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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区生活一星期
     
     
平原景色
    一九四四年三月里,我有机会到曲阳游击区走了一趟。在这以前,我对游击区的生
活,虽然离的那么近,听见的也不少,但是许多想法还是主观的。例如对于“洞”,我
的家乡冀中区是洞的发源地,我也写过关于洞的报告,但是到了曲阳,在入洞之前,我
还打算把从繁峙带回来的六道木棍子也带进去,就是一个大笑话。经一事,长一智,这
真是不会错的。
    县委同志先给我大概介绍了一下游击区的情形,我觉得重要的是一些风俗人情方面
的事,例如那时地里麦子很高了,他告诉我到那里去,不要这样说:“啊,老乡,你的
麦子长的很好啊!”因为“麦子”在那里是骂人的话。
    他介绍给我六区农会的老李,这人有三十五岁以上,白净脸皮,像一个稳重的店铺
掌柜,很热情,思想很周密,他把敞开的黑粗布破长袍揽在后面,和我谈话。我渐渐觉
得他是一个区委负责同志,我们这几年是培养出许多这样优秀的人物来了。
    我们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六区边境,老李就说:“你看看平原游击根据
地的风景吧!”
    好风景。
    太阳照着前面一片盛开的鲜红的桃树林,四周围是没有边际的轻轻波动着就要挺出
穗头的麦苗地。
    从小麦的波浪上飘过桃花的香气,每个街口走出牛拖着的犁车,四处是鞭哨。
    这是几年不见的风光,它能够引起年幼时候强烈的感觉。
    爬上一个低低的土坡,老李说:“看看炮楼吧!”
    我心里一跳。对面有一个像火车站上的水塔,土黄色,圆圆的,上面有一个伞顶的
东西。它建筑在一个大的树木森阴的村庄边沿,在它下面就是出入村庄的大道。
    老李又随手指给我,村庄的南面和东面不到二里地的地方,各有一个小一些的炮楼。
老李笑着说:
    “对面这一个在咱们六区是顶漂亮的炮楼,你仔细看看吧。这是敌人最早修的一个,
那时咱们的工作还没搞好,叫他捞到一些砖瓦。假如是现在,他只能自己打坯来盖。”
    面前这一个炮楼,确是比远处那两个高大些,但那个怪样子,就像一个阔气的和尚
坟,再看看周围的景色,心里想这算是个什么点缀哩!这是和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孩子,
突然在三岁的时候,生了一次天花一样,叫人一看见就难过的事。
    但老李慢慢和我讲起炮楼里伪军和鬼子们的生活的事,我也就想到,虽然有这一块
疮疤,人们抗毒的血液却是加多了。
    我们从一条绕村的堤埝上走过,离那炮楼越来越近,渐渐看得见在那伞顶下面有一
个荷枪的穿黑衣服的伪军,望着我们。老李还是在前面扬长地走着,当离开远了的时候,
他慢慢走,等我跟上说:
    “他不敢打我们,他也不敢下来,咱们不准许他下来走动。”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笑话。
    他说:“住在这个炮楼上的伪军,一天喝醉了酒,大家打赌,谁敢下去到村里走一
趟。一个司务长就说:他敢去,并且约下,要到‘维持会’拿一件东西回来作证明。这
个司务长就下来了,别的伪军在炮楼上望着他。司务长仗着酒胆,走到村边。这村的维
持会以前为了怕他们下来捣乱,还是迁就了他们一下,设在这个街头的。他进了维持会,
办公的人们看见他就说:‘司务长,少见,少见,里面坐吧。’司务长一句话也不说,
迈步走到屋里,在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笔就往外走。办公的人们在后面说:‘坐一坐吧,
忙什么哩?’司务长加快脚步就来到街上,办公的人们嬉笑着嚷道:‘哪里跑!哪里跑!’
