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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谈屑(一)
     
     
电报约稿
    随着现代化的进展,现在有不少刊物,用电报约稿了。本来也没有那么急,写封信
也可以办事,却常常拍电报。甚至刊物还没有创刊,就用电报把办刊宗旨、编辑条例等
等,用一二百字,甚至五六百字的电文,拍给作者。
    有人说,这样做,一方面表示隆重,作者受此隆重待遇,必有感动,感动之后,必
有佳作。另外,也表示刊物仪态大方,不怕花钱。
    电报约稿,在别人那里发生的效果如何,不得而知,在我这里得到的反映,却不太
理想。
    我们这里送电报,不知为什么都集中在晚上八点半以后。
    八点半以后这个时间,对一般职工来说,当然不能说是太晚,可能一家人正在围桌
吃饭,电报送来,送接都比较方便。但我是有病又上了年岁的人,八点钟我就上床睡下
了。正睡的迷迷糊糊,先是院里大声传呼,然后是通通敲门砸窗,邻居惊扰,鸡犬不宁。
又加上我是一人孤处,家无应门三尺童子,披衣起床,开灯找图章,踉跄跑出,既怕跌
倒,又怕感冒。送报人走了以后,好久安静不下来,甚至失眠半夜。这样一来,心里先
有三分反感,写稿的事情,就受了影响。
    我觉得现在的刊物,主要是提高编辑质量和校对印刷质量。如果刊物的内容空洞,
编校不负责任,出版拖期,只是在约稿上现代化,其作用是一定有限的。
     
小说名目
    目前,小说的名目,越来越小了。有小小说、短小说、袖珍小说、一分钟小说、微
型小说等等。小说的名目越来越小,而短篇小说仍是越来越长,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
只是在名目上打转儿,并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何况这种做法,是一种退却的,甚至是全
线崩溃的做法呢!骛名者,必寡实,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同样。
    我们的习惯,是立一个新名目,还要找到一个旧根据。例如微型小说,现在就在中
国古典小说中,找到了不少根据,证明古已有之。是的,给微型小说找祖先,在中国古
典文库中,是俯拾皆是的。虽然实质上并不一定相同。比起前些日子给意识流小说找中
国祖先,总是容易得多了。硬拉中国古旧小说,称之为中国早已有之的意识流。那确是
很牵强附会的。
    问题当然不在于有没有中国祖先,有用的东西,纯属舶来之品,有何不好呢?我们
不是都在用着吗?
    立了这么多短小的名目,短篇小说的长风,并没有刹住,于是有人就主张再建立一
种“中短篇”的小说形式,不知试验成功了没有?
    长者自长,短者自短,并存也可。这都是就形式讲话。其实,长短并不在名目,而
在生活内容。生活内容空虚者,其作品必长。因为他没有实质的东西,必须去现编故事,
故事又须编得圆满、热闹,自然就长起来了。反之,有生活根柢的人,他的作品必短。
因为他须从丰富的积累中,选择其最有意义,最有表现力的部分。
    如果没有生活的实质,只叫他往短里写,形式虽然微型了,其内含也就濒于无形了。
                       1982年6月19日晚
     
自然生态
    自然生态之奥秘,现所知者虽甚少,莫能究其终极,然表现于生物者,其复杂微妙,
已使人瞠目结舌。一物之生,必有依附。有促进其生长者,有破坏其生长者。有貌似促
进,而实际破坏者;有表面对其有害,而实际对其有益者。有道有魔,道魔相生相克,
形成壮丽的大自然,奇异层出,仪态万千。
    文坛亦小自然也,亦有其自然生态。一个作家,如是一株植物,则根生于土壤,吐
纳为氧氮。在它周围,或者在它身上,有蜂蝶、有虫蚁、有细菌。有风、有雨、有雹。
有养护、有践踏、有修剪、有摧折。如系动物,则虎前必有伥,腥膻者,必有蝇飞蚁附。
千年万年,都是这个样子。
    大家看过《红楼梦》,贾政身边有几位清客。他这几位清客,和《金瓶梅》里西门
庆身边的帮闲,大不相同,然其生活方式、生存目的则一样。贾政当然算不上一个作家,
但他确是一个权威。在他那个文坛上,总是由他拍板算数的。
    清客在旧社会,是一种行业,并不是人人都干得来的。他要有一定的政治嗅觉,知
道该到谁家去,不该到谁家去。要有一定的文化修养,还要有一定的专长。其中有的人,
如果努力发展他的专长,也可以自立成家,不再当清客。但多数人就以此业,了此一生。
    除去文化修养,他还要有社会经验。特别要懂得人情世故,其中主要一点,就是拍
马捧场。
    贾宝玉在大观园吟诗题匾那一段,就充分表现了清客这一行的真正功夫。每一发言,
都要看贾政的脸色,还要照顾到宝玉的情绪。在老权威和青年作家中间,折中迎合,两
方面得其欢心,这是很不容易的。
    清客一途,其鼎盛时期,随着八旗子弟的消亡而消亡了。
    但随着新势力的兴起,有些人又复活了。在文坛上,这种人也是不可少的,也属于
自然生态的一部分。想叫他不活动,是不可能的,也不一定是有利的。
    但在这些人的包围之下,主人是要保持清醒头脑的。因为,凡是清客,都是走家串
户的,并非专主一家。他到甲家,则为甲家之清客;到乙家,则又为乙家之清客。在你
这里,说的是一番语言;在别处,说的就又是另一番语言了。
                       1982年6月20日晨
     
