倒的,愫细找了个处处比自己
差劲的男人。她没有去找,谁叫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洪俊兴是天地之间唯一和她一起
的男人?愫细在一时之间的脆弱,把自己给了他,换上另一个时空,这种情形永不可能
发生。然而,就为了那个异象的夜晚,她就该永世不得超生?喔,不,在情热退却之后,
愫细逐渐清醒。她甩甩头发,后悔极了。
    这个处处比自己差的人,她居然也无法全部拥有他,不管多晚,他总是起身穿戴,
回到他所抱怨的妻子身边,去做他尽责任的丈夫。这男人只是在自己身上找寻从妻子那
儿得不到的安慰。愫细突然抓起他睡过的枕头,使劲全力朝他摔过去。
    “洪俊兴,你这差劲的家伙,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愫细大叫,满心屈辱。
    被打中的人,在错愕之中回过头,下意识地扭亮床旁的台灯,床上的人似乎受了亮
光的刺激,虎地跳下来,抓起被自己打落的衣物,把洪俊兴使劲推到门外。早就不该让
他进这个门来,现在推他出去,或许还来得及。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挡住门,外边的人也
不敢强着要进来,只是俯着门低声哀求,隔了一道门,给了他说心底话的勇气,他喃喃
诉说他对愫细的情爱,重复着:
    “愫细,不管怎样,我爱你,真的,我好爱你——”
    他爱她,不用他明说,她也感觉得出,她应该感动吗?喔,不,多少回,数不清有
多少回,洪俊兴从她身边回到他妻子的身边,丢下愫细一个人坐在床上怔怔地想,此刻
他与妻子在做什么?她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有着难以忍受的妒意,说穿了自己不
过是这个印刷厂老板生命里小小的点缀,他白天驰骋于商场,为了赚更多的钱,夜晚来
她这儿找安慰,又回去做他的模范丈夫、父亲。她看出他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不论怎
样爱她,也不可能拆散他的家,来和她生活在一起。
    就是他会,她肯吗?和这个人厮守一辈子?愫细不敢想象。
    “不要再说了,你回去吧!”
    半晌,她才疲倦地说。又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到外边的人悉索一阵穿衣声。
    “你好好休息,我再打电话给你。”
    “不用了,你走,我不会再理你了。”
    语气中有无可挽回的坚定。门外的人很执着:“别孩子气,我明天找你。”
    又过了半晌,他才熟门熟路地出去了。
     
五
    愫细把洪俊兴挡在门外。她并无悔意,尽管她有大把时间要打发。可幸这时候愫细
开始忙艺术节的海报——为了避嫌,她和另一间印刷厂签了合同——愫细大权在握,每
天坐在会议室和同事们讨论设计构想,往往超过下班时间而不自觉,愫细沉醉在创作的
乐趣里,每天弄得精疲力竭,眼睛却闪着光。洪俊兴的影子远微了,愫细居然能够不断
抗拒他不断打来的电话,连她都觉得吃惊。
    到了五月底,初步的设计告了一段落,突然之间松懈下来,使她重又被寂寞所噬咬。
这天她在公司里的小厨房喝咖啡,广告部门的海伦捧着一杯好立克,向她道喜。
    “好叻喔,懦细,看不出你野心还大得很呢!”
    愫细听出她语气中挖苦的味道。到这家设计公司上班不久,愫细就发现近几年来,
由于香港特殊的商业环境,培养出一些能干到极点的女人,她们分散在洋行、律师楼、
银行担任高级要职,各个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眼前的海伦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群女将把身边的男人一个个吓跑,错过了结婚的年龄,既然无家可持,就把薪水
花在名牌上,每天打扮得体大方,披甲上阵,在写字楼大展雌威,与男人争天下,拿出
本事证明女人不是次一等的人类。她们下班之后,成群到中环英国人开的酒吧喝酒,嘲
笑男人。
    以前海伦曾经把愫细拉入这个圈子,那是在她和狄克分居之后,这批女将们的气焰,
愫细不敢恭维,和她们喝了几次酒,后来洪俊兴出现了,她自然退出不去物以类聚。
    今天停细可以早回去,可是家里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害怕把锁匙转开门,那一屋
子黑暗迎着她的感觉——
    “下班后,还是老地方?”
