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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
     
     
一
    一跨出上海联谊会的电梯,丁葵芳就听到锣鼓齐响声。从九龙她住的荔枝角,又是
坐车、又是坐船地赶了来,还是迟到了。寻着锣鼓声,她赶忙朝里走,立即有个白衫黑
裤、头脸收拾干净的宁波女侍迎上来,把丁葵芳带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扭开了门让
她进去。
    里头是个宽敞的长方型大厅,虽然是上海人聚集的会所,厅内的装潢还是一本广东
酒楼的俗艳,已经够低的房顶,满铺着宫殿式的拼花图案,金红蓝绿一片,罩得人透不
过气来,一排五彩缤纷四花的窗帘,紧紧地深垂,挡住窗外初夏的天光,却有人工灯管,
从四处墙角筛下惨白的光,把脚下任人践踏、倒汤泼水的腥红地毡,照出点点污糟,十
分难看。
    大厅平常摆四、五桌酒席绰绰有余。“玉笙票房”的票友们,每个星期三下午,固
定到这儿来吊嗓子清唱,联谊会就把前半边的桌椅撤下,换上一套仿皮的沙发,好使票
友们歇坐舒适,当中隔着一扇金漆人物屏风,里边还是留了两桌酒席,票完戏之后,照
规矩开席吃饭,几个内行师傅习惯地坐在台桌后边角落圆凳上侍候锣鼓。拉胡琴的黄师
傅,巴眨着一双半瞎的青光眼,在屏风后头,咿咿哑哑地拉着。
    丁葵芳进去,一位暗黑西装的票友,腰弯驼背,脸朝里,扯着又哑又沙的嗓子,在
学麒麟童,把个宋士杰唱得咽哑不能成声。原以为来迟了,沙发上才只有三几个人散坐,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喝茶说应酬话儿,一见丁葵芳,无不客客气气地招呼着。
    “哎,丁小姐,刚刚讲起侬,”“玉笙票房”的管事李经理迎了上来,“上趟侬唱
《生死恨》选段唱腔,嗓子宽、有膛音、有韵味,交关好。”
    “人家丁小姐科班出身,毕竟不同,没话说。”专爱票红生戏的王大闳翘起了大拇
指。
    不久前,此间的票房联袂在红宝石酒楼摆了五十桌酒,场面盛大地举行了梅兰芳逝
世廿周年纪念,成套锣鼓、竹萧管笛、琴师齐全地票了一个晚上的戏,丁葵芳也被请上
去清唱了一段。
    “随口哼两句,谢谢诸位捧场,不敢当。”丁葵芳一口京片子,大珠小珠落玉盘,
清脆悦耳至极,她窄长脸端正秀气,台上扮相十分俊俏,可惜吃亏在一个矮字,所以在
大陆京剧团呆了这么些年,极少有机会挑大梁,直到来了香港,蜀中无大将,这才冒了
出来。
    “卢太太她们呢?还没来?”
    接过李经理为她倒的茶,丁葵芳问他。李经理两鬓花白,穿了套米色斜条纹西装,
他脸尖、鼻子尖,两只大大的招风耳,一口吴侬软语,对谁都客客气气的,看起来就是
个总管事的样儿。
    “伊刚刚打电话来讲,先去洗个头再来,昨日夜里刚刚到,风尘仆仆的一头灰。”
李经理答道。
    丁葵芳心中狐疑:“哦?卢太太出门儿去了,我怎么没听说?”
    “去了有大半个月啰——”
    “这阵子柳红劲头可真大,三天两头北上拜师学艺,倒也真难得。”纱厂的赵老板
声如洪钟,他是个黑脸膛的大汉,冷气房里,额头上直冒细细的汗珠。赵老板随着胡琴
打拍子,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一闪一烁地,耀眼得很。
    “要上台票戏,没两下子,行吗?”王大闳长眉圆脸,笑嘻嘻的不摆架子,“哪像
我,在台上一味地傻唱、呆做、胡念、乱打。”
    说完自己呵呵大笑。他原是出身北京世家,二十岁就加入了上海的“逸社票房”,
年前退休,两袖清风,闲来爱在此间各票房走动,凭他资格老、懂戏多,这般势利的上
海票友,也不得不对他尊敬有加,封了他一个“戏皇”的称号,他也受之无愧。
    丁葵芳觉得蹊跷,九月戏剧节演戏的事还没谈拢,怎么卢太太就要上台票戏去了?
丁葵芳今天早上还接到陈安妮的电话,说她下班后要去学开车,会来得晚一点,九点钟
之前一定赶到。陈安妮是此间艺术表演机构的节目策划主任,这趟京戏演出就是属她直
接负责的,今天晚上由她正式出面,约了京戏内行和票友一起开会,商讨九月演出的事
宜。
    李经理一旁察颜观色,似乎瞧出丁葵芳的疑虑,不等她开口,牵了牵丁葵芳的衣袖,
把她带到座中唯一的女客面前。
    “喏,同侬介绍介绍,这位是曹夫人,我伲的女梅兰芳。”
    曹夫人一身珠翠,端凝富泰地坐在那儿,她打皱的脸皮上,胭脂口红眼盖膏,涂得
红红蓝蓝好不热闹。
    丁葵芳不敢怠慢,恭敬地说声:
    “曹夫人好。”
    老太太矜贵地点了下头,耳垂吊的三寸翡翠坠子晃呀晃地,她从脚到头毫无顾忌地
打量着丁葵芳,嘴里一声不吭。
    丁葵芳被盯得讪讪地,只好掏出手绢拭汗。一直在一旁鉴貌辨色的潘又安,这时靠
了过来。
    “师姐,您可来了。哟,瞧您一头的汗,来,我帮您扇扇。”
    潘又安也是一口京片子,他手上象牙骨的扇子哗一声打开,姿式潇洒优美之极,完
全是台上扇子小生亮相。
    “可热着哪!”他嘴里说着,斯斯文文地摇起扇子。丁葵芳打量他,宝蓝细条丝衬
衫,配上一条雪白的长裤,脚下是双白皮鞋,纤尘不染,容长的脸上,戴着淡褐色墨镜,
瞧他这一身打扮,看不出才从大陆出来不到一年的土样。从前在北京,她这位师弟平常
爱穿得挺括新鲜,文化革命时,“奇装异服”也成了斗他的罪状之一。
    “潘先生,你手上这把扇子,可真是好东西哟。”王大闳发现了扇面上的字画。
    “可不是吗?”潘又安施施然地折起扇子,哗一声又打开:“这面是通天教主王瑶
卿的玳瑁,反过来,梅兰芳的菊花,扇子骨还是齐白石刻的。”
    座中票友个个轮流传观,无不说好。
    “本来有一大盒好扇子,文革时全给抄了去,也没发还。”活又安说:“这一把还
是最近京剧团来演出,师弟偷偷捎出来送我做纪念的。”
    “来,阿拉觑觑!”曹夫人开口,人却依然端坐在那儿,潘又安赶忙趋前,把扇子
放在她手中,指指点点。
    “潘先生,”老太太举起扇子,作态地耍了两下,“上趟张君秋来,我请伊教了我
几出戏。我呀,顶喜欢唱悲剧,下越我要唱一出《孔雀东南飞》,我唱兰芝,侬陪我来
唱。”
    潘又安望了一眼六十靠边还这副打扮的老太太,他想到舞台上的赛西施,嘴里依然
连声说:“您曹夫人票戏,晚生不陪,这怎么成?有事儿您尽管吩咐下来,我不敢不遵
命。”
    众人也都凑趣:
    “曹夫人票戏,我们可又有耳福了。”
    “曹夫人的唱腔,得过梅兰芳亲自传授,这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呀!”
