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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龙家偌大的后花园里,是一片美丽的园林之景。古雅的曲桥在碧茵的湖上伸展,台
榭、小亭间林径蜿蜒。阳光透过繁叶洒落在幽径上,一名发色灰白、略显福态的老妇惶
急地走着,这时几个婢女迎面而来,她赶忙趋前询问。
    “少夫人?没见到呀!”婢女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样。
    “九婆,我看你这一阵子常常在找少夫人,怎么回事?”一名婢女问道。
    原本着急的九婆一听到这个问题,圆圆的脸上,那两道眉角马上百竖起,忿忿地道:
“还不是半年前少爷离家时,要我这老嬷子每天晨起督促她练字,结果每天早上只要我
稍不注意,少夫人就失踪了。害我这一阵子光找她,时间就不晓得浪费了多少!”
    “练字!”几个婢女相视窃笑。龙府中人尽皆知,要少夫人静下来练字、读书,不
如叫她把书和水吞下去,看起来还有可能比较像胸中有点墨水。
    “几个丫头片子还笑,可苦了九婆我这把老骨头。可恶呀,要不是当初君行少爷特
别委托我来龙府督促她,我还乐得在华山享清福咧,这个疯丫头自小照顾她到大,连嫁
人了还这么会折腾我。”
    柳少婷这鬼灵精,个性完全一反她那严谨守礼的夫君,不但活泼好动,还拥有一副
腻死人不偿命的撒娇本领。除了龙君行外,她的公婆和整个龙家上下皆将她宠上了天,
就算小夫妻俩吵架,公婆也一定偏袒儿媳妇。而少婷本人呢,既然身为泰斗一方的华山
掌门之女,再加上龙家在朝廷的官家势力,她当然更加横行无阻的用那半调子的武功,
发挥路见不平的精神,四处惹祸,整个苏州城几乎遍布她的“光荣事迹”!
    偏偏龙君行身为钦差,有代天巡幸之职,常年远行在外,令他有心无力。只好再上
华山请柳少婷的奶娘九婆“重出江湖”,到龙府监督少婷这顽性的小妻子。
    “我说这龙家也员奇怪,少婷在华山已经够作威作福,居然到这儿被宠得更无法无
天,还没听过有人宠媳妇是这样子的!”九婆火大地说。原本还寄望她嫁入官家,能学
点规矩,结果反倒变本加厉。
    “唉,没法子呀!少爷经年累月的远行在外,平时都是少夫人陪伴在老爷、夫人身
边,而且少夫人嘴甜可爱又孝顺,老爷、夫人对她简直是捧在掌心疼,哪还会多责备她
一分。”
    “是呀,少夫人为龙家带来了朝气,每个人都好喜欢她呢!可惜就是玩心重、调皮
了点,这您是知道的,就别恼她了,先回房歇着吧,等会儿派其它下人找找,有消息就
通知您。”
    对她们的劝哄,九婆勉为收敛怒容地叹口气。她的小姐平时可爱时教人揉到心坎里,
顽皮时令人气得牙痒痒的个性,有谁比她更清楚,她可是从小照顾小姐到大的奶妈咧。
    虽是如此,在她转身要离开时,还是禁不住唠叨的念念有词:“这疯丫头,等君行
少爷回来,看他怎么治你。君行少爷原本还指望她能借练字修养心性,现在看来是天下
红雨比较快,真是!”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天下间唯一能镇得住柳少婷的,唯有她的大师兄,也就是她的
相公——龙君行。因为少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那稳重严肃的相公。
    就在九婆叹气连连地举步要离开时,瞥视到水月湖边,一个青衣少女正鬼鬼祟祟的
在湖边的草丛穿梭。
    “小菁!”她沉声叫住那名少女。“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就在小菁猛被叫住时,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接着扑通一声。
    “什么声音?”由于她的下半身被草丛遮住,离众人又有一段距离,对这怪声大家
奇怪地看着。
    “我……我绊了一下,不小心踢了块石头下去。”她赶紧一笑道。
    “有没有看到少夫人?你是她的贴身丫鬟,应该知道她在哪儿吧?”九婆恼怒地问。
    “少夫人呀……”小菁目光一溜,耸肩道:“我也在找呀,一大早起来就不见少夫
人了,我由前厅找过来,才刚找到这儿呢!”
