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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康濯(五封)A
     
     
一九四六年三月三十日②
    康濯 肖白③同志:
    你们的远道来信我收到了。孤处一村,见到老朋友的笔迹,知道朋友们的消息,甚
    ②这是孙犁同志从冀中乡下寄到张家口的信。冀中即河北中部平原地区,是抗日战
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所属的一个区,相当于一个省;孙犁是该地人,也是抗日
初期在该地区参加革命工作。一九三九年以后,孙犁曾离开冀中,调到住在冀西山区的
晋察冀边区机关工作,那以后的部分情况,我在《孙犁书信发表前言》中介绍过一点。
孙犁到冀西后,也回过晋中区。一九四四年他从冀西跟随一部分干部被调往延安。抗日
战争胜利后,又从延安回晋察冀边区,并仍返冀中区工作。这封信和这里发表的下面九
封信,都是从冀中所写。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日战争胜利,晋察冀的八路军首先解放了张家口,晋察冀边区领
导机关随即从山区迁至该地,我也随之到了张家口。孙犁从延安回晋察冀后,先到了张
家口,我们见了面,他又去了冀中。
    ③肖白,晋察冀边区的青年作家,我的湖南同乡和高中时代的同学,也是孙犁的朋
友,当时在晋察冀日报当编辑,曾和我一起写信给孙犁,他是向孙犁约稿。
    此信即孙犁给我们的复信。肖白在建国后已转入另外的战线工作。
我一直在蠡县刘村住了三个月,几乎成了这村庄的一个公民,人熟地熟,有些不愿
意离开。因为梁斌同志的照顾,我的写作环境很好,自己过起近于一个富农生活的日子,
近于一个村长的工作,近于一个理想的写作生活。但春天到了,冰消雁来,白洋淀诱惑
力更大,且许多同志鼓励《白洋淀纪事》,本月中旬,我就往沙河坐小船到白洋淀去了。
    我写了几篇东西,整理出来的有《钟》(一万多字)、《碑》(六、七千字)。本
来我想越紧寄给你们,先睹为快。但是这里有个副刊《平原》,也很缺稿,恐怕要先在
这里印一下。
    呜呼,冀中这个地方,竟还要我们这些空洞文章,以应读物的饥荒,可惭愧也矣。
    这里许多干部对文艺非常爱好,他们几年间出生入死,体验丰富,但都以为自己不
会写而使文艺田地荒废,事实上只有他们才能写好的,有希望的是他们,肖白说是我,
错到天边去了。
    但也刺激了我,正在努力深入生活,和努力写作,我也不应该叫你们太失望的。
    这里很可以印些东西,肖白如有可能,能往《解放日报》、《新华日报》、《晋察
冀日报》,代我搜集到《丈夫》、《村落战》、《爹娘留下琴和箫》、《白洋淀一次小
斗争》(新华)
    《游击区一星期》(新华)、①,就好了。我想弄个小集印印,这里文艺读物太缺
过去我对保存作品太不注意,也是抽烟纸缺,都抽了烟了,后悔无及。
            我祝你们身体、工作好。
            并问候诸同志。
                       孙犁
                       3月30日
     
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日
    康濯同志:
    前曾由蠡县赴张①受训同志带去一信,略报我的生活和工作情形,想已收到。今接
    ②“家居”,孙犁是安平县人,当时父亲不幸逝世,他回安平乡下住了一段日子。
我到冀中后,即到蠡县一村庄下乡工作,名义上为帮助县里工作,但以梁斌同志在
此,诸多关照,写作时间很多,但以既然要接近群众,则整个时间很少,且一深入村庄,
则感到以前所知,直皮毛也不如,既往所谓长篇设计,实以不符现实体格,故所成都为