    “怎么,又想归队了?”海伦把愫细的手重重一握:“总算你又觉悟了,愫细。”
    那天下午女将们欢迎愫细重新归队,占了大张台子,闹得更凶。愫细冷眼旁观,这
批视男人为草芥的女人,再嚣张跋扈,总也得回去面对她们自己。愫细无从想象,她们
回到家,把身上的武装解除,松懈下来之后如何自处?也许她们根本不敢松弛自己,即
使哭泣,也一定不让自己哭出声。
    “喂,懦细,”海伦碰碰她。“听说了吧,南茜快生了。”
    南茜是营业部的女会计,年纪大了,匆忙中抓了个比她小好几岁的设计组实习生结
婚,有好一阵子成了写字楼的谈话资料,海伦的评语最为刻薄。
    “说是奉儿女之命结婚,躲在沙田夫家,才半年,居然要生了。”
    世人认为女人生小孩,天经地义,女将们的反应却是一脸鄙夷,她们究竟是不是女
人?愫细不禁要问。
    那一双双被酒精染红的眼睛,泄露了她们内心的秘密,都在呼喊着空虚,其实她们
只在嘴巴上逞强,心里何尝不羡慕。
    家还是要回去的,酒吧的“快乐时光”过了,大家才意态阑珊地散去,愫细喝多了
酒,满心不得意,她靠在门墙上,好一回才鼓足勇气开门,衣服也懒得脱,躺到床上。
似睡非睡中,似乎电话铃响了,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洪俊兴的电话近来显著的稀少,她
拿起电话机,是他,在问她吃过饭没?这个实际的人永远问些诸如此类实际的问题,她
回说没有,像个委屈的小女孩。
    “一个人住,也不知道当心身体。”
    愫细撑不住,哭了起来。洪俊兴在另一边说:“等等我,我即刻过来。”他挂断电
话。
    不到甘分钟,这个被愫细挡在门外的男人又回来了,他径自打开小厨房的灯,把带
来的食物放在盘子里,一手抓了一把叉子出来。
    “找不到筷子,你真是外国人,家中连一双筷子都没有。”
    愫细被逗笑了,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在洪俊兴的监视下,吃了多时以来最甜美
的晚餐。
    “你瘦了。”他为她撤去盘子,无限爱怜地捏着她的腰,愫细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肩
上。
    “我好累。”她说。
    这一晚,懦细蛮暴的热情,颇使对方招架不住,她拚命向他挤进去,最好挤回母体
去,只有在那儿才有真正的安全。
    第二天愫细回到写字楼,她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件、稿样之中,不禁自问:这就是我
要的?不可能吧。愫细是来游戏人间,她有这资本,像海伦那一群,独自一个人撑下去,
该有多累,她自认不属于真正有野心的一类,也许这就是她早早嫁给狄克的原因。一次
婚姻上的失败并没有改变她,她也庆幸自己没变成披甲上阵的女强人。
     
六
    夏天来了,洪俊兴脱下灰扑扑的西装,换上愫细帮他选的意大利麻纱衬衫。懦细又
做顾问,要他新配一副细框花边眼镜,使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在顾盼之间,居然也
有几分潇洒,愫细甚是得意,她把洪俊兴从观塘带到中环来,他们已经好久不去中国饭
馆茶楼了——愫细嫌那些地方太吵。现在他们的足迹流连在一家家点着蜡烛,情调很好
的西餐厅,由愫细极力推荐,洪俊兴尝了平生第一次的法国蜗牛、澳洲鲜蚝。
    刚开始时,洪俊兴对中环洋人群集的酒店酒吧不尽习惯,显得局促不安。去多了,
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消失了,他现在能够手握酒杯,自在地听着吉他手弹唱美国乡村音
乐,还真的能欣赏其中的某些曲子,他也学着喜欢钢琴酒吧的情调,几杯威士忌苏打下
肚之后,这个木讷的老实人变得活泼了,连他在床上的姿势也花妙多样起来,愫细揶揄
他,说这是他的第二春,临老最后的激情。
    洪俊兴听了,一点也不以为忤,呵呵大笑:“还不是受了你的影响,”他说:“现
成放着一个这么好的导师。”
