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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斋琐谈(五)
     
     
谈自裁
    当名伶阮玲玉服毒自杀,谣诼纷纭之际,鲁迅著文说:
    “自杀是需要勇气的,不然你就去试试。”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我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这又是权力之争,我是小民,不
去做牺牲。但不久就看到,它是要把一些普通的老百姓,推上祭坛的。忍受不了批斗的
耻辱,还是决定自杀了。
    一天晚上,批斗大会下来之后,我支开家人,就关灯躺下了。我睡的是一张钢丝床,
木架。床头有一盏小台灯。我躺下以后,心无二念,从容不迫地把灯泡拧下来,然后用
手指去触电,手臂一下子被打回来,竟没有死。第二天早上,把灯泡上好,又按时去机
关劳动,只是觉得头有些痛。
    我想死得舒服一些,但没有做到。我对电没有知识,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死。
    此后,还是想死。每天,我在五层的大楼搞卫生,手里提着一个小铁桶,上上下下
每到一层转折处,从上往下一看,像一个深深的天井,我想跳下去。但总是迟疑一下,
就又走去了。
    我们在楼顶上“学习”,一天晚上,我站在围墙边,往下看,马路上,车水马龙,
行人不断。纵身一跳,一定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了。正在乱想,围墙上的电灯,忽然都
亮了。有人在冷冷地监视着我,我又进屋学习去了。
    在干校,我身上带着一包安眠药片,大约有四五十片,装在破棉袄的上边口袋里,
是多日积攒起来,准备用于自杀的。
    每天晚上,我倒一小玻璃杯水,放在枕边,准备吞服。但是,躺下以后,不容我再
思考一下,我就疲劳地睡去了。有一次,把杯子打翻,把褥子弄湿了,第二天拿出去晾
晒,引起“造反”头头的质问,我说是夜里咳嗽。
    干校附近有条河,我立在岸上发过呆。给牲口铡草时,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在我手
边,我曾想在脖子上抹一下。终于都没有做到,直到我被“解放”。
    论曰:自裁,自尽,自杀,皆我国习惯用语,即自己结束自己生命之谓。为减少血
淋淋之感,题目乃用裁字。很难说,“造反”者在迫害一个人的时候,希望他自杀。但
“造反”者不怕被迫害者自杀,则甚明。被迫害者,如能深思一步,意识到此,或可稍
减轻生之念。我之友人,自杀者甚伙,多烈性人,少优柔寡断如我者,惜无人于彼等临
危之时,进此一言。
    呜呼!自叶赛宁的诗:“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艰难的”出,人以为自杀名句。近
又有人,引另一作家坎坷之言,“容易”之下,更加“舒服”二字。此皆愤激之言,非
常情之言也。后一作家于临终之时,曾语亲人:“死为何如此痛苦?”况非常之死乎?
毕加索认为:痛苦为人生之本质。然彼之生活,非常浪漫,丰产而长寿。我等宁可信司
马迁之言,不可信叶赛宁之言。
    我乡有谚语:好死不如赖活。虽近平庸,仍不失对轻生者之一劝也。
                       1986年4月26日下午记
     
谈头条
    近年刊物,受官场影响,也讲平衡,对于名次篇目排列,极为用心,并有“双头条”
之创造。刊物以作品质量分先后,无可厚非。过去,如《文学》,称为权威刊物,鲁迅
系编委之一。即鲁迅所作,也并非一定居首。如果他写的是杂文,那就必须按文体归档,
多半排到中后去了。在鲁迅主编的刊物上,从未把自己的作品,列为头条,更不用说儿
女们的作品了。他所写的《立此存照》等短文,刊物也真的把它们作为补白,作者编者,
均不以此为忤。这当然都是前辈人的老观念。
    八十年代,人才众多,出现了一批“头条作家”。这种作家,很像四大须生,四大
名旦,只能各自挑班,不能屈尊第二。但因为每期刊物,只能有一个头条,除去运用
“双”法之外,就只好轮流坐庄了。作家本身也有办法,轮流投稿。本月为甲刊之头条,
下月为乙刊之头条。刊物也乐于重金礼聘,包吃包住,你邀我抢,就像过去名角跑码头
一样。
    既跻身头条作家的行列,即使给个二条,也会生气不干的。即使写出的是篇拆烂污,
也非上头条不可。这就使那些热心的主编们伤神了。
    我混迹文坛半个世纪,所作平庸,从未当过名刊的头条。
    报纸副刊之上,近年容或有之,也不多见。因此养成一个甘居下游随遇而安的习惯,
稿件投寄出去,只是希望人家给登出来,至于登在什么地方,是很少考虑的。
    前些日子,有一家大刊物的两位副主编,来到舍下,闲谈间,也顺便叫我写点东西。
过了两天,我写了一篇说是散文也可,说是小说也凑合,不到一千五百字的小文章,就
寄给他们,原以为采用就不错了。谁知道这一次竟大爆冷门,很快收到一位副主编的信,
不只认为那是一篇小说,并称之为“短篇佳作”。我想,这是老朋友对我的鼓励,不以
为意。
    很快又收到他寄来的一份校对完好的清样,说明不要我寄还,只要我保存。在阅读
中间,我发现页码非常靠前,实在出于意外,不明究竟。我还问过一位编杂志的同志,
他笑了笑说:“你的作品发的是头条!”
    我想:这还是对我的鼓励。我老了,不常写小说,凭年岁当了个头条。
    接到刊物,看了目录,这位同志又向我说:这种措施,叫“双头条”。
    又看了编后,又看了下一期编后,才知道头条的全部学问。当然这是新学问。
    对于老年人来说,一是感激刊物,感激相识的编辑们。二是,以后千万不要再到这
些名人场所里掺和去了,实在没有意思。
                       1986年8月30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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