    “哦?”九婆瞇着眼睨她,充满狐疑,因为小菁和少婷这对主仆一向是狼狈为奸的。
    “放心,一旦找到,我一定通知九婆您老人家。少夫人太不应该了,一大早就累得
您老人家满府跑。”小菁自告奋勇地说。
    “嗯,知道就好。”九婆半信半疑地再瞄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看着九婆走远的背影,小菁的俏脸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身为少夫人的贴心小婢女,
没学得她主人十分的狡黠,也该有五分的机灵,睁眼说瞎话是首先必备的。
    “九婆今天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对呀!少夫人要被找到就好看了!”
    众婢女们边说着,边朝小青走去。九婆原本应该是有一副沈稳的脾气,不轻易动怒;
可惜,再好的个性在柳少婷的长期招惹下,不发飙才真叫不正常。所以近日来她总是挂
着一脸郁闷,且只要一听到少夫人,那双细眼马上寒光一闪,手指格格作响,像随时要
卯起来揍人似的。
    “小菁呀,你自己也要小心,别被迁怒到。”一个婢女好心地警告着。
    小菁却像置若罔闻似的,只是站在湖边,专注地看着湖面。
    “怎么了,湖上有什么吗?”其它婢女们见状也好奇地围上去。
    只见湖面上莲花盛开,在阳光映照下,展现清雅的丰姿。
    “小菁,湖上的莲花开的是美,但是你天天都在看,有必要这么入神吗?”这群俏
婢女们望着莲花,不解地问。
    就在小菁要回话时,其中一个婢女尖叫起来!
    “哇!莲……莲花在……在动!”
    “在哪?”
    “那……那……”那尖叫的婢女颤抖地指着距岸一尺的前方,正有几朵莲花异军突
起地掀动着。
    “下、下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的样子!”这群婢女们惊愕地抱在一起。
    小菁却捂着唇,心慌地想道:“完了,我有踢那么远吗?等一下完蛋了!”
    当一颗披头散发、湿漉漉的头猛然钻出时,众家婢女的尖叫,几乎是直冲云霄!
    “鬼呀——有鬼呀!莲花鬼出来了——”就在她们几乎是边惨叫、边吓得连滚带爬
要跑时,一个怒喝的声音杀来!
    “一群没用的,大白天鬼会出来吗?再敢鬼叫,引来了奶娘,我就先剥了你们的
皮!”娇斥的声音带着绝对的威胁。
    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令众人定下心来,仔细地看着前方湖水的“莲花鬼”!
    “少夫人!”众人讶异地惊呼。“好端端地干么埋到湖里?”
    柳少婷整个脸都被湿稠的头发覆住,在湖中幽晃晃的,若非大白天还真叫人悚然,
只见她柳腰一插,没好气地道:“我爱在湖里、我高兴在湖里、我喜欢埋在湖里当莲花
行不行!”
    大家一听就知道她们的少夫人情绪正不大爽快。只见那颗分不清前后面的头转向小
菁,发出吓人的恐吓。“可恶的丫头,居然敢把主人踢下湖中,看我不把你种到湖里当
莲花,我枉为主人!”
    原来刚刚九婆发现小青的时候,柳少婷正借着草丛的遮掩蹲在小菁身边,正在思索
怎么脱身时,小菁猛然一脚将她踢落湖中。
    “饶命呀少夫人,小婢无心的,谁叫九婆突然看向这边,我又怕她会走过来发现少
夫人的行踪,情急之下只好……”小菁可吓到了,急忙在旁告饶,就怕哪天她一觉醒来,
真的是在水月湖当莲花。对于整人,她们的少夫人可是言出必行。
    “好啦!”少婷打断她的话。“看在奶娘没发现我,否则有你好看。”她拨开一旁
的莲花往岸边走来。
    小菁赶紧过去扶她上岸。“少夫人,奴婢先陪你回房里换掉这身湿衣裳吧,万一着
凉就不好了。”
    “我才不呆咧,奶娘正在房里等我,现在过去岂非自投罗网,不干!”
