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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闇室纪年》摘抄(二)
     
    一九三一年,十八岁。升入本校①A
部,类似文科。其课程有:中国文化史、欧洲文艺思潮史、名学纲要、中国伦理学
史、中国哲学史、社会科学概论、科学概论、生物学精义等,知识大进。
    读政治经济学批判等经典著作,并作笔记。习作文艺批评,并向刊物投稿,均未用。
那时的报刊杂志,多以马列主义标榜,有真有假。真的也太幼稚、教条。然其开拓之功
甚大。保定有地下印刷厂,翻印各类革命书籍,其价甚廉,便于穷苦学子。开始购书。
    攻读英文,又习作古文,均得佳评。
    九一八事变。
    一九三三年,二十岁,高中毕业。一二八事变。
    高中读书时,同班张砚方为平民学校校长,聘我为女高二级任。学生有名王淑者,
形体矮小,左腮有疤陷,反增其娇媚。眼大而黑,口小而唇肥,声音温柔动听,我很爱
她。遂与通信,当时学校检查信件甚严,她的来信,被训育主任查出,我被免职。
    平校与我读书之大楼,隔一大操场,每当课间休息时,我凭栏南向,她也总是拉一
同学,站立在她们的教室台阶上,凝目北视。
    她家住在保定城内白衣庵巷,母亲系教民,寡而眇一目,曾到学校找我一次。
    以上是三十年代,读书时期,国难当头,思想苦闷,于苦雨愁城中,一段无结果的
初恋故事。一九三六年,我在同口教书,同事侯君给我一张保定所出小报,上有此女随
一军官,离家潜逃,于小清河舟中,被人追回消息,读之惘然。从此,不知其下落。
    一九三四年,二十一岁。春间赴北平谋事,与张砚方同住天仙庵公寓。张雄县人,
已在中大读书。父亲托人代谋市政府工务局一雇员职。不适应,屡请假,局长易人,乃
被免职。后又经父亲托人,在象鼻子中坑小学任事务员,一年后辞。
    在此期间,继续读书,投稿略被采用。目空一切,失业后曾挟新出《死魂灵》一册,
扬扬去黑龙潭访友,不为衣食愁,盖家有数十亩田,退有后路也。
    有时家居,有时在北平,手不释卷,练习作文,以妻之衣柜为书柜,以场院树荫为
读书地,订《大公报》一份。
    一九三六年,二十三岁。暑假后,经同学侯士珍、黄振宗介绍,到安新县同口小学
教书。同口系一大镇,在白洋淀边。镇上多军阀,小学设备很好。我住学校楼上,面临
大街。
    有余钱托邮政代办所从上海购新书,深夜读之。暇时到淀边散步,长堤垂柳,颇舒
心目。
    同事阎素、宋寿昌,现尚有来往。在津亦时遇生徒,回忆彼时授课,课文之外,多
选进步作品,“五四”纪念,曾作讲演,并编剧演出。深夜突击剧本,吃凉馒头,熬小
鱼,甚香。
                      1985年8月30日抄
    是年,双十二事变。
    一九三七年,二十四岁。暑假归家,七七事变起,又值大水,不能返校。(原在同
口小学任教)国民党政权南逃。我将长发剪去,农民打扮,每日在村北堤上,望茫茫水
流,逃难群众,散勇逃兵。曾想南下,苦无路费,并无头绪。从同口捎回服装,在安国
父亲店铺,被乱兵抢去。冬季,地方大乱。一夜,村长被独撅枪打倒于东头土地庙前。
    一日,忽接同事侯聘之一信,由县政府转来。谓彼现任河北游击军政治部主任,叫
我去肃宁。我次日束装赴县城,见县政指导员李子寿。他说司令部电话,让我随杨队长