    丁葵芳冷眼旁观,这老太太装模作样,处处显出与众不同,她喝茶的杯子,是自己
捎来的景德镇山水描花细瓷杯,拿在手上一双练功鞋,皮底皮面颇有讲究。潘又安微偏
着头、弓着背陪她说话的那股殷勤劲儿,丁葵芳看了不禁叹了口气。
    从前在北京戏剧学校这起师兄妹,就属他最伶俐,同学之间戏台上的便宜,都给他
捡尽了。来了香港这半年,凭他长得俊,生就小生的风流模样,周旋在这起票戏的上海
太太之间,看来比从前更乖觉了,难怪丁葵芳暗地里同人说,她这师弟眼睛底下有活。
    上回元朗艺术节邀请大陆出来的京剧演员唱戏,丁葵芳可怜他刚从北京出来,生活
无着,为了照顾这师弟,临时把口头约好的角儿换下,由他们师姐弟登台唱《穆柯寨》。
结果潘又安的杨宗保,扮相丰神俊朗,《斩子》那一段,一袭月白绣花褶子,潇洒出尘,
活脱潘安再世,也不知迷倒台下多少女人。
    第二天,就接到一个红遍上海滩的过气女明星的电话,说她有个小么妹想跟他学小
生戏,潘又安问她的小么妹学过武功没,对方答说没有。电话来时,丁葵芳正巧也在一
旁,本以为潘又安会一口回绝,没料他对着话筒,说:
    “可以从头来起,慢慢学。”
    丁葵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潘又安学戏的师傅,是当年红遍南北第一把文武
小生,脚底下没两下扎实功夫的,不用想请他绛帐授徒。当南方昆曲大王俞振飞手拿扇
子,温温文文地唱他的柳梦梅,姜妙香可是全身扎靠,步正翎圆地满场飞,《群英会》
使他得了“活周瑜”的尊称。如今物换星移,他的衣钵传人,到了香港来,竟连没学过
一天功夫的女人,也照收不误,他老师要是地下有知,真要顿足捶胸了。
    也不能全怪潘又安,丁葵芳她自己呢,比师弟早来了一年多,为了生存,什么事没
做过?当初电视台的艺员,为了拍时下流行的武侠影集,听说她从北京带来一套招式漂
亮有谱的太乙神剑,纷纷慕名来学剑。丁葵芳每天起早过海,到维多利亚公园陪这几个
艺员练身,一丝不苟地传授她祖传三代的名创,学费是分文不取。后来看到她的学生在
荧光幕上像模像样地比划,丁葵芳还以为自己教导有方,沾沾自喜。干爹批评她当了广
东人所说的“大老衬”,香港是个唯钱是论的地方,只有她丁葵芳装清高不谈钱。
    多住了个把月,丁葵芳体会到了资本社会的现实,以后粤剧大佬倌跟她学功架,每
小时要价两百,还得到她家来学。可是人家本事大,粤剧加了京剧功架,现学现卖,一
个晚上演出可收几万包银,丁葵芳徒有眼红的份儿。
    谁叫她会的是广东人不懂欣赏的京戏?不过,比起文化大革命之后,大陆出来的大
把同行,她丁葵芳也算混得差强人意。为了两顿饭,她的同学一个个被迫放弃本行,到
观塘、基湾的工厂卖劳力,最近世道不景气,厂家订单锐减,一个月做不到十天零工,
个个唉声叹气。武生行的,凭两下功夫,多半到湾仔、尖沙咀的夜总会杂耍垫场,装疯
卖傻,供人取笑,中间还得经过层层剥削,真正拿到手上的,寥寥无几。
    昨天丁葵芳还听说上个月从武汉出来了程砚秋晚期的琴师,七十出头一大把年纪,
抛下毕生琴艺,到油麻地最低级的招待所换床单糊口,某名伶的儿子在湾仔酒楼当跑堂,
这种事情同行之间时有传闻,听多了,也渐渐麻木了。她丁葵芳自己已经自顾不暇,哪
来余力去照顾别人?
    初初来到这个花花世界,走在街上,觉得条条马路全是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
路,任何一间小杂货店堆积的货品,都充足过大陆的店铺。然而香港凡事讲钱,除了马
路可以任你随便乱逛,其他要吃要喝,少了钞票可行不通呀!
    “来,来,来!丁小姐,我来同侬介绍,迭位是我们票房的麒派大王,罗先生。”
李经理带过来那位弯腰驼背的老绅士,他的宋士杰大段唱工,不知什么时候唱完了。
    “当年拥麒派的票友,在上海组织大大有名的‘麒社’,罗先生是当年中一名大将。
丁小姐想知道周信芳芝麻绿豆大掌故,尽管问罗先生,他是有问必答。”王大闳说道。
    “罗老伯的麒派沙嗓真是学到了家。”丁葵芳客气了两句,老绅士伸手就要拉她。
    “丁小姐来我们票房玩,算是稀客,这下该轮到你来一段了。”
    卢先生朝着刚歇的锣鼓招了下手,师傅们会意,把鼓打得山响,众人一致拍手。
    “喏,喏,丁小姐,侬到底是名角,还是要千呼万唤始出来!”曹夫人的话里浸着
酸意。
    丁葵芳不好再推让,正要站起来,她的肩膀被人从后按住,潘又安机伶地朝她使了
个眼色,扇子头对住曹夫人指了指。丁葵芳会意,她趁势站了起来,过去拉曹夫人的手。
    “我垫后,咱们先来听一段《孔雀东南飞》,正宗梅派唱腔。”
    曹夫人让也不让,捧着手中的描花瓷杯,摇摆地走到胡琴旁边,恭候的胡琴师傅早
有准备,尽量把调门压到最低,还是配合不了曹夫人的喑哑低音,明明把个刘兰芝唱得
荒腔走极,众人还是敷衍地叫了两声好。然后以纱厂的赵老板为首,几个男人谈着今天
股票的收势去了。只有潘又安,跑去坐在前面一张凳子上,对着曹夫人打拍子捧场,当
唯一的忠实听众。
     
二
    卢太太也该来了,丁葵芳看了一下腕表。刚刚王大闳的一句话,听得她心中起疑。
正待跟李经理探探口风,这时门一开,一位玫瑰红西装妇人,由身后一群男女簇拥着,
走了进来。她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在场的几个男人,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哎哎,柳红,你可来了!”
    “卢太太,北京学戏,大有斩获吧?”
