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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作家的立命修身之道
     
    ——给蒙古族作家佳峻的信
    收到你的来信和寄来的刊物《民族文学》一九八二年第九期。你的热情,感动了我
有些枯寂的心。但一看到你的小说是个中篇,又是小字排的,我也有些为难。昨天下午,
坐在阳光强的西窗下,开始阅读。
    我从来不好夸大其辞。我读了几段之后,就为你的艺术的功力,你所反映的民族生
活,你所投入的思想情感,你所运用的表现手法所吸引了。前些日子读了你写的《小草》,
我就对人说,你进步很快,即将唱出不同凡响的歌。你的这篇《驼铃》,证实了我的话,
我私心高兴极了。
    当然,你的这种成就,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得来的。你来信说,二十年前你开始给我
写信。可见,你从事此业,一定有更长的时间。现在,很有些人,以为文学事业,依靠
天生之才或外界之力,可以速成,是很靠不住的。
    近几年来,我也不断阅读一些新的文学作品,能使我净心涤虑,安静愉悦地读下去
的东西,并不太多,你的作品,使我深受感动,你那些深沉的、真实的、诗一般的描述,
竟使我干枯的老眼,饱含热泪。难道是我对你的作品的偏爱吗?我感觉到了你的艺术良
心的搏动。它的音律,它的节奏,是我所熟悉的,是我能够理解的。它引起我对你所描
述的生活的向往和热爱。它为我的心灵所接收容纳。它的全部音量,长时间在我的胸膛
里汹涌。
    你的作品,有宏大的艺术力量。这种力量来自生活,来自作家对生活的虔诚。你的
生活积累,生活感受,是长期的,深厚的,是经过筛选的,是质地纯良的。生活、题材,
在有些人的口头上,是多么简单的一回事!但读过他们的作品,并没有感动我。最初,
我以为他们是吹牛。后来一想,也不尽然。他们是有生活,也有体验的,但对于生活,
没有选择,没有取舍。他们的体验是偏狭的,卑琐的。没有经过提炼。作家站立的位置
太低了。
    艺术要求博大精深。我也作过一些努力,然而这一目标,对我来说,始终是可望而
不可及的。有时在一个方面,用些功夫,好像有了些收获;但一看其他几个方面,又大
大的失望。
    你的艺术,在这四个字上,是有所开发的,如果你能不为易染的骄傲之气所耽误,
是会大有希望的。我所以感到非常兴奋,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苗头,这线曙光。
    因此,当你在信中提到因为我的作品,已经形成了一个什么流派的时候,我是非常
惭愧的,并认为你也未能免俗,无心地重复着别人说过的话。并没有那么一个流派。或
者说,所谓的那个流派,是隐隐约约的,若有若无的。
    但是,当我读过你的小说《驼铃》,特别是它的前一部分之后,我忽然想:如果已
经开始的,你的富有创造性的艺术,能够不弃涓细,把我的微薄的作品,潺潺的音响,
视为同流,引为同调,我将感到非常荣幸。
    所谓流派,须是风格相近,才能形成。然风格又常常因人而异,且时有变化,所以
真正、持久的形成,也很困难。风格绝不是形式。有人把风格看成是形式,说成是外在
的东西,实是皮毛浅见。其中最重要的是态度,即作家的“创作用心”。用心的高下、
宏细、强弱、公私、真伪的分别,形成风格的差异。
    你的风格,我认为是真诚的,高格调的。充满甘苦和血泪,欢笑和希望。你的行文
似诗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是能引起万物的共鸣的。
    作家必须与自己的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要表现的,包括民族的兴衰、
成败,优点和弱点,苦难和欢乐。
    包括民族的生活样式,民族的道德风尚。我对蒙古民族是生疏的,但从你的小说中,
我看到了以上这些东西,并见到了我对自己民族的赤子之心。
    有的人,忽视民族道德、伦理、文化的传统,他们强调“创作”,强调要“赶上时
代”。当然,创新和时代都是重要的,但如果不在民族传统上去理解和认识,那所谓新,
所谓时代,就容易变成了“时髦”。时髦是好赶的,不费吹灰之力,贩夫走卒皆优为之。
君不见街头巷尾,宅前宅后,妈妈们拖着刚刚会说话的婴儿,教他们用英国话,与客人
再见,到处是拜拜之声乎!