短篇,原村庄纪事及白洋淀则未能续写。当然疏懒多事,创作气魄的短小,也不无原因。
即短篇所就,亦不进色,前已寄呈一篇,可知概况。
    蠡县三月期满,按原来计划,即去白洋淀,路过军区,正值冀中八年抗战写作委员
会成立,蒙王林同志援引,将忝为一员,羁留河间,白洋春水这一年,是观光不成了。
委员会工作刚刚开始,即以父病,遄返故里,侍奉不及一旬,父亲去世,家中生活,顿
失轨道,于万分烦躁中,把葬事及未来生活略为安顿了一下。
    现三七已过,即拟返军区看稿子去了。
    近三月来,张家口时有人来,先是彦涵,继之舒非,彦在白洋淀,舒在七分区。最
近邓康①又以老板面貌到达胜芳(接到他一封信),邓兄以贸易起家,以文学为修业,
艺人商隐,可比卓文,不但生活可爱,其方向实可为文艺工作者前途所参考,近梁斌身
同在边区文协工作,一九四三年晋察冀作家应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提出的号召,纷纷下基层工作,邓康是下到了曲阳县基层的供销合作社,此后几十年一
直搞商业,前两年还是黑龙江省供销合作社负责人;他老家在黑龙江省,抗日胜利后从
张家口回了东北。
但来信所提《北方文化》登载我那两篇散文,颇引起不安。《战士》内容还略可记
忆,《芦苇》不知说的什么,如为一打渔老头故事,则我已在延安改写,发表在新华日
报,无论其拙劣空洞,就此一点,已可为人所指责,为自己所惭羞了。这样的事,已经
不是一次,我曾失笑于自己的“旧调翻新声”的办法,《芦花荡》一篇实有相同于《爹
娘留下琴和箫》,近写成一篇《藏》,实与《第一个洞》相类似,转来转去,我问自己,
虽系你的关心,也可从此证明张家口创作的荒凉,《北方文化》一二期我也看过,
印象如你所比拟。兄之大作①也看过了,手法上的遒劲凸峻,我要学习,因为文章不在
王庆文①之出现,增加冀中文艺运动无限信心,王氏作品,大小近数十万言,此人
但在张家口,有成就者闻系俞林同志。我在《晋察冀日报》上,读了他一篇《旅伴》,
庆慕之至。写的自然和谐洋溢着冀中味道,听说他写了一个长篇,你看过吗?
    冀中八年写作运动,可涌现大量新人材。此运动内容分三方面:1.冀中简史;2.
创作丛刊;3.类似“冀中一日”①。
    规模很大,人们的信心也坚,总之会比冀中一日再好些,王林,路一,秦兆阳,李
当时规模和成绩都很大,有的作品至今仍保留下来,并还将流传下去。
            敬礼
        孙犁
                       5月20日
                       一九四六年七月四日
    康濯兄:
    接到你六、十二、十八的信,是我到八中去上课的炎热的道上,为了读信清静,我
绕道城外走。红日炎炎,而我兄给我的信给我的感觉更如火热,盖小资之故。我觉得我
自己已懒得做又懊悔没做的事,你都给我做了。而且事实比我做的好。《北方文化》以
及副刊①上的《芦苇》等我都看见了,因为你的一些修改,我把它剪存下来,我以为这
样才有保存的价值。说实在的,溺爱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这边发表了几
个杂感,因为他们胡乱给我动了几个字,非常不舒服,但是对你的改笔,我觉得比自己
动手好。
    但是,如果弄成这么一种习惯,写的稿子胡乱寄给你,像《藏洞》一样,不知你麻
即前面五月二十日信中孙犁谦虚地表示写得不好的几篇散文。我把这些文章分别送到成
仿吾、周扬主编的晋察冀边区的大型综合刊物《北方文化》以及《晋察冀日报》副刊发
表后,读者反映不错。孙犁在这里又把那几篇散文的价值归之于我对文章中个别文字的
改动,自然更是谦虚之至;其实我的改动可能还是有损于作品的。至于信中对我的工作
的表扬,自也同样是过分了。
    主要的是我从你的信里,感触到了一种愉快的热心工作的影响!我甚至觉得,你不
断的替别人做了工作,自己倒很高兴满足了。