队伍前去。杨队长系土匪出身,他的队伍,实不整饬。给我一匹马,至晚抵肃宁。有令:
不准杨队长的队伍进城。我只好自己去,被城门岗兵刺刀格拒。经联系见到宣传科刘科
长,晚上见到侯。
    次日,侯托吕正操一参谋长,阎姓,带我到安国县,乘大卡车。风大,候送我一件
旧羊皮军大衣。
    至安国,见到阎素、陈乔、李之琏等过去朋友,他们都在吕的政治部,有的住在父
亲店铺内。父亲见我披军装,以为已投八路军,甚为不安。
    随父亲回家,吕之司令部亦移我县黄城一带。李之琏、陈乔到家来访,并作动员。
识王林于子文街头,王曾发表作品于大公报“文艺”,正在子文集上张贴广告,招收剧
团团员。
    编诗集《海燕之歌》(国内外进步诗人作品),后在安平铅印出版,主持其事者,
受到黄敬的批评,认为非当务之急。
    后又在路一主编的《红星》杂志上,发表论文:《现实主义文学论》、《战斗的文
艺形式论》,在《冀中导报》发表《鲁迅论》。均属不看对象,大而无当。然竟以此扬
名,路一誉之为“冀中的吉尔波丁”云。
    一九三八年,二十五岁。春,冀中成立人民武装自卫会,史立德主任,我任宣传部
长。李之琏介绍,算是正式参加抗日工作。李原介绍我做政权工作,见到了当时在安平
筹备冀中行署的仇友文。后又想叫我帮路一工作,我均不愿。至高阳等县组织分会,同
行者有任志远、胡磊。
    八月,冀中于深县成立抗战学院,院长杨秀峰,秘书长吴砚农,教导主任陈乔、吴
立人、刘禹。我被任为教官,讲抗战文艺及中国近代革命史。为学院作院歌一首。学院
办两期,年终,敌人占据主要县城,学院分散,我带一流动剧团北去,随冀中各团体行
动。
    大力疏散,我同陈肇又南下,一望肃杀,路无行人,草木皆兵,且行且避。晚至一
村,闻陈之二弟在本村教民兵武术,叫门不应,且有多人上房开枪。我二人急推车出村,
十分狼狈。
    至一分区,见到赵司令员,并有熟人张孟旭,他给我们一大收音机,让抄新闻简报。
陈颇负责,每夜深,即开机收抄,而我好京戏,耽误抄写,时受彼之责言。
    后,我俩隐蔽在深县一大村庄地主家,村长为我们做饭,吃得很好。地主的儿子曾
讽刺说:“八路军在前方努力抗日,我们在后方努力碾米。”
    曾冒险回家,敌人扫荡我村刚刚走,我先在店子头表姐家稍停留,夜晚到家睡下,
又闻枪声,乃同妻子至一堂伯家躲避。这一夜,本村孙山源被绑出枪毙,孙为前县教育
局长,随张荫梧南逃,近又北来活动。
    时,刁之安为我县特委,刁即前述我至京郊黑龙潭所访之育德同学。刁深县人,外
祖家为安平,所以认我们为老乡。
    为人和蔼,重同乡同学之谊。但我不知他何时参加党组织,并何由担任此重职。
    一九三九年,二十六岁。王林与区党委联系,送我与陈肇过路西。当即把车子交给
刁,每车与五元之代价,因当时车子在冀中已无用。我的介绍信,由七地委书记签名,
由王林起草。我见信上对我过多吹嘘,以为既是抗日,到处通行,何劳他人代为先容,
竟将信毁弃。过路后,因无此信,迟迟不能分配工作,迂之甚矣。
    同行者,尚有董逸峰,及安平一区干部安姓。夜晚过路时,遇大雨,冒雨爬了一夜
山,冀中平原的鞋底,为之洞穿。
    过路后见到刘炳彦,刘是我中学下一级同学,原亦好文学,现任团长,很能打仗,
送我银白色手枪一支。
    在一小山村,等候分配。刘仁骑马来,谈话一次。陈以遇到熟人,先分配。我又等
了若干日,黄敬过路西,才说清楚。
    分配到晋察冀通讯社,在城南庄(阜平大镇)。负责人为刘平。刘中等个儿,吸烟