    “可是,少夫人你这身……”小菁不安地看着那满身狼狈、还混着一身湖底烂泥的
柳少婷。
    “哎,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解决。”少婷挥着手,一副她太紧张的样子。
    于是,众人就看着她们的少夫人,甩着满身湿的衣裙和头发,往另一边晃去,还示
意她们别跟上来。走了几步她突然又停住,转过身来。哪怕她的脸被头发覆着,大家也
感觉得到,她们的少夫人那双目光正来势汹汹地扫射每个人,众人禁不住窜出一身的疙
瘩,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被苏州城的灵魂名胜柳少婷盯中,那真是上辈子没烧好香。
    “你们不会有人去跟奶妈告密吧?”
    “不会、不会——”众人赶紧摇头如波浪鼓。
    “我想也不会,否则水月湖会多好几朵人形莲花了,你们说是吗?”她笑嘻嘻地问。
意思很明白,谁敢多嘴,就等着被种到湖中当莲花。
    “当然、当然——”每个人都很有默契,非常用力地点头。
    柳少婷很满意地哼着声,然后顶着这身湿漉漉的模样,转身就要走。身后这群心口
不一的婢女们马上对着她的背影作鬼脸,她猛然停住,转过身时,每个人都已再快速地
换上温柔的笑脸。
    “少夫人慢走。”
    “是呀,你的鞋子湿了不好走,可别绊到东西。”
    每个人都笑得灿如春花,柔声细语的充满关切,一反方才的表情,真是什么样的主
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但是当她们再次对着背过身去的主人张牙舞爪的挤眉弄眼比划着时,突然好几颗小
石子朝她们丢来,吓得众婢女们哇哇叫的落荒而逃。
    “哼,一群小妖小道,也敢在我身后做鬼,以为我不晓得,也不想想本夫人是何许
人也!”她昂声插腰,非常得意地撂下几句话,笑得很大声后才走开。
    那群逃开的婢女们,见她走远了,才又陆续地靠过来。看着她消失在转角的身形,
大家有致一同地在脑袋上比了个不太正常的手势,随即便又惊慌的一哄而散,因为石头
又打来了。
     
    ※               ※                 ※
     
    望着这堵高墙,少婷非常熟悉地跃上墙头,然后小心地观察底下杨家后花园的动静,
发现无闲杂人后,才放心地翻身而下。
    后花园中一座雅致的画楼,古典的木匾上写着:“兰阁”。
    房里一个美丽的宫装少女,细长的手指在古筝上抚动悠扬的琴音,一旁的香炉白烟
枭枭,传来淡淡的檀香味。乌丝柔亮飘逸,在那半垂的眼帘下流动的是一股恬静的温柔,
衬着冰肌玉雕的雪肤,在琴音和檀香围绕下,恍若不染纤尘的仙子。
    直至窗边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才打断了这份宁谧素雅的气氛。抚琴的少女听到这敲
击的声响后,温柔一笑,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好迎接这位每日必定造访她楼阁的调皮
鬼。
    “嗨,幽兰姊姊,早呀,这么好雅致,一大早就在抚琴呀!”柳少婷挂在窗外的树
枝上,摇着手打招呼。
    “婷婷,你怎么这副模样!”谷幽兰被她那副湿得一身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
    “好看吗?”柳少婷抓着披散的头发,俏皮地朝她甩了甩。
    “鬼灵精你还玩,小心着凉了,快进来。”谷幽兰笑骂地道。
    少婷俐落地跃进房里,幽兰赶紧召唤仆人。不一会儿,两个美丽的丫鬓们各捧着热
水和衣裳进来。片刻后,少婷在她们的服侍下洗净了身体。谷幽兰身边的这两名俏丫鬟
们,对少婷的每日造访,和必出的状况已如家常便饭。
    “龙夫人,可真有雅兴一大早就到湖中当鱼呀?”丫鬟春花帮她换上衣服,还话中
有话地取笑道。
    “唉呀,你懂什么,一大早过水才是养生之道。”对这种探听式的问话,少婷可是
对答如流。
    “养生之道呀!倒也是,被九婆追的确需要很大的运动量。”另一个丫鬟秋月插嘴
道。
    柳少婷每天早上被自己的奶娘追着满府跑,杨家早已人尽皆知。龙杨两府主人不合,
底下丫鬟们可交流热络,不论哪家发生了什么事,另一边马上知道。
    “那是我孝顺,陪她老人家练练身子骨。”就算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又如何?她
柳少婷也有话转。
    “练身子骨练到湖里去呀!”春花不死心地追问。
    “到湖里好揣摩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境呀!”