“这时从一个门洞里跳出一个游击组员,把手枪一扬,大喝一声:‘站住!’照着他虚
瞄一枪,砰的一声。
    “可怜这位司务长没命地往回跑,把裤子也掉下来了,回到炮楼上就得了一场大病,
现在还没起床。”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在村庄南面那个炮楼下面走过,那里面已经没有敌人,老李说,
这是叫我们打走了的。在这个炮楼里面,去年还出过闹鬼的事。
    老李说:
    “你看前面,那里原来是一条沟,到底叫我们给它平了。
    那时候敌人要掘围村沟,气焰可凶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抓去,昼夜不停地掘。有
一天黄昏的时候,一个鬼子在沟里拉着一个年轻媳妇要强奸,把衣服全扯烂了。那年轻
女人劈了那个鬼子一铁铲就往野地里跑,别的鬼子追她,把她逼得跳下一个大水车井。
    “就在那天夜里,敌人上了炮楼,半夜,听见一种嗷嗷的声音,先是在炮楼下面叫,
后来绕着炮楼叫。鬼子们看见在炮楼下面,有一个白色帐篷的东西,越长越高,眼看就
长到炮楼顶一般高了,鬼子是非常迷信的,也是做贼心虚,以为鬼来索命了。
    “不久,那个逼着人强奸的鬼子就疯了,他哭着叫着,不敢在炮楼上住。他们的小
队长在附近村庄请来一个捉妖的,在炮楼上摆香坛行法事,念咒捉妖,法师说:‘你们
造孽太大,受冤的人气焰太高,我也没办法。’再加上游击组每天夜里去袭击,他们就
全搬到村头上的大炮楼上去住了。”
     
抗日村长
    在路上有些耽误,那天深夜我们才到了目的地。
    进了村子,到一个深胡同底叫开一家大门,开门的人说:
    “啊!老李来了。今天消息不好,燕赵增加了三百个治安军。”
    老李带我进了正房,屋里有很多人。老李就问情况。
    情况是真的,还有“清剿”这个村子的风声,老李就叫人把我送到别的一个村子去,
写了一封信给那村的村长。
    深夜,我到了那个村子,在公事台(村里支应敌人的地方,人们不愿叫维持会,现
在流行叫公事台)的灯光下,见到了那个抗日村长。他正在同一些干部商量事情,见我
到了,几个没关系的人就走了。村长看过了我的介绍信,打发送我的人回去说:
    “告诉老李,我负一切责任,让他放心好了。”
    村长是三十多岁的人,脸尖瘦,眼皮有些肿,穿着一件白洋布大衫,白鞋白腿带。
那天夜里,我们谈了一些村里的事,我问他为什么叫抗日村长,是不是还有一个伪村长。
他说没有了。关于村长这个工作,抗战以后,是我们新翻身上来的农民干部做的,可是
当环境一变,敌伪成天来来往往,一些老实的农民就应付不了这局面。所以有一个时期,
就由一些在外面跑过的或是年老的办公的旧人来担任,那一个时期,有时是出过一些毛
病的。渐渐地,才培养出这样的既能站稳立场,也能支应敌伪的新干部。但大家为了热
诚的表示,虽然和敌人周旋,也是为抗日,习惯地就叫他们“抗日村长”。
    抗日村长说,因为有这两个字加在头上,自己也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责任了。
    不久我就从他的言谈上、表情上看出他的任务的繁重和复杂。他告诉我,他穿孝的
原因是半月前敌人在这里驻剿,杀死了他年老的父亲,他要把孝穿到抗日胜利。
    从口袋里他掏出香烟叫我吸,说这是随时支应敌人的。在游击区,敌人勒索破坏,
人们的负担已经很重,我们不忍再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但他们总是这样说:
    “吃吧,同志,有他们吃的,还没有你们吃的!你们可吃了多少,给人家一口猪,
你们连一个肘子也吃不了。”
    我和抗日村长谈这种心理,他说这里面没有一丝虚伪,却有无限苦痛。他说,你见
到过因为遭横祸而倾家败产的人家吗!对他的亲爱的孩子的吃穿,就是这样的,就是这
个心理。
    敌占区人民对敌伪的负担,想象不到的大,敌伪吃的、穿的、花的都是村里供给;
并且伪军还有家眷,就住在炮楼下,这些女人孩子的花费,也是村里供给,连孩子们的
尿布,女人的粉油都在内,我们就是他们的供给部。
    抗日村长苦笑了,他说:“前天敌人叫报告员来要猪肉、白菜、萝卜,我们给他们
准备了,一到炮楼下面,游击小组就打了伏击,报告员只好倒提着空口袋到炮楼上去报
告,他们又不敢下来,我们送不到有什么办法?”
