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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不管季节早晚,平原的人们,正月初一这天,就是春天到了。在这一天,他们才能脱去
那穿了一冬天的破旧棉袄。
    三十晚上,春儿看看没风,就把变吉哥送给她的灯笼,挂在了篱笆门上。回到屋里,她
把过年要换的新衣服,全放在枕头边,怎样也睡不着。荒乱年月,五更起的也晚,当她听到
邻舍家的小孩放了一声鞭炮的时候,就爬了起来。
    她开开房门,点着灯笼,高兴自己又长了一岁。在灯光底下,她看见街上挤满了队伍,
在她家门前,有一排人坐在地下,抱着枪枝靠着土墙休息。
    家家门口挂起来的灯笼照耀着他们,村里办公的人们全到街上来了,春儿正和战士们说
着话,老常迈着大步过来:
    “春儿,快着点,我们去给队伍号房子!”
    “号房子要我去干什么?”春儿说,“又不是给妇女派活儿!”
    “什么工作也离不开妇女!”老常说。
    春儿跟着他走了几家,动员着人们腾出房子来,老常和房主们说:
    “腾间暖和屋儿,把炕扫扫,咱们在那里挤插着住两天,也不要紧,叫战士们好好休息
休息。人家打了十几天仗,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到现在还水米不曾沾牙,这么冷天,全坐在
街上等着哩!”
    房主们说:
    “你走吧,没错儿!孩子的娘!把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一下,把尿盆子端出
来!”
    老常说:
    “不碍手的东西,就不要动,这个队伍,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他们来到田大瞎子家里,田大瞎子的老婆正看着做饭,好几篦帘饺子放在锅台上,一听
说军队住房,慌手慌脚又把饺子端回里间去了,出来说:
    “真是,过个年也不叫人安生!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怎么能住兵呀,这有多么背
兴吧,你说!”
    老常说:
    “人家军队也有家,出来打仗,还不是为了大伙儿?这时候,还说什么初一十五!”
    “你看那屋里不是堆的满满的,插下人去了吗?你当着干部,就一点儿也不照顾当家
的?”田大瞎子的老婆抱怨着。
    “就是你们家房子多,还拉扯哪个?把东西厢房全腾出来吧,我看四条大炕,能盛一个
连!”
    老常说着出来,就又到了俗儿家里,她家的大门关的挺紧。老常拍打,喊叫,半天老蒋
才开门出来,丧声丧气的说:“老常,大五更里,你别这么砸门子敲窗户,呼卢喊叫的,我
嫌冲了一年的运气!”
    “来了军队!”老常大声说,“叫你腾一间房子!”
    “我家又不开店,哪来的闲房子?”老蒋说。
    “你满共两口人,怎么着腾挪不开呀?”老常说,“叫俗儿并并!”
    “你们来的不巧,”老蒋说,“俗儿半夜里就占了房!”
    老常一怔。春儿说:
    “怎么先前一点不显,也没听见说过呀?”
    “你一个闺女家,什么事也得去报告你?”老蒋说。
    “我不信。”春儿说着就往院里走。
    北房三间,俗儿那一间暗着,窗户上,遮着大厚的被子,春儿站在窗户下听了听,俗儿
正紧一声慢一声的在炕上哼哼。“怎么样?”老蒋笑着说,“没骗你们吧,要不是赶上这个
节骨眼儿,住间房那算什么哩!”
    “我就是不信!”春儿想了一想,说着就要推门,老蒋一把拦住她:
    “你这是干什么,像个姑娘的来头吗?你不能进去,刚下生的孩子,见不得阴人,再
说,那是什么好味气儿呀?”
    春儿不听他,硬推开门进去,从口袋里掏出洋火来,点着梳头匣上刚刚吹熄的灯,伸手
就向俗儿的被窝里一摸。俗儿一撩大红被子坐起来,穿着浑身过年的鲜亮衣裳,自己先忍不
住笑了。
    老常在一边说:“这是一个话柄儿:老蒋的闺女占房,根本没有那么一档子事!”
    老蒋对于俗儿这一笑,非常不满,只好红着脸说:
    “叫军队来住吧,咱们这人家,什么事儿也好办!”
    号好了房子,太阳就出来了,春儿回到家里,看见有一匹大青马系在窗棂儿上。
    “谁的马呀?”她说。
    “我的!”从她屋里跑出一个年轻的兵来,就是芒种。
    春儿的脸红了。
    “怎么你出去也不锁门?”芒种问。
    “街上这么多的队伍,还怕有做贼的?”春儿笑着说,“你有了马骑,是升了官儿吗?”
    “不知道是升不升,”芒种说,“我当了骑兵通讯班的班长。”
    “我去打桶水来饮饮它吧!”春儿说,“你看跑的四蹄子流水!”
    “不要饮,”芒种说,“叫它歇歇就行了,我还要到别处送信去哩!”
    “那我就先给你煮饺子去,”春儿在院里抱了一把秫秸,“你一准还没有吃饭。”
    芒种跟进来说:
    “上级有命令,不许吃老百姓的饺子。”
    春儿说:“上级批评你,我就说是我愿意叫你吃!”
    煮熟了,她捞了岗尖的一碗,递给芒种说:
    “这回打仗打的怎么样?”
    “在黄土坡打了一个胜仗,得了一些枪枝。”芒种说,“敌人增了兵,我们就和他转起
圈子来,司令部转移到你们村里来了,吃过饭,你看看我们的吕司令去吧!”
    “我怎么能见到人家?”春儿说,“我姐夫哩?”
    “我们还住县城里。”芒种说。
    “高疤哩?”春儿又问。
    芒种说:
    “也在队上,这回打仗很勇敢,看以后怎么样吧。”
    芒种吃饱了,放下碗就要走。春儿说:
    “等一等,小心叫风顶了。”
    “当兵的没那么娇嫩。”芒种说着出来,解开马匹,牵出篱笆门,窜了上去,马在春儿
跟前,打了几个圈儿。
    “你怎么这么急呀,”春儿说,“我还有话和你说哩!”
    “什么话?”芒种勒着马问。
    “过了年,你多大了?”春儿仰着头问。
    “十九岁了,”芒种说,“你忘了,咱两个是同岁?”
    “你长的像个大人了哩!”春儿低下头来说。
    “在队上人们还叫我小鬼哩!”芒种笑着说,“我们年轻,要好好学习哩!”
    “我能到军队上去吗?”春儿问。
    “怎么不能,要那样才好哩!”芒种把缰绳一松,马从堤坡上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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