    他提议天气转凉的时候,要愫细向公司请假,由她做向导,一起到美国玩,狄士耐
乐园、赌城拉斯维加斯、纽约格林威治村的嬉皮区,他全要去大饱眼福。
    “要开始享受生命了,以前太委屈自己了。”
    愫细望着改变了的洪俊兴,暗叹人的可塑性果真有那么大,才几个月工夫,洪俊兴
任由她揉、捏,塑造出一个和先前大不相同的人,现在愫细带着他出人一些她从前和狄
克去惯的场合,洪俊兴的举止虽然不似狄克得体,但也差强人意,不致令愫细觉得羞耻
脸红。
    然而洪俊兴的改变只止于外表的修饰、几个不会太突兀粗俗的动作,他还是如假包
换的洪俊兴,横在两人之间的悬殊矛盾依然存在,他不能给她完整的爱情,他的妻子、
家族是她最大的劲敌,即使这段恋情是愫细所情愿的,她也很不甘心。
    “人世间,何必太过计较,他有他的限度,你舍不得他的温柔,留住他好了,留这
么一个人在身边解闷,不也很好?”
    在需要洪俊兴的柔情慰藉时,愫细找到了如是的理由。可惜每一次她在情欲之中慢
慢苏醒之后,她为自己可怕的清醒所苦恼,愫细会一下子变得很容易被激怒,洪俊兴一
句无心的话可以轻易惹恼她,她的高他一等的优越感会在这时夸张地显现出来,她会不
耐烦地打断在恋爱中而突然话多的洪俊兴,讥笑他没有逻辑观念、缺乏学院训练所说的
话永远愚蠢可笑。凭着愫细起伏的情绪,洪俊兴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从美妙的情人降至粗
蠢的小老板。
    “愫细,你这脾气真怪,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像一只寒暑表,”开始几次,他还很
有兴致地调侃,“一下子可以从沸点降至冰点,快别孩子气了。”
    愫细不时地向他挑衅,她跟洪俊兴永远吵不起来,他总是忍从的、委曲求全的、一
副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的姿态,愫细恨他,连吵不起来也是他的错。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她打他、踢他,用最恶毒不堪的话侮辱他、侮辱他的妻子、他的家族。
    “你到底要我怎样,”他一边挡住她的拳打脚踢,一边哀求着:“你说好了,要我
怎样?——”
    洪俊兴不懂得她,她也不懂得自己,这也是他的错。每次吵架,明明是她无理取闹,
洪俊兴还是打电话来赔不是,要求言归于好,愫细愈发得寸进尺。
    和洪俊兴这次不相称的恋情,使愫细发现她个性中的另一面,以前没有机会发作,
一直潜伏在里面。愫细再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无可理喻到这地步,她居然会对自己有
过关系的男人残忍凶狠到这个地步,她怀疑自己有暴力的倾向,特别最难以理解的是愫
细对洪俊兴的妻子,一个她从未谋面的无辜的女人有着难以消灭的恨意,她轻贱这女人,
觉得她根本不配存活在这世界上。
    这两个月她任这些不可爱的个性极力膨胀,刚开始几次,愫细着实被自己的行为吓
住了,她愈来愈不喜欢现在的她,反复思索之后,愫细得到了结论,这段恋情一开始就
是一个错误,根本不该让它发生,虽然不是她主动去吸引洪俊兴,可是令他介入到这么
深她也有责任。最明智的决定是结束这段关系,让洪俊兴走出她的生活。
    把这个决心跟他说了,对方只是笑她太孩子气,电话来得更勤,频频约她见面。很
简单,他怕失去她。愫细到此不得不承认对方把自己的吵吵闹闹若即若离,当作是恋爱
中的情趣。
    “你真的和别的女人很不同,”在无可避免地又和他上床时,他抚弄着她,说:
“没有一个男人会对你生厌的,你这个小泼辣货。”
    愫细抗拒不了他肉体的诱惑。感情的事容易办,两人分开,一年半载就可以把洪俊
兴从心中移开去,不过要断绝这种肉欲的吸引,只怕难极了。无数次她发过誓,不让他
接近,可是往往守到最后一刻,她拚得全身骨头酸楚透了,然后,洪俊兴把手向她伸过
来,她的自持一下子崩溃,又情不自禁地向他投怀送抱了。
    “何必这样刻苦自己,愫细,你要我,为什么不干脆承认?”
