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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家乡的音问,好像断绝了似的。每逢在一个地方驻下,芒种带几个班长到附近那些高山
上去观察地形。有时和战士们一同去打山柴和采野菜。
    今天带着他们观察地形的是寺院里的一个佃户,年纪老些了,可是爬起山来,就是这些
长年行军的战士们,也有时跟随不上。对于这一带的地理,他完全可以详细背诵,每次上山
之前,他都是一沟一坡一石一木的讲清了,然后实地观察,分毫不差。他笑着对芒种说:
    “指导员,为什么地方上不给你们介绍一个放羊的或是砍柴的,单单介绍我?就因为放
羊的只知道哪个山上有草,砍柴的只注意哪个山上有树。我是一个活地图,熟悉从这个地方
通往各处的路。我从小在这一带山上爬上爬下,你看,这样高的地方,我可以一屁股从山顶
滑到山底。”
    这引起了战士们的好奇心。芒种俯身往下看,刚刚升起的太阳,照耀着这座山坡,山坡
上没有种什么庄稼,却有一片片开着黄花的野菊,一丛丛挑着紫色小铜铃样花朵的丰润的灌
木。有他们熟悉的草虫噪叫,有他们在平原从来没有见过的鸟儿飞掠。
    那年老的佃户,把上衣紧了紧就从山顶滑下去。他有时是立着,有时就坐在地上。那些
树木葛藤都不能阻碍他,他随时可以利用它们,保持了滑行的平衡。
    芒种和几个班长也跟着他滑下去,手脚衣服全有些伤损。
    太阳虽然照不到山脚地方,这里却显得宽阔明朗。他们从上面滑下来的这个山头,是群
山的主峰,和另外的两座山脚,形成一个雄奇的局面。那两座山长满幼小的杉树,沉静温
柔,左右伸张,像两扇大门的样儿,围抱着这座主峰。
    溪水围绕着三座山流泄,使人不能辨认它们的方向和源头。溪流上面,盖着很厚的从山
上落下的枯枝烂叶,这里的流水,安静得就像躺在爱人怀抱里睡眠的女人一样,流动时,只
有一点点细碎的声响。
    他们脱下鞋袜,把脚浸到这绵软清凉的水里。
    “指导员,不要认生,这就是你们滹沱河发源的地方。”老佃户说,“谁要是想念家
乡,就对着这流水讲话吧,它会把你们的心思,带到亲人的耳朵旁边。”
    “不像。”老温用脚踢着水里那些枯枝烂叶,它们结片成堆的飞到山坡上去。“我们村
边的河流可又宽又大。”
    “到你们那里,它没有拘管自然就宽大了。在我们这里,它就只能是这个样儿。”老佃
户把他们领到主峰的山脚那里。山脚悬起来,在它下面是一洼泉水。泉水从一条赤红色的石
缝里溢出,鼓动着流沙,发出扑扑的声音。
    这就是滹沱河的主泉。两座小山下面,还有几个泉眼,流出的水也加入在它的雄厚的声
势里。
    同志们相信了老佃户的话。
    “我知道了你们的家乡,我就想领你们来看看。”老佃户说,“我们住的相离很远,可
是多少年来,就有这么个东西把我们连在一起。”
    “我们就像吃着一个井台上的水,那样亲近。”老温笑着说。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沿着这条河,走出山地,然后坐上船,航行到海边上。”老佃户
说,“你们那一带的风俗人情,我还记得清楚。条河两岸,高粱种得多么整齐,长得多么兴
旺!夹着大抱高粱叶的小伙子们,从地里钻出来,汗水冲着满身上的高粱花儿。老头儿提着
旋网,沿着河岸走,看着水花撒网。河两岸的松软的泥块,不停的崩散到河水里。有的人用
一个兜网捉鱼,站在一个回水流那里,半天不移动,像扇车一样的工作,不管有鱼还是没
鱼。我们船往下行。滹沱河过了饶阳、献县,和滏阳河合并,河身加宽了,再往东北流,叫
子牙河。可是,天下的水,都是从我们这里流过去的。我看着那里的河水,也像看着亲眷一
样。经过水淀,大个蚊子追赶着我们,水拨子载着西瓜、香瓜、烧饼、咸鸭蛋,也追赶着我
们。夜晚,月亮升起来了,人们也要睡觉了,在一个拐角地方,几个年轻的妇女,脱得光光
的在河里洗澡哩,听到了船声,把身子一齐缩到水里去。还不害羞的对我们喊:不要往我们
这里看!”
    “说实在的,我们平原上,是多么广阔和散心啊!”老温仰头望着高高的、像淘井的时
候看见的天空。
    “我并不想搬到你们那里去住。”老佃户说,“那里道路太多。我们这里,不管通到哪
里,就只有一条路,你就放心大胆奔前走吧!哈哈,我这是说笑话儿了。”
    他们趟着水顺着山谷往前走。山谷里闷热。脚下的烂叶,也在蒸发。天空出现了大块黑
云,压下来,像一架大夯一样。
    老佃户说:
    “不好,要变天了。我们赶紧上山。”
    老佃户走得很急,像有什么追赶他,跑出山谷,爬上一条山道,他攀着石角猛上。老温
还没有穿上鞋袜,跟在后面说:
    “你别安心拉扯我吧,就是下雨,这里也不会发水冲房。”“你没有吃过什么亏,就不
知道对什么害怕。”老佃户说,“赶快走,不然我们就会过不了前边的河。”
    四面的山峰全叫阴云盖住,雨声就在耳朵里怪叫,可是并没有一滴落在眼前。他们爬过
山梁,老佃户带他们急急的过了河。这是滹沱河的前身,现在水还只涨到膝盖以下,可是在
过河的时候,老温跌倒了好几次,那水流好像叫什么大力量压下来,一人高的石头,在河身
里翻动着。他们过了河,又急急上山。直等爬到山顶,雨也下起来了,老佃户才停下来喘喘
气,对老温说:
    “往上流看,现在你可以看看山里发水的情形了。”
    在大雨里,老温转身看滹沱河。山洪像一堵横泥墙一样,从山谷压下,水昂着头,一直
漫到半山腰。水往下行走,好像并没有什么声响,可是当水头接近他们站着的山脚,他们觉
得这座山也摇动起来。洪水上面载着在山沟潜没多日的树枝树叶,载着整棵的大树,载着大
大小小的野兽牲畜。
    “多么危险哪!”老温打了一个寒噤说。
    “这场水是发大了。”老佃户说,“你们那里也要受灾了。”
    “不知道我们那里堤修得怎样?”老温担心的问芒种。
    芒种只是直着眼望着那向东方奔溢的洪水,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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