斗,好写胡风那种很长句子的欧化文章,系地下党员,坐过牢。
    通讯社新成立,成员多是抗大来的学生,我和陈肇,算是年岁最大的了。在通讯社,
我写了《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小册子,题集体讨论,实系一人所为,铅印出版。
此书惜无存者。在通讯指导科工作,每日写指导信数十封,今已不忆都是些什么词句。
编刊物《文艺通讯》,油印,发表创作《一天的工作》、《识字班》等。
    识西北战地服务团及华北联大文艺学院的一些同志。
    生活条件很苦。我带来大夹袄一件,剪分为二,与陈肇各缝褥子一条,以砖代枕。
时常到枣林,饱食红枣。或以石掷树上遗留黑枣食之。
    冬,由三人组织记者团赴雁北,其中有董逸峰,得识雁北风光,并得尝辣椒杂面。
雁北专员为王斐然,即育德中学之图书管理员也。遇扫荡,我发烧,一日转移到一村,
从窗口望见敌人下山坡,急渡冰河,出水裤成冰棍。
    一九四○年,二十七岁。晋察冀边区文联成立,沙可夫主任。我调边区文协工作,
田间负责,同人有康濯、邓康、曼晴。
    编辑期刊《山》(油印)、《鼓》(晋察冀日报副刊)。发表作品《邢兰》等,冬
季反扫荡期间,在报纸发表战地通讯:
    《冬天,战斗的外围》等。
    写论文评介边区作者之作。当时,田间的短促锋利的诗,魏巍的感叹调子的诗,邵
子南的富有意象而无韵脚的诗,以及曼晴、方冰朴实有含蕴的诗,王林、康濯的小说,
我都热情鼓吹过。
    识抗敌报(晋察冀军区报纸)负责人丘岗,摄影家沙飞等。
    辩论民族形式问题,我倾向洋化。
    一九四一年,二十八岁。在此期间,我除患疟疾,犯失眠症一次,住过边区的医院。
秋季,路一过路西,遂请假同他们回冀中,傅铎同行。路一有一匹小驴。至郝村,当日
下午,王林、路一陪我至家,妻正在大门过道吃饭,荆钗布裙,望见我们,迅速站起回
屋。
    冀中总部在郝村一带,我帮助王林编《冀中一日》,工作告竣,利用材料,写《区
村、连队文学写作课本》一册,此书后在各抗日根据地翻印,即后来铅印本《文艺学习》
也。
    妻怀孕,后生小达,王林所谓《冀中一日》另一副产品也。
    在冀中期间,一同活动者,有梁斌、远千里、杨循、李英儒等。
    一九四二年,二十九岁。春末回路西文联岗位。此年冀中敌人“五一大扫荡”。冬
季,文联解散,田间下乡。我到晋察冀日报编副刊,时间不长,又调到联大教育学院高
中班教国文。
    教育学院院长为李常青,他原在北方分局宣传部负责,自我到边区以后,对我很关
心。抗战期间,我所教学生,多系短期训练性质,唯此高中班,相处时间较长,接触较
多,感情亦较深,并在反扫荡中共过患难。所以在去延安途中和到达延安以后,我都得
到过这些男女同学的关怀和帮助。
    时达来信说,带来家庭消息,往返六日去听这一消息,说长子因盲肠炎,战乱无好
医生,不幸夭折,闻之伤痛。此子名普,殇时十二岁。
    一九四三年,三十岁。冬季,敌人扫荡三个月,我在繁峙,因借老乡剪刀剪发,项
背生水泡疮,发烧,坚壁在五台山北台顶一小村,即蒿儿梁。年底,反扫荡结束下山,
行山路一日,黄昏至山脚。小桥人家,即在目前,河面铺雪,以为平地,兴奋一跃,滑
出丈远,脑受震荡,晕过去。同行康医生、刘护士抬至大寺成果庵热炕上,乃苏。
    食僧人所做莜麦,与五台山衲子同床。次日参观佛寺,真壮观也。
    一九四四年,三十一岁。返至学院,立即通知:明日去延安。(此节已发表,从略。)