    懦细在他怀中仰着脸,心里明知不可能,可是又不自禁浮上一种极渺茫的希望,她
一顿一顿地说:
    “也许有一天,我终于屈服了,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也许有一天——”
    洪俊兴忙着抚爱她,没听懂她话里的涵意,愫细忍不住又说了一次。
    “在一起,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不是这样,是真的在一起,我意思是——”
    然后洪俊兴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打碎他经营二十多年来,一手建起的家,需要
太大的勇气,他太软弱,恐怕要让愫细失望。
    这一说,愫细深深地被伤害了,她一把推开他,跳下床,衣服也没穿,在房间里疾
走,像一头被困住的兽。
    “好,洪俊兴,你当我是不花钱的情妇,没那么便宜——”
    她咬牙切齿,声音都哑了。这个可恶的男人,他本来不配拥有她,既然给了他,他
理应做更大的牺牲,凭什么他这样大刺刺地拒绝了她?
    凭什么?他到底凭什么?愫细的心在紧抽,热泪像珠子成串滚下,再怎样她也料不
到自己会在这段不相配的恋情中,扮演如此凄惨的角色,她竟失败得如此彻底。洪俊兴
如果还有点人心,他可以不必这样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她,令愫细颜面尽失,她可还得继
续做人、对自己交代呀!
    到头来,还是海伦她们那一群女将聪明,她们早就退出爱情的圈子,不再玩这种伤
神的游戏了。男人是世间上最不牢靠的东西,情爱嘛,激情过后,迟早会过去的,这是
女将们在身经百战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男人嘛,倒还留有两个用处,”海伦他们认为,“一个是无聊时拿他来解闷,另
一个是吃定他。”
    对,吃定他,怎么愫细从来就没有想过?
     
七
    现在愫细穿着最近流行下摆很宽的滚边细花绸旗袍,她的单凤眼直直插入发鬓,眼
皮涂了时兴的腻红色,她坐在希尔顿的龙船酒吧,她是外国观光客眼中的中国佳丽。洪
俊兴一再催促她拿假期一起去旅行,愫细把玩着胸前垂的翡翠鸡心——洪俊兴送给她的。
    “干么到处瞎跑,大热天,累死了,香港不是很好,什么都有。”
    “看你倒很习惯了,才回来不到两年吧?”口气多少有点试探地:“尤其是最近,
你好像很开心,是吗?愫细。”
    “本来嘛,香港是我的家,回来时间一长,又变回这里的人了。”然后她兴致勃勃
地:“昨天下午到置地广场转了一圈,又新开了好几家精品店,说良心话,纽约第五街
的名牌全部加起来,也许还比不过这儿的。今年的秋装,裙子早就缩到膝盖了,时装真
是千变万化。”
    洪俊兴虽然不懂得为什么大热天就在谈秋装,嘴里还是说:“明天中午吃过饭,我
陪你去逛逛。”
    他很高兴懦细总算回心转意,让他为她买服饰了。记得刚认识时,愫细才回来不久,
带回来满脑子男女平等的思想,他也提议送她衣饰,愫细却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说这是什么时代了,还兴这一套落伍的玩意儿!