文字疏忽
    近日,在一家地方报纸上,看到把程伟元,排印成了程伟之,这可能是排错了,校
对和编辑,对这个人名生疏,看不出错来。又在一家地方出版的文艺理论小报上,看到
把章太炎的名,排印成了“炳鹿”,赫然在目,大吃一惊。一转念,这也无需大惊小怪,
编辑不知道章太炎名炳麟,在当今之世,实乃平常。又在一家销路很广专为文学青年办
的杂志上,看到把一句古诗“乐莫乐兮新相知”,排印为“禾莫禾兮渐渐相知”,初看
甚费解,特别是“渐渐”二字。后来一想,这很可能是原稿的字不好辨认,因此把乐排
成了禾苗的禾。但既是一句诗,本来是七个字,现在排成“渐渐相知”,明显地成了八
个字,就没有引起编辑同志的注意吗?又听说,这家刊物有会签制度,即一篇稿件,要
经过众多的编辑人员“会签”意见,发生了这样重大的错误,怎么也看不到个更正呢?
(可能要有更正,笔者尚未见到。)
    总之,现在印刷品上错误太多了,充分表现了常识的缺乏。青年人从这种刊物上,
得到一点知识,先入为主,以后永远记着章太炎名“炳鹿”,岂不是贻误后生吗?
    当然,在有些人看来,这都是芝麻粒小事。知道章太炎名炳麟,不一定就会升官晋
爵,不知道,也许会官运亨通。当然读书和做官,是两回事,不读书,照样可以做官,
甚至可以当刘项。但当编辑,也是如此吗?可能,可能。因为编辑还可以升组长,编辑
部副主任、主任,副主编,主编,官阶在眼前,正是无止境呢!把精力时间,用在读书
上对前程有利,还是用在拉拢关系上和培植私人势力上有利,有些人的取舍,是会大不
相同的。因此,刊物也只好编成这个样儿了,销路日见下降,自有国家填补,自己的官
阶,可是要一步步登上去,不能稍有疏忽的。
    有些人确实对文字疏忽大意,对宦途和官级斤斤计较,甚至“盯”和“瞪”两个字
的含义也分不清,而历任“编辑部具体负责人”、“编辑部主任”之职,平日如何看稿,
就可想而知了。
                       1982年12月30日下午
     
刊物面目
    我还记得,在十年动乱后期,作为门面,“四人帮”在各地恢复了文艺刊物,名称
一律是文艺之上,冠以地名。封面、版式、内容,都是清一色的,排列在报刊架上,整
齐划一,而一本一本翻过,实在没有不同特点的新鲜内容。
    “四人帮”倒台以后,各省市的大批判组、创评组之类的名义取消,刊物也逐渐改
易了一些名字,或以名胜,或以花朵,看来是有些差异了,但是版式大小,内容编排,
还是有划一之感。在文章编排上,一般都是四大类: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各有固
定地位,固定页码,固定负责人,编辑部成为一种割据之势。当然作品的内容和“四人
帮”时期,已有很大差异,但如果永远保持这样一种“千刊一面”的状态,也有些和刊
头经常呼喊的“革新”、“创新”的口号,不大协调。考其原因,是刊物的名称虽换,
而编辑部的体制,则仍是钟箎不移,庙貌未改。新出的大型文艺刊物,如双月刊、三月
刊之类,在版式编排上,也有这种仿照行事的现象。
     
