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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萧红作品记
     
    大概是前两个月吧,一位相识者去东北参加纪念萧红的会,回到北京,曾给我来信,
要我谈谈萧红作品的魅力所在,探索一下她在文学创作中的“奥秘”,这确实不是我的
学力所能完卷的。不过,我总记着这件事。近日稍闲,从一位同志那里借来一册《萧红
文选》,一边读着,一边记下自己的感触。
    此书后面附有鲁迅写的《生死场序》和茅盾写的《呼兰河传序》,对于萧红,评价
最为得当。特别是鲁迅的文章,虽然很短,虽然乍看来是谈些与题无关的话,其实句句
都是萧红作品的真实注脚。不只一语道破她在创作上的特点、优长及缺短,而且着重点
染了萧红作品产生的时代。一针见血,十分沉痛。文艺评论写到这样深刻的程序,可叹
观止。
    对于萧红的作品,鲁迅是这样说的:
    这自然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对于生活的坚强,
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
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
的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茅盾对萧红的作品,是这样说的: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
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
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我是主张述而不作的,关于萧红,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人们常把萧红和鲁迅联系起来,这是对的。鲁迅对于她,有过很大的帮助。但不能
像现在有人理解的:“没有鲁迅就没有萧红”。先有良马而后有伯乐。萧红是带着《生
死场》原稿去见鲁迅的。鲁迅为她的书写了序,说明她是一匹良马。
    鲁迅对她的帮助并非从这一篇序言开始,我们应该探索萧红创作之源。鲁迅以自身
开辟的文学道路,包括创作和译作,教育了萧红,这对她才是最大的帮助。
    我现在读着萧红的作品,就常常看到和想到,她吸取的一直是鲁门的乳汁。其中有
鲁迅散文的特色,鲁迅所介绍的国外小说,特别是苏联十月革命时代的聂维洛夫、绥甫
琳娜等人短篇小说的特色。
    但更重要的是她走在鲁迅开辟的现实主义道路上。她对时代是有浓烈的情感的;她
对周围现实的观察是深刻的,体贴入微的。她对国家民族,是有强烈的责任感的。但她
不作空洞的政治呼喊,不制造虚假的生活模型。她所写的,都是她乡土的故事。文学创
作虚假编造,虽出自革命的动机,尚不能久存,况并非为了大众,贪图私利者所为乎。
    萧红的创作生活,开始于1933年,而其对文学发生兴趣,则从1929年开始。此时,
苏联文学中左的倾向正受批判。同路人文学,开始介绍到中国来。鲁迅、曹靖华、瞿秋
白等人翻译的《竖琴》和《一天的工作》两书,其中同路人作品占很大比重。同路人作
家同情十月革命,有创作经验,注意技巧,继承俄国现实主义传统。他们描写革命的现
实,首先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描述。较之当时一些党员作家,只注意政治内容,把文艺当
作单纯的宣传手段者,感人更深,对革命也更有益。在我国,1930年以后,经过鲁迅和
太阳社的论战,文艺创作也渐渐走上踏实的、注意反映现实生活的道路。不久,鲁迅等
人创办译文杂志,进一步又介绍了普希金以下国外现实主义的古典著作,大大开拓了中
国文学青年的视野,并有了营养丰富食品。萧红的作品明显地受到同路人作家的影响,
她一开始,就表现了深刻反映现实的才能。当然,她的道路,也可能有因为不太关心政
治,缺少革命生活的实践和锻炼,在失去与广大人民共同吐纳的机会以后,就感到了孤
寂,加深了忧郁,反映在作品中,甚至影响了她的生命。
    “五四”以来,中国的女作家,在文坛之上,一呈身形,而立即被广大青年群起膜