    抗日村长高声地笑了起来,他说:“回去叫咱们的队伍来活动活动吧,那时候就够
他们兔崽子们受,我们是连水也不给他们担了。有一回他们连炮楼上的泔水(洗锅水)
都喝干了的。”
    这时已快半夜,他说:“你去睡觉吧,老李有话,今天你得钻洞。”
     
洞
    可以明明告诉敌人,我们是有洞的。从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冀中大“扫荡”以后,
冀中区的人们常常在洞里生活。在起初,敌人嘲笑我们说,冀中人也钻洞了,认为是他
们的战绩。但不久他们就收起笑容,因为冀中平原的人民并没有把钻洞当成退却,却是
当作新的壕堑战斗起来,而且不到一年又从洞里战斗出来了。
    平原上有过三次惊天动地的工程,一次是拆城,二次是破路,三次是地道。局外人
以为这只是本能的求生存的活动,是错误的。这里面有政治的精心积虑的设计、动员和
创造。这创造由共产党的号召发动,由人民完成。人民兴奋地从事这样巨大精细的工程,
日新月异,使工程能充分发挥作战的效能。
    这工程是八路军领导人民共同来制造,因为八路军是以这地方为战争的基地,以人
民为战争的助手,生活和愿望是结为一体的,八路军不离开人民。
    回忆在抗战开始,国民党军队也叫人民在大雨滂沱的夏天,掘过蜿蜒几百里的防御
工事,人民不惜斩削已经发红的高粱来构筑作战的堡垒;但他们在打骂奴役人民之后,
不放一枪退过黄河去了。气得人们只好在新的壕沟两旁撒撒晚熟的秋菜种子。
    一经比较,人民的觉悟是深刻明亮的。因此在拆毁的城边,纵横的道沟里,地道的
进口,就流了敌人的血,使它污秽的肝脑涂在为复仇的努力创造的土地上。
    言归正传吧,村长叫中队长派三个游击组员送我去睡觉,村长和中队长的联合命令
是一个站高哨,一个守洞口,一个陪我下洞。
    于是我就携带自己的一切行囊到洞口去了。
    这一次体验,才使我知道“地下工作的具体情形”,这是当我问到一个从家乡来的
干部,他告诉我的话,我以前是把地下工作浪漫化了的。
    他们叫我把棍子留在外间,在灯影里立刻有一个小方井的洞口出现在我的眼前。陪
我下洞的同志手里端着一个大灯碗跳进去不见了。我也跟着跳进去,他在前面招呼我。
但是满眼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迷失了方向。我再也找不到往里面去的路,洞上面的
人告诉我蹲下向北进横洞。我用脚探着了那横洞口,我蹲下去,我吃亏个子大,用死力
也折不到洞里去,急的浑身大汗,里面引路的人又不断催我,他说:
    “同志,快点吧,这要有情况还了得。”我像一个病猪一样“吭吭”地想把头塞进
洞口,也是枉然。最后才自己创造了一下,重新翻上洞口来,先使头着地,栽进去,用
蛇行的姿势入了横洞。
    这时洞上面的人全笑起来,但他们安慰我说,这是不熟练,没练习的缘故,钻十几
次身子软活了就好了。
    钻进了横洞,就看见带路人托引着灯,焦急地等我。我向他抱歉,他说这样一个横
洞你就进不来,里面的几个翻口你更没希望了,就在这里打铺睡吧!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被物,全留在立洞的底上横洞的口上,他叫我照原姿势退回去,
用脚尖把被子和包袱勾进来。
    当我试探了半天,才完成了任务的时候,他笑了,说:
    “同志,你看敌人要下来,我拿一支短枪在这里等他(他说着从腰里掏出手枪顶着
我的头)有跑吗?”