    一九四五年,三十二岁,八月,日本投降,当晚狂欢。我很早就睡下了。
    束装赴前方。我为华北队,负责人艾青、江丰。派我同凌风等打前站,后为女同志
赶毛驴。路上大军多路,人欢马腾,胜利景象。小孩置于荆筐,一马驮两个,如两只小
燕。
    过同蒲路,所带女队掉队,后赶上。
    至浑源,观北岳。
    至张家口,晋察冀熟人多在,敌人所遗物资甚多,同志们困难久,多捡废白纸备写
画之用。邓康、康濯都穿上洋布衣装。邓约我到他住处,洗日本浴。又给我一些钱,在
野市购西北皮帽一顶,蚕绸衬衣一件,日本长丝巾一幅,作围巾。
    要求回冀中写作,获准。同行一人中途折回,遂一人行。
    乘火车至宣化,与邓康在车站同食葡萄,取王炜日本斗篷、军毯各一件。从下花园
奔涿鹿,经易县过平汉路,插入清苑西,南行,共十四日到家。黄昏进家时,正值老父
掩外院柴门,看见我,回身抹泪。进屋后,妻子抱小儿向我,说:这就是你爹!这个孩
子生下来还没见过我。
                      1985年8月1日抄
    一九四六年,三十三岁。在家住数日,到黄城访王林。同到县城,见到县委书记张
根生等。为烈士纪念塔题字并撰写一碑文,古文形式,甚可笑。以上工作,均系王林拉
去所为。
    到蠡县见梁斌,梁任县委宣传部长,杨崴为书记,杨志昌为副书记,周刚为组织部
长。梁愿我在蠡县下乡,并定在刘村。刘村朱家有一女名银花,在县委组织部工作,后
与周刚结婚。她有一妹名锡花,在村任干部。梁认为她可以照料我。
    到冀中区党委接关系。宣传部长阎子元系同乡,同意我在蠡县下乡。在招待所遇潘
之汀,携带爱人和孩子,路经这里,回山东老家。他系鲁艺同人,他的爱人张云芳是延
安有名的美人。潘为人彬彬谦和。
    又回家一次。去蠡县时,芒种送我一程。寒雾塞天,严霜结衣,仍是战时行动情景。
到滹沱河衅,始见阳光。
    刘村为一大村,先到朱家,见到锡花和她爷爷、父亲。锡花十七岁,额上还有胎发,
颇稚嫩。说话很畅快,见的干部多了。她父亲不务正业,但外表很安静。她爷爷则有些
江湖味道,好唱昆曲。
    我并没有住在她家。村北头有一家地主,本人同女儿早已参加抗日,在外工作。他
的女人,也常到外边住,家里只留一个长工看门。我住在北屋东间,实际是占据了这个
宅院,那个长工帮我做饭。他叫白旦,四十多岁,盲一目,不断流泪,他也不断用手背
去擦。看来缺个心眼,其实,人是很精细的。对主人忠心耿耿,认真看守家门。
    村长常来看望,这是县委的关照。锡花也来过几次,很规矩懂事。附近的女孩子们,
也常成群结伙的来玩。现在想起来,我也奇怪,那些年在乡下的群众关系,远非目前可
比。
    妇救会主任,住在对门,似非正经。她婆婆很势利眼,最初对我很巴结,日子长了,
见我既不干预村里事务,又从不开会讲话,而且走来走去,连辆自行车也没有,对我就
很冷淡了。
    在这里,我写了《碑》、《钟》、《藏》几个短篇小说。
    曾将妻和两个孩子接来同住几日,白旦甚不耐烦。在送回她们的途中,坐在大车上,
天冷,妻把一双手,插入我棉袄的口袋里。夕阳照耀,她显得很幸福。她脸上皮肤,已
变得粗糙。战斗分割,八年时间,她即将四十岁了。
    刘村有集,我买过白鲢鱼,白旦给做,味甚佳。
    杨循的村子,是隋东,离刘村数里,我去过他家,他的原配正在炕上纺线。梁斌的
村子,叫小梁庄,距离更近,他丈人家就在刘村。有一次,传说他的原配回娘家来了,
人们怂恿我去看,我没有去。