拜于裙下者,厥有三人:冰心、丁玲、萧红。当然,这与其说是追慕女作家,不如说是
追慕进步思想,追慕革命。冰心崛起京华,乃“五四”启蒙运动的产物;丁玲崛起湖南,
乃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产物;萧红崛起哈尔滨,乃东北沦陷、民族危难深重时期的产
物。时代变革之时,总是要产生它的歌手的。多难兴邦,济济多士。伟大的时代,在暴
风雨中,产生海燕之歌,产生伟大的作家。太平盛世,多靡靡之音。这是文学历史上的
常见现象。但像“文化大革命”这样人为的、祸国殃民的所谓“革命”,是不会也不能
陶铸出它自己的“作家”来的,有之,则将是批判的现实主义作品。
    现在是八十年代,我读着萧红写于三十年代之初的作品。
    她所写的生活,她的行文的语法,多少有些陌生了。但它究竟使我回忆起冰天雪地、
八年抗战,使我想起了多少仁人志士前仆后继的牺牲,使我记起《大刀进行曲》的雄壮
歌声。但在我的周围,四邻八家的青年们,正在用录音机大声地,翻来覆去地,无止无
休地,播送着三十年代为革命青年所不齿的《桃花红》、《毛毛雨》。就是听到重播的
革命歌曲,也不复是当年的气派。才知道任何文艺作品,离开了那个时代,没有共同的
感情,就只能领略其毛皮而已。以上种种,真使我废卷叹息,不胜今昔之感了。
    中国封建历史悠久,女作家寥若晨星,而对于她们的作品,特别是有关她们的身世,
评论界多不实之词。有庸俗的作家,就有庸俗的批评家。但对于像萧红这样革命而严肃
的现实主义作家,那种习惯于把捧作家和捧戏子同等看待的无聊之辈,是不敢轻易佛头
着粪的。
    萧红可爱之处,在于写作态度赤诚,不作自欺欺人之谈。
    其作品的魅力,也可以说止于此了。评论家最好也作如是想,要正心诚意。有些评
论家,几十年来,常常要求作家创造“新的人”,但想来想去,究竟不明白他们所要求
的新人,是何等样人?而他们所称许的作品中的新人,又常常不见于中国的现实生活,
却见于外国人的几十年前的小说。如此人物,可得称为新人乎?
    萧红小说中的人物,现在看起来,当然不能说是新人,但这些人物,尤其是令人信
服的现实基础,真实的形象,曾经存在于中国历史画幅之上,今天还使人有新鲜之感。
她所创造的人物,就比那些莫须有的新人,更有价值了。
    真正的善恶之分,是没有历史局限的。人亦如此。忘我无私,勤劳勇敢,自是我们
民族的美德所在。具此特点,为今天的事业工作,则为新人。难道还有什么离开历史,
离开固有道德,专等作家凭空撰写的新人吗?
    远处屋顶上有一个风标,不断转移。那是随风向转移。星斗在夜间看来,也在转移。
然有时转移者非星斗,乃观者本身。有些评论之论点多变,见利而趋,可作如是观。
    中国女作家少,历史观之,死于压迫者寡,败于吹捧者多。初有好土壤而后无佳气
候,花草是不容易成活壮大的。自身不能严格要求,孤标自赏,生态也容易不良。一代
英秀如萧红,细考其身世下场,亦不胜惆怅之感。
    萧红最好的作品,取材于童年的生活印象,在这些作品里,不断写到鸡犬牛羊,蚊
蝇蝴蝶,草堆柴垛,以加深对当地生活的渲染。这也是三十年代,翻译过来的苏联小说
中常见的手法。萧红受中国传统小说影响不大,她的作品,一开始就带有俄罗斯现实主
义文学的味道,加上她的细腻笔触,真实的情感,形成自己的文字格调。初读有些生涩,
但因其内在力大,还是很能吸引人。她有时变化词的用法,常常使用叠句,都使人有新
鲜感。她初期的作品,虽显幼稚,但成功之处也就在天真。她写人物,不论贫富美丑,
不落公式,着重写他们的原始态性,但每篇的主题,是有革命的倾向的。不想成为作家,
注入全部情感,投入全部力量的处女之作,较之为写作而写作,以写作为名利之具,常
常具有一种不能同日而语的天然的美质。这一点,确是文字生涯中的一种奥秘。
    脚踏实地,为时代添一砖一瓦,与人民同呼吸共甘苦,有见解有理想,有所体验,
然后才能谈到创作。假若冒充时代的英雄豪杰,窃取外国人的一鳞半甲,今日装程朱,
明日扮娼盗,以迎合时好,猎取声名,如此为人,尚且不可,如此创作,就更不可取了。
严霜时,菽粟残伤;春暖时,蔓草滋长。文章的命运,是有很大的天时地利的不同的。
                       1981年8月30日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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