    我也滑稽地说:“那就像胖老鼠进了细腰蛇的洞一样,只有跑到蛇肚子里。”
    这一夜,我就是这样过去了。第二天上面叫我们吃饭,出来一看,已经红日三竿了。
     
村外
    过了几天,因为每天钻,有时钻三次四次,我也到底能够进到洞的腹地;虽然还是
那样潮湿气闷,比较起在横洞过夜的情景来,真可以说是别有洞天了。
    和那个陪我下洞的游击组员也熟识了,那才是一个可亲爱的好青年,好农民,好同
志。他叫三槐,才十九岁。
    我就长期住在他家里,他有一个寡母,父亲也是敌人前年“扫荡”时被杀了的,游
击区的人们,不知道有多少人负担着这种仇恨生活度日。他弟兄三个。大哥种地,有一
个老婆;二哥干合作社,跑敌区做买卖,也有一个老婆;他看来已经是一个职业的游击
组员,别的事干不了多少了,正在年轻,战争的事占了他全部的心思,也不想成亲。
    我们俩就住在一条炕上,炕上一半地方堆着大的肥美的白菜。情况紧了,我们俩就
入洞睡,甚至白天也不出来,情况缓和,就“守着洞口睡”。他不叫我出门,吃饭他端
进来一同吃,他总是选择最甜的有锅巴的红山药叫我吃,他说:“别出门,也别叫生人
和小孩子们进来。实在闷的时候我带你出去遛遛去。”
    有一天,我实在闷了,他说等天黑吧,天黑咱们玩去。等到天黑了,他叫我穿上他
大哥的一件破棉袍,带我到村外去,那是大平原的村外,我们走在到菜园去的小道上,
在水车旁边谈笑,他割了些韭菜,说带回去吃饺子。
    在洞里闷了几天,我看见旷野像看见了亲人似的,我愿意在松软的土地上多来回跑
几趟,我愿意对着油绿的禾苗多呼吸几下,我愿意多看几眼正在飘飘飞落的雪白的李花。
    他看见我这样,就说:“我们唱个歌吧,不怕。冲着燕赵的炮楼唱,不怕。”
    但我望着那不到三里远的燕赵的炮楼在烟雾里的影子,我没有唱。
     
守翻口
    那天我们正吃早饭,听见外面一声乱,中队长就跑进来说,敌人到了村外。三槐把
饭碗一抛,就抓起我的小包裹,他说:“还能跑出去吗?”这时村长跑进来说:“来不
及了,快下洞!”
    我先下,三槐殿后,当我爬进横洞,已经听见抛土填洞的声音,知道情形是很紧的
了。
    爬到洞的腹地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妇女和两个孩子坐在那里,她们是从别的路来的,
过了一会,三槐进来了,三个妇女同时欢喜地说:
    “可好了,三槐来了。”
    从这时,我才知道三槐是个守洞作战的英雄。三槐告诉女人们不要怕,不要叫孩子
们哭,叫我和他把枪和手榴弹带到第一个翻口去把守。
    爬到那里,三槐叫我闪进一个偏洞,把手榴弹和子弹放在手边,他就按着一把雪亮
的板斧和手枪伏在地下,他说:
    “这时候,短枪和斧子最顶事。”
    不久,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传过来一种细细的嘤嘤的声音,说道:
    “敌人已经过村东去了,游击组在后面开了枪,看样子不来了,可是你们不要出来。”
    这声音不知道是从地下发出来,还是从地上面发出来,像小说里描写的神仙的指引
一样,好像是从云端上来的,又像是一种无线电广播,但我又看不见收音机。
    三槐告诉我:“抽支烟吧,不要紧了,上回你没来,那可危险哩。
    “那是半月前,敌人来‘清剿’,这村住了一个营的治安军,这些家伙,成分很坏,
全是汉奸汪精卫的人,和我们有仇,可凶狠哩。一清早就来了,里面还有内线哩,是我
们村的一个坏家伙。敌人来了,人们正钻洞,他装着叫敌人追赶的样子,在这个洞口去
钻钻,在那个洞口去钻钻,结果叫敌人发现了三个洞口。
    “最后也发现了我们这个洞口,还是那个家伙带路,他又装着蒜,一边嚷道:‘咳
呀,敌人追我!’就往里面钻,我一枪就把他打回去了。他妈的,这是什么时候,就是