    妇人似乎很习惯这种场面,只见她仪态万千地踱了过来,一个个微笑招呼,面面俱
到,一看就是经常在交际场合走动的。
    “卢太太好。”丁葵芳赶忙站了起来,向她伸出手。妇人隔着咖啡桌,举起她染红
蔻丹的指甲尖,轻轻地触了一下:
    “丁小姐来了,好得很。”她笑出一口假牙似的贝齿,“咱们姊妹俩得好好谈谈,
好多事儿找你商量。”
    也不等丁葵芳回答,卢太太只管翩翩转过身去,又和别人说笑去了。她每一仰头、
一侧身,似乎都对住镁光灯摆姿势,尽管离开娱乐圈十多年了,她出现任何一个场合,
仿佛自觉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听老香港说,卢太太(当年艺名叫柳红)十多年前还是个红遍东南亚的歌星,她的
时装、发式、一颦一笑,无不成为歌迷们争相模仿的偶像,当年她最爱把瀑布似的长发,
全扫到一边,用碎钻镶的月牙钩别住,在台上冶艳地又唱又跳,这个由她流行起来的半
边悄发式,据说至今还受舞厅、欢场女子的喜爱。
    柳红在红得快要发紫时,突然开记者招待会,宣布退出歌坛,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谣传她告别歌坛之后,委身本港一位宁波籍的船商做外室。重又露面时,已是多年以后
的事,已被扶了正,开始以贵妇人的姿态活跃在上流社交圈。
    这时,柳红的兴趣突然转向,迷上了古老的京戏。凭她丈夫的财势,自己过去又是
熠熠生光的明星,几个最爱称人斤两的上海票房,对她可是巴结拉拢有加。柳红结交
“玉笙票房”的太太团,捧名角儿。她们本事通天,利用权势,通过有关机构,居然把
京戏史上派系分明的南北剧团二合为一,联袂来香港做了一个月的盛大公演。此一破天
荒的创举,噪反了海内外的京戏界。
    成功宴上,众人将首功推到柳红身上,其他太太们心中不平,嘴上又不便说什么。
后来柳红起哄,为梅兰芳逝世甘周年开纪念大会,由她一手策划,太太们却又心甘情愿
地跑去受她指使。结果那天晚上红宝石的席上,柳红对着全香港的票友界,清唱了一段
梅派《贵妃醉酒》,台下捧场的掌声,响了足足五分钟之久。
    “玉笙票房”的男票友们怂恿柳红粉墨登场票梅派戏,答应在台前台后鼎力支持。
李经理和此间负责艺术活动的文化官有几面之交,由他出面,邀请到福临门吃鲍翅,席
上推荐柳红在戏剧节上亮相。文化官惯于上海集团的财力,不敢得罪,不过如果撇下丁
葵芳这一伙科班出身的内行,在情理上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正在左右为难。
    丁葵芳从陈安妮那儿辗转获悉这消息,始终无法相信是真的。自从京戏盛行以来,
票友登台客串过瘾,哪一次不是自掏腰包,置戏服、请场面、搭班底,一场戏票下来,
无不把银钱使得罪过花啦的,“玉笙票房”居然忍心剥夺一年一度的两天档期,这不等
于从内行口中硬生生地把送到口的饭抢过去吃?
    下回再来票房玩,丁葵芳尽管对这般想要釜底抽薪的上海佬恨得痒痒的,表面上依
然不露声色,照常敷衍,一口脆生生的京片子,赵大爷、罗叔叔地叫,和太太团们更是
亲亲热热地以姊妹相称呼。
    以柳红为首策划的那次南北京剧团来港会演,丁葵芳是北京剧团的二路青衣,平生
第一次离开大陆。十里洋场的香港,看得她眼花缭乱,跟着团体拜见此间的商场名流、
同乡会、上海人组织的各大票房,半个月下来,丁葵芳算是大开了眼界。负责招待他们
的太太团,对他们照顾有加,殷勤极了,口口声声问团员,需要录音机、手表、照相机
的,尽管提出来。
    文革期间,丁葵芳被下放到河西走廊造砖盖房子,她糙米杂粮吃多了,又早已放弃
练功,结果腰身变得水桶一般粗。柳红眼睛尖,亲自带她去买连身束裤,结果隔天晚上
她全副武装披甲上阵唱《穆桂英挂帅》,腰间被硬绑绑的束裤挡住,使她下不了腰,急
得丁葵芳满头大汗。和柳红说了,两人笑做一团,把眼泪都笑出来。
    就是太太团这股子亲热劲儿,又经来港才认的干爹怂恿,丁葵芳这才下决心离开待
了十几年的京剧团,抛夫离子、以探亲的名义,申请出来,挟着上回访问演出成功的余
威,重抵香江。
    很快地,丁葵芳来打天下的雄心受到了挫折。当初随团来是客人,捧场的阔佬大有
人在,又有整个团体做倚仗,和大陆做生意的老板,个个都要巴结三分。现在独自一人
单枪匹马出来闯,人人一听长住下来,热情减少了一大半。
    初初柳红尽地主之谊,请丁葵芳到家里玩了几回,吃了她家广东佣人炖的鸡鲍翅,
以后来往也就稀疏了。刚刚和柳红打招呼,丁葵芳本想告诉她陈安妮要晚一点才到得了,
从中试探柳红的反应,然而柳红竟不给丁葵芳说两句话的机会,她大刺刺地背过身去,
径自和旁人说笑去了。
    丁葵芳叹了口气,大有今昔之慨。柳红被包围在人群当中,多时不见,人更挑挞俏
艳了。瞧她脸上勾划入时,玫瑰红的套装里,一件荷叶边的白丝衬衫,花边缘着脖子而
上,顶到下颏,盖住了整个脖颈,是今年流行的复古款式。丁葵芳忍不住心里规敲,荷
叶边下的脖颈,是否已经皱纹遍布?
    陪干爹和他商场上的朋友吃饭,他们谈的无非是女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都
要被评头论足一番。丁葵芳从他们那儿学到,看女人的年纪,要看脖子和一双手,理由
是这两个部位关节多而骨头细,皱纹不容易拉平。在大陆上,个个宽肥肥的长裤,不是
藏青就是灰黑,男女都难以分辨,乍闻香港女人的驻颜之术,对她有如天方夜谭,着实
羡慕了好一阵子。
    香港住久了,和这些票友们多了点来往,他们的心思,丁葵芳才逐渐一个个看得透
亮。别以为这般上海男女,比广东人懂得穿戴,一个个站出来体面气派得很,男人手上
腕上又是钻戒又是金链子,女士太太们恨不得把所有的家当串起来,戴在身上亮相,请
起客来,争着讲排场耍阔,其实骨子里,男男女女个个精打细算,整天算盘围在脖子上
打,生怕吃了亏。
    男女票友风风雨雨的暧昧情事,丁葵芳时有耳闻目睹,多半是男人当着众人,吃女
人豆腐、吊膀子,再进一步,他们就步步为营,生怕被女人坑了。有一晚,丁葵芳来票
房玩,出来已是夜深,一位戴了只劳力士金表,头发梳得乌光水滑的中年男人,为她招
来一辆计程车,绅士派头十足地先把丁葵芳让上车,问明她住的地方,一听要过海不顺
路,竟然把车门一关,也不管夜多深,任由丁葵芳自生自灭去了。
    “唉哟,累坏我了!”柳红应酬过李经理、赵老板那一班人,这才往丁葵芳身旁一
坐,叠起一双均匀的腿,精致得像橱窗模特儿的木腿。
    王大闳这时捧过来一杯茶。
    “柳红,喝杯茶,润润喉吧,你拜师学来的新腔,大伙儿等着洗耳恭听哩!”
