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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书衣文录(节选)
     
     
序
    七十年代初,余身虽“解放”,意识仍被禁锢。不能为文章,亦无意为之也。曾于
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
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此盖文字积习,初无深意存
焉。
    今值思想解放之期,文路广开,大江之外,不弃涓细。遂略加整理,以书为目,汇
集发表,借作谈助。蝉鸣寒树,虫吟秋草,足音为空谷之响,蚯蚓作泥土之歌。当日身
处非时,凋残未已,一息尚存,而内心有不得不抒发者乎?路之闻者,当哀其遭际,原
其用心,不以其短促零乱,散漫无章而废之,则幸其甚矣。
                       1979年5月2日灯下记
     
小说旧闻钞
    费慎祥印本,版权页有鲁迅印章。一九七三年十月一日,雨中无事,为家人出纳图
书,见此本破碎,且有将干之糊,无用之纸,因为装修焉。
    中国小说史略此书系我在保定上中学时,于天华市场(也叫马号)小书铺购买,为
我购书之始。时负笈求学,节衣缩食,以增知识。对书籍爱护备至,不忍其有一点污损。
此书历数十年之动荡,仍在手下,今余老矣,特珍视之。凡书物与人生等,聚散无常,
或屡收屡散。得之艰不免失之易;得之易更无怪失之易也。此是童年旧物,可助回忆,
且为寒斋群书之最长者。
    时1973年12月21日晚。室内十度,传外零下十四度云。
     
一周间
    此书系三十年代初,我在北平流浪时,购于荒摊。现居然存于手下,其资历,仅次
于小说史,亦难得之遇矣。附存作者写作经验,系当年家中闲住时,从《大公报》剪下
粘贴于废册上者。
                       1973年12月21日晚题
     
鲁迅书简(许广平编)
    余性憨直,不习伪诈,此次书劫,凡书目及工具书,皆为执事者攫取,偶有幸存,
则为我因爱惜用纸包过者。因此得悟,处事为人,将如兵家所云,不厌伪装乎。
    此书厚重,并未包装,安然无恙,殆为彼类所不喜。当人文全集出,书信选编寥寥,
令人失望,记得天祥有此本,即跑去买来,视为珍秘。今日得团聚,乃为裹新装。
                       1974年1月2日晚间无事记
     
六十种曲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日,于灯下重修,时年六十有二矣。节遇清明,今晨黎明起,种
葫芦豆角于窗下,院中多顽儿,不能望其收成也。前日王林倩人送玻璃翠一小盆,放置
廊中向阳处,甚新鲜。
    下午至滨江道做丝棉裤袄各一件,工料费共七十余元,可谓奢矣。冬衣夏做,一月
取货。
    又记:时杨花已落,种豆未出,院中儿童追逐投掷,时有外处流氓,手摇大弹弓,
漫步庭院,顾盼自雄,喧嚣奇异,宇宙大乱。闭户修书,以忘虎狼之屯于阶前也。
    又记:甫从京中探望老友,并乘兴游览八达岭及十三陵归来。
    又一九七二年十一月记:书之为物,古人喻为云烟,而概其危厄为:水火兵虫。然
纸帛之寿,实视人之生命为无极矣,幸而得存,可至千载,亦非必藏之金匮石室也。佳
书必得永传,虽经水火,亦能不胫而走,劣书必定短命,以其虽多印而无人爱惜之也。
此六十种曲,系开明印本,购自旧书店,经此风雨多残破,今日为之整修,亦证明人之
积习难改,有似余者。
     
潜研堂文集
    昨夜梦回,忽念此书残破,今晨上班,从同事乞得书皮纸,归而装修焉。
                       1974年4月24日记
    能安身心,其唯书乎!
                       晚又记
     
李太白集(国学基本丛书本)
    昨日从办公室乞得厚纸,今日为此册包装,见书面题记,此集购于一九五一年冬季,
为我进城首置图籍之一。二十五年,三津浮沉,几如一梦。经此大乱离,仍在案头,且
从容为之修饰,亦可谓幸矣。
    四十年来,惜书如命,然亦随得随失,散而复聚。今老矣,书物之循环往复,将有
止境乎?殊难逆料也。有一段时间,余追求线装,此书尘封久。今读书只求方便,不管
它什么版本了。
                       1974年4月25日下午记
     
马哥孛罗游记
    书籍发还时,余居佟楼小室,以书籍无处安放,且念其为大累,遂择无关紧要者,
分赠尚有来往之青年,映山文会克明等,均有所得。此书为人携至外地。克明谋回市内,
为其办理者寻借此书,及索还,而克明事已不谐。今再装修,仍为寒斋所有,亦不想再
赠他人矣。
                       1974年4月26日
     
西游记
    有友人言,青年人之不知爱书,是因为住处狭小,余颇以为非此。书籍虽非尽神圣,
然阅后总应放置于高洁之处,不能因无台柜,即随意扔在床下,使之与鞋袜为伍也。总
因不知读书之难。
    青年无爱护书籍习惯,书经彼等借阅归来,即如遭大劫,破损污胀,不可形容。青
年无购书习惯,更少以自己劳力所获,购置书籍者。其所阅书,多公家发给,以为日用
品,阅后即随便抛掷。即使借自他人,亦认为无足轻重也。
                       1974年4月
    此皆小说也,而未失去,图章之力乎?此所谓自我失之,自我得之矣。
    所感甚多,因作书箴:
    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阙,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
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
    勿作书蠹,勿为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天道多变,有阴有晴。登山涉水,遇
雨遇风。物有聚散,时损时增。不以为累,是高水平。
     
荡寇志(商务精装排印本)
    此书近借与同乡之任部队后勤军官者。彼近年以职务方便,颇读中外小说,并略有
藏书。对此书似无兴味,送还时,书面油渍颇多,盖彼习惯于开饭时阅读,而彼等之伙
食,据他说办的甚好云。
    同乡童年参军,系农民,从行伍提拔,阅历甚多。余近又借与小木板笑林广记一部,
则甚喜,亦不归还矣。
                       1974年4月修补后记
     
尔雅义疏
    此破书购自鬼市,早想扔掉,而竟随书物往返。琳琅者损失,无用者存留。不得已
于此假日,为之整装,顺事物自然法则也。
    昨晚为家人朗诵白居易书信三通,中有云:又或杜门隐几,块然自居,木形灰心,
动逾旬月。当此之际,又不知居在何地,身是何人。
    昨日康之公子来,言其父被召开会,出门上公共汽车,上下人拥挤,被推下车,跌
断腿骨,甚可念也。本院有文姓,前曾被推下楼梯,大腿骨折。今当访其治疗经验,以
告康君。
                       1974年5月1日上午记
     
郑文学史
    今日不适未上班,整理英法文《中国文学》,及己著残书。
    感伤身世,不能自己。后又包装此书,益觉无聊。
    曾未正式读过文学史,对郑氏文章,不喜其语言文字。近读白氏集,找出此书查看,
并包装之。
    1974年5月8日,记于灯下,思前想后,心胸堵塞,甚不舒也。
     
宋词选
    某君需索宋词,即刻检出,恐其有失,软纸皮外,另加硬纸皮焉。
                       1974年6月4日上午记
     
风云初记
    一九七四年七月二日下午,淮舟持此书来。展读之下,如于隔世,再见故人。此情
此景,甚难言矣。著作飘散,如失手足,余曾请淮舟代觅一册,彼竟以自存者回赠,书
页题字,宛如晨星。余于所为小说,向不甚重视珍惜。然念进入晚境,亦拟稍作收拾,
借慰暮年。所有底本,今全不知去向,出版社再版,亦苦无依据,文字之劫,可谓浩矣。
尚不如古旧书籍,能如春燕返回桂梁也。
    当时批判者持去,并不检阅内容,只于大会发言时,宣而书名,即告有罪。且重字
数,字数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则钱多,钱多则为资产阶级。以此激起群众之“义愤”,
作为“阶级斗争”之手段。尚何言哉。随后即不知抛掷于何所。今落实政策,亦无明确
规定,盖将石沉大海矣。
    呜呼!人琴两亡,今之习见,余斤斤于斯,亦迂愚之甚者矣。收之箱底,愿人我均
遗忘之。
                       4日上午记
     