文章题目
    近年读文章,姑无论对内容,如何评价,对文章题目,却常常有互相因袭的感觉。
例如杂文,几乎每天可以看到“从……谈起”这样的题目,散文则常常看到“……风情”
之类。
    最后一个时期,小说则多“哼、哈、啊、哦”语助之辞的题目,真可说是“红帽哼
来黑帽啊,知县老爷看梅花”,有些大杀风景之感。当然,文章好坏,应从内容求之,
不能只看题目,但如果“千文一题”,也有违创新、突破之义吧?
    曹雪芹写了一部小说,翻来覆去想了那么多的题目,列之篇首,各有千秋,使人深
思,不忍舍去。我们既然“创造”出来一篇作品,何不再费些功夫,创造个与前人不同
的题目,反而去模仿别人已经用过的甚至用滥的题式呢?
    当然,我们过去在政治生活中,曾有过人云亦云,顺杆爬,踩着别人脚印走的时期;
在经济生活中,也曾有过吃大锅饭,穿一色衣服的时期。但这些随大流的思想,不能应
用于今天的文化,今天的创作。其理甚明,就无须再说了。
              1983年1月5日下午新的一年试笔
     
评论家的妙语
    凡是有记忆能力的人,凡是关心文坛事业的人,都能记得,这些年,在一些评论家
的笔下,赞扬了多少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在他们笔下,经常使用的赞美词,
是创造了某种典型,某种英雄人物,和某一方面的史诗,或者客气一点说,历史的画卷。
典型、史诗、画卷,差不多可以从每一篇文学评论中看到。在我们的印象里,小说创作,
典型人物到处是,史诗画卷,毫无疑问地汗牛充栋了。
    可是,今天读了一位评论家对小说创作的估计,却用的是:“呼唤史诗的时候已经
到来”——这样带有保留性的词儿。
    这是怎么一回事?前此所说的那些史诗,都不算数了吗?
    只是到了呼唤的时候。呼唤史诗和肯定了那么多史诗,相差远矣。而呼唤是很难保
证的。可以一呼即出,也可以千呼万唤始出,也可以呼而不应,始终不出。
    这种带有保留的提法,究竟比那些胡吹乱捧,慎重可靠得多了。这样提,也不一定
就产生悲观的结果。正像胡吹乱捧不一定能产生乐观的结果一样。因为一部长篇小说,
能否成为史诗,并不是一位评论家或几位评论家,一呼即出,一言可定的。史诗要出来,
也不一定等人呼唤。你呼唤它,它也许出不来,你不呼唤它,它也许就出来了。总而言
之,出现一部真正的史诗,像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文学典型一样,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事,也不是评论家随心所欲的事,而是时代和社会的推动,作家认真努力的结果。
    作品不是史诗,怎样吹,有多少人吹,也吹不成史诗。或者当了几年“史诗”,又
被人们忘记了,这算什么史诗?典型人物,也是如此。
    评论家拿着“典型人物”、“史诗”,去送给作家,好像也不费什么力气,又不花
钱。其实这种作法,不只无助于典型、史诗的到来,反而会阻碍典型、史诗的产生。
    因为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一部史诗的产生,谈何容易?古往今来,世界各国,
所谓史诗也者,也是屈指可数的。
    对评论家来说,给作家指出些切实可行的路,对作品说些实事求是的话,比站在高
处,吹大话,瞎指挥要好得多。对作品乱加封号,只能助长作家的轻浮,于创作是不利
的。对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要下一番苦功。这样评论家再去呼唤,就有些把握了。
     
“复杂的性格”论
    有一种理论,把人物性格的复杂化,提到了最高度,可以说是有了复杂化,就有了
小说创作的一切。
    这种理论,对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
    我对典型性格的理解是:既是典型,就是有一定范畴的型。既是有一定范畴的型,
就是比较单纯的、固定的、不同于别人的型。
    我们无妨举些例证。比如说贾宝玉,这是大家公认的典型人物,他的性格,就是贾
宝玉的型,它有什么复杂性呢?林黛玉的性格,也是如此。如果在林黛玉的性格以外,
再加薛宝钗的性格,王熙凤的性格,这样复杂是复杂了,那这三个人物又如何区别呢?
又何以能称得起典型性格呢?你的性格也复杂,他的性格也复杂,那不成了性格的大锅
饭吗?
    按照这种理论的含义,可以认为他指的是:凡是人,性格中既有善,亦有恶;既有
美,亦有丑;既有英雄,亦有鄙卑;既有慷慨,亦有自私。只有这样,才叫复杂,才是
真正的典型。这种理论,能够成立吗?能够向青年作家推荐吗?
    这种理论,我虽是第一次系统地看到,它的出现,实际已经有好几年了。在它出现
的时候,正是一些人忽视现实生活对文艺创作的决定性作用的时候。有些青年,认为只
凭主观想象,也可以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也可以塑造出成功的典型。有这种想法,又碰
上了这种理论,于是凭空设想,把人物写得很复杂。这种复杂,当然不是根源于现实,
而是随心所欲,剪贴拼凑而成。都是沿着亦好亦坏,亦英雄亦不英雄的路子去写。一时
文坛上出现了那么多反现实主义的作品,甚至是有害的作品。
    现在大家都在重新强调现实生活对创作的重要性了,仍然强调这样一种理论,不是
很大的矛盾吗?
    因为,人为的简单化固然可以产生概念化的作品;人为的复杂化,同样也会产生概
念化的作品我读过一些青年作家的小说,在他们把人物写得单纯一些的时候,我觉得是
真实可爱的,在他们着意把人物复杂化的时候,他们的作品失败了。
    所谓典型,其特征,并不在于复杂或是简单,而是在于真实、丰满、完整、统一。
复杂而不统一,不能叫做典型,只能叫做分裂。而性格的分裂,无论在现实生活中,或
是小说创作上,都是不足取的,应该引以为戒的。
    所谓复杂,应该指生活本身,人物的遭逢,人物的感情等等而言,不能指性格而言。
在这一方面,过多立论,不只违反生活的现实,对创作也是不利的。
                       1983年1月29日下午
     