    柳红谢过,嘬了一口茶:
    “哟哟,在戏皇前面,我这点小玩意,还敢献丑?笑死人了!”柳红推了推旁边丁
葵芳的胳臂:“何况又有丁小姐这正印花旦镇在这儿,我还开得了口吗?”
    丁葵芳客气了两句,柳红索性把身子往沙发一靠,头仰着,似是不胜劳累。
    “累坏我了,才离开个把月,你们当我去了一年,这个找我说悄悄话,那个抓我去
吐苦水,饶是我一耳进一耳出,也有得受的。”
    “当然啰,你是蜜糖,每个人都巴不得沾一点。”王大闳说得大家都笑了。
    “是呀,丁小姐你有所不知,”刚才随柳红进来一个胖大的蓝袍中年人,姓柯,是
她专用的琴师:“卢太太是我们精神领袖,没人敢不听她的。”
    柳红且不理他,拿起丁葵芳的一只手,厮磨着。丁葵芳下放的那几年,握过锄头造
过砖的粗指节,碰触到柳红柔软的掌心,她羞惭地试着挣脱,嘴里却说道:
    “卢太太上了北京,也不先通知一声,我好吩咐师弟师妹们照应——”
    “免了,免了,我这个人呀,生平最不爱麻烦人家——”
    “您也太客气了,上回要不是卢太太鼎力相助,大伙儿还出不了国门呢,更不用说
来演戏了——”
    “算了吧!大伙儿在北京,苦哈哈的——”一句话说得丁葵芳讪油的。柳红坐直身
子,正色地说:
    “丁小姐今天来了最好,有些事儿,我正找你谈谈呢!”
    丁葵芳正待接口,锣鼓弦琴声这时突然停了下来,曹夫人的《孔雀东南飞》总算唱
完了。只见她打开鳄鱼皮的皮包,掏出一叠红红的钞票分赏钱,敲锣打鼓拉胡琴的个个
有份。他们跑上前来,对曹夫人哈腰鞠躬,谢了又谢,这才由潘又安侍候着她走过来。
柳红迎上前去招呼,赞她气色好、嗓子润了许多,把个曹夫人左看右看了半天,说她愈
发年轻了。
    “唉唉,柳红,阿拉要有侬一半活泼,可就好了喔!”
    柳红摸了摸曹夫人身上的泰国丝旗袍,赞叹手工多细致,问她出自哪个师傅的手?
改天带她去缝两件。
    “柳红呀,”刘太太一身素扮,她的丈夫去世之前,原来是此间的船业巨子,“刚
才做头发时,不是你说的,这趟去北京,带回来一箱子棉袄——”
    “是呀,我贪它手工好、又便宜,夹的、单的,一口气缝了一大箱子,回来一数,
长的短的加起来一共是一打十二件。”
    姓柯的琴师凑趣地大嚷:
    “依我看,卢太太别票戏去了,干脆开个棉袄铺。喏,找我来当掌柜的。”
    他边说边撩起袖子作状,柳红笑得前仰后合。王大闳过来拉她上去唱一段,众人起
哄叫好。柳红且不推让,不慌不忙地起身,姓柯的琴师察颜观色,一下摸不透女主人的
心思,只有侍立一旁。
    只见柳红笑盈盈地上去,把纱厂赵老板连拖带拉到厅中央,自己首先拍起手来。
    “来来,我们请裘派名票来一段《二进宫》。”
    赵老板是个黑脸膛的大汉,看来中气十足,可是故意学裘盛戎的鼻音,听得人耳朵
难过,他在不该换气时硬换气,弄成断断续续,有如气喘病发作,只见他摇头晃脑,得
意得很,自认为学裘学得地道十足。
    京剧票房流行“无净不学裘”,其实裘盛戎的声韵腔调别有一番味道,有位剧评家
认为听裘派唱腔“像滚烫的熨斗,把我们的脑神经熨得舒舒服服的。”
    裘腔一到做作的票友口中,却变得不伦不类,难听至极。丁葵芳的干爹萧有兴,也
以“裘派名票”自居,上回丁葵芳随团来港演出,到宁波同乡会的票房拜会,萧有兴的
裘派铜锤花脸,唱得像噎了气一般,丁葵芳先还以为他患有严重的气管炎。酒席上,几
杯烫热的花雕,喝得萧有兴醺然,他斜乜着丁葵芳,说她的脸蛋儿使他忆起从前上海一
起票戏的一位梅派女票友,特别是那一口清甜如水的嗓音。后来萧有兴告诉她,认她做
干女儿,就是想听她的一条好嗓子。
    丁葵芳第二次来香港,萧有兴在北京楼设席为她接风,依照古礼,丁葵芳磕头拜见
干妈,一个枯干的老太婆,给她的见面礼是只黄澄澄的金手镯,临出门还塞给丁葵芳一
个大纸袋,原来里面是一大堆以浪费著称的她的大媳妇穿过不要的衣服。
    丁葵芳回家借了针车,改改缝缝,换下她大陆出来的那条灰扑扑的长裤,以后到茶
楼喝茶,倒也衣着得体,不太像刚从大陆出来的土包子样儿。当初从干妈手中接过这包
人家不要的旧衣服,丁葵芳别过头去,强忍住泪水,委屈得什么似的。老太婆毕竟多活
几岁,香港的人情世故看得多,今天下午丁葵芳身上这袭意大利碎花洋装,使她在这起
上海太太面前,并不嫌太过寒伧。她又凭女人细致的心机,从街边的摊子买了一对玻璃
做的耳环,冒充两粒钻石,带在身上,居然也像真的似地,闪闪生光。
     
三
    干爹在中区环球大厦的地产投资公司,占用了顶楼全层,雇用了无数人手帮他策划、
买卖地皮。萧有兴坐在成套意大利真皮沙发、铺着波斯真丝地毡的漂亮办公室,喝他的
下午茶,面前摊着一张新界的蓝图,他的左右手正在为他献计买地,门外要见他的底下
人,排成一队,等着被传进去回话。
    第二天萧有兴扶着司机的手,跨出那辆最新出厂的银灰色劳斯莱斯,挤身名流巨贾
之间,参加政府官地的拍卖会,他的手高举不放,和其他的地产大王竞相喊价,成为整
个拍卖场中人人注目的焦点,地产新贵萧有兴的名声是打出去了。
    这位不久前开过珠宝店的小老板,躬身听着逢迎他的人说着巴结的话,鸡皮皱的脸
更是笑成一团。
    “呵呵,运气来了,潮水似的,任谁挡也挡不去的!”