战争与和平
    余进城后,少买外国小说,如此大著,尚备数种,此书且曾认真看完,然以年老,
不复记其详节。书物归来,先为魏小姐借去,近家人又看,因借机洁修焉。
    余幼年,从文学见人生,青年从人生见文学。今老矣,文学人生,两相茫然,无动
于衷,其可哀也。
    此系残存之籍,修整如此,亦不易矣。
                       1974年7月4日灯下记
     
东坡逸事
    此为杂书中之杂书,然久久不忍弃之,以其行稀字大,有可爱之处。余性犹豫,虽
片纸秃毫,亦有留恋。值大事,恐受不能决断之害。
    1974年7月12日晚,为此书修破脊,后又发现一张包货纸,遂装饰之。
     
天方夜谭(文言译本)
    此书购自天祥市场,摊贩配全者也。多年来竟未抛失。白话译本,余于青岛见之,
彼时养病,未暇及此。此次阅读数篇,人生怪事,何必天方?年老不愿读小说,非必认
小说为谎言也。人陷于情欲,即如痴如盲,孽海翻腾,尚以为风流韵事也。
    此书数次借与同院少年,然彼等实不能读。但弄污后,我必再为修理,不以为苦,
反以为乐耳。
                       1974年7月13日
     
三姊妹
    此污书,当购于南市摊贩,早应处理,竟在书架。弃之不忍,为之洁修,亦念旧交
之谊耳。
                       1974年7月13日
     
静静的顿河
    此系进城后,所购第一批书中之一。日前发见书店发货单,为一九五四年九月,托
杨玉玺所购。因知初到津五年间,并未想到大置书籍。大批买书,当在一九五九年养病
归来以后。
    并未读完,只读第一册耳。此书字号太小,恐以后更不能读。
    院中青少年,并不读书,无事可做,打闹喧嚣,终日不息。退处室内,亦不能看书
做事。日日听这种声音,看这些形状,此即所谓天津风貌也。
                       1974年8月27日下午记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
    今日下午偶检出此书。其他关于鲁迅的回忆书籍,都已不知下落。值病中无事,粘
废纸为之包装。并想到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
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
                       1974年11月23日
     
越缦堂詹詹录
    今日星期,下午无事而不能静坐阅书,适此书在手下,为觅得此种纸包装。越缦堂
日记,久负盛誉,余曾于北京文学研究所借来翻阅,以其部头大,影印字体不清,未积
极购求之后。以廉价购得日记补十余册,藉见一斑。后又从南方书店函购此部,虽系抄
录,然以铅印,颇便阅览。鲁迅先生对此日记有微言。然观其文字,叙述简洁,描写清
丽,所记事端,均寓情感。较之翁文恭、王湘绮之日记,读来颇饶兴味,可谓日记体中
之洋洋者矣。
    此公在清末,号为大名士,读书精细,文字生动,好自夸张,颇喜记述他人对他的
称赞。这种称赞,多是有求于他,他却即当真收受,满心高兴,看来很是天真。其实,
在当时,所谓名士,喜怒笑骂,都是有为而发,并能得到价钱,且能得到官做。细读清
朝公私文书,此点甚明,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的风习也。
                       1974年11月24日
     
怀素自叙帖真迹
    肇公自故宫寄赠。自去岁函托他代购此本,彼即念念不忘,而出版一再拖延。此次
寄来,包扎妥贴,老成典型,实可感念。
    此为近年新购书之第一本,不能忘情于此道,亦苦事亦累事也。
                       1974年11月30日
    即用肇公纸包装之
     
春渚纪闻
    一九七四年冬季,又头晕休息。此数日并感冒不适,不愿外出,整理残书。商务此
种版本,颇便老年人阅读。除此数种外,余尚有齐东野语一部。
                       11月某日
     
随园诗话
    有一青年,束鹿人,好写作,前年来舍,细阅书橱名目,见此书有复本,遂索石印
本去,余亦欣然赠之。
                       1974年12月15日
     
骨董琐记全编
    此书购置较早,此后即大量收集旧版书。津门小集有篇引证此书文字,曾被人大感
失望。此公大有识力,有预见,目前恐已绝望于余矣。呜呼!
                  1974年12月17日下午散步归来记
     
辞海
    辞源及中国人名大辞典既失,幸此书及汉语辞典尚在。然此书字甚细小,余已不能
用,必要时,或借助于放大镜乎?此次,辞书及书目,失者甚伙。盖执事诸君,多原来
书贩,知何书于彼业务有关,何书易出手卖钱也。书有包皮或有图章,则能幸存,此余
前之所不及料知也。原皮已破,今日觅纸易之。
                       1974年12月28日晚
     
海上述林(上卷)
    余在安新县同口镇上学任教时,每月薪给二十元,节衣缩食,购置书籍。同口为镇,
有邮政代办所,余每月从上海函购新出版物,其最贵重者,莫如此书。此书出版,国内
进步知识分子,莫不向往。以当时而论,其内容固不待言,译者大名,已具极大引力;
而编者之用心,尤为青年所感激;至于印刷,空前绝后,国内尚无第二本。余得到手,
如捧珍物,秘而藏之,虽好友亦吝于借观也。
    一九三七年暑假,携之归里。值抗日烽火起,余投身八路军。家人将书籍藏于草屋
夹壁,后为汉奸引敌拆出,书籍散落庭院。其装帧精致者均不见,此书金字绒面,更难
幸脱,从此不知落于何人之手。余不相信身为汉奸者,能领略此书之内容,恐遭裂毁矣。
其余书籍,有家人用以烧饭者,有换取熟肉、挂面者,土改时遂全部散失。余奔走四方,
亦无暇顾念及此。
    一九四九年冬季进天津,同事杨君管接收,一日同湘洲造彼,见书架上插此书两册。
我等从解放区来,对此书皆知爱慕而苦于不可得。湘洲笑顾我曰:还不拿走一本!我遂
抽出一本较旧者,杨君笑置之。即为此册。
    后,余书增多,亦不甚注意。且革命不断,批判及于译者,此书已久为人所忘,青
年人或已不知此曾赫赫之书名。世事之变化无常,于书亦然乎?
    昨晚检出修治。偶见文中有“过时的人物”字样,深有所感。
    青年时唯恐不及时努力,谓之曰“要赶上时代”,谓之曰“要推动时代的车轮”。
车在前进,有执鞭者,有服役者,有乘客,有坠车伤毙者,有中途下车者,有终达目的
地者。遭遇不同,然时代仍奋进不已。
    回忆在同口教书时,小镇危楼,夜晚,校内寂无一人。萤萤灯光之下:一板床,床
下一柳条箱。余据一破桌,摊书苦读,每至深夜,精神奋发,若有可为。至此已三十九
年矣。
    今日用皮纸粘连此书前后破裂处,并糊补封套如衲衣,亦不觉夜深。当初购置此书
之人,尚在人间乎?
                       1974年12月29日记
     
藕香零拾丛书第六册
    梦中屡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
    增评补图石头记下册余好买零散书籍于小摊,非定是吝惜小费,自幼养成习惯耳。
常为小贩欺谩,价钱反较买新而成套者为昂。即如此石头记,原在墙子河边地摊上买得
上册一本,后在劝业场楼上见下册,以为可以配全。小贩知是配书,当场涂改定价,竟
多付一元与他。归后方知,前所买者为万有文库合订本,与此册页码并不衔接,仍是残
书。今上册已送人,值此书籍困难之时,为之装点,并记经过如上。
    版本通义昨日大雪,今晨小散来约午饭。余持杖行,马路结冰,行人车辆皆兢兢,
而儿童在中间纷乱滑行,或遇小学生持铲破冰,交通益阻塞。余谨步慢行,一小时始至
梁家。所陪客皆一九三八年所识,抚今思昔,不胜感慨。归来时,天晴冰化,一路泥水,
然往返无失,又证年轻时走步锻炼之有素矣。下午检此书翻阅。
                       1975年1月24日晚记
     