    最近愫细有了明显的改变,这点钱他花得起也乐意花,有能力装扮自己的情妇,是
他这类男人生命当中最骄傲的大事之一,何况这样一来好像把两人之间的悬殊做了一种
奇妙的平衡。愫细也没令他失望,今天她这一身穿戴全是他为她置的,愫细花枝招展的
模样使洪俊兴笑得合不拢嘴。
    从希尔顿出来,他们过海到诺曼地吃法国菜,愫细微笑地注视洪俊兴在和盆中的蜗
牛搏斗,他奋力嵌住其中一只,费了好大劲才挖出蜗牛的内脏,望着它,迟疑了一下,
才送到嘴里,愫细捏着冷冷的鸡心,安心地往椅背靠去。一对打扮得体的外国夫妇推门
进来,男的还优雅地为女士拉开椅子,服侍她坐下,隔桌在庆祝生日,侍者推出一只点
蜡烛的蛋糕。香港每个晚上都有节庆的气氛,到处是歌舞升平,香港人在不安定之中有
着令人诧异的笃定。香港式的享受原来也可以这么迷人的,以前愫细太亏待自己了,还
好她有的是时间,只要她想得到的地方,洪俊兴没有理由不带她去。她愿意把这种生活
方式维持下去,在雅致的西餐厅、中环的精品店、和床上之间消磨岁月,愫细认了,还
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在想象如果明天穿那条草绿的半裤,配上琵雅卡丹的轻松恤衫上班,
一定会使男同事大吹口哨,她想着,笑了,笑得一无缺憾。
    然而,这一晚的性并没能令愫细满意,经过一再盘问,对方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在昨
天晚上才和妻子好过。愫细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就打,洪俊兴朝床里边滚过去,一边躲
一边叫:
    “喂,求求你,多少你也得讲点理,我还不是听你的话做的,是你说的——”
    这是事实,愫细霸道到不准他和妻子做爱,说他这样做,会把自己拉到他老婆的层
次,降低愫细的身分;如果洪俊兴的妻子把心放在孩子上,不理他,愫细看他挺着脸到
他床前,她又有话说了,说她只被用来当泄欲的工具,春风一度,就一走了之。洪俊兴
常打电话来,她说是在骚扰她,不让她安心工作;不找她,又抱怨占尽了便宜,当然可
以把她搁在一旁。
    “愫细,没见过像你这样专制的人,这样任你打、任你骂,把我家的人都糟蹋尽了,
我开口说几句话,你都不许。你到底想怎样?”
    她到底想怎样?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这样下去,她有一天会发疯。愫细抱着头,
感觉到她的脑子在四分五裂,她害怕了。
    洪俊兴突然想到了什么,跑过去在他脱在椅子上的裤子里去掏,掏出一个红绒的小
盒子,巴巴地送到懦细面前,看她动也不动,自己把它打开,一副红宝石的耳环,旁边
镶了一圈碎钻,在不亮的房间里闪着冷冷的光。
    “喏,刚才忘了先给你,你要的耳环,赔你。”
    他们亲热的时候,把她珊瑚耳环弄掉一只,愫细老要他赔,现在它就在眼前,比先
前那对价值高无数倍。
    愫细怔怔望着这对耳环,“刚才忘了先给你,”洪俊兴说的,先给了就不会吵了吗?
她就是这种人吗?她在待价而沽,任由洪俊兴用金山银山把她堆砌起来,条件是她屈就,
这和买卖有什么不同?愫细很困惑,那个不久前和狄克在榆树下定情,手指套了细树枝
圈起的戒指,就以为拥有了世界的快乐女孩,和她会是同一个人?愫细皱眉寻思,那个
从前的她,现在想起来,却有隔世之遥,是什么使她改变,变到不认识的地步?
    洪俊兴讲了些什么,愫细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本能地推开伸向她的手,她推开那男
人手上捏的丝绒盒子,愫细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走出这房间,再待上一秒钟,她将会完全
疯掉。随手抓过一件袍子披上,愫细趿上鞋,开门出去,对洪俊兴看也没看一眼,仿佛
自始至终,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愫细在大厦后的海边来回走了一夜,天色微明时,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两腿一软,
跪到沙滩上,接着她开始呕吐,用尽平生之力大呕,呕到几乎把五脏六腑牵了出来。
     
    一九八一年六月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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