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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会”
     
    一九三八年初冬,敌人相继占领了冀中大部县城。我所在的抗战学院,决定分散。
在这个时候,学院的总务科刘科长,忽然分配给我一辆新从敌占区买来的自行车。我一
直没有一辆自行车,前二年借亲戚间的破车子骑,也被人家讨还了。得到一辆新车,心
里自然很高兴,但在戎马倥偬、又多半是夜间活动的当儿,这玩意儿确实也是个累赘。
再说质量也太次,骑上去,大梁像藤子棍做的,一颤一颤的。我还是收下了,虽然心里
明白,这是刘科长在紧急关头,采取的人分散物资也分散的措施。
    我带着一个剧团,各处活动了一阵子,就到了正在河间一带活动的冀中区总部。冀
中抗联史立德主任接收了我们,跟着一百二十师行军,当天黄昏站队的时候,史主任指
定我当自行车队的队长。当然,他的委任,并非因为我的德才资都高人一筹,而是因为
我站在这一队人的前头,他临时看见了我。我虽然也算是受命于危难之时,但夜晚骑车
的技术,实在不够格,经常栽跤,以致不断引起后面部属们的非议。说实在的,这个抗
联属下的自行车中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新参加的青年学生,他们顺应潮流,
从娇生惯养的家里出来,原想以后有个比较好的出路。出来不多两天,就遇到了敌人的
大进攻,大扫荡,他们思家心切,方寸已乱。这是我当时对我所率领的这支部队的基本
估计,并非因为他们不服从或不尊重我的领导。
    一百二十师,是来冀中和敌人周旋打仗的,当然不能长期拖着这个掉动不灵的尾巴,
两天以后,冀中区党委,就下令疏散。我同老陈同志被指令南下,去一分区深县南部一
带工作。
    一天清早,我同老陈离开队伍往南走,初冬,田野里已经很荒凉,只有一堆堆的柴
草垛。天晴得很好,远处的村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冬雾笼盖着,树林和草堆上,也都
挂着一层薄薄的霜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遇不到一只野兔。四野像死去了一样沉寂,
充满了无声的恐怖。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注视着前面的风吹草动,看有没有敌情。路过
村庄,也很少见到人。狗吠叫着,有人从门缝中望望,就又转身走了。一路上都有惊魂
动魄之感。
    我和老陈,都是安平县人,路过安平境,谁也没想到回家去看看。天快黑的时候,
我们到了深县境内。
    “我们在哪里吃饭住宿呢?”一路上我同老陈计议着。
    “我二兄弟国栋,听说在大陈村教武术,这里离大陈村不远了,要不我们去找找他
吧!”老陈说。
    老陈兄弟三人,他居长,自幼读书,毕业于天津第一师范,后在昌黎、庆云等处执
教多年,今年回到家乡参加抗日,在抗战学院任音乐教官。
    他的三弟,听说在南方国民党军队做事。他的二弟在家过日子,我曾见过,是个有
些不幺不六的愣小伙子,常跟人打架斗殴,和老陈的温文尔雅的作风,完全不一样。
    天很黑了,我们才到了这个村庄。这是个大村庄,我们顺南北大街往前走,没遇到
一个人。我们也不敢高声喊问。走到路西一家大梢门前面,老陈张望了一下,说:
    “我记得他就在这个院里,敲门问问吧!”
    刚敲了两下门,就听得有几个人上了房,梢门上有像城墙垛口一样的建筑。
    “什么人!”有人伸出头来问,同时听到拉枪栓的声音。
    “我们找陈国栋,”老陈说,“我是他的大哥!”
    听到房上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说:
    “没有!”
    紧接着就望天打了一枪。
    我同老陈踉跄登上车子,弯腰往南逃跑,听到房上说:
    “送送他们!”
    接着就是一阵排枪,枪子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不过打的比较高。我们骑到村南野外
大道上,两旁都是荆子地,我倒在里面了。
    我们只好连夜往深南赶,天明的时候,在一个村庄前面,见到了八路军的哨兵,才
算找到了一分区。
    在一家很好的宅院里,很暖和的炕头上,会见了一分区司令员和政委。并见到了深
县县长张孟旭同志,张和老陈是同学,和我也熟。他交给我们一台收音机,叫我们每天
收一些新闻,油印出来。
    从此,我和老陈,就驮着这台收音机打游击,夜晚,就在老乡的土炕上,工作起来。
    我好听京剧,有时抄新闻完了,老陈睡下,我还要关低声音,听唱一段京戏。老陈
像是告诫我:
    “不要听了,浪费电池。”
    其实,那时还没有我们自己的电台,收到的不过是国民党电台广播的消息,参考价
值并不大。我还想,上级给我们这台收音机,不过是叫我们负责保管携带,并不一定是
为了听新闻。
    老陈是最认真负责,奉公守法的人。
    抗战胜利,我又回到冀中,有一次我在家里,陈国栋来找我,带着满脸伤痕,说是
村里有人打了他。我细看他的伤,都是爪痕,我问:
    “你和妇女打架了吗?”
    “不是。有仇人打了我。”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判定他是自己造的伤,想借此和人家闹事。我劝他要和睦邻里,好好过日子,不
要给他哥哥找麻烦。最后,我问他:
    “那次在大陈村,你在房上吗?”
    “在!”他斩钉截铁地说。
    “在,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黑灯瞎火,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哥哥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吗?”
    “兵荒马乱,听不出来。”
    “唉!”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和我们演了一出古城会!”
                    1981年11月4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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