    他答应丁葵芳,预备拿出一大笔钱,由她去置行头、请锣鼓丝弦、搭班底,像模像
样地组织个京戏班,定期包戏院演出,免得外国人到了香港,总以为俗艳不堪的广东大
戏就是中国戏剧艺术的精萃。
    萧有兴在百忙之中,还雅兴十足地为这未来的京戏班取了个名称“玉韵京剧班”,
把大权整个交给丁葵芳,由她去招兵买马,乐得个丁葵芳心花怒放,直呼干爹是她的第
一号恩人,以为从此可以在香港施手脚,大展抱负了。她计划先招一批广东孩子,从基
本功架训练起,看中萧有兴北角空置的一层楼,打通了,铺上地毡,可以用来教学生练
功学把子,京剧班也有个筹备中心。
    干爹打定主意,不出几年,丁葵芳在香港京剧界的名气,肯定比“春秋剧团”的粉
菊花还要响十倍。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突然之间,来了捞什子的一九九七年,干爹一夜之间,从环球
大厦的顶楼摔了下来,香港地价剧跌,萧有兴空楼压多了,一下周转不灵,宣告破产。
丁葵芳住的那一层八百英尺的楼,本来是干爹送的见面礼,过户的手续迟迟没办好,顷
刻之间变成别人的了。
    萧老头总算还有点人心,他向收楼的新房主要求延期一段时日,等他干女儿找到了
栖身之处,再交出楼来,自己则收拾些日常起居用品,打了个包包,雇了辆计程车,任
何人也没说一声,直奔石澳别墅躲债去了。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丁葵芳有如一觉醒来,天地已然变色,干爹撇下她走了,她
丁葵芳可还得活下去。文革这十年浩劫,她不也活下来了?江青这挨千刀万刀也不足泄
恨的婆娘,专门找京剧圈的艺员作对。丁葵芳有个远亲在香港,就靠这点海外关系,她
顺理成章被打成里通外国,潜伏在大陆的特务,所吃的苦头远非潘又安那一般师兄弟所
能及。无休无止的斗争大会上,红小鬼对她可是拳打脚踢,高喊叫骂丁葵芳是“修正主
义的胚,长出来的苗子,必然是坏的”。
    可怜丁葵芳为这个素未谋面的亲戚背了黑锅,下放到河西走廊的荒地去造砖盖房子,
从和土、造砖、挑土、上梁全是一脚踢。白天粗工做多了,河套又是出名的穷地方,武
斗最凶的那几年,公社两碗稀得像水的杂粮薄粥饿得她半死不活,夜里腹中如鸣,辗转
不能入睡。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朦胧中,有条黑影子推开门闪入,从身影辨出是个瘦高的男
子,正要惊叫,来人不由分说,一巴掌堵住丁葵芳的嘴,另一只手伸入被窝,去褪她的
衣服。经过一天的劳动,加上半饿着肚子,丁葵芳竟然提不出力气挣扎。
    来人乘着黑夜来,乘着黑夜去,从头到尾一声不出,临走留下一个干硬硬的黑窝窝
头,荞麦做的,她抓起来一口咬下,吞咽得太急,噎住了,咳出一脸的眼泪。
    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条黑影子闪进来,凭着呼吸气息丁葵芳可以感觉出晚晚来
的是不同的人,相同的是每次都在床畔留下一个硬硬的窝窝头,上面还保留了曾经被捏
在手中的几分湿热,咬下去却是冷的。
    白天在工地上,丁葵芳从温泥中抬起身,远处农场晃动着拿锄头劳动的男人,她看
他们的眼睛却是死的。
    这种日子都熬过来了,她还怕会活不下去?站在这甘层高、很快就要不属于她的公
寓,窗外栉比鳞次的高楼,使丁葵芳突然想到北京的胡同。下雨天,踩着一巷子的泥泞,
携着小女儿到公社吃大锅饭,小女儿天青色的塑胶拖鞋,每跨出一步,印一个整齐的脚
印,乐得她拍手直笑。近来思念女儿的心情比起刚来时淡了许多,丈夫倒没忘记时时来
信催促,提及以探亲名义申请出境的法令,很快又要收紧了,如不趁早出来,以后将是
愈来愈难。
    丈夫每封信上叮嘱丁葵芳千万以大女儿前途为念,他自己留在里头倒无所谓,反正
大半辈子不是就这样过了。丈夫在京剧团搞道具美工,文革这几年各奔东西,背上黑五
类的包袱,他也自顾不暇,哪来余力照顾妻女?丁葵芳觉得从来就是靠她自己一个人,
对这胆小怕事的丈夫一向不存奢望。离开北京那天,一家三口在火车站生离死别,长年
忧患的日子,使丁葵芳不敢寄望一家人还有重聚团圆的时日。
    干爹地皮炒得轰轰烈烈的那一阵子,还以为此后有了倚靠。到头来,她还是孤伶伶
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如果不肯像她的师兄弟,去寻些低三下四的事糊口,就只有学潘
又安这伙人,在票房里混口饭吃了。可是,她肯吗?自己曾经是北京京剧团响叮当的正
工刀马旦。
    轮到潘又安清唱,他虽然身着现代服饰,可是人长得唇红齿白,捏着扇子往厅中央
这么一站,活像个儒雅风流的小生。他表演了《白门楼》中的一段。这出以唱工取胜的
小生戏,他得自师傅真传,确实学到了七、八分。
    丁葵芳知道师弟选这段戏,是因为胡琴容易拉,他也有意在票友们前露一露,拿出
真功夫来压他们。大段唱工下来,果真叫好连连,曹夫人眯凄一双眼睛,把个活又安看
了又看,仿佛潘又安这个人是她一手做成的,连柳红也是湿淋淋的一双眼,舍不得从他
身上移开似的。
    师弟真是长眼令箭儿,专挑有钱的太太侍候。丁葵芳懂事的年纪,已经改朝换代,
她是剧校第一期的学生,从前南北票房的跋扈叫嚣、军阀时代名伶群集的堂会场面,只
从老师傅口中听来一些,名票下海的言菊朋、奚啸伯,还有“武汉梅兰芳”南铁生,据
说每一位真才实学没得话说,待人也谦和有礼,哪像香港这起票友,凭着气大财粗,个
个一脸不可一世的神气劲儿?
    丁葵芳心里嘀咕着,众人却不由分说,把她拉了出来,她立在厅中央,几十双眼睛
一齐盯住她。丁葵芳甩甩头,她告诉自己得提足精神,好好来一段,压压这般票友们的
气焰,她不趁机会表现自己,令人刮目相看,更待何时?
    主意一打定,她于是跟胡琴黄师傅低声吩咐:
    “《杨门女将》探谷一场,师傅请把调门拉高一点。”
    丁葵芳一提真气,开头一句高坡子倒板“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人呐喊,胡茄
喧!”把个穆桂英身陷险境,激昂悲壮的心情刻划无遗。唱完,掌声不绝,王大闳激动
地过来拍了拍丁葵芳的肩膀。
    “好,太好了,丁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运气行腔,美得交关,太难得了,杨秋玲也
唱不过你!”