你知道,从家里发生了这个变故①,我伤感更甚,身体近来也不好,但是我常想到
你们,我常想什么叫为别人工作(连家庭负担在内),小资产阶级没办法,我给它悬上
因此,倘以八年来任何时期工作相比,我现在的工作之多,力量的集中,方面之广
——都达到了最高峰。父丧回来,我接手了副刊《平原》,创刊了《平原杂志》,身兼
八年写作运动委员,另外仿外面“文人”习气,在八中教着这么一班国文。
    我觉得努力多做些工作,比闲得没事伤感好多了。
    这就是我最近的生活。但并不是放弃了写作,秋天,我有两个月到三个月的写作时
间,我酝酿着一个浪漫的白洋淀故事。
    至于我的刊物①,可不能和你们的相比,《时代青年》我看见了,它很好,你们人
手多,写文章的人也多,外来材料也多些。但在冀中写综合文章的人很少,我一个人又
所苦恼者,咱在冀中也成了“名流”,有生人来,要去陪着,开什么会,要去参加,
有什么事,要签名。我是疏忽惯了的,常自觉闹出了欠妥之处,烦扰的很。
    但另一方面,我好像发现了自己的政论才能,不断在报纸上,杂志评论栏上写个评
论文章,洋洋得意(寄你几个看看),但欢喜的时候并不长,不久一个同志就指出,我
的政论是一弓调调三联句,句句紧。这很打击了我的兴头。
    为什么到八中去上课,好像上次信上谈过,其实还有调剂生活的意味,跑跑路,接
近接近冀中的新一代男女少年,比只是坐编辑室好。
    好像还有一个问题没交待清楚,为什么一下担任了这么些个工作,不写东西了吗?
这些工作,自然是工作需要,也出于自愿,我是把写作时间集中到一个时段里去了。为
了生活的方便。
    我眼下不想回张家口,冀中对我合适。家里也要照顾。明天,我就得去看看他们,
在这样热的天,要走一百四十里。
    常给我来信吧,你那得意的作品也给我寄来吧。
       敬礼
                       孙犁
                       7月4日下午
     
一九四六年七月三十一日
    康濯兄:
    这两天我在旧存的《解放日报》上剪读了你的《灾难的明天》和陈辛的批评①。这
我从晋察冀边区通过部队的通讯系统寄往延安,后连载发表于《解放日报》一九四六年
一月十八日至二十二日四版上,二十二日并同时发表了陈辛同志写的评介文章,肯定了
作品的成就,也指出了不足。孙犁这封信谈到这篇小说,很明显是过誉了。
我以为陈辛的批评是不错的。
    我觉得小说的好处表现在作者对生活的深入调查研究,用心的观察体会,因此它不
与主题思想两家皮。我觉得一个南方人,对这里的人民生活和情绪体会到这样非常不容
易。
    从这篇小说唤起了我山地生活的印象,不瞒老兄说,我因为老是有个冀中作目标,
我忽略了在那里生活时对人民生活的关心,现在我差不多忘记了那里的山水树木。读过
后,我觉得那里的人民是这样地简单可爱,例如老太婆,虽是常常耍个心眼,但是她也
叫我同情,心眼也简单可爱呀!现在我才进一步想到人民斗争成绩的丰富和辉煌。在这
样的地方,人民生活在极困苦的条件下,创造了这样美的动人的故事。
    我和别人谈过,你老兄是谨严的小说作风,从这一篇我学习了不少东西,正好医治
我这乱弹现象。我写就发展不了这么多情节过场,及至后来,你竟是低回往复的唱起歌
来了。
    另外,我觉得这篇凡是有关心理的描写都很好,好在它不是告诉人说:这是人物的
心理呀!而是那么自然而深刻地与行动结合着,甚至引的我反复读,奇怪你为什么能弄
的这么没有痕迹。例如婆媳在纺线上的纠缠便是。
    我自然也同意陈辛说的那故事进行有些滞碍。例如中间那一段“就从退租说吧……”
我觉得就有碍人前进阅读的不妥地方。
    关于老太婆年青生活的插写一段,就好些。这自然也许是我爱好的偏见。
    关于用语,邓康说有些南腔北调,我只觉得在语言上还不完全精炼,你不爱雕词琢
句,也是你的好处,不过像:
    “老把式到底可强哩!”
    就不如说成“还是老把式!”