毛诗注疏(国学基本丛书)
     
    商务印书馆对传播中外文化,甚有功绩。所印书讲求质量,不惜小费。此丛书系普
通版本,然与其他书店所印相较,则其字清,其行稀,纸张格式,优点显然。盖当时主
持者有通人,非专计谋利者比。中华书局当时虽极力抗衡,然以其所出版书对比,缺点
自露。其他小书店,更无论矣。三十年代小书店,传播革命文化有功。
    书局各有特点:开明颇惜纸张,字总小一号。北新印书除鲁迅作品外,流传甚少,
但纸张格式大方。神州国光社形左实右,所存只有古董,水沫毛边好纸,印象颇深。真
美善书店,只记得曾氏父子名字。生活书店印品浩瀚,有益当时,然今日在我案头,无
一册。所藏仍以商务印本为多也。古籍读本,商务最佳,其影印古书,前无古人,后无
来者,更无论矣。
                       1975年1月25日上午装后随记
    进城后,对此丛书,未多注意,然所得亦有数十种,颇便阅读保存,颇悔当时未搜
罗全套。作为读本,今日再觅,则难如登天矣。
                       又记
     
诸子平议
    此即清代之学术。学者竭毕生之力而为之。今日读之,昏然欲睡。余购此类书,不
下数种,将长期废置矣。
                   1975年1月25日下午记
     
钦定元王恽承华事略补图
    余购置旧籍,最初按照鲁迅日记中之书账,按图索骥,颇为谨慎。后遂泛滥,漫无
系统。鲁记中有此书名,然无补图字样,不知究系此本否。今已忘记此书来处,定价颇
昂,似钦定原本,内府所出,纸墨甚佳。至于补图,余以外行,不能领略其妙处。看列
表诸馆臣名,已系清之末年。国事日非,空存形式,敷文偃武,均成点缀耳。
                   1975年1月27日下午装讫记
     
夷坚志
    书之遇,亦如人之遇。书在我室,适我无事。珍惜如掌上明珠,然此一时之遇也。
一出我室,命运便难以设想。即在同一人手下,心情有变,亦会捆而售之收破烂者。然
即此亦一时之遇也。
                    1975年1月28日上午装讫记
     
唐阙史·萍洲可谈
    两本小书,纸张年久颇脆,又经多次捆拆,四周破裂。余东补西补,几成百衲。而
将两种合装为一册。后之得览是集者,定以余之动作,为不可理解之怪癖。
                   1975年1月28日上午晴窗下记
     
能改斋漫录
    上册 余得此类小书数种。商务于抗日期间,印于长沙者。纸张颇劣。不知此等书
籍,何补于抗战?时余方在敌后,刻写蜡纸,油印小报刊,以动员群众。当时文献,少
有存者。
    今颇惜旧书,时为修补装订。噫!余老矣。
                      1975年1月28日上午记
    下册 前数日忽想购书。昨晚淮舟送来,颇残破,并谈及今日需书之多,购书之难。
余环顾残籍,愈感难能可贵,珍惜之念倍增。
     
初刻拍案惊奇
    余藏书之出也,最初加封条,后移书于后室,有人打包。
    后来穿白大褂者数人,用卡车运走。据说转移数处,颇费精神。一管事者为歌舞美
人,近曾叫冉君传话,要我请客,为代我保护三希堂帖有功也。如能宴此嘉宾,斯亦奇
遇,可列入初刻也。
                       1975年1月31日
     
二刻拍案惊奇
    被抄文物,书籍字画,磁器文具,各有所司。书籍损失多,字画无失而污染,器皿
保存甚好,毫无损伤。每件腹下,贴有小签,详列物件名色。此亦视执事者之人品,至
于顺手牵羊,趁火打劫者,可不论矣。
    此人情小说也。余昧于社会人情,吃苦甚多,晚年读此,不知有所补益否?
                       1975年1月31日下午
     
小说枝谈
    余中午既装小说考证竟,苦未得皮纸为此书裹装。适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携
水果一包,余亟倾水果,裁纸袋装之。呜呼,包书成癖,此魔证也。又惜小费,竟拾小
贩之遗,甚可笑也。
                       1975年2月5日晚记
     
本草纲目
    此科学大著作也。认真从事,坚持不懈,惨淡经营,并有识见才力。虽荆棘荒芜之
境,亦可开辟为通途大道。余近装聊斋集,已有此感,而于李氏之医学,感尤深焉。
    此废纸原已捆线装书,余以旧报易下包此册,所谓拆东墙补西壁也。此事何益于人
生,而经营不已,颇自怪也。
    余修书以排遣烦恼,而根源不除,烦恼将长期纠缠于我身。
                       1975年2月6日晚记
     
北游录
    一九七五年三月五日晚装。传言七日将地震,家人为余相度避身之地:一床下,一
书桌下。床下必平躺,桌下必抱膝。一生经历,只此一着,尚未品尝也。
     
天府广记
    一九七五年三月八日。昨晚传言地震,家人大为预防,镜框油瓶布满地下,余脱衣
而睡,既晓无事,继理此业。
     
藏书纪事诗
    一九五九年春,余从青岛转太湖疗养,遇组织善卷洞之游,过宜兴遇雨,同游者多
选购小品陶器。余至书店,购得此书。辗转多年,今仍伴我。为之包装,聊抒旧侣之谊。
                       1975年3月14日
     
现存元人杂剧书录
    一九七五年三月十七日灯下。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
     
“今日文化”
    这是和平环境,这是各色人等,自然就有排挤竞争。人事纷纭,毁誉交至。红帽与
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严霜所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避祸尚恐不
及,谁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他们把持的文艺,已经不是
为工农兵服务,是为少数野心家的政治赌博服务。戏剧只有样板,诗歌专会吹牛,绘图
人体变形,歌曲胡叫乱喊。书店无书,售货员袖手睡去。青年无书,大好年光虚度。出
版的东西,没人愿看。家家架上无自购之书,唯有机关发放之本。转日破烂回收,重新
返回纸厂。如此轮回,空劳人力。
                       1975年3月又记
     
河海昆仑录
    不知何由购此书,当时盖以为古籍也。之琏去新疆,屡欲送之亦未果。今经变动,
仍在手头,且颇整洁,念系故旧,仍为装新。
                       1975年3月30日
     
中国古代史
    夏氏此书,余于保定求学时,即于紫河套地摊购得二卷本。抗日战争中,已与其他
书籍亡失。此册购于天津解放初,盖犹念念不忘也。今幸存,乃为之装束。
                  1975年4月3日晚无事灯下书
     
观堂集林
    此余六十岁以后所装书籍也。每日从办公室索信件封皮,携归剪裁粘连,视纸之大
小,抽书装裹之。书橱之内,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气象暗淡,反不如原来漂亮,而
余乐此尚未疲也。
                       1975年4月7日
     
许庼学林
    一九七五年四月七日灯下。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
脆弱,非幸遇也。
     
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
    一九七五年四月八日上午。粘连破纸,窗外春光,映射桌案,追怀近事,心实惑之。
     
书目答问
    书目书,既为执事者所据有,此本不引彼目所注意,而得存留。装而新之,聊胜于
一本无有也。
                1975年4月9日下午秀露书屋装讫记
     
铁木前传
    此四万五千字小书,余既以写至末章,得大病。后十年,又以此书,几至丧生。则
此书于余,不祥之甚矣。然近年又以此书不存,颇思得之。春节时,见到林呐同志,嘱
其于出版社书库中,代为寻觅。昨日,林以此本交人带来,附函喻之以久别之游子云:
“当他突然返回家乡时,虽属满面灰尘,周身疮痍,也不会遭遇嫌弃的吧?”盖所找到
之书,因弃掷过久,脏而且破,几与垃圾同朽矣。
    呜呼,书耳,虽属上层建筑,实无知之物。遭际于彼,并无喜怒。但能反射影响于
作者,而作者非谓无知无情。世代多士,恋恋于斯,亦可哀矣。
                    1975年4月12日耕堂识
     