    “那不知龙夫人你揣摩出了什么心得?”
    “心得可大了,哪天我得道了,会顺便渡你们一程。”
    春花、秋月对这番话掩嘴窃笑不已。
    在少婷探询的目光下,秋月格格笑道:“那龙夫人合该感激踹你那一脚的人,听说
在小菁的忠心护主下,大名顶顶的灵魂名胜柳少婷被那丫头片子一脚踹入水月湖中!”
说着两人笑不可抑地抱着肚子,早在她们刚要踹水进来时,就已从小菁那儿得到第一手
消息。
    看着那几乎抱在一起笑的两人,少婷也笑吟吟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前方的湖道:
“杨家的澄湖要比龙家的水月湖大嘛,我很有把握将人从这里丢到澄湖去,就算丢不中,
也可以栽在岸边做柳树。嗯,‘春花、秋月何时了’,你们主人可真有诗意,帮你们取
了个好名字喔,要不要我现在就让你们体验‘往事知多少’?”说完,她扳扳手指,笑
得诡谲不明地走向她们。
    谷幽兰进来时,就看到她们在房中追逐的热闹样。
    “哇,夫人救命呀!”春花、秋月哇哇大叫地被他追着满屋跑。
    “你们三个别闹了。小心把爹吵来就好看了。”幽兰头痛地道。
    三人听到这句话才各做鬼脸的安静下来,从两年多前少婷溜进杨家后花园,误闯
“兰阁”后,从此这两个性情完全南辕北辙的女孩,培养出深如姊妹的感情。
    此后只要杨庭威不在时,少婷必定造访“兰阁”,而少婷的活跃所带来的朝气,让
每个人都喜爱她的到来。两年来她和“兰阁”的每个人也都熟如自家人一样,众人也都
很有默契地对这件事密而不宣,否则龙杨两家的长辈如此会斗,又不晓得要怎么拿这件
事大作文章。
    谷幽兰要身后的仆人先将热茶和点心端进,再要春花、秋月退下,不然这两个丫头
玩心也重,讲个没两句话又和少婷闹起来,可是没玩没了。待她们走出去后,才拉着少
婷坐到梳妆镜前帮她梳头发。
    少婷愉快地让她梳着头,只要看着幽兰姊姊美丽优雅的气质、听着她柔柔的声音,
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再加上她一身的才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样的无双佳人,
难怪会令向来不受官家气势的杨庭威不惜打破不娶官家女的誓言,为这绝色佳人如痴如
狂。
    而对这个温婉雅致、美得柔情似水的谷幽兰,少婷简直充满崇拜,因为这不但是她
心目中温柔的仙女形象,也是她达不到的典范。
    “婷婷,每天早上练练字,对你很好呀!大家都是为了你,就别再这么刁难九婆了,
让她追着你满府跑。”
    “好嘛,我会改的。”偶尔谷幽兰也会念她几句,少婷都会做着以上千篇一律的回
答。
    “嗯,好了,看看婷儿好漂亮。”幽兰满意地打量眼前的小佳人。
    黑缎的发丝盘起,垂下几许俏丽的发辫,美丽的小脸上眨着一双翦水乌瞳,流转间
顾盼生妍,玫瑰花般的唇瓣未点而朱,一股慧黠的灵宋耀人。
    “才怪,我没有幽兰姊姊漂亮。”她知道自己的容颜不差,但比起谷幽兰就差远了,
幽兰姊姊可是绝色仙姿呢,鲜少有人可媲美的。有时候她觉得杨庭威真是好狗运,修了
八辈子福才能娶到眼前这个天仙所化的佳人。