    丁葵芳微微一笑:“多谢王大爷捧场。”
    接过茶,细细地呷了一口。
    几个男人,以纱厂的赵老板为首,簇拥着柳红,“好了,柳红等了一个晚上,该你
了。刚才丁小姐是压轴,现在轮到你来唱大轴!”
    姓柯的琴师赶忙就了座,他把胡琴从布袋里抽出来,腿上垫了一块青搭布,调弄了
一下弦,说声:
    “这可叫做好酒沉瓮底。”
    柳红大大方方地站定,学江湖卖艺的人抱拳向众人作了揖。
    “现学现卖,唱得不好,多多包涵!”
    然后弯下腰,和她的琴师耳语了一下,姓柯的脸露讶异之色,不过随即得意地坐正
了身子,微微将头一偏,手一扬,脆亮一声胡琴。
    柳红手掩着脸,做了一个哭头:
    “喂呀!”接下来一段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
    赵老板一声暴喝,“好!”把手拍得山响。柳红和她的琴师,一个唱苏三,一个拉
起丑腔唱崇公道,一唱一搭,唱起了《苏三起解》。
    胡琴拉过门时,柳红有意无意朝丁葵芳飘了个眼风,脸上似笑非笑。潘又安经常在
几个票房走动,听他说票友们平时表面上和和气气,一票起戏来,个个争相出风头,恨
不得把所有的人压下去。上回一个唱老生的女票友,在一次餐会上来了一长段《打棍出
箱》,她后头怕不七十有多的男票友,使了狠劲,一口气唱了全部《搜孤救孤》的程婴,
唱完坐下来直喘气。
    柳红这时的心里一定得意,她把丁葵芳比下去了。《起解》唱了足足半个钟头。正
在此时,门轻轻一开,进来了迟到的陈安妮,她一只手抚着胸口,微微喘气,一见全屋
子里的人,专心聆听柳红清唱,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于是自顾自找了角落一张椅子,
轻手轻脚地坐下来。丁葵芳一早见了她,本想过来招呼她,只见陈安妮抬出听音乐会的
神情,正襟危坐,也就不敢冒失了。
    陈安妮是个瘦高的女孩,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窄窄的脸上架了副细银边的近视
眼镜,衬出一脸老气,她穿着紫暗红的丝衬衫,腰间系了条绉纱黑裙,丝衬衫最上头的
一颗扣子,紧紧地扣住,两条细带子垂了下来,还在脖颈间牢牢地打了个结,她把自己
严严地围得密实不透,神情间和处处苛刻自己的老处女有几分相似,却有双从镜片后不
时窥伺人家脸色的小眼睛。
    陈安妮和寡母住在何文田政府廉租屋的一个房间,因为父亲早逝,她在小小年纪就
对自己的将来有了精密的全盘打算,几年前,拿了清寒学生的奖学金,到英国读书。她
早就看出香港的表演艺术,在现任港督的赞助下,必然大有可为,陈安妮很识时务地到
伦敦市立大学选了几门艺术行政的课程,预备回来之后,凭她正式的学历,有朝一日独
当一面,主掌此间的艺术文化活动,借此晋身上流社会,攀结权贵。
    果真不负她所望,回港之后,轻易地被安插到政府旗下的艺术机构,担任了表演节
目的策划主任。由于职务上的关系,她和丁葵芳时有接触。凭着丁葵芳在北京京剧界的
履历,她被陈安妮这类文化官用来做这殖民地表演艺术活动的点缀,一年几次重要的艺
术节,她被邀请去做公开演讲,向只懂粤剧的广东人介绍京剧的精萃。一有外国来的戏
剧学者、艺术从事人员,希望对传统中国戏剧有点皮毛的认识的,陈安妮一定找丁葵芳
当样板,在洋人面前示范唱腔、象征动作等,由陈安妮一旁以英语解说翻译,充当专家,
丁葵芳借此也可以活动筋骨,每次还有几百元车马费好拿。
    丁葵芳心知肚明,和陈安妮拉好关系,对她日后的京剧演出大有助益,因此每传必
到,两个女人在各有所求中,相处得十分融洽。陈安妮对丁葵芳心生感激之情,还是去
年大除夕,她被此间一个祖先靠走私起家的屈公子,邀请去参加除夕狂欢化装舞会当他
的舞伴,出身寒微的陈安妮,自知如果想击败围绕在屈公子身边的那一起名媛淑女,唯
一的法子是出奇制胜,经过几个日夜的苦思,突然灵机一动,半夜打电话吵醒丁葵芳。
    结果丁葵芳没让她失望,第二天黄昏,拎了个化妆箱,跑到剧院后台的化妆室,从
咧头、贴片子、上珠翠、勾脸、画眉,弄了足足三个钟头;把个相貌平平的陈安妮,脱
胎换骨似的,变成了个古典美女,当丁葵芳把租来的凤冠霞被为她披上,陈安妮对着镜
子绕来转去,起初不肯相信那影子就是她,直至相信了,又开始对自己疼惜自怜了起来。
屈公子来接她,陈安妮心领神会,先来秋波一转,向他飞了个眼风,把个屈公子迷得心
魂荡漾,整个晚上眼睛老是离不开她。
    丁葵芳劳苦功高,心血一点也没有白费。屈公子见多了外国名校出身的此间名门淑
女,学人家洋妞把腿毛、腋毛剃个精光,穿马裤长靴披甲上阵,走起路来,跺跺一阵混
响,乍见陈安妮仿如京戏里走出来的人物,忸忸怩怩女人味十足,果真被迷得昏陶陶的,
此后两人交往一帆风顺,丁葵芳当居首功。为了报答她,这回“玉笙票房”柳红那一伙
人,主动和文化官交涉演出的消息,就是陈安妮走漏给她的,为了这件事,还特地约丁
葵芳出来喝茶,商讨对策,陈安妮拍拍丁葵芳的手,安慰她,一定全力以赴,为内行科
班争取。
    柳红扯着嗓子使劲地唱着,上海联谊会端菜的宁波女侍,几次三番,开门探头探脑。
可不是,九点钟都过了,厨房连连催着上菜。
    苏三最后一句西皮摇板是“远远望见太原城,此一去有死无有生。”柳红连最后一
个哭头都没漏过,众人爆山响的掌声,夹着女侍把碗筷杯盘掷到桌面上的哗啦声,混成
一团。
     
四
    入席吃饭时,丁葵芳发现打鼓佬原来是王孝,锣鼓坐在角落尽头,难怪先前没注意
到他。王孝也是剧校毕业的,工丑生,他演武大郎,脚下矮子功是一绝,《双下山》的
小和尚,一串念珠要得滑稽突梯,人人叫好。来了香港,丑生无出路,只好到观塘成衣
工厂当包装工人,零工打得他烦心,可巧王孝的叔父在大陆易手之前,是有名的打鼓佬,
当时扎尚小云的班,王孝从小耳儒目染,锣鼓点子也记得不少。找到了潘又安,央他带
到票房来玩了几次,索性零工辞去不干,现在专门到票房打鼓,靠老板太太赏钱过活。
    平常私下,王孝像个饶舌的猴儿,和哥儿们拍肩搭背,玩笑无尽,今晚在票戏的老
板面前,他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只唤了丁葵芳一声:“师姐,您也来玩。”就拘谨地
站到一旁,垂手而立。
    赵老板宽衣解带,王孝眼明手快,抢过去把西装上衣接过来,恭恭敬敬地挂到衣架
上。一直等到所有的人全坐齐了,这才挨着拉胡琴的黄师傅,颠着屁股坐下。老板太太