营造法式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四日,余晨起扫除昨日李家冲刷下之煤灰,不断弯腰,直立时忽
觉晕眩,脚下绵软。上班后,小路劝到医务室。心脏主动脉第二音亢进,为血管硬化之
征。吴大夫给药。
    忆明日为亡妻忌日,泉壤永隔,已五年矣。余衰病如此,不堪回首之思矣。
     
小腆纪年
    近日涉猎南明野史,并抄目录,以知重复,因及此书。
    余中学同学张砚方,雄县人,买书后即包装之。今余效之,此人不知在何处。
                       1975年4月18日
     
西域之佛教
    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之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
                       1975年4月27日晚记
     
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笺证(增订本)
    李秀成临死前,明明乞怜于敌,此不只见于本文,且见于敌人之记载。而编者百般
为其辩解,甚矣,非史学家实事求是之态度也。
                       1975年4月28日
     
海日楼札丛
    一九七五年四月。晚年多病,当谨言慎行,以免懊悔。余感情用事,易冲动,不明
后果,当切戒之。
    卷庵书跋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二日。时同院青年在廊下合唱小曲。此辈时光如此度过,
颇甚得也。
     
小约翰
    此鲁迅先生译文之原刊本。我青年时期,对先生著作,热烈追求,然此书一直未读。
不认真用功,此又一证。此本得之天祥市场,似李君家物。大概转多手而致污损,非经
多人热心阅读也。前借给同院一青年,以无兴趣而归还。先生当时,如此热爱这本书,
必有道理。今日为之装新,并思于衰老之年,阅读一遍,以期再现童心,并进入童话世
界。
                       1975年5月14日下午记
     
西游补
    今日上班,路遇小金,脸色苍白。盖所居之室及工作之处,均终日不见阳光,反不
如在庭院劳动时之健康。此人因文字语言,青春“犯过”。
                       1975年5月15日
     
欧阳永叔集
    欧阳公可谓善为文者矣。观某晚年,尚在修改文稿,为身后百世读者着想,深为感
动。为文者,当如是乎!然如此严正认真者甚少,故世上流传之佳作亦甚少。今日印刷
进步,每日文字满街,当日无读者,况百世乎。
                  1975年5月17日上午雨后半晴
     
国语(国学基本丛书本)
    此书购自书店。营业员不代顾客取书,只是监视顾客偷书。并以便利顾客为名,遂
使书店变为阅览室。所到图书,无不狼藉,虽贵重典籍亦然,毫不珍惜。顾客招呼代取
书,反不耐烦,甚至出语不逊,与菜市肉店无异。然购书者甚少,书店多设于闹市,行
人顺便游览者多。如有小人书年画之类,则顽童打闹,地下滚爬,顾客步行艰难,无法
检书,只好退出。
    此书店风景之大略也。然此系十多年前情景。今日当大不同,闻书店门前,可罗雀
矣。
    1975年5月17日雨后。此书在该书店小学课本柜中,余检出购之。
     
六朝墓志菁英二编(罗振玉印本)
    余幼年未认真习字,及至壮年,文字为活,虽有时以字体不佳为惭,偶尔练习,不
能持久。购进字帖多种,即兴临摹,终无进步,然阅览稍多,乃知余字之最大缺点为不
端正。
    近日书写,力求形体端正,不及他务。老年能写端正字,虽儿童之应有,但积习难
改,仍当随时观览字帖,藉牢记字之结构状态也。
                       1975年5月20日
     
唐写本世说新书(罗振玉印本)
    此本亦得自天祥,后新印世说新语,作为附录,余并购之。然纸墨印刷,远逊于此。
罗氏印书,定价昂贵,然对于翻印古籍,颇为内行,所印书籍,精益求精,真所谓一分
钱一分货者也。流传千百年,纸墨将不败损。此虽系残卷,除读书外,尚可临字,花钱
不多,一举二得。
                       1975年5月20日晚
     
金冬心书书画小记
    此两角钱小书,裹于群籍之内,遭逢非常,在外播迁,数易仓库,拆捆数次,地掷
车触,独能完整,并免污损。此何故欲?一以其体微而薄,得不触硬利;二以其偏僻,
不为流俗所注目。故能全其体,保其洁也。其价虽廉,然能随时展玩,主人颇从受益,
乐在其中,实友朋之故交,艺苑之小品也。
                       1975年5月23日下午
     
六朝墓志菁英(罗振玉印本)
    余业此既厌且疲矣,然无他事可做。小本书既利用旧封套包装近毕,今日乃及此书。
昨晚乱梦,晨五时半起,沿多伦道向海河方向行,过嫩江路再一横路,折而右行,至鞍
山道口。门牌鲜明,门户未启,仰视楼上,窗帘花丽,主人未醒,往返徘徊。至家,共
历一小时。
                       1975年5月27日
     
湖海诗传
    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灯下。人之相逢,如萍与水。水流萍滞,遂失其侣。水不
念萍,萍徒生悲。一动一静,苦乐不同。
     
元文类
    一人在室,高烛并肩,庭院无声,挂钟声朗,伏案修书,任其遐想。
                       1975年5月29日灯下善暗装
     
乐府诗集
    余阅各书前之出版说明,多文字繁赘,不能简明,读之为苦,不知为何等人所拟稿
也。
    昨夜忽拟自订年谱,然又怯于回忆往事。不能展望未来,不能抒写现实,不能追思
过去。如此,则真不能执笔为文矣。
                       1975年5月31日
     
曲海总目提要
    昨日清理旧存原稿,凡有排样者,一律弃之。过去存这些烂纸,并委托淮舟保存,
不知是何想法也。甚可笑。此封套,系淮舟保存稿件所用。
    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时,有人轮流吹捧之,吹捧之词调,越来越高,就会
使自己失去良知,会做出可笑甚至危险的事来。败时,吹捧者一笑散去,如小孩吹气球
然。炮仗之燃放,亦同此理。
                       1975年6月7日
     
泰戈尔作品集
    久不弄此。中间事烦、病扰、休假、无纸,此业遂停。今日同人来谈,余问有封套
否?中午遂有人携大捆来,闲人乃大忙。
                       1975年7月9日幻华室装
     
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
    一九七五年七月三十日下午,大雨成灾,庭院如潭,家人困处,我自包书。(第二
册)
    大雨屋漏,庭院积水,一片汪洋。(第四册)
    积水未撤,屋漏,滴水未止。(第六册)
     
四库未收书目提要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人盗去,此书独存,为之包装,慨然。
    1975年8月18日,大风一阵,暴雨数点,稍凉爽。
     
为书籍的一生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六日下午。今日面部浮肿,并觉不适。午睡起,抽屉内有余纸,
遂为此册包装。此书系林间同志介绍所购,以其版本特殊,时常独处,人亦对其不感兴
趣,故得存留至今,且颇完整也。
    昨日从办公室抱回茄子五枚,小黄瓜二条,用八张报纸裹之,尚恐街头出丑。两手
托护之,至家累极。
     
杜勃洛夫斯基
    初读此作在《译文》,甘之如蜜,珍之如璧。旧书已沦劫灰,此情亦如逝水。进城
后购得此本,普氏著作,仅存一种。
                       1975年8月29日
     