    谷幽兰闻言,轻唤她说:“你比幽兰姊姊好太多了。”
    这时少婷看到桌上摆的茗菜和点心,便毫不客气地坐上去,拿了点心便吃。
    谷幽兰微笑地看着,一些精致的小点心也是这小鬼灵精每天必定造访的诱因之一。
她不禁想到两年前,她初嫁入杨家时,由于杨庭威的母亲已去世多年、所以杨家是多年
来终于再有个女主人进驻。杨庭威和公公对她都是万般呵宠和疼惜,但是底下的人却认
定官家千金必难伺候,所以刚开始每个人对她总是战战兢兢的带着一种距离感。在这一
切都还是陌生的环境中,她经常抚琴排遣孤独。
    直至有一天午后,当她抚着琴,感受着窗外徐徐吹来的微风,渐渐地沈入了琴音所
创造出来的意境中时,窗边却传来了异微的声响,令她回过神来。幽兰抬头望向前方敞
开的窗户,靠窗的树干上坐着一个耀眼鲜明的少女,眉宇间漾着灵俏的神采,望着她的
星瞳,乌溜溜地转着,充满好奇与喜悦的打量。
    谷幽兰愕然地和她对望,不敢相信一个女孩子居然爬到树上去。自小各种淑女所应
有的礼节、仪态都清楚地教育她,女孩子应端庄得体,不可有粗野不当的言行,“爬树”
在淑女言行中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罪恶。
    但眼前这位坐在树上的女孩,一张小脸充满阳光的笑意,使得她看来是这般充满自
然的纯真。
    “你……你是……”谷幽兰讶异地望着她,不明白这女孩从何而来,嫁入杨家一个
多月,倘末见过眼前的少女!
    “哇!你好漂亮喔。”女孩拍着手,笑道。“杨家真是藏了个仙女耶!”
    她天真的话语反倒令幽兰一愣。“仙女姊姊,我可以吃吗?”树上的女孩指着桌上
的点心,问道。
    “呃……可、可以……”谷幽兰对女孩的要求愣愣地点头。
    “谢谢!”她开心地跳进房里,走到桌子边,悠游自在地倒了杯茶便吃起来。
    当幽兰起身朝她走来的时候,女孩已转身面对她,只见女孩一手抓着点心,另一手
朝她伸出手,笑盈盈地道:“仙女姊姊,还没自我介绍,我是你们杨家隔壁的世敌,龙
君行的妻子,柳少婷,请多多指教。”
    望着她伸出的手,谷幽兰完全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听到她的身分,简直比看到她
爬树还叫人惊讶!龙杨两家的恩怨,从她嫁过来后,就已从仆人口中听得很多。但是她
怎么地想不到,眼前这看来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竟已为人妻!而且还是龙君行,那个名
震苏州的少年钦差之妻!
    从那之后,谷幽兰就对这个小了自己二岁、却比自己早嫁的“龙夫人”充满疼惜与
喜爱。因为少婷是如此地天真、直率、毫不矫揉造作,这般无伪无饰的真性,也是从小
生长在官家千金的谷幽兰所望尘莫及的。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少婷,幽兰不禁有趣地一笑,现在她更明白,世上只有吃和玩
这两件事吸引得了这捣蛋鬼。
    她轻笑地朝少婷道:“婷儿,听说龙大人快回来了,我看你最近乖一点,别再这么
好玩了。”
    少婷大吃一惊,差点被口中的点心噎到。“真的?假的?”