面前的盘子堆了骨头,他立即起身倒掉。半顿饭吃下来,只见他忙得团团转。
    丁葵芳看不下去,几次朝他使了眼色,王孝且不去管她,仍然倒茶、拿烟、递毛巾,
忙着向老爷太太们献殷勤。
    宁波女侍急着收工回家,把菜上得飞快。柳红举起酒杯:
    “陈小姐,你迟到了,该不该罚酒?你说。”
    “实在很抱歉,卢太太。教车师傅不让改时间,来晚了一点,”陈安妮的国语带着
浓浓的广东腔,她却自以为说得字正腔圆:“下次卢太太清唱,我无论如何也要向师傅
请假,一早来洗耳恭听。”
    “唉哟哟,你们听,陈小姐还吃我豆腐哩!来,你随意,我干了。”
    说着,一仰头,半杯威士忌苏打一口喝尽,陈安妮也抿了抿酒杯。
    “轮到我了,陈小姐,我敬您,”丁葵芳隔着桌子,把杯中的可乐举得高高的。陈
安妮一进来,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刚才入席时,本想坐到她旁边,没料陈安妮拉
住刘太太谈学开车,丁葵芳自知插不进去。莫非演戏的事起了变化?看柳红一副志得意
满的神气,丁葵芳心中忐忑不安了。她几次三番,也想从柳红那儿套套口气,无奈柳红
只顾和一桌的男票友风言风语,故意不和丁葵芳搭腔。
    到头来人家还是把你当外人,硬是砸破了头,还是挤不进去人家的圈子。女侍端上
来最后一道西湖醋鱼,她不禁想起两年前随京剧团来香港演出,此间各票房、同乡会轮
流宴请,主人们认为大陆难得吃到生猛的海鲜,酒席都开在著名的海鲜酒家,有一回被
请到香港仔的珍宝船舫,一尾尾清蒸的老鼠斑、青衣,主人说和金子一样名贵,丁葵芳
望着满桌鱼虾偷偷皱眉头,半饿着肚子回到下榻的旅馆,下楼买零食充饿,赫然发现国
友们排成一队等着买面包,彼此心照不宣地挤挤眼睛,上了楼回到房间,大伙儿笑成一
团。文化革命后期,下放的京剧团员大都调回了北京,大家串门子互诉沧桑血泪,关起
门来,你一嘴我一看,大骂江青那可恶的婆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骂来消消气,过过
干瘾。丁葵芳却自动做了逃兵,跑到香港来,最近心头烦闷,想找个人说句话儿都找不
到。
    “唱戏玩儿了半天,这下该谈正经事了,”柳红拿了一只筷子。敲敲碗口:“今晚
来的稀客,除了陈小姐,另外两位就是丁小姐和潘先生,内行外行同桌,热闹得很,来,
我们一起喝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敬酒。柳红扬了扬腕上镶钻石的伯爵名表: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是不是应该言归正传,陈小姐代表主办单位,来和大家讨论
九月演戏的事。趁今晚内行、票友全都在场,问不说清楚了,此后也好依照决定行事。”
    “大家随便交换意见,千万不要拘礼。我要谢谢主人这顿丰盛的晚餐。以后还记得
常到票房来玩。刚才卢太太那段《苏三起解》好听极了,就不知道卢太太收不收我这个
广东学生?”
    柳红客气了一阵。陈安妮镜片后的小眼睛转了一转,全桌期待的目光提醒她扮演角
色的权威性、于是挺起了腰板,台上演说一般。
    “此地基本上是广东人的所在,还好这几年,北京、上海的京剧团三番两次前来演
出,观众对京戏也就渐渐不那么感到陌生了,另外还得归功于最近到香港长住的京剧演
员,像在座的丁小姐,潘先生,还有王先生——”
    陈安妮说着,还特地朝王孝微微一笑,使得王孝摸摸头,受宠若惊地咧开大嘴,一
副逗笑的小丑滑稽相。
    “对于京戏在本港的普及,科班出身的演员,真是功不可没。当然,以上海人为主
的几个票房,可以说是幕后英雄,几十年来,弦歌不辍。今天晚上,内行、票友共聚一
室,人才济济,依我看,京戏在香港的前途,大有可为。”
    陈安妮善于辞令,个个都被赞到。
    “现成放着这么些人才,如果不好好运用,岂不可惜。我自己极喜好京戏,虽然懂
得不多,兴趣可大得很。今年年初,我就向委员会提出建议,何不来个戏剧节,内行、
票房集合起来,同台演出,让英国人看看本地的京剧团,也使观众耳目一新——”
    陈安妮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我的建议书呈上去好几次,结果挨到上个月,委员会才批下来,原则上准备在九
月间举行。下午我已收工要走,我的顶头上司突然把我叫了进去,他说这件事决定下来
了,我听了很吃惊,上司是英国人,他居然连戏码都同我说了。”
    王大闳眉头一皱:“这批鬼佬,懂得什么?”
    “不管怎样,我现在把他的指示说了,事先说明一声,我自己也是几个钟头前才知
道结果的,要是得罪了任何一方面,我只能抱歉。不过,上司批下来的命令,我也无能
为力。”
    说着,眼角朝下葵芳的方向投过来,停留了有一会儿。丁葵芳心头一跳,直觉地感
到凶多吉少。
    “戏码子是《白蛇传》,两晚节目一样——”
    全桌的人一阵哗然。柳红笑吟吟地坐在那儿。一个久远的记忆突然兜上来,柳红不
是一直希望票《白蛇传》?丁葵芳刚刚和她相识,两人以姊妹相称,亲热得不得了,有
一回,柳戏絮絮说起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亲自登台票这出戏。
    票友票戏,柳红说得好,只能以唱腔取胜,《白蛇传》里那几段武旦戏“水漫金
山”、“盗仙草”,自己没学过幼工,担心应付不过来。为了巴结这位为人海派,喜欢
充场面、讲排场的阔太太,丁葵芳自动出口答应,如果柳红上台票《白蛇传》,她愿意
拔刀相助,这两折的武旦戏由她上场。
    丁葵芳武功根底深厚,工架边式,早是行家有目共睹的。柳红当时听了,沉吟了一
下,似乎把要讲的下半截话缩了回去。
    终于柳红要粉墨登场,偿她的宿愿了。只是天底下哪有这等巧合的事,陈安妮的上
司是英国伦,他对京戏不说是门外汉,也不可能精通到连戏码都点得出来。这其中一定
有鬼,柳红仗她的权势,疏通了定决策的上层文化官,连陈安妮都被蒙在鼓里。
    “戏码定了,接下来,就是角色搭配了,白蛇这一角色的适当人选,应该是——”
    姓柯的琴师猛地一声暴喊:“白蛇非卢太太莫属,她这趟去北京,就是拜杜近芳为
师,学她的唱腔。”
    柳红温怒地瞪了他一眼,吓得姓柯的缩头不迭。
    “柳红,”赵老板竖起大拇指:“侬演白素贞,可真真一条美丽的白蛇喔!”