我亲爹亲娘来破坏,我也得把他打回去。
    “他跑出去,就报告敌人说,里面有八路军,开枪了。不久,院子里就开来很多治
安军,一个自称是连长的在洞口大声叫八路军同志答话。
    “我就答话了:‘有话你说吧,听着哩。’“治安军连长说:‘同志,请你们出来
吧。’“我说:‘你进来吧,炮楼是你们的,洞是我们的。’“治安军连长说:‘我们
已经发现洞口,等到像倒老鼠一样,把你们掘出来,那可不好看。’“我说:‘谁要不
怕死,谁就掘吧。我们的手榴弹全拉出弦来等着哩。’“治安军连长说:‘喂,同志,
你们是哪部分?’“我说:‘十七团。’”这时候三槐就要和我说关于十七团的威望的
事,我说我全知道,那是我们冀中的子弟兵,使敌人闻名丧胆的好兵团,是我们家乡的
光荣子弟。三槐就又接着说:
    “当时治安军连长说:‘同志,我们是奉命令来的,没有结果也不好回去交代。这
样好不好,你们交出几支枪来吧。’“我说:‘八路军不交枪,你们交给我们几支吧,
回去就说叫我们打回去了,你们的长官就不怪罪你们。’“治安军连长说:‘交几支破
枪也行,两个手榴弹也行。’“我说:‘你胡说八道,死也不交枪,这是八路军的传统,
我们不能破坏传统。’“治安军连长说:‘你不要出口伤人,你是什么干部?’“我说:
‘我是指导员。’“治安军连长说:‘看你的政治,不信。’“我说:‘你爱他妈的信
不信。’“这一骂,那小子恼了,他命令人掘洞口,有十几把铁铲掘起来。我退了一个
翻口,在第一个翻口上留了一个小西瓜大小的地雷,炸了兔崽子们一下,他们才不敢往
里掘了。那个连长又回来说:‘我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不走。’“我说:‘咱们
往南在行唐境里见,往北在定县境里见吧。’“大概他们听了没有希望,天也黑了,就
撤走了。
    “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有我一个堂哥给我帮手,整整支持了一天工夫哩。敌人还
这样引诱我,你们八路军是爱护老百姓的,你们不出来,我们就要杀老百姓,烧老百姓
的房子,你们忍心吗?
    “我能上这一个洋当?我说:‘你们不是治安军吗,治安军就这样对待老百姓吗?
你们忍心吗?’”最后三槐说:“我们什么当也不能上,一上当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那天钻在洞里的女人孩子有一百多个,听见敌人掘洞口,就全聚到这个地方来了,里面
有我的母亲,婶子大娘们,有嫂子侄儿们,她们抖颤着对我讲:三槐,好好把着洞口,
不要叫鬼子进来,你嫂子大娘和你的小侄儿们的命全交给你了。
    “我听到这话,眼里出了汗,我说:‘你们回去坐着吧,他们进不来。’那时候在
我心里说,只要有我在,他狗日的们就进不来,就是我死了,他狗日的们还是进不来。
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抖,那天嘴也灵活好使了。”
     
人民的生活情绪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天已不早了,对间三槐的母亲已经嗡嗡地纺起线来。这时进
来一个少妇在洞口喊:“彩绫,彩绫,出来吧,要去推碾子哩。”
    她叫了半天,里面才答应了一声,通过那弯弯长长的洞,还是那样娇嫩的声音:
“来了。”接着从洞口露出一顶白毡帽,但下面是一张俊秀的少女的脸,花格条布的上
衣,跳出来时,脚下却是一双男人的破棉鞋。她坐下,把破棉鞋拉下来,扔在一边,就
露出浅蓝色的时样的鞋来,随手又把破毡帽也摘下来,抖一抖墨黑柔软的长头发,站起
来,和她嫂子争辩着出去了。
    她嫂子说:“人家喊了这么半天,你聋了吗?”