    她这句话反倒令幽兰惊讶地问道:“你自己的相公是不是快回来了,你不晓得?”
    少婷嘟囔地撇撇嘴道:“知道又如何,好几次都有消息传他要回来,结果还不是空
欢喜一场。只要看行哥没修家书回来都不算是事实。成婚三年,我与自己的相公却见不
下七次面,如此缘薄的夫妻,我都不晓得自己算不算是嫁人了。幸好公公、婆婆很宠我,
苏州城又有这么多好玩的事物,所以我也不寂寞啦!”她随即又塞了一口点心到口中。
    幽兰怜惜地看着她,这几句话充满天真和无奈,她却感受得到那种落寞的心情。因
为杨庭威也常为生意之事远行,像这几天又为了生意的事而到洛阳,虽都不会太久,也
够叫幽兰挂心惆怅。
    而少婷十四岁就已嫁人,却因龙君行公事缠身,经年累月的远行在外,小夫妻俩难
得见上一面。若非少婷天生活泼开朗的个性,长期下来只怕要成怨妇了。(事实上这是
谷幽兰的想法,要当怨妇还得有点气质,照柳少婷这种逍遥成嚣张的个性,要培养那种
忧郁的气质大概很难。)
    “婷婷,我想龙大人一定很喜欢你,否则不会在你未及笄时便娶你为妻,当初成婚
的时候,一定是一段很美的佳话。”幽兰充满感情地道。
    “是吗?”少婷舔着手指上的食物残渣,眨着乌亮的大眼望着幽兰,好象她说的是
别人的事。
    对她这种反应,谷幽兰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你和龙大人不是青梅竹马的同门师
兄妹吗?你都已经嫁给他三年了,怎么还会回答这种话?”
    “人家不清楚嘛!君行哥是我的大师兄没错,可是这桩婚事谈定时我才十二岁耶,
哪晓得那么多。只知道两年后我就嫁了。”
    幽兰颇感讶异,她一直以为少婷和龙君行的姻缘,是因青梅竹马而两情相悦,但现
在听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道少婷的婚姻全是长辈的安排?且在她尚未解世时,就已定下了她的一生?虽然
自古以来,女孩子的命运就是如此,任人牵着走,婚姻大事皆由长辈安排。但少婷的父
亲是华山掌门,又那么受宠,她以为少婷应有更多点自由的选择,至少会询问过少婷的
意愿,难道不是吗?
    “婷婷,你……爱龙大人吗?”幽兰小心地问。若论龙君行的人品,不但文武双全,
还是个伟岸俊挺的少年菁英,有多少女孩想嫁她为妻,连当时的宰相大人,都非常欣赏
这位少年才俊,而想将女儿嫁给他呢!虽然现在这个问题看来已是太迟又多余,但地想
了解少婷的看法。
    “爱呀!从小我就很喜欢大师兄的。”少婷用力点头,但随即嘟着嘴道:“可是我
并不想嫁大师兄!”
    幽兰原本已松一口气,想道:总算还是一桩美满的姻缘,却马上为她接下来的话睁
大了眼。
    “为什么?”谷幽兰不解地问。既然喜欢,怎么会不愿嫁呢?
    少婷转动灵俏的明眸,嘟嘟嘴道:“他好严肃又好凶,我好怕他喔!以前在华山的
时候,大师兄就是负责教我武功、和读书习字的人,只要有他在,我的日子就像水深火
热,最快乐的就是他回苏州探亲时,那简直是比过年过节还快乐!”
    这种矛盾又天真的论调,倒令幽兰有点在心中窃笑。因为她突然明白龙君行会让少
婷觉得凶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少婷惹是生非的本领,让龙君行板起脸来严格地约束她。
    当然她不能对少婷这么说,否则少婷又不晓得要怎么闹了!
    这时少婷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她眼前摇着道:“不要以为我那时处在一知半解的年
龄,就什么事都不明白!我才清楚咧,我虽然喜欢大师兄,可是万一真嫁给大师兄,那
我会很可怜,天天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好可怕耶!”