    到河间,因找杨循,住冀中导报社,识王亢之、力麦等。
    此前,我在延安写的几个短篇,在张家口广播,晋察冀日报转载,并加按语。我到
冀中后,冀中导报登一短讯,称我为“名作家”,致使一些人感到“骇人所闻”。当我
再去白洋淀,写了《一别十年同口镇》、《新安游记》几篇短文,因写错新安街道等事,
土改时,联系家庭出身,竟遭批判,定为“客里空”的典型。消息传至乡里,人们不知
“客里空”为何物,不只加深老母对我的挂念,也加重了对家庭的斗争。此事之发生,
一、在我之率尔操笔,缺乏调查;二、去新安时,未至县委联系。那里的通讯干事,出
面写了这篇批判文章,并因此升任冀中导报记者。三、报纸吹嘘之“名”,引起人之不
平。这是写文章的人,应该永远记取的教训。
    我恋熟怕生,到地方好找熟人,在白洋淀即住在刘纪处。
    刘过去是新世纪剧社书记,为人好交朋友,对我很热情,当时在这一带办苇席合作
社。进城后曾得病,但有机会还是来看我,并称赞我在白洋淀时的“信手拈来”,使我
惭愧。在同口,宿于陈乔家。
    六月,在河间。父亲病,立增叔来叫我。到家,父亲病甚重,说是耩地傍耧,出汗
受风。发烧,血尿,血痰。我到安国县,九地委代请一医生,也不高明,遂不起。
    父亲自幼学徒,勤奋谨慎,在安国县城内一家店铺工作,直到老年。一生所得,除
买地五十亩外,在村北盖新房一所。
    场院设备:牲口棚、草棚、磨棚俱全。为子孙置下产业,死而后已。这是他们这一
代人的哲学。另,即供我读书,愿我能考上邮政局,我未能如命,父亲对我是很失望的。
    父亲死后,我才感到我对家庭的责任。过去,我一直像母亲说的,是个“大松心”。
    我有很多旧观念。父亲死后,还想给他立个碑。写信请陈肇写了一篇简朴的墓志,
其中有“弦歌不断,卒以成名”等词句,并同李黑到店子头石匠家,看了一次石头。后
因土改,遂成泡影。
    一九四七年,三十四岁。春,随吴立人、孟庆山,在安平一带检查工作,我是记者。
他二人骑马,我骑一辆破车,像是他们的通讯员。写短文若干篇,发表于冀中导报副刊
“平原”,即《帅府巡礼》等。
    夏,随工作团,在博野县作土改试点,我在大西章村,住小红家,其母寡居,其弟
名小金。一家人对我甚好。我搬到别人家住时,大娘还常叫小金,给我送些吃食,如烙
白面饼,腊肉炒鸡蛋等,小红给我缝制花缎钢笔套一个。工作团结束,我对这一家恋恋
不舍,又单独搬回她家住了几天。大娘似很为难,我即离去,据说,以后大娘曾带小金
到某村找我,并带了一双新做的鞋,未遇而返。进城后,我到安国,曾徒步去博野访问
过一次。不知何故,大娘对我已大非昔比,勉强吃了顿饭,还是我掏钱买的菜。归来,
我写了一篇“访旧”,非记实也。农民在运动期间,对工作人员表示热情,要之不得尽
往自己身上拉。工作组一撤,脸色有变,亦不得谓对自己有什么恶感。后数年,因小金
教书,讲我写的课文,写信来,并寄赠大娘照片。我复信,并寄小说一册。自衡感情,
已很淡漠,难责他人。不久,“文化大革命”起,与这一家人的联系,遂断。
    在此村,识王香菊一家,写两篇短文。
    当进行试点时,一日下午,我在村外树林散步,忽见贫农团用骡子拖拉地主,急避
开。上级指示:对地主阶级,“一打一拉”,意谓政策之灵活性。不知何人,竟作如此
解释。越是“左”的行动,群众心中虽不愿,亦不敢说话反对。只能照搬照抄,蔓延很
广。
    与王林骑车南行,我要回家。王说:“现在正土改试点,不知你为什么还老是回家?”