名山事业
    自从司马迁说,要把自己的作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以来,文学事业与名山
的关系,就非常密切了。虽然司马迁并没有把所作《史记》,真的送到名山去埋藏。他
的作品,以其特殊的成就,没有等到他死,就流传开了,而且一直流传下来,成为人人
必读之书。
    唐朝的白居易鉴于文人的事业,常常被兵火所消失,他在生前把自己的诗文编辑好,
抄写五部,分送五大名山,藏于五大名寺。真有效果,他的集子,完完整整地流传下来
了,未失一字。白居易一定含笑于九泉,庆祝自己措施的得当。
    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是逃到深山里,读书并写作的。他潜心读书,然后写出心得,
发挥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他的著作,细密而精到,是只有在深山之中,断绝一切尘念,
才能写出来的。
    《红楼梦》据说也是在北京西山写出来的。
    看来,山和文学,确实有一种美好姻缘,就像它和水的关系一样,在互相呼应着,
在互相促进着。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这一辈人的文章,也是在山里写出来的,虽然那里说不上是名
山,我们的作品,也说不上是名文。
    近年来,各个出版社,各个杂志社,如果所在省、市,有名山名水,每逢适当季节
(庐山、海滨则宜夏,岭南则宜冬),总是约请各地名流作家,到那里集会十天半月,
一方面是尽地主之谊,另一方面,是请作家们给出版社或刊物,写些稿子。作家们或单
身、或携眷到达之后,居停于宾馆别墅,徜徉于名胜古迹,杯酒交欢,吟风弄月,自有
一番盛况。开支多少,所得几何,因未曾主持过,也未曾恭逢其盛,不得而知。但从透
露出来的消息看,稿件是没有多少收获的。作家们游的谈的虽然很热烈,临散会,顶多
交一篇游记或即兴诗,就飘然下山去了。当然,长线钓大鱼。既有此番情谊,以后也许
寄个中篇小说来,也说不定。
    还要摄影留念,其镜头焦点,多集中到一些女性新秀的身上。
     
宾馆文学
    刊物没有像样的头条稿件,就从外省外市,约请一位当前很红的作家来,把他请进
当地高级宾馆,开一个房间,日供三餐美食烟茶水果,为刊物创作“头条”。交卷之后,
并在宾馆门口,摄影留念,特别把高级宾馆的牌子,也收入镜头。
    以作此番写作的纪念。
    因为没有被人请去过,所编刊物,本小利薄,也没有到外埠请过名人,所以此中滋
味,不得而知。
    现在一些作家的居住条件差,也是知道一些的。但高级宾馆,就那么适于创作吗?
想来也不尽然。姑不论,宾馆之内,人来人往;食堂之内,乱乱哄哄。加上身为客人,
人生地疏,如果是我,虽有沙发软床,华灯地毯,也是安不下心来的。
    当然,听说还有一种特别高级的宾馆,那里面是花木满园,闲人免进,远离市廛,
鸦雀无声,最适宜于构思。这种仙境,因为未得亲见,不能揣摩,每天要花费多少钱,
所写出的文稿,能否抵消得过姑且不论。如果是个乡土作家,一进这种所在,不是要成
为刘姥姥,还能写出东西来吗?
    曹雪芹曰:茅椽蓬牖,绳床瓦灶,未能妨我襟怀。可见,创作贵有襟怀,有之虽绳
床瓦灶,也无妨文思泉涌;无之,虽金殿皇宫,也无济于事的。
    有的刊物,等而下之,小气些,他们把当地的业余作者,集中在一家不怎么样的招
待所里,限期叫他们写出“头条小说”。这简直是采取科场制度,成心叫业余作者受罪
了。
    但如果有人真的写出了成功之作,刊在了头条,一炮打响,随即获奖,一举成名,
那又怎么说呢?那就让我们高呼宾馆文学的胜利吧!
                       1983年3月18日午后
     