    “可你还是嫁给了龙大人呀,难道你爹没问过你的意思吗?”幽兰好奇地问道。照
这样说来,当初的少婷真的是“不敢”嫁给龙君行!
    “问了呀!可是我……”她突然一顿,又鼓着腮帮子道:“幽兰姊姊我只跟你说喔,
当初我没想那么多,后来我觉得君行哥是很诈的人耶。”
    “诈?”谷幽兰颇感到讶异。她虽和少年钦差龙君行只有过一面之缘,却是印象深
刻。
    此人冷静沈稳、一双眸子充满睿智的神采,眉宇间更流露一股天生的威严,令人不
由得肃然起敬。如此稳重内敛的人,怎么由少婷口中说出,和她印象中的感觉似乎有所
差异!
    就在幽兰要再追问时,秋月却急促地敲门,在门外着急地叫道:“夫人,姑爷回来
了,已经往兰阁来了!”
    少婷一听马上再抄起一个糕饼塞进口中,往刚才进来的窗口跑去,一蹬上窗台,谷
幽兰忧虑的声音已传来。“婷儿你小心呀!”
    少婷朝她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然后俐落地一跃身,跳到外面的树干上,不一会儿
那俏丽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内。这种情况已成少婷找谷幽兰的固定模式了,每当少婷到
兰阁串门子时,婢女们就会小心地留意前厅的情形,一旦杨庭威回来,她们就赶紧过来
通报,少婷好快速地脱身跑人。
    唉!有啥办法呢?谁叫这两家的男人从长辈到平辈都那么难以兼容的互斗成性!而
偏偏她们两个小女子非常投契的成手帕至交,也只能瞒着家人,害得她们连见面都谨慎
翼翼地充满警戒状态,真是辛苦的友谊!
    当少婷跑到那堵两家相隔的高墙时,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一下,确定匹下无人才小心
地跃上墙头,正要跳下时,一个愉悦带着嘲讽的声音传来:“哟,这不是龙家的少夫人、
大名鼎鼎的苏州灵魂名胜柳少婷吗?我还道谁呀,一大早学猴子在墙上跳来跳去的!”
听到这讨人厌的声音,少婷恼怒地皱皱五官,却还是转过身面对来人,笑得灿烂可人地
道:“唉呀,你是杨大哥嘛,可巧,我刚坐上墙头,比较一下龙杨两家的庭园风景就遇
到你了,真是太巧了。”
    杨庭威硕长的身形倚靠在墙边,一身银缎的长衫衬出他俊朗非凡的英姿,气定神闲
的双手环着胸,昂扬的唇角带着几分傲气,却又流露着一股不羁的潇洒。
    此刻他撇撇唇角,随即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也响应她,笑得一脸春风和煦样。
“真是太客气了,龙少夫人一声杨大哥,叫我怎么敢当呢?你听过人和畜生可以称兄道
妹吗?”杨庭威摆明继续笑她像只猴子。
    “杨大哥,你言重了,何必说自己是畜生呢?”少婷一脸天真地将畜生这个名号转
给他。
    “好样的。”杨庭威冷笑,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嘲讽的表情。“苏州的灵魂名胜,果
真是非省油的灯喔。”
    “杨大哥你过奖了,不多说,你一定还有事,我风景也看完了,再见。”柳少婷甜
甜地一笑,挥挥手便赶紧跑人。一跳到龙家的土地上,她马上朝墙的另一边猛做鬼脸,
顺便再踹几下墙,真倒霉,这一次走的慢,遇到这讨厌鬼。她很明白杨庭威损人的功力
高段,再扯下去,自己只怕讨不了好,只好赶紧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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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一头的杨庭威则可惜地摇摇头。“这么一个朝气活泼的女孩,怎么会嫁入龙家
那种迂腐古板的官宦家庭,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不过话说回来,想到柳少婷那遍布苏州城的光荣事迹,杨庭威不禁又很“善良”地
替龙家感叹,龙家上辈子八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会让龙君行娶了一个这么“异类”
的媳妇,算是报应吧,杨庭威幸灾乐祸地想道。
    而兰阁里站在窗口的谷幽兰,一看到杨庭威便开心地迎上来,杨庭威也大张着手快
乐地朝她走去。“兰儿,我的好娘子,这几天可想死你相公了!”他一把抱起谷幽兰,
大笑地转着。
    “相公……”谷幽兰搂着他的颈子,柔声地笑着道:“怎么这一次比预期的时间还
早回来。”
    “太想我的兰儿呀,一办完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他埋在她颈项中,汲取那股
属于她的幽香,还啧啧有声地猛亲着她纤细的颈子。
    “相……相公……一大早的,别……”幽兰难为情地推着他,虽已嫁给杨庭威两年,
对他这种热情的天性,她还是感到娇羞不已。
    “管他什么时候,我亲亲我的娘子不行吗?”他笑嘻嘻的,还故意用力地啵了一下
她的朱唇,羞得幽兰满脸潮红!
