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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旧
     
    十几年的军事性质的生活,四海为家。现在,每当安静下来,许多房东大娘的影子,
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记忆里转动起来。我很想念她们,可是再见面的机会,是很难
得的。
    去年,我下乡到安国县,所住的村子是在城北,我想起离这里不远的大西章村来。
这个村庄属博野县,五年以前我在那里做土地复查工作,有一位房东大娘,是很应该去
探望一下的。
    我顺着安国通往保定的公路走,过了罗家营,就是大西章,一共十五里路。昨天夜
里下了雪,今天天晴了,公路上是胶泥,又粘又滑。我走得很慢,回忆很多。
    那年到大西章做复查的是一个工作团,我们一个小组四个人,住在这位大娘的家里。
大娘守寡,大儿子去参军了,现在她守着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过日子,女儿叫小红,
小儿子叫小金。她的日子过得是艰难的,房子和地都很少,她把一条堆积杂乱东西的炕
给我们扫出来。
    大儿子自从参军以后,已经有六、七年了,从没有来过一封信。大娘整个的心情都
悬在这一件事上,我们住下以后,她知道我在报社工作,叫我在报纸上登个打听儿子的
启事,我立时答应下来,并且办理了。
    大娘待我就如同一家人,甚至比待她的女儿和小儿子还要好。每逢我开完会,她就
悄悄把我叫到她那间屋里,打开一个手巾包,里面是热腾腾的白面饼,裹着一堆炒鸡蛋。
    我们从麦收一直住到秋收,天热的时候,我们就到房顶上去睡。大娘铺一领席子,
和孩子们在院里睡。在房顶上睡的时候,天空都是很晴朗的,小组的同志们从区上来,
好说些笑话,猜些谜语,我仰面听着,满天星星像要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翻身,可以看
见,院里的两个孩子都香甜地睡着了,大娘还在席上坐着。
    “你看看明天有雨没有?”大娘对我说。
    “一点点云彩也没有。”我说。
    “往正南看看,是大瓶灌小瓶,还是小瓶灌大瓶?”她说。
    那是远处的两个并排的星星,一大一小。因为离得很远,又为别的星星闪耀,我简
直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个在灌哪一个。
    “地里很旱了。”大娘说。
    那时根据地周围不断作战,炮声在夜晚听得很真,大娘一听到炮声,就要爬到房上
来,一直坐在房沿上,静静地听着。
    “你听听,是咱们的炮,还是敌人的炮?”大娘问我。
    “两边的炮都有。”我说。
    “仔细听听,哪边的厉害。”大娘又说。
    “我们的厉害。”我说。
    还有别的人,能像一个子弟兵的母亲,那样关心我们战争的胜败吗?
    工作完了,我要离开的时候,大娘没见到我,她煮好十个鸡蛋,叫小金抱着追到村
边上,硬给我装到车子兜里。同年冬天,她叫小红给我做了一双棉鞋,她亲自送到报社
里,可惜我已经调到别处去了。
    不知大娘现在怎样,她的儿子到底有了音讯没有?
    我走到大西章村边,人们正在修理那座大石桥,我道路很熟,穿过菜园的畦径,沿
着那个大水坑的边缘,到了大娘的家里。
    院里很安静,还像五年前一样,阳光照满这小小的庭院。
    靠近北窗,还是栽着一架细腰葫芦,在架下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纳鞋底儿。
院里的鸡一叫唤,她抬头看见了我,惊喜地站起来了。
    这是小红,她已经长大成人,发育出脱得很好,她的脸上安静又幸福。只有刚刚订
了婚并决定了娶的日子,女孩子们的脸上,才流露这种感情。她把鞋底儿一扔,就跑着
叫大娘去了。
    大娘把我当做天上掉下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
    大娘还很健康。
    她说大儿子早就来信了,现在新疆。不管多远吧,有信她就放心了。儿子在外边已
经娶了媳妇,她摘下墙上的相片给我看。
    她打开柜,抱出几个大包袱,解开说:
    “这是我给小红制的陪送,一进腊月,就该娶了。你看看行不行。”
    “行了,这衣服多好啊!”我说。
    大娘又找出小红的未婚夫的相片,问我长得怎样。这时小红已经上了机子,这架用
手顿的织布机,是那年复查的时候分到的。小红上到机子上,那只手顿的可有力量。大
娘说:
    “我叫她在出聘前,赶出十个布来,虽说洋布好买了,可是挂个门帘,做个被褥什
么的,还是自己织的布结实。你知道,小红又会织花布。”
    吃晌午饭的时候,小金从地里回来,小金也长大了,参加了互助组。现在,大娘是
省心多了。
                    1953年8月27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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