三唱集
    重装于一九七五年九月八日晚,再为此册题字,不禁泫然。
    我的字写得多难看!可是当时千里一定叫我写,我也竟写了。千里重友情,虽知我
的字不好,还是要我写。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三日晚,灯下题字摘要:
    此系远的诗集,他在抗日期间,还写些歌词。书面题字是我写的。今天整理残书,
去其污染,粘其破裂,装以薄纸,题记数语。
    余于友朋,情分甚薄。无金兰之契结,无酒食之征逐,无肝胆之言语,无密昵之过
从。因之无深交,多不详其家世、学历、年龄。
    他是二十年代书生模样,文质彬彬,风度很好,对我关心。数十年来,相与之间,
无言语之龃龉,无道义之遗憾。
    他写的诗,明白畅晓,我所喜爱。
    人之一生,欢乐痛苦,随身逝而消息全亡。虽父母妻子,亦只能讲述其断片。此后,
或有说者,或无听者;或念者少而忘者多。或知者不言,或言者不知。其见证较久远者,
其为遗书。能引起我对远的全部回忆的,就是他这本诗集了。故珍重记述如上,以备身
体较好,能有较详细的关于他的记述。
    鲁迅致增田涉书简黄秋耘寄赠。鲁迅书简补遗一书,余未购得,金镜生前,曾托其
代觅一册,秋耘或忆及此而寄赠,不可定也。金镜已作古,音容渺茫,不得再见矣,掷
笔黯然。
                       1975年9月11日
     
吴越春秋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三日。此书羽时曾借用,后郑重归还,今不得见其人矣。
     
郑堂读书记
    今日所闻:周沱昨日逝世,才女而薄命者也。行政科为半间房在佟楼新闻里打人,
致一青年名三马者当场服毒而死。
                       1975年9月22日
    水不能入口,并不能浇花。幸院中有一水井,取水澄清而饮之。
     
扈从东巡日录
    向阳院号召修路,张出差。近日院中大兴土木,徭役恐从此繁重。洋灰走私户,较
用于公益者为多。
    此书原拟处理,近日无事,取出洁整以消遣。心情烦躁,人谓与饮污水有关。密云
给水,黄河引水,不知何日到津?昨晚金池送来深井水五十斤,于是盆罐皆满。天津九
河下游,今海河竟露底矣。
    好事之徒,终日汲汲于损公济私之事,庭院甚乱,遇假日当退避后室。然周围无一
处安静,嘈杂如下处。此晚景之最难堪者。
                       1975年9月28日
     
棠阴比事
    进城后,狃于旧习,别无所好,有暇即奔跑于南市、北大关等处。逛书摊于冷巷,
时有所得。环境幽静,往返走路,于身体亦有益。唯于天祥市场购书,则甚不卫生。市
场为藏污纳垢之处,所设书籍,破损尘封,索价无边。购回需曝之日中,刷之擦之,粘
之连之,污手染肺,甚有害也。一次余整理旧书,有细物吸入气管,不适数日,当以为
戒矣。而乐此不疲,忽忽已老,亦可伤也。
    此书购于天祥,主人抛置于货柜之最下层,无人过问,已有年矣。余闻此书名,而
不得善本,遂购归焉。原藏书人似银行职员,观其钞补遗漏,亦好书者。
                       1975年9月30日
     
封氏闻见记(雅雨堂原刊本)
    此书得之于北大关冷巷中。一中年人,貌甚不扬,陈书于地,背墙而坐,潦倒殊甚。
人无他技以求生活,几近于乞者矣。余之庸碌,本与彼等,今幸能优游闾巷,阅书地摊,
则遭逢一时之不同耳。今天津无此冷清之地,亦无此冷清之人矣。
    今日国庆,庭院如市,街上人如潮涌,家人外出,余仍整旧籍,念冷巷书友,不知
其下场如何。
                       1975年
     
搜神后记(明刊抄配本)
    天津解放之初,旧物充斥,有所谓早市者,尤为可观。间有书籍,然外行人亦难以
廉价得善本。此本散置地下,无人过问,余以一角钱得之,小贩已喜过望。多年来并未
遗失。今晨家人索观明版书,乃取出示之。并为之易去黑色书线,修补数处,使之继续
存于天壤之间。
                       1975年国庆节后一日
     
竹人录
    此书似从苏州邮购所得,购书而及此偏僻之作,可谓滥无涯际矣。喜其印刷雅秀,
故曾郑重修补而存之。前经大变,流离数载,归还斗室,堆压抛掷,幸未离失。今日展
卷,虫蚀鼠齕之迹仍在,线连纸补之痕犹新。而当年伴我者,云亡已数载。余幸存于九
死,徘徊于晚途,一灯之下,对此残编,只觉身游大雾四塞之野,魂飞惊涛骇浪之中。
                       1975年10月6日之夜
     
吴越备史
    此本刻印纸地均甚佳,原藏者亦甚爱惜,近年流离,骨签内刺,幸未大伤。后有张
海鹏跋,似据学津讨原重刻。
                       1975年10月10日
     
啸亭杂录
    此余进城初期所购,大字本也。余好洁,凡有污染,均经挖补,实不必也。
                       1975年10月10日
     
宋文鉴第八册
    薄薄小书,衣此厚装。尚忆堆放于佟楼地下,同伴上称论价于收购站之时乎?前此
流离失所,抛掷仓库,可更不言。
    今后命运,亦不可卜也。
                       1975年10月12日
     
都门竹枝词
    此无聊小书,内有一九六六年题语。九年已过,我尚如斯。
                       1975年10月18日灯下
     
戚序石头记
    一九五六年春,余至杭州旅行,路经上海,适遇古籍书店开张,购书数种,此书在
内。归而大病,未得细看,又历非常,他书多失去,而此得存,盖以其貌甚不扬也。此
系有正书局所印小字本,然亦罕见,今大字本已影印新出,非力所能致,对此乃倍加珍
视而装修焉。
    1975年10月21日灯下。
    余幼年初见金玉缘于屠户刘四家,此人后以吸毒落魄死。
    即庙会出售之石印小字本也,纸色亦如此乌暗,字体则如眉批大小,颇伤目力。稍
长赴外地求学,所见红楼版本多矣,然过去所购,亦只为大达书局之一拆八扣本。中年
以后,以文学为职业,文章讲授,均曾涉及此书,残存尚有数种,然内容已多忘记,此
学荒疏甚矣。
                       装讫记
     
斯坦因西域考古记
    重装于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七日。原有包装,随书历劫,已甚残破。此次利用厚纸
重装,不忍除去,故甚臃肿。
    竹书纪年(四部丛刊缩印本)
    此等书籍,从上海函购,其价颇廉,字细小,亦非老年所易阅读,久久弃置荒僻之
区,近以架上书皆换此等装束,遂亦并预此荣。
                       1975年11月3日灯下
     
广群方谱
    此书堆于书肆案下,盖货底也。清光宣间,石印为新法,旧籍为之解放。石印佳者,
目前列为珍本。此书固无足论,然印刷清楚,可略见当时石印技法。余所购石印笔记小
说,全数送人,扫叶山房所出,书写多有名手,颇可恋惜。亦有贪利书坊,将原书缩印
模糊,不便阅读者,在佟楼时一并处理矣。
                  存华堂记于1975年11月8日灯下
    余近年用废纸装书,报社同人广为搜罗,过去投于纸篓者,今皆塞我抽屉,每日上
班,颇有所获。远近友朋,率知此好。前数日冉淮舟从文化局资料室收得破碎纸一捆送
来,选裁用之,可供一月之消闲矣。
                       9日晨又记
     
古今小说
    有一年不外出散步,今日午睡起,食柿子一枚,觉腿脚有力,仍到胜利路一带,车
辆增多,污秽如故,择路而行,小心瓦砾。此种散步,不如闭户。
                       1975年11月10日
     
士礼居藏书题跋记
    此等书,颇便消遣,学问不深,趣味甚浓,玩物者之记录,非考据家之著作也。余
好聚书,遂亦好此类书,较之一般书目,可多知古书源流,然于今世,则为几将枯竭之
支流,无人向此问津矣。
                       1975年11月12日灯下
     
粤东笔记
    会文堂专印廉价书,其书能深入小县城以至庙会,余幼时即识此堂名号。现存仅此
一种,于纸墨印刷,并不讲求也。
    此书有人谓为屈大钧作,不得详也。此书内有数卷卷首题南越笔记,则所据不知为
何本矣。
                       1975年11月13日
     
北齐张肃墓文物图录
    大风寒甚,心躁如焚,不能外出,取此书再整装之。
                       1975年11月13日
    此类书定价如此之昂,盖卖与外国人或公家资料室之品也。余以稿费,亦得收藏,
实偶然也。人不由己,正所谓得小便宜吃大亏也。
    同时又记,风仍不已。
    从热爱现实到热爱文物,即旅行于阴阳界上,即行将入墓之征,而并一小石之志,
不可得也。
                       再记
     