    我的藏书中,有《元朝秘史》、多桑《蒙古史》,虽未细读,但我知道蒙古民族是
伟大的民族,是有伟大体魄、宽阔胸怀和丰富情感的民族。你的小说,充分表现了这一
点,这是决定你的艺术风格的根本。
    你的小说,写了蒙汉两族人民的团结和主人翁具备的高尚品质。文学,就其终极目
的来说,歌颂人民精神世界中高尚的东西,是它的主要职责。各个民族,都有它的道德
规范。
    这种规范,并不是哪一个圣贤创造出来的,也不完全是统治阶级为了个人私利,强
加于人民的。如果是那样形成的,人民就不会长期信奉遵守它。形成这种规范,是为了
民族的生存和进步。规范是在不断完善中发展的。规范,在人的头脑中,形成观念,同
时反映在文化教育之中,受政治的影响和制约。规范的形成是长期的,曲折的,甚至是
困难的。但当它遭到破坏时,其崩溃之势,也是不易收拾的。
    文学也是一种观念形态。因此,对作家的要求,常常是一些抽象的说法,比如说,
要当一个正直的作家,作家要凭艺术良心写作等等。实际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做
到。或者说,有很多人并不能做到这样。因为文学工作是很复杂的精神劳动。在从事这
种工作时,作家容易受到外界的各种事物,各种力量,各种利害关系的干扰。有些人就
不那么正直了,就不那么能凭良心说话了。
    但我们希望要严格要求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成为民族的忠实的热诚的
歌手。
    读着《驼铃》,我听到了你的忠实而热诚的歌。
    作家要有主见和主张,不能轻易受外界的影响,动摇自己的信念,这是作家的道德
规范。过去,我们见到了一些作家和批评家,今日东向,明日西向,大言不惭,没有固
定形象,他们的“工作”,虽然在一个个时期,声势赫赫,是不足为训的。他们的作品,
也是难以最终结集的。因为一结集,那些作品的主题,便会自相冲突,自我矛盾起来。
    很明显,以你的努力,你即将跻身在文坛之上,崭露头角。文坛虽小,也是一个社
会,并长期被人看作名利之场,所以,并不像年青人所通常想象的那样,是个乐园,是
个天国。
    历史上,这里也有所谓权势、地位,也有排挤和倾轧。站在这个文坛上,并不像登
高山临大泽,那样能安闲地放歌行吟,远望沉思。它常常向你吹来纠纷和干扰的风。你
应该冷静清醒,这样才能继续有效的工作。
    对于蒙古族的文学史,我一无所知。近年,北京出版了一种刊物,叫《新文学史料》,
上面主要登载五四以来作家的传记和轶闻。我是很喜欢看的,希望你也注意及之。从上
面,你可以看到,作家这一行业的复杂性,作家所走的不同道路,所得到的不同结果。
这些结果,有的是时代造成的,有的是自己造成的,读之惊心动魄,深可借鉴。
    我虽驽钝,也曾想从近代文学史中,吸取一些为人作文的经验教训。深深感到,鲁
迅先生之所以为众人景仰,无异辞,当之无愧,是因为他的伟大人格,对民族强烈的责
任心,对文学事业的至死不渝的耕耘努力。
    我想,既然从事此业,就要选择崇高一点的地方站脚。作品不在多,而在能站立得
住。要当有风格的作家,不能甘当起哄凑热闹的作家,不充当摇旗呐喊小卒的角色。我
已老矣,无所作为,但立命修身之道,愿与你共勉。
              祝
        安好!
                       1982年9月3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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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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