运动文学与揣摩小说
    我看过一部小说的提纲,主人公是一位“识时务”的女人,最早的丈夫是一个反动
军人,革命到来,她立刻改嫁一个革命军人。反右时,他的丈夫遭难,她改嫁一个左派。
“文化大革命”时,她改嫁一个造反派,随后又改嫁一个什么派。
    作者把她叫做运动夫人,一生处于不败之地。
    但听说这小说终于没有写成,因为作者虽对社会人情有所感慨,他自己并没有多少
这方面的实际体验。另外这种设想,也是不大可能的。因为一个女人的时光有限,多么
好的如花美眷,也逃不脱似水流年。她的一生,也只能运动两次到三次,再多就不好找
对象了。
    他的小说虽然没有写成,却使我想到:近几十年来,在文学作品中,也有一种类似
“运动”的情况。
    应该申明:在革命历程中,文学作品为宣传服务,平心而论,这是不可避免的,更
是不可厚非的。每一个革命时期,每一个革命任务的执行,有些及时的短小的文艺作品
加以配合,是理所当然的。这里指的不是这种文艺作品。
    这里指的是:作者本来对革命也没有多大热情,对革命的理论和实际,也没有多少
理解和实践。他只是为了解脱自己当时的处境,想得到一种飞升,随即揣摩上面的意旨,
领会当前的形势,连夜赶制长篇小说,企图一炮打响,一举成名。这种作者的功夫,主
要不在艺术,而在揣摩。他的文学修养,也只是读过几本甚至几篇小说,特别是革命历
程和本国大同小异的那些国家的小说。记住一些小说程式,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然后
加以融会贯通,使之洋为中用。
    这种小说的生产,众所周知,主要是为了“爆炸”,所以他特别注意的是政治上的
应时。而政治有时是讲究实用的,这种小说的出现,如果弄对了题,是很可以轰动一时
的。
    这种小说,成功以后,还经常伴随着一阵庸俗的社会学:
    有真人真事作根据呀,时代突出的典型呀,到所写地点参观访问呀,找模特儿听取
先进经验呀,顿时举国若狂,像大寨和小靳庄当年造成的声势一样。
    因为这种小说,其产生并非根据现实生活,艺术上更没有经得起推敲的素质,不过
是应合时尚的中彩之作,所以时间不长,就被证明不是那么回事。从它那里吸取的经验,
不只不先进,而且用不上,用上就坏事。热闹一阵也就完事了。
    人们对文艺毕竟是宽容的,不像对大寨经验、小靳庄经验那么认真。作者名利双收
之后,却以为这毕竟是一条成功之路,就又去揣摩新的应时的主题去了。
    这种小说,就可以叫做“运动文学”。
    最早的运动小说,基调多是歌颂,人物多是英雄。“四人帮”时期,登峰造极,英
雄人物达到不食人间烟火、毫无个人私欲的程度。最近一个时间,则伴有揭露,或以揭
露为基调。人物性格变得复杂化,具备各种情欲,特别是性方面的情欲。但总起来说是
个“正派人”,他所反对的不过是那些顽固保守势力。
    这可以说是运动小说的第二次运动。但运动来运动去,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四
人帮”时代的小说模式,虽然已经改头换面,而其主题先行一点,确实已经借尸还魂。
但这一情况,实际也是运动小说“成功”的契机。
    揣摩小说,谈不上什么现实主义,这一方面的有为之士,也很少谈现实主义。现实
主义,是反映现实的。而揣摩小说是空中楼阁,是拆烂现实,装潢的西洋镜。
    揣摩政治气候的小说,站不住脚,紧跟政治形势的作品,也常常以失败告终。我有
一个朋友,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前,经营一部长篇小说。最初的主题是写反右,形势
一变,随之改为反左。形势又变,又恢复反右。改来改去,终于把一部小说,改得没有
东西了。
    以上,并非忽视政治。政治对现实生活,影响巨大。文学作品只能反映现实生活中
已经受到的政治影响,而不能把自己对政治的揣摩,罩在生活的上面,冒充现实。
    然而,运动小说,还是会运动下去的。
                       1983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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