庸闲斋笔记
    余既以大批石印笔记送人,时亦惋惜,以其代表一时期印刷史,书写亦多能手,可
备观赏。赠与他人,他人以为泛泛,不知爱惜,尚不如弃之收购站,或再遇书癖也。此
数种石印书。因夹于其他书捆中,随至旧居,得以暂存,并得披新装焉。
                       1975年11月13日下午
     
绥寇纪略
    是书亦申报馆排印本,原读者不知为何种人,圈点不论,每本每页,详核字数,标
记号码,系排字工人或刻书者书欤?
    书之装饰,书写字体,并老学究之不若,近于经商小贩所为。
    余得于市场,架上无他善本,污损若此,装而存之。
                       1975年11月14日灯下
     
炳烛里谈
    此近于村学究之著作,然所记亦有可取。余从外地购书,有时只看目录,不知内容,
胡乱购之。另有一种浅薄者已处理,此本刻印精良,并念人一生从事文字,晚年颇愿有
一本书流传,此种心情,可理解也。人生何处不相逢,对作品亦然,故装而存之。
                       1975年11月21日
     
小沧浪笔谈
    此大人物之著作也,装腔作势,为圣人天子立言。此人名声,如此煊赫,以其所居
官大也,余殊不见其诗与文之佳处。同为“文达”,其文笔不及纪晓岚远矣。
                       1975年11月21日下午
     
茶香室丛钞
    昨日清晨,将所养小鸟一只,开笼释放。彼将奋志飞去,不失方向,觅得山林同类
乎;或将遭遇强暴,冻死中途乎,余不得而知矣。总之,彼已结束此一次罗网之惨祸,
笼牢之悲苦矣。笼居,日有饮食,且免猫噬鹰攫等危,然彼固不愿也。
    同群之思,山林之想,无时不萦于怀。每闻同声,则啾唧触笼以求之,状至可悯。
今一旦自由,虽死不反顾。余知其必能归至旧巢,迎日光而鸣也。
    张去农场,用五角钱买得一只大山雀。捕鸟者谎之曰:此名为“美鸟”,乃捕来
“出口”者。张请其选一善鸣者。而此鸟殊不能鸣,其声“吱吱”如鼠叫,性且不驯,
抛费食粮,余故放之。
                       1975年11月23日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此书购于冷巷,与余浮沉二十余年。此以前尚不知是何等经历也。
                  1975年11月22日下午大风寒甚
     
艺舟双楫(并附录一则)
    自淮舟送残纸一卷来,包线装书将及百本,纸不用尽,则心不能安,觅书裁纸,不
督自励,此习惯势力也。亦无计划,包否如抽签,今纸已尽,可止矣乎。
                       1975年11月23日灯下
    余尚有排印本,文字较多。
                       又记
     
艺舟双楫(古今书室排印本)
    一九七二年与此书重见。惜其垢污残损,为之洁修包装。
    庶几其有此经历,能面貌一新云。(此则为此番包书题字之首作,可记也。一九七
九年十月再识)
     
王荆公百家诗选
    此书购于北大关冷巷中,早期购书之一。今日甚难见如此纸墨之书籍矣,有之亦非
轻易所能致也。
                       1975年11月
     
曲洧旧闻
    近日为邻居在窗下盖小房生气,甚无谓也。然迫使余深思当前环境及将来可能遭遇。
要之,应随时克制,慎之!
                       1975年12月2日灯下
    下午老李来,余包书与之谈话,老友不以为慢也。
     
朱文公文集
    王佩娟代购报社处理牛皮纸一捆,三公斤。然近日心中不靖,并包书亦无意为之。
昨日理出一小张,裁之为此书包裹,仍甚节约。其余大幅,留将来迁居时用。呜呼,荆
棘满路,犬吠狼嗥,日暮孤行,只可披斩而进也。
                       1975年12月11日
     
楚文物展览图录
    既得大纸,念及大书,今日包装图录两册。余对文物毫无知识,又不好参观实物展
出,非学此之正途也。
                       1975年12月12日
     
清稗类钞
    既得多纸,爰及此书,共四十八本,徐徐装之。
                       1975年12月13日
    上午至街散步,道途多阻,或因拖拉机成队停留,或因施工加篱栅,或因自行车厂,
令青年成队试新车于通路,或修剪树木堆枝于路中,或就马路筛灰和煤,晾被褥堆垃圾。
百码之内,虽绕道数次,亦不得畅行,乃归。
                       15日
    昨日小宏来言,将去昆明,并要为我买烟茶及大理石镜面。此甥时时结记我,亦不
负我襁负之劳矣。思之慨然。
    余既于前夜哭骂出声,昨夜又梦辞职迁居等事。而慷慨助我者,则为千里。千里平
头,扬扬如常日。此盖近日感寡助之痛,而使故人出现于梦境也。此小事而纷萦心中如
此之深,余所见太短矣。
                       19日灯下
    今日装讫。此书杂乱无章,所引亦不注出处,取材无鉴衡,多浅薄流俗之言。然其
体大,所容多,凡有关北京风物世态,究非他书可比,可用之材甚多。千百年后,将成
罕见之类书。四十八册之规模,虽在目前,亦不多见。如此保护,亦期延其年寿,遇有
明达耳。
                       21日灯下记
     
汉娄寿碑
    余读翁文恭日记,知其宝爱此碑,购得一本,然不能得其解。
                       1975年12月25日灯下
     
唐拓十七帖
    清代无他学术,士大夫考据及于金石,于是碑帖盛行,然打印颇难,得一本则视为
珍秘。时代之好,后人甚难理解也。
    石印术兴,古籍字帖,得大传播,有正、文明诸书局,所印完备精良。十年前,余
陆续购求多种,然对此道,终难及门而入也。此本印刷纸张,均甚精好,值书籍艰难之
际,当与黄金等价。余附会风雅,故装而珍藏焉。
                       1975年12月25日灯下
     
翁藏宋拓九成宫
    一九五八年,余在青岛,病中习字,邹明同志自津购寄者。十余年人事沧桑,往事
亦多不堪回首。而余尚在人间,并于灯下读书作字,忆及生者逝者,心如木石,不知其
所感矣。
                       1975年12月25日灯下
     
纪太山铭
    余幼不习字,屡承严责。后奔走四方,更无习练之机会。
    所见既少,又乏师友指导讨论,写作了草,字无定型,迄于晚年,不可改也。近年
稍见字帖,亦尝练字,字如童子,数日即不耐烦。然亦悟知:字求便认,不生误会。当
力使整齐无缺失,妍丑亦不可易矣。
                       1975年12月26日上午
     
祝京兆法书
    余近感:老年人多颠倒,语多重复。心有一念,顽不能散,一说再说,他人烦厌,
而己不知。表现于文字亦如此。余青年时写作,一作之中,即使数十万言,无一重复语,
似通盘背诵得过。今则不然,旬月之间,所题语言,即多重复。新枝不生,旧根盘结,
此所谓生机渐消乎?
                       1975年12月27日
     
陈老莲水浒叶子
    此册系亡者伴我,于和平路古旧门市部购得。自我病后,她伴我至公园,至古董店、
书店,顺我之素好,期有助我病速愈。当我疗养期间,她只身数度往返小汤山、青岛。
她系农村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有以致之。
    我于她有惭德。呜呼!死别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竭,
亡者当谅我乎!
                       1975年12月30日上午
     
明清画苑尺牍
    此一年又在修装书籍中度过,仍不能自克自宽也。
                       1975年12月30日
     
续古文苑第四册
    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你在我的感情的园林里,形成一棵大树。你独承阳光,浓阴布
地,俯视小草。(偶然想到)
    癸巳类稿纸店品种不全,即牛皮纸亦不易买到。家人代买书皮纸两张,色质均劣,
手指一划则脆裂。此盖装订油印材料之纸,非包书之纸也。今后应说明要包装纸,庶乎
近焉。
     