    杨庭威满意地放开她后,坐到椅子上倒了茶要喝时,发现放在桌上的点心时不禁有
趣地道:“兰儿,你的食欲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吃得下这么多点心?”他笑着拿了一
块投进嘴里。
    “我……早上闷,就叫春花、秋月准备一些点心陪我一起吃,消遣时间。”
    一听到春花、秋月,他随口问道:“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吗?刚刚我进来的时候春
花、秋月还慌慌张张的。”
    “那是……”幽兰随意找个借口嗫嚅地说着。“妾身后来感到身体微恙,所以命她
们……”她苦思着,恨不得自己是少婷把谎话当练口舌,可以毫不犹豫一气呵成。
    她还未说完,杨庭威猛然站起将她拉进怀里,抚着她的脸,着急地问:“你不舒服,
是不是着凉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不……已经不要紧了……我……”
    “以后别站在窗边吹风。”他赶紧把窗户关起来。
    杨庭威突然抱起她。
    “相公你做什么?”
    “不舒服就多休息,别逞强地站着。”他将谷幽兰放到床上。
    “相……相公……我没事了,真的……我……”幽兰急忙要起身,却被杨庭威阻止。
    接着他大声叫唤着婢女。
    春花、秋月一进来,幽兰就听见他吩咐道:“夫人身体不舒服,快叫周总管命人去
请大夫来,春花去熬参茶,秋月去拿几条沾湿的白布过来。”
    “夫人生病了?”两个婢女不解地面面相觑,方才还好好的呀!
    “你们这两个丫头,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在杨庭威的叫喝下,春花、秋月才
赶紧退下去张罗。
    “相公我已经没事了,别这么大费周章了!”幽兰着急地拉着他,后悔用这个借口,
她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的。
    “兰儿,你身体向来虚弱,乖乖地休息,别让我担心,好吗?”杨庭威拍拍她的手,
神情正经地道。
    幽兰眠着唇,不说话了。自小过度纤柔的外型,总让人将她和体弱多病联想在一起,
每个人都把她当成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哪怕她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发出了抗议之声,
却从未有人正视她的话,每个人都认定她“弱不禁风的身体”,是经不起任何事的波折,
所以自小到大都有人替她决定什么对她最好。
    身为尚书千金,从小各种贵族小姐的礼仪,在在的告诉她,女孩子应娴雅端庄、举
止合宜,不可有忤逆和轻浮的言行,更何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所以就算她不喜欢被
当成楚楚可怜般地脆弱,也只是沉默地接受。
    她一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既懦弱又不够大方,想要什么、想表达什么都不敢明
白地说,总是害怕别人的感受,作着别人眼中的自己。
    有时候她也气,气自己既然生着这样的外型,长在传统的环境,也何不连自己的思
考也彻底地传统。接受着古有的礼仪,却又生着一颗不认命的心,每每总是在这种不上
不下的心境中挣扎。
    但是……相公,幽兰抬头望着,坐在床边温柔凝视她的杨庭威,在心中幽幽地自问:
在你心目中,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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