意恐我通风报信。我无此意。我回家是因为家中有老婆孩子,无人照料。
    冬,土改会议,气氛甚左。王林组长,本拟先谈孔厥。我以没有政治经验,不知此
次会议的严重性,又急于想知道自己家庭是什么成份,要求先讨论自己,遂陷重围。有
些意见,不能接受,说了些感情用事的话。会议僵持不下,遂被“搬石头”,静坐于他
室,即隔离也。
    会议有期,仓促结束。我分配到饶阳张岗小区,去时遇大风,飞沙扑面,俯身而行。
到村,先把头上长发剪去,理发店夫妇很奇怪。时值严冬,街道满是冰雪,集日,我买
了一双大草鞋,每日往返踯躅于张岗大街之上,吃派饭,发动群众。大概有三个月的样
子。
    冀中导报发表批判我的文章。初被歧视,后亦无它。
    识王昆于工作组,她系深泽旧家,王晓楼近族。小姐气重,置身于贫下中农间,每
日抱膝坐在房东台阶上,若有所思,很少讲话。对我很同情,但没有表示过。半年后,
我回家听妻说,王昆回深泽时,曾绕道到我家看望,此情可念也。
    进城后尚有信。
    十数年后,我回故乡,同立增叔在菜园闲话,他在博野城东村打过油。他说大西章
是尹嘉铨的老家,即鲁讯《买小学大全记》所记清代文字狱中之迂夫子也。
    一九四八年,三十五岁。春,由小区分配到大官亭掌握工作。情节可参看《石猴》、
《女保管》等篇,不赘。
    麦收时,始得回家。自土地会议后,干部家庭成份不好者,必须回避。颇以老母妻
子为念。到家后,取自用衣物,请贫农团派人监临,衣物均封于柜中。
    夏季大水。工作组结束,留在张岗写了几篇小说。常吃不饱,又写文章,对身体大
有害。
    秋,到石家庄参加文艺会议,方纪同行。至束鹿辛集镇观京剧,演员为九阵风,系
武旦。到石家庄,遇敌机轰炸。一次观夜戏,突发警报,剧场大乱,我从后台逸出。有
本地同志,路熟,临危不肯相顾。
    在饭馆吃腐败牛肉,患腹泻。时饭馆尚有旧式女招待,不讲卫生。
    华北文艺会议,参加者寥寥。有人提出我的作品曾受批评,为之不平。我默默。有
意识正确的同志说:冀中的批评,也可能有道理。我亦默默。
    初识吕剑。
    为妻买红糖半斤,她要在秋后生产。归途在方纪家吃豆豉捞面,甚佳。
    调深县县委任宣传部副部长,区党委决定,为让我有机会接触实际也。书记刘,组
织部长穆,公安局长吴,县长李。
    与县干部相处甚融洽,此因我一不过问工作,二烟酒不分,三平日说说笑笑。穆部
长在临别时鉴定: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相结合的模范。
    与深县中学诸老师游,康迈千最熟。
    在深县时,经常回家,路经店子头,看望杜姓表姊。表姊幼失怙恃,养于我家,我
自幼得其照料。彼姑颇恶,我到她家,姊仍坐于炕上,手摇纺车不停,一面与我说话。
后二年,姊死于难产。
    一九四九年,三十六岁。一月,我在深县接方纪电话,说区党委叫我到胜芳集合,
等候进天津。到河间,与方纪、秦兆阳同骑车至胜芳。
    胜芳为津郊大镇,值冬季,水景不得观览。赶集,有旧书。
    冀中导报人员,集中于此,准备进城版面。我同方纪准备副刊一版,我写一短文,
谈工厂文艺。另于夜间,写小说《蒿儿梁》一篇。
    杨循新婚,携来夫人贾凡,并介绍一新出城女同志至我处,忘其姓名,请吃葵花子
一盘。
    进城之日,大队坐汽车,我与方纪骑自行车,路上,前有三人并行,我们骑车绕过
时,背后有枪声。过一村后,见二人只剩一人,我与方纪搜检之,无他。此自由行动之
害也。
    比至城区,地雷尚未排除,一路伤员、死尸,寸步难行。道路又不熟,天黑始找到
报社,当晚睡在地板上。
                      1985年8月24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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