    她说:“人家睡着了么。”
    嫂子说:“天早亮了,你在里面没听见晨鸡叫吗?”
    她说:“你叫还听不见,晨鸡叫就听见了?”姑嫂两个说笑着走远了。
    我想,这就是游击区人民生活的情绪,这个少女是在生死交关的时候也还顾到在头
上罩上一个男人的毡帽,在脚上套上一双男人的棉鞋,来保持身体服装的整洁。
    我见过当敌人来了,女人们惊惶的样子,她们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向天空突飞。一天,
三槐的二嫂子说:“敌人来了能下洞就下洞,来不及就得飞跑出去,把吃奶的力量拿出
来跑到地里去。”
    我见过女人这样奔跑,那和任何的赛跑不同,在她们的心里可以叫前面的、后面的、
四面八方的敌人的枪弹射死,但她们一定要一直跑出去,在敌人的包围以外,去找生存
的天地。
    当她们逃到远远的一个沙滩后面,或小丛林里,看着敌人过去了,于是倚在树上,
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汗,头发上的尘土,定定心,整理整理衣服,就又成群结队欢天喜地
地说笑着回来了。
    一到家里,大家像没有刚才那一场出生入死的奔跑一样,大家又生活得那样活泼愉
快,充满希望,该拿针线的拿起针线来,织布的重新踏上机板,纺线的摇动起纺车。
    而跑到地里去的男人们就顺便耕作,到中午才回家吃饭。
    在他们,没有人谈论今天生活的得失,或是庆幸没死,他们是:死就是死了,没死
就是活着,活着就是要欢乐的。
    假如要研究这种心理,就是他们看的很单纯,而且胜利的信心最坚定。因为接近敌
人,他们更把胜利想的最近,知道我们不久就要反攻了,而反攻就是胜利,最好是在今
天,在这一个月里,或者就在今年,扫除地面上的一切悲惨痛苦的痕迹,立刻就改变成
一个欢乐的新天地。所以胜利在他们眼里距离最近,而那果实也最鲜明最大。也因为离
敌人最近,眼看到有些地方被敌人剥夺埋葬了,但六七年来共产党和人民又从敌人手中
夺回来,努力创造了新的生活,因而就更珍爱这个新的生活,对它的长成也就寄托更大
的希望。对于共产党的每个号召,领导者的每张文告,也就坚信不移,兴奋地去工作着。
    由胜利心理所鼓舞,他们的生活情绪,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村里有一个老
泥水匠,每天研究掘洞的办法,他用罗盘、水平器,和他的技术、天才和热情来帮助各
村改造洞。一个盲目的从前是算卦的老人,编了许多“劝人方”,劝告大家坚持抗战,
他有一首四字歌叫《十大件》,是说在游击区的做人道德的。有一首《地道歌》确像一
篇“住洞须知”,真是家传户晓。
    最后那一天,我要告别走了,村长和中队长领了全村的男女干部到三槐家里给我送
行。游击区老百姓对于抗日干部的热情是无法描写的,他们希望最好和你交成朋友,结
为兄弟才满意。
    仅仅一个星期,而我坦白地说,并没有能接触广大的实际,我有好几天住在洞里,
很少出大门,谈话的也大半是干部。
    但是我感触了上面记的那些,虽然很少,很简单,想来,仅仅是平原游击区人民生
活的一次脉搏的跳动而已。
    我感觉到了这脉搏,因此,当我钻在洞里的时间也好,坐在破炕上的时间也好,在
菜园里夜晚散步的时间也好,我觉到在洞口外面,院外的街上,平铺的翠绿的田野里,
有着伟大、尖锐、光耀、战争的震动和声音,昼夜不息。生活在这里是这样充实和有意
义,生活的经线和纬线,是那样复杂、坚韧。生活由战争和大生产运动结合,生活由民
主建设和战斗热情结合,生活像一匹由坚强意志和明朗的智慧织造着的布,光彩照人,
而且已有七个整年的历史了。
    并且在前进的时候,周围有不少内奸特务,受敌人、汉奸、独裁者的指挥,破坏人
民创造出来的事业,乱放冷箭,使像给我们带路的村长,感到所负责任的沉重和艰难了。
这些事情更激发了人民的智慧和胆量。有人愿意充实生活,到他们那里去吧。
     
回来的路上
    回来的路上我们人多了,男男女女有十几个人,老李派大车送我们,女同志坐在车
