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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十月,武汉失守。十一月,冀中区的敌情就很严重了。敌人在正面战场对蒋介石诱降,
并在蒋介石节节败退的形势下,抽调大批兵力,进攻八路军,认为这才是它的真正的心腹之
患。敌人又是先从东北角上蚕食,侵占了博野、蠡县,这次并用公路把据点连接起来。不
久,深县也被敌人侵占了。
    学院转移到深南地区。一天,变吉哥,春儿,还有教“抗战文艺”的张教官,接受一个
任务,到滹沱河沿岸,慰问一支新来到冀中的部队。起初领导同志并没有告诉他们是什么部
队。他们要通过敌人的封锁公路,要预先计划好可以依靠的社会关系。在路上,张教官提议
第一天晚上,就宿在他的家里。
    张教官家中有一个很好的媳妇,参加工作以后他很爱回家,每逢行军,只要向着他的家
乡的方向前进,他就走着特别有精神,说话也多;如果是反着方向,他就觉得腿脚沉重,因
而也就沉默寡言。这次,他这样说服春儿:
    “按说,我们的感情并不错。不过,她有些落后。”
    “谁呀?”春儿正在望着前方警戒的走着。
    “我的老婆。”张教官说,“她有些落后,不愿意出来工作。我们那里的妇女工作同
志,能力很弱,她们说服不了她。我更说服不了她,她只是和我打哈哈。我好久就想:只有
你能够帮助她进步。你有丰富的群众工作经验。这是一个好机会,宿在我家里,你可以和她
彻底谈谈。”
    春儿笑了笑。张教官又说服变吉哥。变吉哥替张教官背着东西。他虽然道路不熟,却好
跑在头里。也不爱打听,常常钻错了胡同,又退了出来,还是急忙忙走到别人的前面去。
    张教官叫住他说:
    “变吉,我知道你喜欢书画,可是因为生活条件不好,你见过的好书好画并不多。我家
里书画很多,有一柳条包,还有一火柴箱。我也是一个穷学生,隔二跳三的才上完了大学。
我家里是一个富农。一个普通的富农,只能供给一个中学生,上大学就要省吃俭用,我这些
书画得来的实在不易。你去了,可以翻着看看,对创作有帮助。我家里还有些颜色纸张,都
是现时不容易买到的,我们可以拿出来用。”
    变吉哥高兴极了。他帮着张教官说服春儿,春儿说:
    “走着看。”
    现在,田地里已经没有庄稼,眼界很宽。农民害怕敌人进村放火,把秫秸、棒子秸、谷
草和豆蔓,分散的垛在地里,不往家拉。道路上很少行人,地里跑着很多野兔。抗战以来,
硝磺贵重,就是在初冬,也再看不见有人在漫地里踢跶着打猎了。野兔们变得胆子很大,可
以沿着道旁,和人们面对面的行走,等到你伸手去捉,它一闪就窜到柴火垛后面去了。
    在黄昏时候,他们过了公路。应该记住,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通过敌
人修筑的公路。天空很晴朗,四野里没有一个人,离公路还有好远,他们就快跑起来,跳过
公路的封锁沟,变吉哥还跌了一脚,春儿走到公路中间,立住,向东西两方面张望了一下,
她看见公路翻掘起家乡的土地,伸延过来,就像敌人在母亲的胸膛上,狠狠的砍了一刀,心
里骤然的搅痛起来。
    张教官的村庄,四面叫白沙包围,在本县的地图上,称做“沙漠”。原有几处树林,都
被敌人砍伐了,今后几十年,在这一带就会看不见参天合抱的大树了。村边,正在刮着一个
旋风,那旋风像一条直直立起的长蛇,脚踏着白沙地面,头顶着晴朗的天空,它漫过小树,
坟丛,沙岗,摧残着一切,滚滚前进。到了村庄的东头,忽然有一股黑烟火烬,卷进它的身
体,其中夹带着哭喊的声音。
    “情况不好。”张教官说,“我们在村边找个地方躲避一下吧。”
    他们跑到村西南的一座砖窑上来,一窑砖刚刚烧好,窑工们爬在窑道上,偷看村里的事
变。
    张教官认识这里的掌作张老冲。这老头子到这个时候还光着脊梁,白胡子飘洒在黑胖的
胸膛上,抽着一条宽大的绣花围腰,站在窑顶后面。他指挥着张教官他们爬下,春儿感到身
子下边滚热。
    “我们的一个小队被敌人包围在村里了,”老头儿说,“他们本来可以撤出来,也可以
隐蔽起来。他们叫敌人的疯狂劲儿气坏了,就打了起来,敌人太多,现在是撤不出来了。”
    窑工们都焦心的望着村里。打水坯的模子翻在坯场上,闷窑的水担和水桶扔在窑道上,
他们关心的不只是自己家里的老小,现在主要的是这一小队战士的命运。
    敌人早已经攻进了村子,但村子里很沉寂,除去不断升起来的烟火,简直听不到什么声
音,也看不见有人往外跑,这种沉寂是可怕的。田野紧张起来,太阳停在远远的村庄上面,
收敛了光辉,像一块烧红了又离开了风炉的铁。窑的附近,就连那一排排整齐的水坯,一垛
垛高耸的柴火,都像在那里激动着。
    “我们的一个战士上了房,”老头子提高了声音说,“咳,他受了伤,他躺在房顶上
了。”
    别人却望不见。
    “他没有命了。两个鬼子上了房。”老头子的声音低下来。
    接着,他喊叫,“好!他站起来了,他和鬼子拚了!”
    人们听到了一颗手榴弹的爆炸,一家房顶上冒起一股黑烟。
    村里又沉寂起来,那些房屋和树木好像僵直的一样。可是,街道上和房屋里正遇到了多
大的灾难呀!
    “跑出来了一个!”老头儿说。
    这次人们都可以看见:我们的一个战士从村南头一条小胡同里跑出来,他的腿部受了
伤,他不断的跌倒。有一个日本人追他。
    “奔这里来吧!”老头子喊叫了一声。
    那战士好像并没有听见,但是他奔着这里跑来了。日本人也跌跌撞撞的跟上来。战士的
血滴在白沙上,窑上的人也可以看见。他挣扎到窑坑旁边,就倒在地上了。
    日本人站在那里望着窑顶。
    “我们不能放这个鬼子回去,他会报信。”老头子说。“战士身上有一枝枪,我们这里
的人,谁会射击呀?”
    望着那些窑工,他知道他们都不会,就叹了口气。
    “我会。”春儿说着就从窑顶上滚下去了,她从战士身上摘下枪枝,在烂砖堆后面卧
倒。日本人并没看到她。她瞄准的时间很长,最后枪声响了,老头子叫了一声好。
    他们把战士埋葬在砖窑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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