邵氏闻见后录上(下缺)
    余好在小摊买书,而不及细检,常买到残缺之本,使小贩得利,有时反为其讥笑。
此亦好便宜之过也。其实,物不佳而值并非不昂。购书当先看目录,查卷数,最后看版
权页,以知其底止耳。
     
归田录
    余今岁读欧阳文忠公集,将此录读过,见其所记,内容质实,而有条理。见闻学识,
均非一般笔记所可比拟。
     
续泉说
    此从苏州古旧书店寄来者,字刻虽拙,纸墨颇好,不知何人重装,讲求如此。鲍氏
续从稿,亦颇可读。晚清士大夫,多好此道,并全力以赴,考订细微。风尚之形成,自
有其客观原因。然其间多旧宦子弟,以及俗吏富商之慕风雅者。动荡如同光之际,志向
远大者,自不乏人,其著述,当亦非此区区者所可比拟。然此小道,亦容人游赏,春柳
秋花视之,可也。前附细纸,偶书如上。
                       1976年1月2日
     
全唐诗乐府
    此内府刻本,系纪晓岚家物。土改时,杨朔同志到河间,住冀中导报,将全唐诗携
至宿舍,书内红铅笔圈,疑即杨阅读时所作。当时战争未止,杨虽有马一匹,此等长物,
仍不便携带。彼走后,书堆置地下,余检出乐府部分,共四册。曾存于方纪处;曾被抄
走;曾寄往江西,终归手下。今富于纸,为之包装,百感交集。
    杨朔同志已不在世上,前接其弟杨玉玮来信,谓杨已有正确结论,遍告各地友好。
家属对死者结论,重视如此,甚可痛也。余与杨无深交,然自晋察冀边区熟识以来,观
其为人,举止言论,一如书生。在河间时,余晚间路过其住处,见其盘腿坐于炕上,小
饭桌放一盏油灯,聚精会神,展览刀布。
    盖亦土改时所收故家之物。能于动荡中,安静治学,印象颇深。
                       1976年1月7日
     
湘军记
    今日总理逝世。斯人云亡,邦国殄瘁。
    帮我做饭的,为一农村妇女,闻周逝世,抽咽失声。曰:
    他是好人。人心如明镜清泉,虽尘积风扰,不可掩也。
                       1976年1月9日
    此书原想弃之,近日富于纸,遂取此等书杂治之,此证人爱憎无常,物之遭逢,亦
随之无常也。
                       又记1976年1月10日
     
司马温公尺牍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一日灯下。世界舆论:亚洲一盏明灯熄灭了。谓周之逝。强忍热
泪听广播。
    南通社称:中国无周,不可想象,然已成铁的事实。
    另一外人断言:无人能够代替他。
    另一外人评述:失去他,世界就和有他时不一样了。
    共同社题:北京市民静静地克制悲痛的心情,排队购买讣告。
     
范文正公尺牍
    范、司马为宋名相,读其书札,可略窥其相业,然与周比,均沙砾耳。
    南政治报谓:周所历时代,为最暴风雨的,变幻无穷的,半个多世纪。
                       1976年1月11日灯下
    无失言,无失行,光明磊落,爱护干部,大公无私,献身革命。威信树于民心,道
义及于国外,此周也。
                       又记
     
钱牧斋尺牍
    余有此三家尺牍,今日装竟。范文正原有全集,在佟楼时,为家人捆而售之废品站,
万有文库本新书也。今求之天壤,将不可得。风流云散之易,一砖一瓦之艰,适成人间
翻覆之对比耳。
                    时限记于1976年1月12日上午
     
画禅室随笔
    今晚至邻居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
    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感。邓尚能自持,然恐不能
久居政府矣。
                       1976年1月13日
     
刘子
    余曾于购书高潮时,购此等书数种,盖即所谓百子全书也。佟楼搬家前,以三册赠
邻居老周,即时常持老医书,坐于门前小葡萄架下者。又曾拆烂一册,作捆书之垫纸。
留此二册,屡欲处理,而时势变化,今日竟得郑重装饰如此,亦非意料之所及耳。
                       1976年1月17日
     
儒林外史(影卧闲草堂刻本)
    余前有商务排印本,连同一些杂说部,捆送达生。昨达生来闲谈,问及近来出版物,
知有此书,遂托其转请小马代购。达生认真,下午即办妥冒寒送来。此亦劫后藏书,洁
裁废纸包装之。
    弄惯线装旧书,一接此等新品,如砖石在手,不胜其沉重板硬也。如此影印小说,
颇不便阅读,然如购新出线装书,又颇不便于生计也。
                       1976年1月20日时限记
     
寒夜丛谈
    去年此时,一小鸟扑入室内,方思永伴,又受惊一逝不返。余在青岛时,伫立海滨,
见海鸥忽下浴于海水,忽上隐于云端,其赴如恋,其决如割。痴心相系,情思为断。小
钟滴嗒,永志此缘。
                       1976年1月21日
     
小名录
    今日天寒,重装此书。十余年前余手订也。初疑书店所为,后见包书纸上投递员小
图章为王淑媛,当时余热衷购书,几乎每日有邮件到来,均系此女士手送至台阶上也。
订书结线,亦系纵耕手法。十年工夫,余几不能相记矣。王女士已不再现于此零落之庭
院,来者是一代新人。
                       1976年1月21日灯下
     
稽古录
    此种版式书,现代已无人问津。而余进城后,忽兴好古之思,以有用之钱,换无用
之古董,且爱护不倦,直至于今。
    然今已衰老,目力不佳,此正字大行疏,悦目怡心之品也。
                       1976年1月22日
     
阮盦笔记
    此不知何等著作,亦不知作者为何等人,胡乱购来,胡乱装之。
                       1976年1月22日
     
词科余话
    新年刚过,春节又迫,今日求人理发,余之年即已过大半矣。
    此亦只看书目,不知内容,函购之一部书也。而此等书,定价竟如此之昂,不明其
用途何在。
                       1976年1月25日灯下
     
清河书画舫
    此书得自早市地摊,归后并曾认真阅览一过。转眼已二十余年。又值年关,包书遣
怀,可悲也。
    昨日下午包书时,喉痒大咳一声,喷嚏并作,乃口鼻出血。适组内同志来问年,强
作笑语,酬之而去。室有厌物,每年都不得安然度过。
    今日身体不适,又家务劳累,下午睡中老李来,告以心烦,仍絮絮不去,乃上床卧,
以有病避之。
                       1976年1月27日
     
李文忠公外部函稿
    初一晚为小孩起名,仍为玉旁字。春节无外出,来人较去年少。今晨有花枝招展二
人见访,顿为寒舍增辉。
    今日内纷稍靖,余得题书。
                       1976年2月1日灯下
     
易林
    今日检书,忽见此书文字,命运难知,聊作邀盲问卜之用。
                       1976年2月6日
     
释迦如来应化事迹
    余不忆当时为何购置此等书,或因鲁迅书账中有此目,然不甚确也。久欲弃之而未
果。今又为之包装,则以余之无聊赖,日深一日,四顾茫茫,即西天亦不愿去。困守一
室,不啻划地为牢。裁纸装书,亦无异梦中所为。
                       1976年2月7日
     
使西日记
    因炊事忙,此事遂废。此数日间,亦不得安静,何处可求镇静之术,余不惜刀山火
海求之。
                       1976年2月14日
     
十国春秋
    戒行之方为寡言,戒言之方为少虑。
    祸事之发展,应及时堵塞之,且堵且开,必成大患,当深思之,当深戒之。
                       1976年3月3日灯下老荒记
     
春秋左传
    余每于夤夜醒来,所思甚为明断。然至白昼,则为诸情困扰,犹豫不决,甚至反其
正而行之,以致言动时有错误,临险履危,不能自返,甚可叹也。余如能坚持夜间之明,
消除白昼之暗,则过失或可稍减欤。
                       1976年3月4日灯下老荒记
     