上,我们跟在后面。我们没有从原路回去,路过九区。
    夜里我们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今天早晨被五个据点的敌人包围,还抓走了两个
干部,村里是非常惊慌不定的。
    带路的人领我们到一所空敞的宅院去,他说这是村长的家,打门叫村长,要换一个
带路的。
    他低声柔和地叫唤着。原来里面有些动静,现在却变得鸦雀无声了,原来有灯光现
在也熄灭了。我们叫女同志去叫:
    “村长,开门来吧!我们是八路军,是自己的人,不要害怕。”过了很久才有一个
女人开门出来,她望了望我们说:
    “我们不是村长,我们去年是村长,我家里的男人也逃在外面去了,不信你们进去
看看。”
    我猜想:看也是白看,男的一定躲藏了,而且在这样深更半夜,也没法对这些惊弓
之鸟解释。但是我们的女同志还是向她说。她也很能说,那些话叫人听来是:这些人是
八路军就能谅解她,是敌人伪装,也无懈可击。
    结果还是我们女同志拿出各种证明给她看,讲给她听,她才相信,而且热情地将我
们的女同志拉到她家里去了。
    不久她的丈夫陪着我们的女同志出来,亲自给我们带路。
    在路上他给我说,这两天村里出了这样一件事:
    连着两天夜里,都有穿着八路军绿色新军装的人到年轻女人家去乱摸,他们脸上包
着布,闹的全村不安,女人看见一个黑影也怪叫起来,大家都惊疑不定,说着对八路军
不满的话。但是附近村庄又没有驻着八路军,也没有过路军队住在村里,这些不规矩的
八路军是哪儿来的呢?
    前天晚上就闹出这样的事来了。村妇救会缝洗组长的丈夫半夜回到家里,看见一个
男人正压在他的女人身上。他呐喊一声,那个男人赤身逃走。他下死手打他的女人,女
人也哭叫起来:
    “你个贼啊!你杀人的贼啊,你行的好事,你穿着那绿皮出去了,这村里就你一个
人有这样装裹啊。我睡的迷迷糊糊,我认定是你回来了,这你能怨我呀,你能怨我呀!
我可是站的正走的稳的好人呀,天啊,这是你行的好事啊!……”
    带路的人接着说:“这样四邻八家全听的清清楚楚,人们才明白了。前几天区里交
来的几套军装,说是上级等着用,叫缝一下扣子,我就交给缝洗组长了。她的丈夫是个
坏家伙,不知道和什么人勾结,尽想法破坏我们的工作,这次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破坏我
们的名誉,谁知道竟学了三国孙权,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自己也不敢声张了。
    “他不声张我可不放松。我照实报告了区里,我说他每天夜里穿着八路军的军服去
摸女人,破坏我们子弟兵的威信。区里把他传去了。至于另外那一个,是他的同伙,倒
了戈回来搞了朋友的女人,不过我不管他们的臭事,也把他送到区里了。
    “同志你看村里的事多么复杂,多么难办?坏人心术多么毒?
    “他们和敌人也有勾结,我们头一天把他们送到区里,第二天五个据点的敌人就包
围了我们的村庄,还捉去了两个干部。
    “同志,要不是你们到了,连门也不敢开啊。这要请你们原谅,好在大家都了解我
的困难……”
    送过了封锁沟墙,这路我们已经熟悉,就请他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到了县里,屈指
一算,这次去游击区连来带去,整整一个星期。
                          1944年于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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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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