    “陈小姐千万别理他们,在座现成放着这许多好角色,哪就轮到我。”
    “柳红,侬不用怕,尽管上台唱,天塌下来,老夫帮侬撑着!”赵老板胸脯一拍,
几声吆喝,倒颇有裘盛戎铜锤花脸的架式,他接着摇头晃脑,唱了起来;
    “……有老夫,好一比,大将樊哙,手执铜锤,保驾身傍,料也无妨。”
    赵老板唱得众人笑岔了气。
    柳红饰白蛇,陈安妮似乎默认,想是上司已经关照过。
    “许仙呢?由谁来唱?”
    陈安妮一径避开丁葵芳,她僵着脖子,不去接触丁葵芳的眼睛。
    “阿拉推荐潘先生,”一直不出声的官夫人,举起了手,哑着嗓子说:“伊扮许仙,
顶好!”
    柳红把脸一转,湿淋淋的一双眼又对住潘又安:
    “潘先生可真真名师出高徒,最好的小生人才,求都求不到,现放这么一位才艺双
全的人,不请他来挑大梁,可真说不过去呀!”
    潘又安潇潇洒洒地把手中的扇子哗一声打开,连连扇了几下:
    “有机会和诸位合作,求之不得,我心里头一直想为香港的京剧界效点力。有一句
话,我代在座的师姐、师弟说了,排名,我们可不争,只希望上台演出,没的把所学的
武艺都给荒废了,师姐,您说是不是?”
    王大闳拍腿一叫:“对了,那丁小姐呢?柳红演白蛇,潘先生演许仙,丁小姐呢?”
    整桌人个个面面相觑。
    王大闳快人快语:
    “柳红,个把月前,我们为你饯行,席上不是听你说过,两个晚上一口气唱下来,
怕太累吃不消,你宁愿分一晚给内行去演,‘盗仙草’、‘水漫金山’两场开打的,丁
小姐愿意帮你的忙——”
    陈安妮接口:“是呀,原先安排,内行这一晚,由丁小姐出面全权负责,这正是我
的——”
    “可不是,原先我们全都是这个主意,”柳红打断她,对着丁葵芳,殷殷切切地:
“丁小姐,咱们自家姊妹,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对你们科班出身的角儿,我一直是全力
支持的,上回你们团老远来演戏,我呀——哎,这且不去说它了——”
    丁葵芳咬着牙,勉强进出两句讲话。
    “也是我同票友们建议的,让一晚给内行,这才算公平,我说。要不然人家要闲话
的,香港巴掌大的地方,口舌可多得很,人家巴不得找喳儿笑我们——唉,就说我自己
吧,还不是为了顾全大局,硬被拖下水,唱白蛇也是万不得已的呀!”
    “既然卢太太为我们争取了一晚,”丁葵芳直直看入她的眼睛:“怎么临时又变卦
了呢?”
    柳红的脸一挂,冷漠地说:“这可不关我的事,你问陈小姐好了。她刚才不是已经
说过,两晚戏码子一样,说是比较统一。”
    “丁小姐。”陈安妮微弱地:“你知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望了柳红一眼,
欲言又止,她在心中迅速地盘算了一下,用不着为了个北京来的可怜演员,得罪了柳红
这一班权大势大的票友,何况她自觉对丁葵芳已经帮够了忙。七月的暑期学艺班就要开
始,她打算为丁葵芳多安排两堂示范表演课程,也就对得起她了。这么一想,陈安妮抱
着手,决定不去搅眼前这淌浑水,丁葵芳求助哀恳的神情,陈安妮一点也不为所动。
    王大闳也脑子转了几转,若有所悟,道声:
    “哟,我明白了。”
    他把身子往后一靠,在票房里打滚了一辈子,票友们这点心思他还有摸不透的?本
想袖手旁观,由柳红出足风头去,丁葵芳暗地里扯着他的衣袖,王大闳自觉不能不管,
只好坐直了身子。
    “言归正传,丁小姐——”
    柳红灵机一动,猝然叫出声来:
    “咳,找到了,在座有一个法海的最佳人选——”
    男票友你看我,我看你。王大闳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光头:
    “对了,王大爷演法海,连头套都用不着戴,现成的法海——”
    王大闳双手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丁葵芳暗叫一声:“柳红,你好高招!”
    “小青呢?”曹夫人哑着嗓子问:“我泥少了一条青蛇哟!”
    姓柯的琴师缩了一下肩:
    “我倒有个提议,可又不敢说。”
    全桌人齐齐看住了丁葵芳。
    李经理举起了酒杯:
    “丁小姐,阿拉敬侬!”
    血液涌上脑门,丁葵芳涨红了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师姐,李经理敬你酒呢!”潘又安在催促她:“您不会喝酒,举举杯意思意思。”
    丁葵芳知道在这一举杯之间,她就要陪人家票友唱配角去了,她,北京剧校苦学十
多年,总算熬出了个名堂的正印花旦,居然沦落到陪人家阔太太唱小青?此后她的脸往
哪儿摆?一股冲动,丁葵芳抓紧皮包,即刻想夺门而出。柳红眼尖,飞快离席过来抱住
她的肩膀;
    “他们闹着玩儿,别理他们。丁小姐,别着急,咱们姊妹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来,
慢慢来,好商量!”
    丁葵芳用尽全力,拂去肩膀上的手,挣扎着要起身。
    “这样多不好看,丁小姐。”
    王大闳把李经理手中的酒杯夺过来,一口干掉。
    “喏喏,我代丁小姐喝,谁不知道我是海量,填不满的。”
    说完,率先离席,众人也都跟着起身。等大家走光了,柳红还是搂住丁葵芳,低声
说道:
    “卢太太,很夜了,您请回吧!”潘又安和王孝过来:“我们来劝劝师姐。”
    柳红放开了丁葵芳:
    “也好,我把师姐交给你们了,她的脾性,你们比我摸得清楚,当心点!”
    姓柯的琴师抱着胡琴等在门口:
    “卢太太,是不是我用传呼机,唤司机过来?”
    柳红朝他挥了挥手,打发他去了。
    一直立在一旁的陈安妮,趁机附在丁葵芳耳边,说:
    “丁小姐,你先别急,不要气馁,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明天我特地为你打张Memo,
下次的酒会,我寄帖子给你,把你介绍给委员会的主席,你把自己的意见直接告诉
他……”
    “陈小姐,走吧,我送你回去。”柳红唤她:“让他们师姐弟三人,说两句体己话
儿。潘先生,小王,替我好好侍候,要不,仔细我剥你们的皮。”
    湿淋淋的眼睛又朝他们一飘,挽着陈安妮,扬长而去。
     
    一九八三年二月四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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