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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居随笔
     
     
观垂柳
    农谚:“七九、八九,隔河观柳。”身居大城市,年老不能远行,是享受不到这种
情景了。但我住的楼后面,小马路两旁,栽种的却是垂柳。
    这是去年春季,由农村来的民工经手栽的。他们比城里人用心、负责,隔几天就浇
一次水。所以,虽说这一带土质不好,其他花卉,死了不少。这些小柳树,经过一个冬
季,经过儿童们的攀折,汽车的碰撞,骡马的啃噬,还算是成活了不少。两场春雨过后,
都已经发芽,充满绿意了。
    我自幼就喜欢小树。童年的春天,在野地玩,见到一棵小杏树,小桃树,甚至小槐
树,小榆树,都要小心翼翼地移到自家的庭院去。但不记得有多少株成活、成材。
    柳树是不用特意去寻觅的。我的家乡,多是沙土地,又好发水,柳树都是自己长出
来的,只要不妨碍农活,人们就把它留了下来,它也很快就长得高大了。每个村子的周
围,都有高大的柳树,这是平原的一大奇观。走在路上,四周观望,看不见村庄房舍,
看到的,都是黑压压、雾沉沉的柳树。平原大地,就是柳树的天下。
    柳树是一种梦幻的树。它的枝条叶子和飞絮,都是轻浮的,柔软的,缭绕、挑逗着
人的情怀。
    这种景象,在我的头脑中,就要像梦境一样消失了。楼下的小垂柳,只能引起我短
暂的回忆。
                          1990年4月5日晨
     
观藤萝
    楼前的小庭院里,精心设计了一个走廊形的藤萝架。去年夏天,五六个民工,费了
很多时日,才算架起来了。然后运来了树苗,在两旁各栽种一排。树苗很细,只有筷子
那样粗,用塑料绳系在架上,及时浇灌,多数成活了。
    冬天,民工不见了,藤萝苗又都散落到地上,任人践踏。
    幸好,前天来了一群园林处的妇女,带着一捆别的爬蔓的树苗,和藤萝埋在一起,
也和藤萝一块儿又系到架上去了。
    系上就走了,也没有浇水。
    进城初期,很多讲究的庭院,都有藤萝架。我住过的大院里,就有两架,一架方形,
一架圆形,都是钢筋水泥做的,和现在观看到的一样,藤身有碗口粗,每年春天,都开
很多花,然后结很多果。因为大院,不久就变成了大杂院,没人管理,又没有规章制度,
藤萝很快就被作践死了,架也被人拆去,地方也被当作别用。
    当时建造、种植它的人,是几多经营,藤身长到碗口粗细,也确非一日之功。一旦
根断花消,也确给人以沧海桑田之感。
    一件东西的成长,是很不容易的,要用很多人工、财力。
    一件东西的破坏,只要一个不逞之徒的私心一动,就可完事了。他们对于“化公为
私”,是处心积虑的,无所不为的,办法和手段,也是很多的。
    近些年,有人轻易地破坏了很多已经长成的东西。现在又不得不种植新的、小的。
我们失去的,是一颗道德之心。再培养这颗心,是更艰难的。
    新种的藤萝,也不一定乐观。因为我看见:养苗的不管移栽,移栽的又不管死活,
即使活了,又没有人认真地管理。
    公家之物,还是没有主儿的东西。
                          1990年4月5日晨
     
听乡音
    乡音,就是水土之音。
    我自幼离乡背井,稍长奔走四方,后居大城市,与五方之人杂处,所以,对于谁是
什么口音,从来不大注意。自己的口音,变了多少,也不知道。只是对于来自乡下,却
强学城市口音的人,听来觉得不舒服而已。
    这个城市的土著口音,说不上好听,但我也习惯了。只是当“文革”期间,我们迁
移到另一个居民区时,老伴忽然对我说:
    “为什么这里的人,说话这样难听?”
    我想她是情绪不好,加上别人对她不客气所致,因此未加可否。
    现在搬到新居,周围有很多老干部,散步时,常常听到乡音。但是大家相忘江湖,
已经很久了,就很少上前招呼的热情了。
    我每天晚上,八点钟就要上床,其实并睡不着,有时就把收音机放在床头。有一次
调整收音机,河北电台,忽然传出说西河大鼓的声音,就听了一段,说的是呼家将。
    我幼年时,曾在本村听过半部呼延庆打擂,没有打擂,说书的就回家过年去了。现
在说的是打擂以后的事,最热闹的场面,是命定听不到了。西河大鼓,是我们那里流行
的一种说书,它那鼓、板、三弦的配合音响,一听就使人入迷,这也算是一种乡音。说
书的是一位女艺人。
    最难得的,是书说完了,有一段广告,由一位女同志广播。她的声音,突然唤醒我
对家乡的迷恋和热爱。虽然她的口音,已经标准化,广告词也每天相同。她的广告,还
是成为我一个冬季的保留欣赏节目,每晚必听,一直到呼家将全书完毕。
    这证明,我还是依恋故土的,思念家乡的,渴望听到乡音的。
                          1990年4月5日下午
     
听风声
    楼居怕风,这在过去,是没有体会的。过去住老旧的平房,是怕下雨。一下雨,就
担心漏房。雨还是每年下,房还是每年漏。就那么夜不安眠地,过了好些年。
    现在住的是新楼,而且是墙壁甫干,街道未平,就搬进来住了。又住中层,确是不
会有漏房之忧了,高枕安眠吧。谁知又不然,夜里听到了极可怕的风声。
    春季,尤其厉害。我们的楼房,处在五条小马路的交叉点,风无论往哪个方向来,
它总要迎战两个或三个风口的风力。加上楼房又高,距离又近,类似高山峡谷,大大增
加了风的威力。其吼鸣之声,如惊涛骇浪,实在可怕,尤其是在夜晚。
    可怕,不出去也就是了,闭上眼睡觉吧!问题在于,如果有哪一个门窗,没有上好,
就有被刮开的危险。而一处洞开,则全部窗门乱动,披衣去关,已经来不及,摔碎玻璃
事小,极容易伤风感冒。
    所以,每逢入睡之前,我必须检查全部门窗。
    我老了,听着这种风声,是难以入睡的。
    其实,这种风,如果放到平原大地上去,也不过是春风吹拂而已。我幼年时,并不
怕风,春天在野地里砍草,遇到顶天立地的大旋风过来,我敢迎着上,钻了进去。
    后来,我就越来越怕风了。这不是指风的实质,而是指风的象征。
    在风雨飘摇中,我度过了半个世纪。风吹草动,草木皆兵。这种体验,不只在抗日,
防御残暴的敌人时有,在“文革”,担心小人的暗算时也有。
    我很少有安眠的夜晚,幸福的夜晚。
                       1990年4月7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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