诗品注
    地大震,屋未塌,书亦未损,余现亦安,能于灯下修书,可知命立身矣。
                       1976年9月11日
     
苕溪渔隐丛话
    余之读书,不洁不整不愿读,书有折角,如不展舒,则心中不安亦如卷折。然细想
实不必要,徒损时间精神,于读书求学无关也。但古来读书人多爱书,不读书者视之为
怪。余见他人读书,极力压迫书籍以求方便,心颇痛之,然在彼人,此种感情实难理解。
    旧习本宜改过,但不近书则已,近书则故态复萌,因既在身边,即难不顾而生情,
有之为累,生之为痛,乃法则也。
                       1973年4月11日
    久不事此,地震后在外露宿近一月,后虽偶进室中而无灯。今电接通,遂又得于晚
间静坐包书,然笔墨早已收起,乃用钢笔题识。此书余另有万有文库本。
                       余生1976年9月11日
     
三希堂法帖释文
    余附会风雅,购得三希堂四木箱,装潢华贵,盖银行家之遗物。浏览一过,即成长
物,且颇滞重,亦不甚爱好,置之而已。近日家事纷扰,且加以地震,平日弄书之习,
中止近两月矣。昨晚又有震动,同院嘈杂,余麻痹稽留室内,忽念及此书,愿读书法家
所爱之文章诗词,遂从柜中取出,量纸裁装,如地大震,则一切覆埋。幸而平安,则仍
为人生一乐也。
                       1976年9月26日晚余生记
     
缶庐近墨第一集
    向阳大院,两妇女为盖小屋,争地吵闹不休。余今日挂老缶篆联于室,又包装此旧
书。余囿居此院,二十有五年。初进院时,房屋庄严,院中清整,小河石山,花木繁盛,
后住户日多,不爱公房公物,室内院中,渐呈破败,然尚未大坏。
    一九六六年,南市氓童,成群结队,上屋顶,入地下,凡有铜铁可偷走卖钱者,大
事掠劫。屋瓦颓破,顶生茂草,院中花树,攀折刨损,一株不留。然假山小河,以其坚
固,尚未动也。今年地震两次,兴造临建,遂移山倒海,断笋石为台阶,碎太湖石填地
基,顿时河平山削。各式小屋堆砌连结,掩影曲折,几无行人之路。而原有住房,漏雨
透风,无人修理。
    地虽已不震,而争地盗料,大事扩充,损公肥私,如入魔途,不知其返,向阳大院
之委员、主任,表现尤甚。呜呼,名为向阳,其实向阴,此世界之所以永不得安宁欤?
                       1976年
     
词科掌录
    从书纸看:此书曾掷弃于泥污,又经爱书者精心装潢。二百年间,不知几经浮沉矣,
又历寒斋一劫。
     
近思录
    昨日又略检鲁迅日记书账,余之线装旧书,见于帐者十之七八,版本亦近似。新书
多账所未有,因先生逝世后,新出现之本甚多也。因此,余愈爱吾书,当善保存,以证
渊源有自,追步先贤,按图索骥,以致汗牛充栋也。
     
新编五代史平话
    五一年春购于南市,劫后赠与文会。近因写平话文章,向之讨还。文会甚慷慨,于
临建书堆中找出。此书已不知几经浩劫,地震为其最近之遭遇耳。
                       1976年
     
鲁迅全集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每个人都会感到:运动一开始,就带有林彪、“四人帮”那
股封建法西斯的邪气。
    那时,我每天出去参加学习。家人认为:我存有这些书,不是好事。正好小孩舅父
在此,就请他把线装书抱到后面屋子里,前屋装新书的橱子,玻璃门都用白纸罩盖。这
真是欲盖弥彰,不过两天,我正在外面开会,机关的文革会,就派红卫兵来,把所有的
书橱,加上了封条。
    我回到家来,内弟以为我平日爱惜这些东西,还特别安慰了我几句。其实,当时我
已顾不上这些。因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尚不知如何也。
    住在同院的机关领导人,也赶来看望了一下。当然,彼此心照,都没有说什么。运
动之始,文革会,乃是“御用”,观机关红卫兵队长由总务科长兼任,即可了然。人们
根据旧黄历,还以为抛出几个文艺界人物,即可搪塞。殊不知道此次林、四之用心,是
要把所有共产党干部“一勺烩”。
    秋冬之交,造反派以“压缩”为名,将后面屋隔断。每日似有人在其中捆绑旧书。
后又来前屋抄书,当时我的女孩在场,以也是红卫兵的资格问:
    “鲁迅的书,我可以留下吗?”
    答曰:
    “可。”
    “高尔基的呢?”
    “不行。”
    执事者为一水管工人,在当时情况下,其答对,我以为是很有水平的。
    因此,“高尔基”被捆载而去,“鲁迅”得以留在家中。
    人、事物、事情的发展变化,都是辩证的、无常的。你以为被捆绑去的,就是终身
不幸;而留在家中的,就能永远幸福吗?大不然也。
    捆绑去的,受到的待遇是“监护”。它们虽然经历了几年的播迁,倒换了几家的仓
库,遇见过风吹雨打,虫咬鼠齕。但等到落实政策,又被“光荣的”护送归来,虽略有
残缺,但大体无伤。
    留在家中的,因为没有了书橱,又屡次被抄家,这些书,就只好屈尊,东堆一下,
西放一下。有时与煤炭为伍,有时与垃圾同箱。长期掷于床铺之下,潮湿发霉,遇到升
炉缺纸时,则被撕下几页,以为引火之助,化为云烟。
    当初这些书,在我手中,珍如拱璧,处以琉璃。物如有知,当深感前后生活之大变,
一如晴雯之从怡红院被逐出也。
    被迫迁居以来,儿媳掌家,对寒舍惜书传统,略无所知。
    因屋小无处堆放,乃常借与同学同事,以致大多不知下落。一日竟将此书之封套,
与废物同弃于院中。余归而检存之,不无感慨焉。
    此书有详注,虽有小疵,究系专家所作,舍此,无以明当时社会及文坛上之许多典
故也。
                       1976年
     
明清藏书家尺牍
    一九六五年二月,时妻病入医院,心情颇痛。京中寄此残书来,每晚修整数页,十
余日方毕。年过五旬,入此情景,以前梦中,无此遭际。
                       雨水
    时有所感:青春远离,曾无怨言,携幼奉老,时值乱年。
    亲友无憾,邻闾无间。晚年相随,我性不柔,操持家务,一如初娶。知足乐命,安
于淡素。
                       1965年2月19日晚
     
群芳清玩
    近年以整理旧书残籍休息脑力,有时购书太多,每日擦磨贴补,亦大苦事。近日忽
念不购新货,取橱中旧有者整理之,有事可做,而不太累,亦良法也。
    阅旧书多,易养成无病呻吟之恶习,此可戒也。其清新扬厉的句子,还是应该从新
时代的作品中求之。
                       1966年2月15日晚装竟想到
     
金陵琐事
    此等书不知何年所购置,盖当时影印本出,未得,想知其内容,买来翻翻。整理书
橱,见其褴褛,装以粗纸,寒伧如故。一九六六年,时已五十四岁。忆鼓捣旧书残籍,
自十四岁起,则此种生涯,已四十年。黄卷青灯,寂寥有加,长进无尺寸可谈,愧当如
何?
    (以上三则,不合时间体例,附抄存之。)
     
跋尾
    一九七五年,有同居于一室者离去,临别赠言:
    “现在,阶级关系新变化,得确信,老干部恐怕还要被抄家。你在书皮上写的那些
字,最好收拾收拾。”
    余不以其言为妄,然亦未遵行之。后虽有被专政加强之迹象,幸无再抄家之实举。
今“四人帮”已矣,雨过天晴,此等文字竟得辑录发表,实出人意料之外也。
    呜呼,巢居者察风,穴处者虑雨。彼人可谓居不忘危,择枝而栖者矣。
    1979年8月26日时浮肿加剧,录此以忘病痛。
    圣人不以感私伤神,吕氏春秋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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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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