    我想编一套农村生活小说丛刊,供给农村阅读,我想这篇算一册,我写篇“怎样读
和怎样写”附在后面。
    后面谈谈我的现状,现状没有分别,八中走了,少了兼课,轻闲一些,写了一篇
《冰床上的叮咛》,寄上。身体如常,工作顺利,一切勿念。
    沙可夫同志来信,备极关心,甚至要我去张家口,我想是传说我的生活困难,有些
过于夸大的缘故,事实上,没有什么。我已经给他去信,我要在这里留一个时期,再说。
    昨天读到了,《晋察冀日报》副刊上一位白桦同志对《碑》的批评①。我觉得他提
出的意见是对的,但有些过于严重,老兄知道,咱就怕严重,例如什么“读者不禁要问:
这是真实的吗?”我不是读者,我是作者,但是我可以说是真实的,因为事情就发生在
宣传部负责人的白桦,其情况不详。他的批评文章是“左”的思想的产物。
批评者或许对冀中当时环境不甚了了。文章内交待的明白,战士是夤夜到村里,秘
密过河行动,别的村人并不知道,他们迫进河流,已抵绝路,因此起初只有一家人那么
沉重。
    乃至小姑娘给一些人说明,他们“感到绝望的悲哀”也不能说是“太寂寞了”,有
什么寂寞的,那不是看戏,一群战士迫于绝路,又不能救助,低下头来,感到悲哀,并
不是小资情绪。要怎样描写?拍手叫好?还是大声号哭?
    并且,他们观战也不是“冷静的”,“没有同情”,“没有敌忾”,没有这个,没
有那个。
    文章写的明白,起初是长期对战争的渴望,他们来观战,这在平原上是常有的事。
及至大雾消沉,看出形势不利于我们,他们才悲哀绝望。
    我那一段描写,是太冷静了吗?怎样写才算热烈?
    他还谈到老太太的“转变”,我那老太太并没有什么转变。
    什么她的转变不是基于对敌人的仇恨,批评者如何知道?难道一定要写一段转变的
基本动机吗?
    而那基本的东西是写过了的。
    这个批评我觉得不够实事求是。
    以上不过是说着玩玩,助兴而已,我不打算来个什么反批评。有时间多写一段创作
也好。
    冀中没什么新鲜事可告。听说不久成立文联,自然没有什么新鲜。河间有个大戏院,
每天唱旧戏,观众拥挤,《平原》增刊上来了一次佯攻,他们很不高兴。
举办戏剧、文艺工作者的训练班等活动。
        敬礼
                       孙犁
                       7月31日
     
一九四六年九月一日
    康濯同志:
    前天发一信,随后即收到你的信。
    创作选集此间尚未见到,以后可见到。《长城》①见到了,很富丽充实。《李有才
板话》,我有一原本,《小二黑结婚》及其他一种未见到,以后可见到。据所读《李有
才板话》印象,确是一条道路,我特别感觉好的,是作者对人物环境从经济上的严格划
人任编委,沙可夫主编,一九四六年夏创刊。
至于在《李有才板话》里,运用旧小说,很有成绩,然前部人物不分,后部材料粗
糙,也是在所不免。我以为中国旧小说的传统,以《宋人平话八种》为正宗,以《水浒》
《红楼》为典范,再点缀以民间曲调,地方戏的情趣——今天的新小说形式,确是应该
从这些地方研究起。
    《钟》一篇不发表最好。但我又把它改了一次,小尼姑换成了一个流离失所寄居庙
宇的妇女,徒弟改为女儿。此外删了一些伤感,剔除了一些“怨女征夫”的味道。我还
想寄给你看看。
    对于创作上的苦恼,大家相同。所不同者,你所苦恼的是形式,而我所苦恼的是感
前寄去一篇《冰床上的叮咛》不知收到没有?
    丁克辛同志一篇《春夜》①,我看过了,我也觉得不好。我觉得我们发表作品,以
后还是慎重些才好。影响是要注意的。
示了这一看法。
关于对象问题①,我曾想过,你如能到冀中来,想法介绍一个。但也不易。冀中妇
女,干部太少,农村过剩。而农村妇女的习惯是要本地人,有产业,年龄不大。因此外
乡人就很困难了。想冀晋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形。如此,我考虑还是奔都市好一些,只要
编辑,已逝世。
八中走了,我教书的事情没有了,不很忙了。
                       秋安
    克辛、崇庆①同志望代问候。
                       孙犁
                       9月1日记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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